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科醫師 - 第1章

李林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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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本校對】《精神科醫師(出書版)》作者:李林麒

  一個姑娘為什麼會害怕自己的影子,影子到底隱藏着什麼秘密?一個想死的人和一個已經死去的人為什麼會在這裡相遇?一個靦腆內向的畫家,為什麼會突然狂性大發變成屠夫?一個善良的白領麗人為什麼會愛上一個殺人狂?一個精神科醫師,為什麼他說自己這輩子最大的夢想就是能進監獄?

  ……

  這裡有木僵症、分裂症、躁狂症、痴呆症、癔症、神經症、多重人格……這群迷茫的靈魂循着絕望的集結號匯聚到這所精神病院裡,編織出這個無法定義的故事。瘋子在狂歡,傻子在觀望,整個世界都失常。傻子在衝着天空微笑,瘋子卻在替傻子落淚,又有誰能看懂這齣戲?

  《精神科醫師:一部當代人心靈健康的浮世繪》用最真實的視角帶你走進精神科的世界,用最犀利的文字勾畫赤裸裸的人性與社會現實,用愛解讀最溫柔的救贖。光與暗、愛與恨、笑與淚、善與惡,在這裡為你一一展現。

第一章

死亡的誘惑

  你生命的前半輩子或許屬於別人,活在別人的認為里。那把後半輩子還給你自己,去追隨你內在的聲音。——榮格

  我站在自家門口,盯着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

  每個人好像都很忙。看那個穿着職業裝的男人,正在焦急地邊走邊接電話。接着他停了下來,左手反覆在空氣中抖動,和電話那頭的人解釋着什麼。看那個狂按喇叭的汽車司機,再看路口那個神情焦急不時看表的女人……

  每個人都差不多。很多人邊走邊往嘴裡塞吃的,他們很忙,忙得沒時間坐下來好好吃一頓飯。即使是在散步的人,也要左顧右盼地看來往的車輛,等綠燈亮起才敢過馬路。

  即使是散步的人,也要遵守交通規則,服從這社會定下來的規矩、秩序。他們其實都是喪失自由的人,被工作、生活、身份、關係、規矩、定義……囚禁着,約束着,他們沒有覺察到這一切。

  他們還以為自己是自由的,其實他們每一個人都是囚犯,世界就是他們的牢籠。只要你還活着,你就一直是個囚犯,無論何時何地你都被有形和無形的東西囚禁着,約束着。

  我眼中的世界在旋轉,周圍的一切在我眼前放大,再縮小,然後又放大。我被這些東西壓得透不過氣來,那是拴在我身上的枷鎖。

  我想要自由,真正的自由!我對自己說。

  我突然冷靜下來,我先整理一下衣服,用手把頭髮梳了梳。最後深吸一口氣,把笑容都堆到了臉上,推開門的瞬間,我的雙眼熠熠生輝,滿面春風。

  「唐平,回來了?」媽媽關切地看了我一眼。

  我衝過去,抱了媽媽一下:「媽,我找到新工作了!」

  一旁正在假裝看報紙的爸爸聽到我這句話,也重重地呼出一口氣,然後又輕咳了幾聲,這才很隨意地問道:「什麼工作啊?」

  「外企,待遇比我原來的那個破國企好多了,下周正式上班!」我很興奮地答道。

  「嗯。」爸爸輕描淡寫地發出一個鼻音,然後繼續認真地翻着報紙。

  瞧我們這家人的演技多好,都可以拿奧斯卡小金人了。其實他們已經為我擔憂了四個多月,因為四個月前我女朋友和工作一起沒了。

  這四個月來,我把自己鎖在房間裡,一直在想:我到底是哪兒出了差錯?為什麼這些倒霉事一起發生在我身上?今天我終於找到了答案,我的錯在於——女朋友和她的工作是分不開的,我才是第三者,我才是最多余的那個!

  「找到工作就好,來,先喝口熱湯,馬上就可以吃飯了。」媽媽開心地笑道。

  我搖了搖頭:「我在外面吃過了,就是累,想睡會兒。你們不用喊我吃飯了。」

  媽媽點了點頭,我回到自己房間,輕輕地把門關上,鎖死。然後又搬了一個小木櫃頂住門。靠着門,我從懷裡掏出那150粒安眠藥,像個餓鬼一樣急急地狂吞了起來。這是我跑了15家藥店才攢到的,因為每家只肯賣10粒給我。

  聽人家說只要30粒就可以讓我永遠安眠,但為了保證萬無一失,我吞下了150粒安眠藥。然後我躺到床上,開始靜靜等待死亡的來臨。

  大概十幾分鐘後,我感覺到了死亡,但這種死亡一點都不安然。我渾身發冷,卻連動彈手指拉一下被褥的力氣都沒有。腦袋像被什麼擠壓着,又好像被鉛灌滿了一樣,就像一個快要爆炸的氣球。

  接下來我眼前出現了一堆堆可怕的幻象,我看到了我女朋友,她笑着走過來和我接吻。就在接吻完之後,我才發現我把她的嘴唇帶下一大塊肉來。那張漂亮的臉蛋上血肉模糊地突兀着兩排牙齒,她還對我笑了笑,然後又衝上來繼續親吻我。我想推開她,卻渾身動彈不得。突然之間,我發現我變成了我女朋友,我正在啃着自己的屍體……

  我是在6個小時後才被爸媽發現並送到醫院的,我可以明確地告訴你,我並沒有睡過去。在這6個小時之內我一直處在意識模糊,可聽可看但不能動的狀況中,眼前的恐怖幻象就像連續劇一樣不斷播放。我很後悔選擇了用安眠藥自殺,這其實是最痛苦的死法。在度過了兩個小時的痛苦之後,我就開始想喊人救我。但我根本發不出任何聲音,我甚至連眨一下眼睛都辦不到。

  我被送到醫院搶救,洗胃。洗胃也很痛苦,我的食道被插入一根管子,接着開始往我胃裡灌水,灌得差不多了,再讓我自己把那些水吐出來。如此反覆多次,直到把腸胃洗乾淨為止。洗胃很噁心很痛苦,但我很高興有人能把我胃裡的那些安眠藥洗了出來。這並不是說我後悔自殺,我還會自殺,但我再也不會用安眠藥了。

  影視小說都是騙人的,那些編劇情的人根本就沒用安眠藥自殺過,否則他們肯定不敢說吞安眠藥自殺是最安然最舒服的死法。就像那些天天寫兇殺、懸疑小說的作者,他們又有哪個是真的殺過人?

  清醒以後,我問醫生:「為什麼我吞了那麼150粒安眠藥,6個小時都不死,而且還那麼痛苦?」

  醫生一邊幫我量血壓,一邊輕蔑地笑了笑,說:「別說150粒,我見過吞近千粒安眠藥,在痛苦中度過好幾天才被人發現的,也沒死。」

  「這是為什麼?不是有很多人吞安眠藥自殺的嗎?」我驚訝道。

  醫生點了點頭:「是的,但那是在過去。我告訴你,在以前,30粒安眠藥確實就可以殺死一個人。但現在不一樣了,自從研發了BZD(Benzodiazepines)後,藥物的致死劑量和治療劑量被大大地拉開。安眠藥更安全了,現在300粒安眠藥都不一定能自殺成功,反而還要熬過一段很痛苦的時間。」

  醫生同情地看了我一眼,他很了解我經歷過什麼痛苦,我並不是他接過的第一例安眠藥自殺患者。

  開始我以為安眠藥能把我帶向自由和解脫,卻享受了一次比痛苦更痛苦的囚禁大餐。我被囚禁在藥效里,被那些可怕的幻象折磨着,渾身就像被刺入了無數的鋼針一樣痛苦,我甚至都無法用言語來形容這種痛苦。

  最重要的是,這種痛苦不僅沒有把我帶向死亡,而是把我帶去醫院享受噁心的洗胃大餐……

  接下來,我被轉到了精神病院。我被診斷出患有重度抑鬱症,而且已經出現了自殺傾向,我,像囚犯一樣被24小時看管起來。於是,這個莫名其妙的故事就這麼開始了。

  我對精神病院的第一印象就是鐵門,然後是鐵門,接着還是鐵門。剛入院的病人被統一安置在一樓,因為一樓的監護最好,這裡連病房的房門都是鐵的。窗戶都裝有防盜網,其實防的是我們。一樓的窗戶都沒有玻璃,後來我才知道這裡的玻璃都被病人打碎了,剛裝上又被打碎,現在醫院乾脆不裝了。

  走廊里經常傳來踹門的聲音,那是有暴力傾向的病人狂躁發作了。偶爾病人之間還會打架,不過很快就會有強壯的男護趕來制止。病人狂躁發作時也一樣,男護勸阻無效就只能約束後加注鎮靜劑處理。

  入院的這幾天裡,我想過把牙刷的柄端磨尖以後扎死自己,但除了扎得我生疼和扎出一片淤青之外,連一滴血都沒扎出來。因為這是人的本能,人都怕疼,哪怕就是像我這樣一心尋死的人也怕。我還試過撞牆、把頭悶在水盆里、撕下床單上吊、勒自己的脖子……皆未果。

  要麼是被護士發現了,要麼就是被自己的本能攔下了。我真的很想死,但我不想死得那麼痛苦。從那時候起我才發現,想找一個穩妥舒服點的死法,是件多麼不容易的事。原來,想死也很難。

  我的主治責任醫生名叫蕭白,28歲,是個非常好的醫生。他每月領到工資後,都會去買水果發給整棟樓的病人。我也是住進精神病院後才知道精神科醫生的工資這麼低,主治醫師每個月的薪水才一千五,還不到我以前工資的一半。這對於別的醫生來說是難以想象的,我有一個同學是內科住院醫師,只是在一家民營小醫院上班,每個月光基本工資就有五千元,其餘的紅包、回扣、獎金就更不用說了。

  我甚至不知道他為什麼能經常掛着一臉的微笑面對我們的無理取鬧,或者說是什麼在支撐着他,是信念還是別的東西?我真的不知道。

  蕭醫生個頭不高,略顯消瘦,但身手不凡,我親眼見過他的身手。那是一個攻擊型人格的病人,1.8米的個頭,很壯實。被刑警送來的,估計剛犯完事。剛開始他很安靜地坐在椅子上,由兩名刑警負責看着他。

  帶隊的市刑警支隊長馬千里和蕭醫生進辦公室談話,我經過門外時聽到了他們的談話。

  「不好意思啊蕭醫生,又送了個扎手貨過來。他也沒犯啥大事,就是在超市和保安鬧起來,打傷了幾個人,下手很重。」

  「唉,馬隊長,你知道我們這兒根本沒能力管制這樣的病人。」

  馬隊長乾笑了幾聲:「沒辦法,市里沒有專門的保安強制醫療機構。這傢伙又有精神病病歷證明,我也不能把他丟到勞教所去,可不就送您這兒來了。」

  「對於衝動型人格障礙,其實藥物和心理治療的效果並不明顯。而且他一旦狂躁發作,到時候不僅我們這些醫務人員的安全無法保障,連患者也有危險。」

  「這個我和你們院長談過了,其實就是走個形式。市裡的相關機構不健全,我們也沒辦法啊。」

  蕭醫生長嘆一聲,然後就沉默了。馬隊長看差不多了,趕緊告辭:「那蕭醫生,他就交給你了……」

  「馬隊長,五個月前的那個吸血鬼拋屍案怎麼樣了?」蕭醫生突然問道。

  「那還是個懸案,雨夜拋屍,讓我們無跡可尋。而且這麼長時間也沒有再犯案,兇手估計已經潛逃了……怎麼蕭醫生也對這個案件有興趣?」

  「他是在蟄伏着窺測時機,不是潛逃,這是一個連環殺人犯行為模式的演變過程。等他復出的時候,手法會越來越兇殘,作案間隔也會越來越短。」蕭醫生擔憂地說道。

  五個月前我也看過關於吸血鬼拋屍案的新聞報道,當時傳得沸沸揚揚。有人在四環線東郊口,發現了一具男裸屍。屍體脖子頸動脈處有着兩顆尖牙印,男子內臟和眼珠被掏空,全身被利器劃滿了網狀傷口。電視新聞報道時有個畫面從屍體上一掃而過,雖然只是匆匆而過的一個畫面,但足以觸目驚心,令人不寒而慄。

  因為那兩顆尖牙印,吸血鬼的流言四起。媒體小報們也跟着風頭大肆渲染,說屍檢結果發現那人的血都被吸乾了。然後就像UFO報道一樣,出現了幾個目擊者,繪聲繪色地說那名吸血鬼青面獠牙,身材高大,形如鬼魅。還有所謂的「專家」也出現了,「分析」兇手到底是吸血鬼還是殭屍,最後確認了兇手就是吸血鬼。

  一時間十字架成了街頭熱銷品,就連我媽都給我買了一條銀十字架項鍊,一定要我戴着。差不多半年過去了,這陣恐慌才逐漸平息下來,想不到在這兒又聽到這個案件。

  「你是說兇手還會再犯案?」馬隊長的聲音使我回過神來。

  「嗯,雖然我不知道他的真正殺人動機是什麼,但從屍體上我能感覺到他長久以來的壓抑和憤怒,帶有強烈的反社會人格特徵。而且他受過中高等教育,智商很高,這也應該是他第一次殺人。」

  「蕭醫生你怎麼說得和親眼見過兇手似的。」

  「馬隊長你應該知道犯罪心理畫像吧?其實就像你們犯罪現場重建一樣,通過心理分析刻畫出案犯的人格和行為特徵。如有詳盡的資料,再深入甚至可以推測出案犯的職業、信仰、年齡、生活等等詳盡的方方面面。」

  馬隊長好像聽呆了,老半天才回過神來:「這個曾經在一次講座上聽過,可惜國內還無健全的技術力量來幫助破案。那蕭醫生你是怎麼推測出這些的呢?」

  「反社會人格你肯定知道,又稱悖德型人格,是犯罪的高發群體。選擇在雨夜拋屍,顯示出他的高智商和反偵察能力。從被害人的殘忍程度和他不加掩飾地拋屍,可以看出他反社會人格特徵。你們肯定也搜索了過去的案犯資料,沒有對得上號的人物,所以五個月來還是一無所獲。」

  馬隊長乾笑了幾聲:「確實如此,我們隊裡也一致同意這個人有反社會人格。按理說反社會人格應該會形成很早,不晚於25歲,也就是說,這個兇手應該有案底。但查了這些年來的記錄,卻一無所獲。」

  「這就是我推測出他受過中高等教育的原因,正是他受過的教育壓制住了他的反社會人格。他這些年來壓抑着憤怒勤勤懇懇地做人做事。直至某次突變,有可能是失業、離婚、災劫讓他的憤怒爆發了,最終造成了人格改變,釋放出了他的反社會人格。」

  接下來我聽到了蕭醫生莫名亢奮的聲音:「他在第一次殺人時,是緊張的、恐懼的、興奮的,就像初嘗禁果的孩子。這是他的第一次,但肯定不是最後一次,因為他已經找到了憤怒的發泄方式。殺一個我是殺人犯,殺十個我也是殺人犯,反正都是死罪,有何不同?」

  我聽到了馬隊長咽口水的聲音,雖然有一牆之隔,但這聲音清晰地傳入我耳中。「蕭醫生,你……你沒事吧。」

  蕭醫生呵呵一笑:「你想抓住變態殺人狂,你就得像他一樣思考。」

  「你也太入戲了點。」

  「你還記得龍治民吧,一個像武大郎一樣的矮小農民殺了48個人,而且將這48具屍體就埋在自家的院子裡。」

  「當然記得,1985年新中國第一變態殺人狂。」

  「你有沒有想象過這個矮小的農民,抽着煙,在埋滿了屍體的院子裡來回踱步時的那種洋洋自得?他當時肯定在想:嘿,你們都瞧不起俺,現在都踩在俺腳底下哩!得瑟啊,你們再得瑟啊!」

  「蕭醫生,你不去寫恐怖小說真是可惜了。」馬隊長無奈地說了一句。

  「這就是變態殺人狂的想法,殺人的時候他覺得自己就是上帝,他主宰生命!他可以從殺人中找到快感和自信,宣洩自己的憤怒。」

  「對了,這兇手會不會有精神問題,到時候他要利用精神病脫罪怎麼辦?」聽得出馬隊長已經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了,這個怪異的精神科醫生讓他無所適從,岔開話題問道。

  「首先你要知道,人格障礙,並不屬於無認知精神病的範疇。就像你送來的那個傢伙,如果他不是伴有間歇性精神病,只是單純的衝動性人格障礙,你可以直接把他丟到勞教所去。而且我國刑法有規定,即使是有間歇性精神病的人,在精神正常、有認知能力的情況下犯罪,一樣要負法律責任。」

  說到這兒的時候,馬隊長的手機響起,他接完電話就急急告辭道:「又有個新案子,蕭醫生,我先走了。」然後就快步地走出辦公室,朝那兩名刑警一招手,上了警車,飛馳而去。

  我看見他走出辦公室時長長吁出一口氣,看得出他其實挺感激這個電話來得及時,不然非被這蕭醫生整出點精神問題不可。

  結果刑警剛走,被送來的那傢伙馬上就發威了,用椅子去砸鐵門,想逃跑。好幾個男護上前都制不住他,被他一拳一個打趴在地。蕭醫生從辦公室里聽到聲音連忙趕出來,嘗試說服他讓他冷靜,結果那傢伙一把抓起椅子朝蕭醫生沖了過去。

  說時遲,那時快,蕭醫生竟眼都不眨地雙手架住掄過來的椅子,然後用椅子的四條腿卡住那傢伙的腰間。那傢伙一看就沒少打架,怒吼一聲,左手頂住卡在自己腰間的椅子,右拳就向蕭醫生的臉上掄去,蕭醫生一把放開椅子,右手架住他掄來的拳頭,左手從他腋下穿過,接着再回身反手一扭,將那傢伙的右手一下卡到了後背上。最後腳底一絆,將那傢伙完全壓在身下,借着卡在他腰間椅子的四條腿將他製得動彈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