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底女人 - 第1章

雷蒙德·錢德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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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底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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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雷勞爾大樓自始至終都在橄欖街西側,靠近第六大道。樓前的人行道鋪的是黑白相間的橡膠磚。他們正把磚塊挖起來交給市政府。一個不戴帽子、形容蒼白、一副大樓管理員面相的男人,痛心地看着這項工事。

我經過他身邊,穿越一條兩旁林立着專賣店的拱廊,走進一間黑金相間的氣派大廳。吉勒雷恩公司在七樓,臨街,裹着白金色的雙層玻璃彈簧門後便是了。會客廳里是中式地毯,暗銀色牆面,有稜有角的精巧家具,線條分明、帶基座的閃亮幾何雕塑,一個高大的三角形展示櫃擺在牆角。層層階階、方方隅隅的光亮玻璃鏡上,好似匯集了天底下最別致的瓶子、盒子。這裡有每個季節、每種場合用的乳液,粉霜,香皂和花露水。盛香水的,有細長的玻璃瓶,仿佛呼一口氣就能吹倒,有綁着緞面蝴蝶結的淺色小瓶,活像舞蹈課上的小姑娘。精品在一隻矮胖的琥珀色瓶里,量似乎很少,簡單樸素。它兀立中央,齊眼高,周邊空蕩蕩,標籤上是「皇家吉勒雷恩,香水中的香檳」。來一瓶准沒錯。往你喉頭的凹陷處滴上一滴,成對的粉色珍珠便會如夏日驟雨一般落到你身上。

遠處角落裡的電話轉接機前,坐着個小巧勻稱的金髮妞。她身前有欄杆,壞人沒法靠近。與門一直線的平坦桌子後面,是個高挑苗條的黑髮可人兒,看斜放在桌上的凸印名牌,她叫艾德麗安·弗洛姆塞特小姐。

她身穿鐵灰色套裝,裡面是深藍襯衫和顏色稍淺的男式領帶。胸前口袋裡露出疊好的手帕,邊角鋒利得都能切開麵包。她戴一隻環扣手鐲,別無多餘的首飾。深色頭髮中分,波浪下垂,鬆弛卻並不隨便。她的皮膚光滑白皙,眉頭很是嚴肅,烏黑的大眼睛宛如在說,若是趕上對的時間對的地點,它們是可以熱乎起來的。

我把邊角不帶衝鋒鎗標誌的那款低調的名片放到她桌上,要求見德雷斯·金斯利先生。她朝卡片看看,說:「有預約嗎?」

「沒有預約。」

「沒有預約,要見金斯利先生是很難的。」

我無從表示異議。

「是什麼性質的事呢,馬洛先生?」

「私事。」

「懂了。金斯利先生認得您嗎,馬洛先生?」

「不認得。他也許聽說過我。你就說我是從姆吉中尉那兒來的吧。」

「那金斯利先生認得姆吉中尉嗎?」

她把我的名片放在一堆新打好的信箋抬頭旁。她向後一靠,一條手臂擱在桌上,用一支短小的金色鉛筆輕輕敲打着。

我沖她笑笑。那電話轉接機前的金髮小妞豎起貝殼似的耳朵,輕浮一笑。她看樣子很想玩樂,快坐不住卻又沒啥自信,就像屋裡一隻不受重視的陌生小貓。

「我是希望他倆認識,」我說,「不過最好的辦法是去問問他,問了就知道了。」

她飛快地簽了三個信封,免得忍不住拿筆架扔我。再說話時頭也沒抬。

「金斯利先生在開會。有機會我會把您的名片給他。」

我謝了她,過去坐在一把鍍鉻皮椅上。這椅子坐着可比看着舒服多了。時間慢慢過去,場面一片寂靜。沒人進出。弗洛姆塞特小姐的縴手在文件上遊走,電話轉接機前的那隻貓咪默默窺視着,時不時發出點聲響;插頭插進拔出,傳來輕輕的「咔噠咔噠」。

我點上一支煙,把煙灰缸台座拉到椅子旁。一分鐘又一分鐘躡手躡腳走過去,還作勢叫同伴不要出聲。我打量了一番這地方。那樣一家公司,你看不出個名堂。也許做着幾百萬的生意,後屋裡也許就坐着警長,椅子斜靠在保險柜上。

半小時,或者說三四支煙過後,弗洛姆塞特小姐身後的門開了,兩個男人笑着後退出來。第三個男人扶住門,大笑着捧場。他們熱誠地交相握完手,那倆男人穿過辦公室走了。第三個男人霎時收起笑容,仿佛打娘胎里出來就沒笑過。這是大高個,一身灰套裝,嚴肅得很。

「有人找我嗎?」他頤指氣使地問道。

弗洛姆塞特小姐柔聲說:「有位馬洛先生要見您。姆吉中尉那兒來的。是私事。」

「從沒聽說過他。」大個子厲聲說。他拿了我的名片,看都不看我一眼,徑直回了辦公室。充氣門掣「呸噫」一聲,門關了。弗洛姆塞特小姐向我投來一絲甜美的苦笑,我報以色眯眯的一瞥。我又抽了支煙,消磨掉一些時間。我是越來越喜歡吉勒雷恩公司了。

十分鐘後那扇門又開了,那大佬戴了帽子走出來,哼哧着說要去剪頭髮。他大搖大擺,健步踏過中式地毯,走到離門大約一半距離時,突然折回,來到我的位子跟前。

「你要見我?」他喝道。

他約摸六英尺二英寸,身板結實。石頭般灰色的眼睛,泛着點點寒光。一身平整的大號灰法蘭絨套裝,配以石灰白細條紋,穿在身上格外優雅。看他的舉止,此人難以相處。

我起身。「您是德雷斯·金斯利先生嗎?」

「不然你說我是誰?」

我沒接茬兒,遞上另一張名片,印着職務的。他夾在爪子裡,陰沉着臉看了看。

「誰是姆吉?」他忿忿道。

「就是一個我的相識。」

「真不得了啊。」他說道,一邊回頭瞥了眼弗洛姆塞特小姐。她喜歡他這樣。非常喜歡。「關於他,還有什麼可透露的嗎?」

「嗯,他們管他叫紫羅蘭姆吉,」我說,「因為他總吃紫羅蘭香味的小塊潤喉糖。他很魁梧,一頭柔軟的銀髮,可愛的小嘴兒生來就是親小毛頭的。最近一次見他時,他的打扮是整潔的藍套裝、寬頭棕色皮鞋和灰色霍姆堡氈帽[1],他正用一支歐石南短煙斗抽鴉片。」

「我不喜歡你的做派。」金斯利的聲音硬得你都能在上面敲開一隻巴西果。

「不打緊,」我說,「沒非要你喜歡。」

他往後一挺,仿佛我在他鼻子底下放了條死了一星期的鯖魚。片刻之後,他背轉身去,回過臉來說道:

「就給你三分鐘。也真是天曉得。」

他火急火燎踩着地毯往回走,經過弗洛姆塞特小姐的桌子,猛拉開門,甩到我臉上。他這樣,弗洛姆塞特小姐也喜歡,不過我覺得,這會兒她的眼底正藏着一抹狡黠的笑意呢。

[1]一種帽邊捲起帽頂有縱向凹形的軟氈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