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沙星辰 - 第1章

聖埃克蘇佩里

書名:風沙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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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權信息

風沙星辰

作  者:【法】安東尼·德·聖埃克蘇佩里

譯  者:梅思繁





人:劉清華

責任編輯:丁麗丹 劉詩哲

監  制:吳成瑋 馬冬冬

特約編輯:朱桂林

封面設計:熊瓊工作室

目錄

版權信息

風沙星辰

Terre

des

hommes



第一章

航線

第二章

同伴

第三章

飛機

第四章

飛機與地球

第五章

綠洲

第六章

在沙漠中

第七章

沙漠的心臟

第八章



夜間飛行

Vol

de

nuit



第一章

飛行冥思

第二章

生命之痛

第三章

游向黎明

第四章

等待勝利

譯後記

風沙星辰

Terre

des

hommes



把這本書獻給我的夥伴亨利·紀堯姆1。

大地所給予我們的一切,比這個世界上任何的書籍都更為淵博廣闊。因為它始終在挑戰着我們。人類在遭遇阻礙的那一刻,也恰恰是他發現了解自我的契機。為了踏上大地的每一個角落,我們必須擁有合適的工具,比如一張犁、一把刨子。農民在耕作中,總能藉助着他手裡的工具,一點一點地挖掘到那屬於自然的各種秘密。而這些隱藏在土地中的奧秘,又時常蘊涵着普世的真理。飛機就是這樣一種工具,它引領着人們,走到世界面前,審視着、解讀着千百年來困擾人類的關於宇宙的種種。

我的眼前始終浮現着第一次在阿根廷的夜間飛行。昏暗的夜晚,平原上微弱的光線,好像空中零落的星光。

這片黑暗的海洋中的一切,都在訴說着意識的存在有多麼的珍貴。那一刻,也許有的人正在閱讀思考,互相傾訴着各自的心聲;也許有的人正全神貫注地探索着宇宙的奧秘,計算着仙女座離我們究竟有多遠;還有的人,在某一個角落,相愛着。遠處鄉間閃動的火焰,是人們在等待食物的信號。這些人裡面,有詩人,老師和木匠。然而這片閃爍的星空下,又有多少關閉的窗戶,暗去的星光,與沉睡着的人們……

我們要試着走近這一切。和鄉間那燈火闌珊處,輕輕地聊上幾句。

第一章 航線

月亮在一層蒼白如雪的霧氣中,像一堆木炭似的逐漸熄滅了。頭頂上的天空,立即被雲層遮蓋了起來。我們行走在雲層與霧氣中,一個全無光影的空洞世界。

1926年,我以年輕飛行員的身份進入拉泰克埃爾公司,也就是法國航空公司的前身,負責圖魯茲到達喀爾航線的飛行。我也是在那裡,學習了關於飛行員這個職業的一切。和所有的同行們一樣,在有幸駕駛飛機前,我經過了那麼一段新手的實習期。試飛,從圖魯茲到佩皮尼昂的來回旅行,冰冷的停機庫里令人抑鬱的氣象課程。我們生活在對陌生的西班牙山脈的恐懼中,以及對前輩飛行員的某種敬畏情感中。

這些常常在餐廳中與我們擦肩而過的老飛行員,看起來粗糙而冷淡。他們時常有點高高在上的,給我們這樣那樣的意見。當他們其中的某一個,從阿利坎特或者卡薩布蘭卡飛回來,穿着被雨淋濕的皮夾克加入到我們中間時,總有一個新飛行員,會忍不住靦腆地向他詢問關於旅途的一切。他們簡短地回答着,向我們敘述在空中遭遇到的風暴。這一切的講述對我們來說,構成了一個無與倫比的世界。那是一個充滿了陷阱與圈套,四處皆是懸崖的世界。這個世界裡,黑色的長龍守衛着山谷的入口,千萬束的閃電好像花環一般覆蓋着山頂。老飛行員們以某種近乎科學的方法,令我們維持着對他們的尊敬。然而遲早會有那麼一天,他們當中的某一個,會消失在茫茫高空中,再也無法回到我們中間。

我還記得某一次比里飛行歸來的場景。比里後來在克里比耶山脈中喪生了。他當時坐在我們中間,一言不發地大口吃着飯。他的肩膀好像被旅途中的辛勞擠壓着,難以抬起。那是一個天氣惡劣的夜晚。從航線的這一頭到它的那一端,天空是腐爛的。飛行員穿行在山脈中,如同舊時帆船上被切斷了繩索的大炮,在甲板的污泥上,前後左右地震動着。我看着比里,咽了口口水,然後小心地詢問他,旅途是否順利。比里似乎沒有聽見我的問題,皺着額頭,身體向面前的盤子傾斜着。當天氣惡劣的時候,飛行員在機艙中為了清晰地觀察外部的一切,必須將身體傾斜到風擋玻璃以外。機艙外的寒風則毫無遮擋地、長時間地湧入雙耳。比里終於抬起了頭,像是聽見了我在跟他說話。他試着在回憶着什麼,然後忽然爽朗地笑了起來。他的笑聲頓時點亮了我。比里很少笑,而他短暫的笑容似乎也立即甩掉了臉上的疲倦。他並沒有對自己的勝利做任何的解釋,微笑散去後,就又低下頭,無聲地咀嚼着。在這個灰色的小餐館中,在一群群努力驅趕着白天疲憊的普通公務員中,這個肩膀沉重的同事顯得如此高貴。在他缺乏細膩的外殼下,我仿佛看到了一個天使如何戰勝兇猛的黑龍的場景。

終於有那麼一天,主任把我叫到了他的辦公室。他簡單地對我說:

「您明天出發。」

我站在那裡,等待着他允許我離開的指令。一陣沉默後,他說:

「所有的相關條例您都已經了解了吧?」

那個時期的引擎並不具備如今的安全性能。引擎在毫無徵兆的情況下突然失靈,是飛行員經常會遇到的事故。這種情況下,向岩石盤踞且沒有任何避風港的西班牙大地舉雙手投降,是我們唯一的選擇。「不幸的是,當引擎被摧毀後,飛機也無法支撐太長的時間。」在實習期間,航空公司教我們,如何在引擎報廢的情況下,盡最大可能保護飛機的完整性。這其中最重要的,是不能盲目地飛入岩石區。因此航空公司以最嚴厲的懲罰,禁止飛行員在山區的雲海上飛行。引擎出故障的飛行員,常常會進入這一片白茫茫的海洋,然後在完全看不清楚周圍的情況下,一頭撞在山尖上。

這就是為什麼這天晚上,一個沉重而緩慢的聲音再次向我重複着相關的條例:

「在西班牙,跟隨着指南針的指示,飛越在雲海上,那是非常美麗而優雅的。但是……」

那個聲音變得越發的緩慢,「但是請您記住,在那層雲海下隱藏着的,是永恆。」

一瞬間,這個靜謐、平坦而簡單的,當你從雲海中浮出的那一刻探索到的世界,對我而言忽然擁有了一種完全陌生的意義。那種溫柔變成了一個陷阱。我能夠想象得出,在我腳下鋪展的這片白色海洋,隱藏着怎樣致命的騙局。那裡既沒有屬於人的喧囂與羈動,也沒有城市中的車水馬龍。占領它的,只有無邊的絕對的寂靜。對我來說,這個白色的陷阱變成了一條界線。它分隔着現實與幻境,讓已知的世界與未知的一切遙遙相望,無從聚首。我猜想,一齣戲它本身也許是沒有任何意義的。只有當某一種文化,某一種文明,或者某一種職業來詮釋它的時候,它才擁有屬於它的內涵。就好像那些山里人,他們也一樣見過白色的雲海,然而他們永遠也不會發現,雲海下那層無與倫比的窗簾。

當我走出主任辦公室的時候,一種幼稚的驕傲占據了我的內心。黎明來臨的那一刻,我就將載着幾名乘客,成為飛機上的指揮者了。但是在驕傲的同時,謙卑之情依然在我心中無法揮去。我覺得自己並沒有完全做好準備。西班牙是一片缺少避風港的土地。我擔心如果在飛行中真的遇到機械故障,自己會難以找到迫降的平原。我反覆查閱着地圖,然而它除了一遍又一遍地將那片貧瘠的土地呈現在我面前,並沒有給予我任何其他的消息。我喜憂參半,決定與紀堯姆一起度過這個夜晚。紀堯姆是我的同事,他已經在我之前飛越了這條航線。他知道關於西班牙的種種秘密。而此時我需要的,正是來自同行的經驗與引領。

當我走進他家時,他微笑着對我說:

「我已經聽說了,你高興嗎?」

他走到壁櫥邊,從裡面拿出一瓶波特酒和兩隻杯子,然後依然微笑着走到我身邊:

「我們把這瓶酒喝了。你等着瞧,這可管用呢。」

紀堯姆一身的自信,好像那點亮整個房間的燈泡一樣,揮灑得遍地都是。正是他,在幾年以後,打破了穿行在安第斯山脈與南太平洋之間的飛行次數紀錄。那天晚上的他,臉上帶着無比祥和的笑容,雙臂交叉在胸前,站在燈光下,簡潔地對我說:「無論是狂風、大霧還是下雪,當所有阻礙你飛行的因素出現的時候,你只要想一想在你之前,已經經歷過這一切的同事們。然後你對自己說,『別人能成功的,我也一樣能完成。』」在他說完以後,我攤開了地圖,請他和我一起再看看這場旅行的飛行路線。我坐在檯燈下,彎着身體面對着地圖,倚靠着前輩的肩膀,我仿佛又找回了在初中時深夜讀書那一刻的寧靜。

那個晚上,紀堯姆給我上的是一堂多麼奇妙的地理課!他並不教授我關於西班牙的知識,而是試圖把西班牙變成我的一個朋友。他既不跟我討論水文地理學,也不談當地的人口、畜牧這些問題。他不跟我講瓜迪克斯這個城市本身,而是向我講述它附近某一片田野邊的三棵橙子樹:「你要當心這些樹,在地圖上做個記號……」於是,這三棵樹立即就比內達華山脈還顯得重要。他也對洛爾卡不感興趣,倒是跟我講了一大通關於洛爾卡附近的某一個農莊。農莊的主人,一個農夫與一個農婦,是如何經營這片被外面世界所遺忘的一望無際的一百五十平方公里的土地。他們棲身在山谷上,如同一座燈塔的守護人。那片星光下,如果有什麼人遇到了危險,這兩個守護人是隨時做好了幫助別人的準備的。

我們還一一列出了被地理學家們所忽略的各種細節。因為令地理學家們感興趣的,通常只是那條穿越各大城市的埃布羅河。他們並不關心莫特里爾西部的草地下,還隱藏着另一條水流,而它正是周邊三十多條河流的源頭。「你要小心這條水源,它侵蝕着周圍的田野……記得在地圖上做一個記號。」我還記得莫特里爾的那些蛇。它們看起來極其普通,只不過時而輕輕地呻吟着,吞下一兩隻青蛙。然而它們從來都是只閉着一隻眼睛睡覺。在飛機用來迫降的寬闊的草原中,它們靜靜地躺在草坪上,審視着遠處的一切動靜。一有機會,就立即如同火焰一般舞動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