人生一瞬 - 第1章

詹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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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生一瞬》

  詹宏志

  

  目錄

  輯一  時間

  記憶之柱

  1956

  煤炭堆上的黃蝴蝶  1958

  父親回家時  1959

  水中之光  1960

  海上漂流的花朵  1960

  羅斯金的憤怒  1961

  蛇

  1961

  木瓜先生  1962

  張望者  1962

  我爸爸的恐龍  1964

  穿山小孩  1967

  後車站  1968

  繁星若夢  1958

  風雨中的計算機  1969

  山路  1969

  珊瑚礁中的龍蝦

1970

  小刀

  1970

  稻田舞女  1970

  當睡人醒來  1975

  但願少年有知

  1978

  咖啡應有的樣子  1982

  咖啡館裡的革命者  1984

  賽蓮之鄉  1998

  等待

  輯二

地方

  治癒的旅行  日本.日光

  驚喜的晚餐

  日本.九州

  火與海的國度  日本.九州

  雪埋的旅館  日本.立山

  國民休閒村  日本.北海道

  雪國的誘惑  日本.北海道

  三大蟹邂逅  日本.北海道

  冰下魚  日本.北海道

  步行食游  日本.北海道

  鱈魚角的同性戀旅館  美國.鱈魚角

  距離  美國.德州

  回到沼澤地  美國.紐奧良

  菜單上的語言  法國.巴黎

  康有為來到滿地加羅 

  一個人的餐酒  義大利.翡冷翠

  在那遙遠的地方  尼泊爾.那加闊

  走到世界的盡頭  俄國.勘察加

  富麗怪奇  香港

  

  

自序:記憶金庫

  

  金庫開啟,記憶驚飛。

  就在某一天,像一群拍翅驚散的蝙蝠一樣,那些本來在記憶倉庫里沉睡的塵封片段,沒來由地突然成群撲到我的臉上,揮也揮不去。但當我倒反過來想要捕捉它們,卻怎幺樣也捉不着具體的重量與形狀。

  那些片段常常是童年記憶里的某種感官記錄,昔日住家榻榻米暗角微微晃動的光影、光影中輕舞漂浮帶有熱炒蒜頭味道的灰塵、灰塵中震動着遠方收音機里歌仔戲令人昏昏欲睡的哭調唱腔、哭調唱腔聲中有一支熱天午後行進中鑼鼓喧譁的葬禮隊伍…。

  或者是一些腦中浮現的默片一般的凝結場景,傍晚時分小學教室潑水後清涼的紅磚長廊、操場邊上空蕩蕩的單槓鐵架與低眉靜默的榕樹群、後山上排列整齊的香蕉園和鳳梨田、一名少女在樓梯口回眸時哀怨的眼神…。

  那些喧囂交雜的聲音、放肆挑逗的氣味,以及刺激奪目的顏色,有時候無比清晰,有時候泛白模糊,我不免要疑惑,那些官覺庫存都是真實的嗎?如果是真實的,為什幺當我想要記得它們的時候,它們就嘲弄似地忽遠忽近、游離不定呢?或者它們是扭曲或虛構的嗎?如果是虛假的,那幺,由這些記憶片段所建造構成的我自己,到底又是誰呢?

  就在某一天,我突然記起這許多事情和畫面來…。年輕時候的我,無暇回顧平淡生活的過去,在汲汲營營的職場社會裡一心向前,心思被辦公室的爭權奪利占滿,渾不知這些片段畫面記憶對我的意義。父親過世的那個晚上,我沉默載着他的遺體奔馳在高速公路上,細雨濛濛,路燈閃爍,小貨車濕漉漉的車輪涮涮涮地轉動着,彷彿奔向不再有光明的未來。我不知道該傷心還是該專心,思緒難以集中。忽然之間,記憶倉庫打開,灰撲撲衝出來千百隻蝙蝠,無方向地散落亂飛,灑得我滿頭滿臉。從那之後,往事盤旋,思緒就停不了了,我常常陷入在某件意義不明的記憶里。

  我猜想,我不但失去了父親,大概也已經不再年輕了。

  那個細雨奔馳的晚上,我和車內父親的遺體沉默相處着,我坐在前座,他躺在小貨車後廂平坦處,一塊事先準備好的紅布蓋着他,微微呈現一個人形,這倒是很像他生前我們兩人的關係,我總是不知道該跟他說些什幺。雖然負責葬儀的婦人一再交待,我一定要一路向他解釋路途,並提醒他過橋,免得他成了迷途的鬼魂,但我還是開不了口,他是我的父親,他帶着我走過深山和城鎮,他永遠是認得路的。

  記憶中我和父親的直接對話,總數也許不超過一百句,我們好像沒什幺可講,或者說我們的關係好像不是建立在對談之上。在家裡,父親好像不是小孩傾訴的對象,母親才是;可是父親也不曾責備我或處罰我,母親才會。母親是家中情緒的核心,父親的存在則像一片布景,標示着這個家庭的來歷,卻沒什幺作用。特別是在小時候,經常不在家的父親總是在夜裡回家,早上我偷偷打開紙門窺看,一床紅被面裹着一個聳起的人形,就像現在車內的他,蒙頭蓋着,安靜的,沉睡着…。

  往事襲向心頭,後來的一段時間,我暗暗咀嚼記憶與追溯究竟是怎幺一回事。想到幾乎天底下什幺事都談的希臘聖哲亞里士多德(Aristotle,384-322

B.C.),我在他的全集裡找了一找,果然也討論到靈魂、官覺、和記憶,在他一篇叫〈關於記憶與回想〉(On

Memory

and

Reminiscence)的短文里,開宗明義便問道:「記憶的對象是什幺?」接着又自答說,我們不可能記得未來,未來只能做為意見或期待的對象,我們也不可能記得現在,因為現在是知覺感受的對象,與記憶有關聯的,只能是過去。

  記憶,既不是感受,也不是觀念。記憶,是時間流逝後我們的某種知覺或觀念的狀態或情感。因此,所有的記憶,都隱含着一段消失的時光。

  是呀,消失的時光。我所有的記憶,代表的就是所有我已經失去的時光,無知的、青春的、不那幺青春的,即使是不愉快的傷害與傷痕,如今也成為追憶的對象,或者說,正是因為失去了,它們如今都成了我的美好過去。

  但我們真的不能記得未來嗎?在我沉溺於過去的時候,我彷彿回溯了人生的許多轉折點,每一個轉折點都曾經有兩條以上的路,我選擇了其中一條,回想之際不免沉吟,如果當時選擇了另一條路會如何?另一條路會把我帶到另一個天堂或者是另一種地獄?那裡顯然有另一種未來,另一種人生,另一種身分,另一個場所,以及另一個完全不一樣的我。

  但我當時想像得不同,我選擇的是一種我以為會發生的未來,也棄絕了我以為我不想要的未來。這些未來顯然都過去了,有的沒有發生,有的胎死腹中,然而我還記得它們嗎?有的我記得,有的則蹤跡難尋,有的則混在偽裝的記憶里,成為我人鬼不分的困惑,我有時候要問自己:「這是發生過的事嗎?還是僅僅為我曾經擁有的想像?」

  追問過去,是老去的表徵,但這也只是自然規律,並不丟臉。我甚至因而有了寫作的衝動,我想記錄自己的來歷,甚至包括了形成我雛型的六十年代的台灣,以及人生的某些片段流連。這個衝動,也許和初民或原始部落在文明的曙光里記錄民族的起源和遷變,並無兩樣,而記憶的結果,究竟是神話還是真實,也一樣難以考究。我的意思是說:「別追問我真假了,如果真實的記憶有破洞,我只能用虛構想像把它補起來。」我無意騙人,我只是不願見往日自己的人生滿是遺忘的空缺。

  我把這些記錄所得,一篇篇寫在當時剛在台灣創刊的《壹周刊》里,成為一個專欄。一年之後,我停了筆,然後又花了四年來修改它。也沒改什幺,每天加一個字減兩個字,一種口氣到另一種口氣,改了好像沒改,卻花了好多時間。也許尋找記憶往事的人,流連在已經消逝的時光,眷戀不肯去,也是自然的。

  現在時間到了,我決心把這些文章印出來了。我想像這是一個人與記憶(或是遺忘)搏鬥的記錄,因為是關於記憶,所有的故事也就如亞理士多德所說,都隱藏了一段失去的時光。那一段段時光,相對於永恆的時間,如露如電,似泡沫又如幻影,只能和昔日專欄的名稱一樣,叫它「人生一瞬」吧。

  

  

  

(1)

記憶之柱

  小說家的虛構想像,有時候力量巨大無窮,令人好奇他們想像力的來源。我自己常常好奇,寫出《科學怪人》(Frankenstein,1816)當時才十九歲的瑪麗.雪萊(Mary

Shelley,1797-1851),她年輕純淨的心智中,那些石破天驚的奇怪想像是從那裡來的?

  為什幺會想出把墳墓里盜來的肢體,一塊一塊加以拼湊,佐以電流,就賦予了生命,成為一個全新但醜陋的「人造人」?我猜想,或許這個構想是從霍布士(Thomas

Hobbes,1588-1679)的《利維坦》(Leviathan,1651)來的,因為霍布士很早就主張,人不過是和鐘錶一樣,是一種由發條和齒輪所構成的「自動運轉機械」。他說:「是否可以說,它們的『心臟』無非就是『發條』,『神經』只是一些『遊絲』,而『關節』不過是一些『齒輪』,這些零件,如創造者所意圖的那樣,使整體得到活動呢?」霍布士不說人有靈性,也不承認他從造物主身上得到什幺獨特的眷顧,只說他是一隻上了發條會行走的表,並且指出人們早已進而模仿了自然,另外造出了「利維坦」這個國家機器的大怪物來。

  科學怪人就是利維坦,一個出自於人的創造,又力量大於人的具象怪物;人想模仿上帝,卻換來不完美的模仿,釀成更大的悲劇,創造者與被造者同蒙其苦。據瑪麗.雪萊自己的回憶,她和她的友人在古堡里相約,各自寫一個超自然現象的靈異故事,看看誰寫的小說最恐怖。另一位醫生朋友寫出了一個女吸血鬼的故事,提議比賽的詩人拜倫則未能交卷,十九歲的小女孩瑪麗.雪萊每天想着這個造人的構想,夢裡頭被自己的想像嚇醒(《科學怪人》的最初作者其實不能叫瑪麗.雪萊,她當時和詩人雪萊只是私奔,尚未成婚,不能叫雪萊;而她初次公開此書時是匿名出版,因而也不叫瑪麗)。

  瑪麗.雪萊說她的構想來自夜間所夢,我卻處處看到她睡夢之外的痕跡。譬如小說中的主角,創造了人造生命的科學家法蘭肯斯坦,決心親手除去他所鑄成的大錯,他一路追蹤怪物到冰天雪地的北極,精疲力竭在寒凍的海上被探險船救起,這個獨特的景觀和情節是想像力的發揮嗎?我也疑心有真實事件做為藍本,那就是瑪麗.雪萊自己的親生母親瑪麗.伍士東克拉芙(Mary

Wollstonecraft,1759-1797)的旅行經歷。不是嗎?瑪麗.伍士東克拉芙曾經在西歐人仍視北歐為冰封的荒涼之地時,就奔走於北歐海峽之間,追蹤一艘失去的船,這豈不是心焦如焚的法蘭肯斯坦的寫照嗎?而瑪麗.伍士東克拉芙的旅行留下了一束出版的書簡,這也可能是《科學怪人》小說以書信體敘述的由來。

  瑪麗.雪萊可能根本沒察覺到自己的故事與自己母親經歷的關係,我們也沒有線索知道她是否真正讀過《利維坦》(她的父親是鼎鼎大名的政治哲學家威廉.葛德溫,我們有理由相信她家裡是有這本書的)。但想像力與記憶的關係本來就幽微隱晦,蹤跡難尋;我們檢查自己的記憶倉庫,想從中找出後來我們所思所為的故事舊蹤,有時候也是撲朔迷離,難探其間的深沉奧秘。

  奧古斯丁(Aurelius

Augustinus,354-430)的《懺悔錄》(Confessiones,400

c.)的第十卷里,有一段我認為是歷史上對「記憶」最動人也最壯麗的描繪,他用了各種形象化的敘述來追問記憶的種種作用以及它的局限,他先這樣開始描述記憶的庫存:「我到了記憶的廣域、記憶的殿堂,那裡是官覺對一切事物所感受而進獻的無數影像的府庫。凡官覺所感受的,經過思想的增損、潤飾後,未被遺忘所掩埋的,都庋藏其中,作為儲蓄。」然後他開始描述記憶的作用:「我置身其中,可以隨意徵調各色影像,有些一呼即至,有些姍姍來遲,好像從隱秘的洞穴抽拔出來;有些正當我找尋其他時,成群結隊,挺身而出,好像毛遂自薦地問道:『可能是我們嗎?』這時我揮着心靈的雙手把他們從記憶面前趕走,讓我所要的從躲藏之處出現。有些是聽從呼喚,爽快地、秩序井然地魚貫而至,依次進退,一經呼喚便重新前來。在我敘述回憶時,上述種種便如此進行着。」

  這麼美麗的描述,可惜經不起後來認知科學家對大腦作用的探索,記憶的作用遠比這樣形象化的描述更為複雜;記憶的作用不僅包括儲存和擷取,還包括重組、變造、偽裝、和象徵,或者我也應該加上遮蔽和遺忘。是的,遺忘並不是記憶的反面,它本身也是一種能力;你也許不能想像,如果沒有某種轉移或遺忘的能力,人生將是何等難堪,一切錯誤和悔恨都將無法消退,它將追獵你直到生命的盡頭。對於重大的傷害,我們有時甚至需要澈底忘記,成為一位失憶者,不知道自己是誰,從哪裡來,以便能夠重新開始。

  我對記憶感興趣,始於記憶力的衰退。年輕的時候,我曾經以為記得昨日的事是自然的,讀過的書永遠不會忘記,如果會忘記,那一定是很久很久以後的事。那時候,我可以不帶錄音機去採訪一位學者,回家再從腦中把過程重播一遍,每一句話都有它的聲音和位置;而小時候,我們沒有太多機會可以看電影,每一部看過的電影,我也可以上床閉上眼睛重新播映它,一遍又一遍;家裡的書不多,《水滸傳》和《三國演義》,我和弟弟幾乎可以隨時接上對白的下一句。直到有一天,你發現自己忘掉了昨天的承諾和今天的約會,說不出書名和人名的機會愈來愈多,你驚覺你已步上自然規律,記憶功能悄悄背叛了你,它們不再順從地聽你的話。

  當你循線追索,你發現你以為牢牢記得的,也可能是不可靠的。同一個故事,你和其他參與者記得的完全不一樣,你覺得是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有人指出是另一個人的故事;而你以為是發生在別人身上的糗事,有人指證歷歷那根本就是你的本尊。你愈想捕捉那些舊日暗處悉悉嗦嗦的餘光舊影,記憶就給你更多五彩繽紛的幻象與捉弄。啊!此刻我就陷在這樣的恐懼之中,這些童年往事是真實的嗎?如果這些記憶是虛假的,那幺由這些幻覺所建立起來的我,又是誰呢?

  我彷彿看見昔日的事跡在大殿裡排隊站好,猶如一根一根柱子,每一根柱子底下都站着一個昔日的你,沿着柱群你看到過去的每一段經歷,有時候你好像在記憶的故事裡面,有時候你好像飄浮在空中觀看另一個人的故事。我記得(真的嗎?)的最早一個畫面,是一個學步的小孩;黃色的燈泡下榻榻米上,四個臉龐笑臉看着我,一位是媽媽,然後是三阿姨和七阿姨,最後一位是大姐,她們拍着手說:「走過來,走過來。」那個嬰兒就搖搖擺擺走了起來,突然又雙腳一軟坐在地上;他再戰戰兢兢地爬起來,幾位女性給他更熱烈的掌聲,他又搖晃歪斜地走向前,直到摔進其中一位親人的懷中,那些笑臉響起一陣歡呼,但沒有聲音…。

  這是真實的嗎?成人之後,我開始懷疑這段記憶的真實性,你怎幺能夠記得學步的事?當我們追問自己的來歷,追到一定的時間就追不上去,人生有一段時間總是一片混沌,難怪希臘人說人是混沌所生。可是也不盡然,三十年後另一個嬰兒搖搖擺擺走了起來,我站在前面拍手說:「走過來,走過來。」我看到他,也看到自己,記憶是一個循環,有一半要等下一代才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