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石 - 第1章

宗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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判決

每個人都會死的。但這普遍的經驗卻從沒有人能向後來者描述。只有少數人有過被判處死刑的經驗,若不是立即執行的話,那倒是可以講一講的。

梅菩提騎着一輛破自行車向Z醫院駛去。這一天風和日麗,雖然風還有些寒意,卻早已失去冬日的峻峭。楊柳梢頭,有一層朦朧的鮮嫩的綠色一直向田野上漾開去,把人的思想和靈魂都牽動了。「已是春天了。」菩提暗想,深深地吸了一日春天的空氣。她簡直有幾分高興起來,在剎那間,幾乎忘記了自己的處境。那時,她的身份是被揪出的「壞」人,這就是政治上宣判死刑的前奏。原因之一是她父親梅理庵是「反動學術權威」,雖然他現已去世,但那余「威」,還足夠把她的餘生籠罩上一層陰影。原因之二是她教學頗為鑽研,又是共產黨員,所以當然便是修正主義分子。但還有一個更主要的原因,那是她最不願想的。總之,她在「牛棚」已呆了七個多月。從人的自然生命來說,她是一個等待宣判的病人,這時正到醫院去看檢驗結果,好確定她是否患有不治之症——癌。

她在七天前做過一次小手術,切下一小塊活組織看是否有癌變。做手術時,她聽見那醫生喃喃自語:「不大好嘛,都粘到一起了。」聲音啞而且澀。一會兒又說:「破了——破了!我還要去開會!」大概是那腫瘤破了,而那還要去開會的醫生草草縫合了傷口,大聲說:「完了!」當時菩提想,她大概也是完了。

菩提多年來因為父親年老多病,一直有着讀醫書的癖好。所以她知道自己應該做一次小手術,而且知道在她這種情況,應該做冰凍活體檢查。那就是取出活組織後立即化驗,病人在手術台上等着,若有癌細胞,可以馬上做大手術,以免擴散。但是在那亂鬨鬨的年月里,只要能夠檢查就得感恩不盡。造反派頭頭張詠江就是這樣說的:「批准你上醫院,是毛主席他老人家天高地厚之恩。」當時要她向畫像三鞠躬才准假。菩提在腫瘤破裂的情況下等了一個星期。她本以為自己會焦急,會恐懼;但是很奇怪,她卻覺得出奇地平靜,甚至想到可能有毒水在自己身體裡流淌時,不無幾分興致。因為她那被打得粉碎、亂作一團的精神世界,好象有了新的着落,至少她可以想一想癌症問題,而不覺得茫然。

在診室里,許多人圍着一個三十出頭的醫生。每個人都舉着一張什麼東西,向他大聲說話。

他不動聲色地一件件處理着。輪到菩提時,她說明來看檢驗結果。醫生把病歷仔細翻了一遍,並沒有檢驗報告。

「你只好自己去找了。」那醫生還是不動聲色地說,「病理科在後面。」他那鎮定深邃的目光。使得他臉上有一種極其沉靜的表情。看來他對任何混亂的情況都司空見慣了。

菩提穿過院子去找病理科時,看見許多人在哭,她一時不懂為什麼。等到明白過來,她覺得哭的人是很幸運的,因為他們是很多人一起在哭,死別的悲痛分擔在這麼多人身上,想必是輕多了。她想起兩個多月前,她父親死時,只有她一人在哭,好象全世界的悲哀、痛苦都壓在她一個人頭上,而她心中的悲苦,不斷地湧出來,湧出來,就是整個世界也裝不下。

不要想了!有什麼用呢?菩提找到了病理科,卻在那平房外面停了一會兒,才走過去。

病理科里有一位頭髮花白、看上去很象醫生的人。他知道菩提的來意後,立即從柜子里找出一塊玻璃片和一張紙,顯然結論業已寫好。老人抱歉地笑了笑。但菩提知道,報告停留在這裡的責任決不在他。他慎重地把玻璃片放在顯微鏡下,又看了一會兒。

「你願意看看嗎?」他好意地對默然站在一旁的菩提說,一面讓出了座位。「這是你母親的片子吧?」

菩提沒有回答,俯上去看了。她還是在大學一年級上普通生物學時看過顯微鏡。她很容易地看到鏡頭下的幾個細胞,顏色很深,顯得很硬。最奇怪的是,它們竟然給人一種很兇惡的感覺。菩提猛然覺得象觸到蛇蠍一樣,渾身戰慄起來。要知道,這些毒物,就在她身體裡呵。

「你再看這個。」老人換了一張片子。「這是正常細胞。」正常細胞顏色柔和,看上去溫潤善良。菩提默默地看着,那種毛骨悚然的感覺消失了。

「沒有錯。」老人把病理報告塞進病歷袋,遞給菩提,一面安慰地說:「可以治的。」

診室中的那位大夫眼光剛一觸到報告,馬上抬頭打量着菩提。他的目光還是那樣鎮定,帶有茶色的臉上流露出關心與同情,顯得善良可親。

「你立刻去打針。」他迅速地開了處方,「打過針再說。」

菩提看見注射單上寫着的藥物是塞替派,醫生簽名的地方清楚地寫着兩個字:方知。一般醫生簽字總是自創草書,好象生怕別人看清楚,會來大興問罪之師。而這兩個字極熟練,又極整齊,就象醫生本人一樣鎮定善良。

打針回來,方大夫問道:「有人陪你來嗎?」

「沒有。」

「你有三十歲嗎?」

「快四十了。」

「你要做大手術。」菩提默然望着他的臉,等他說出「癌症」二字,但他沒有說,只問道:「同意嗎?」

菩提微笑道:「該怎麼做就怎麼做吧。」

她接過住院單,見病情診斷一欄里寫着「乳腺癌活檢後」,旁邊用較大的字寫着「緊急!」

她知道死亡已經不遠了。

住院處的人不知有什麼不如意的事,對「緊急」的字樣大光其火:「就知道寫緊急!走廊上都住上人了,哪兒有地方!書呆子!」他橫眉立目地向菩提杵過一張紙:「留下地址、電話,有床位會通知你!」菩提走開時,聽見他還在悻悻地說:「這麼多人得癌症,專和咱們這兒過不去!」方大夫聽說沒有床位,馬上站起身來,想自已去交涉一下,但立刻又坐下了。他知道自己去交涉也是沒有用的。他冷靜地又開了藥方:「回去打針,千萬別隨便停藥。不用等很久就會通知你住院。」他微笑了一下。

菩提的心顫抖了。七個多月來,在她的家裡,從沒有一個人向她露過一點笑容。她熟悉的,只是她的鄰居兼難友陶慧韻那類似笑容的神情,那其實是一種想要安慰菩提而做出來的,極其疲憊的神色。她好象已經忘記真正的笑容是是什麼樣的了。在那瘋狂的日子裡,絕大部分的熟人都互相咬噬,互相提防,互相害怕;倒是在陌生人中,還可以感到一點人與人之間的溫暖。

回家去時,菩提覺得簡直騎不動自行車了了。但不騎又怎麼辦呢?她只好慢慢地用力踩着腳蹬。剛剛甦醒過來的田野散發着淡淡的、春天泥土的芳香。「而我就要長睡了,那是怎樣的一種經驗呢?」菩提心裡感到一陣輕微的痛楚。她不覺想起莎士比亞的詩句:「那死後不可知的神秘之國,從不曾有一個派人回來過。」既然從沒有人能回來,也就談不上經驗了。若能相信死後有靈魂多好,她可以相信,死亡不過是去見她親愛的父母的一段路途。死後倒可以親人相聚,又何樂而不為呢?但那是從沒有人回來的神秘之國,回不來了!回不來了!

她終於到家了。那是全校幾個住宅區中最破爛的一個。它本是清朝某親王的一個私園,形狀就象一個舊式的鑰匙,又很小,故名為匙園。有一灣池水,幾座假山,還有些樓台亭謝,想當初定是個風光宜人的所在。如今年久失修,再加上快有半年的「革命」,革得到處斷瓦頹垣,一片荒涼。那一灣地水多年來已成為茂盛的葦塘,亂蓬蓬地長着蘆葦。菩提現在的住處,便是葦塘附近的兩間小破屋之一。屋前有一堵短牆,居然形成一個很小的小院。院門是花瓶式的。院中原有一樹丁香,在梅氏父女被趕到這裡來時,紅衛兵把丁香刨掉,指定這小院作為倒垃圾的地點。大部分人還是把垃圾倒在園門旁,也有人倒在這小院門外,卻從沒有人到小院裡來倒過垃圾。小院光禿禿的,只有一塊一人來高的大石頭,挺秀峻拔,形狀宛如一截縮小了的峭壁,仁立在牆邊。

梅理庵死後,西語系的一個西班牙語女教師陶慧韻,現在是現行反革命分子,被趕來住進另一間。她的房門向來是不鎖的。她自己說這是「以便隨時查抄」。菩提進得院門,先推開慧韻的房門,把那輛破自行車推進去。菩提原有的車較新,在第一次抄家時就不翼而飛。慧韻的車破得沒人要,倒還能湊合着騎。這破車放在這間房裡很調和。房中只有一張行軍床和一把舊椅子。床上被子凌亂地拖在潮濕的地上,椅上亂堆着衣物。還有一個藍色的小板凳,那是慧韻常坐的。菩提輕輕嘆息,走進自己的房門。她覺得再多幾步也走不動了。立即躺了下來。

菩提最近得病,造反的頭頭們懷疑她有什麼圖謀,對她的小房間又進行了一次小規模查抄。

這方寸之地便顯示出他們的功績,亂糟糟簡直象好久沒有住人。窗簾扯下了半邊,故意砸破的茶杯東一個、西一個,有的仰着、有的扣着。滿地是煤灰和碎紙屑。只從門口到床前,又到桌邊,形成一條三角形的軌跡,好象花園裡的小徑一樣。這小徑幾次使菩提想起從前家裡的花園。梅家多年一直住在學校里最好的住宅區,每幢小洋房附有一個自成格局的花園。梅家花園以竹為牆,在茂密的翠竹和菩提臥室之間,有一片三角形的草地,是那種極細的羊須草,綠得那樣勻淨,在陽光下象波浪一樣閃光,踩上去軟軟的,還有彈性。這些都已經不再存在了,一切都成了碎紙屑,成了愚蠢的碎紙屑,灑在地下,讓人踐踏。

菩提休息了一下,覺得有力氣睜開眼睛了。她最先看到的,便是她父親的骨灰盒,其實應該說是骨灰罐,因為那是一個極簡陋的陶罐。這七角錢一個的陶罐,是火葬場對「壞」人的最高規格了。便是骨灰,也多虧了那裡某一個造反派頭目莫名其妙的善心才得到的。

骨灰罐擺在靠牆打着的木板上,罐前常擺着一杯清水。菩提記得父親是最愛喝茶的,被「揪出」後,有時無法得到茶葉,便只好喝清水。遺像當然不能掛,何況也沒有照片,全部沒收了。

這點菩提倒不覺得遺憾,因為父親整個的人,在記心中是這樣清晰,過去的記憶是這樣豐富,使他覺得沒有任何眼見的實際形象能超越過她心中親愛的父親。

菩提望着骨灰罐,父親病、死的情景,在眼前浮現出來——「不過是兩個多月以前,一月份,正是北京嚴寒的時候。一冬天都沒有好好下場雪,那幾天天氣陰沉沉的,不時灑落大大小小的雪珠兒,破爛的小院地下又硬又滑。那時菩提住在慧韻這一間。那天清晨,她看見雪珠兒還在飄灑,便撿了幾塊磚頭墊在路上,預備父親行走。等她推開父親的房門,卻見老人還躺在床上,而且在呻吟。

「爹爹病了!」菩提馬上想道。她一步邁到床前,見爹爹雙目緊閉,面色潮紅,布滿老年斑的臉上泛出極細的汗珠,已經處於半昏迷狀態。

他呼吸急促,說着譫語:「慈——!慈——-!」那是菩提亡母的名字。

「爹爹!爹爹!」菩提大聲叫道,伸手去摸爹爹的頭,額頭是冰涼的,這並不排除高燒,但是連溫度表也沒有!她又扯過一塊毛巾在理庵頭上擦拭,擦了兩下便扔下毛巾跑出房來。

天空十分陰暗,簡直分不清是清晨還是黃昏。刺骨的寒風夾着雪珠劈面打來,使得菩握屏住了呼吸。她卻並不停步,擠命地向校醫院跑去。雪珠飄落在她頭髮上,臉上。她的眼鏡濕了,眼前一片模糊。她取下眼鏡,本來又濕又滑的路更覺凸凹不平,好象還在上下顛動。她只好用衣襟擦擦鏡片,一面跑一面再戴上。這路好長,好難走呵。她就一路擦乾眼鏡,再戴,再擦,再戴,跑到了校醫院。

校醫院的人聽說是梅理庵病了,有的漠不關心,有的幸災樂禍,有一個禿頂的什麼人冷冷地說:「裝病逃避勞改吧I」

菩提正用衣襟擦拭臉上的雪水,眼淚一下子涌了出來。她不知道人和人之間怎麼會變得這麼狠毒無情,而且以為這是最高的革命道德!終於有一個三十上下年紀的人走過來,答應派救護車去。菩提跟着他去打電話,這人低聲說:「我聽過你的課,唐詩選讀,你講得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