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木聖經 - 第1章

芭芭拉·金索沃

書名:毒木聖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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獻給弗朗西絲

第一部

創世記

神又對他們說:「要生養眾多,遍滿地面,治理這地;也要管理海里的魚、空中的鳥,和地上各樣行動的活物。」

——《創世記》1:28



①本書中出現的聖經經文及人名,大部分參照中文和合本聖經,和合本聖經未收錄的,則參考了思高本聖經。

奧利安娜·普萊斯

佐治亞州,桑德林島

想象一片廢墟。這廢墟怪異之極,絕不可能存在過。

首先,勾勒出森林。我要你成為它的良心,成為樹之眼。樹,一列列地立着,長着滑溜的、條紋狀的樹皮,猶如肌肉發達的野獸,不可思議地瘋長着。每一寸空間都充盈生命:精緻而有毒的蛙,斑斕的紋路有如骷髏,攫住對方交媾,將珍貴的卵分泌到滴水的葉片上。藤蔓緊纏着自己的同類,無止休地角力,要迎着陽光。猴子在呼吸。蛇腹滑過樹枝。排成縱隊的螞蟻大軍將猛獁象般龐大的巨杉樹幹齧成清一色的顆粒,再將之拖入地底的暗黑之中,供它們那永不饜足的蟻后享用。與之相對,幼苗如同一支合唱隊,拱着脖子,從朽爛的樹樁中探出,從死亡里吮吸着生命。這片森林啃齧着自身,永生不息。

此刻,下方的小徑上出現一列縱隊,一個女人和緊隨其後的四個女孩走了過來,全都身着襯衫式連衣裙。從上方這麼看去,她們仿佛註定要迎接不幸的蒼白花朵,定然會惹你心生憐意。可要小心了。你還是等到以後再來決定她們值得什麼樣的憐意吧。尤其是母親——看看她是怎麼領着她們的。她的眼睛是淺色的,小心翼翼。她用一條破爛的蕾絲手絹束起一頭深色頭髮,凸出的下巴因兩旁搖晃的假珠子大耳環而忽閃忽閃的,那珠光恍若來自另一個世界的頭燈,照亮了路途。女兒們走在她身後,四個女孩身體緊繃,好似上緊的弓弦,各自急切地要向不同的道路發射出自己的女人心,或通往榮耀,或通往詛咒。即便現在,她們也像同囚一袋的貓那樣抗拒親密:兩個金髮女孩——矮的野性,高的傲慢;兩個深褐色頭髮的女孩書擋般分別走在隊伍的兩頭。她們是一對雙胞胎。走在前頭的那個急於領先;後面那個則拖着腳步,一瘸一拐地頗有節奏。她們會不屈不撓地一起翻跨過橫倒在路上的腐朽樹幹。母親優雅地揮着手領路,撥開一張又一張蛛網的帷幕,就像在指揮交響樂團。在她們身後,帷幕閉合,蜘蛛重又操起殺戮的勾當。

溪岸邊,她擺好可憐兮兮的野餐,只是些壓得緊實的碎麵包塊,夾了些碎花生和一條條苦巴巴的芭蕉葉。經歷了好幾個月某種程度上的飢餓,孩子們都已忘了抱怨食物。她們就這麼靜靜地吞咽着,然後抖落碎屑,在湍急的溪流中順流而下游一會兒泳。母親獨自一人留在水畔參天的樹木間。如今這地方對她而言就像起居室般熟稔,在這座她從未期待置身其中的生命之屋裡,她忐忑地休憩,靜靜注視着黑壓壓的螞蟻在碎屑上熱火朝天地忙活。要知道,那些碎麵包塊本就是頓過於寒磣的午餐。總是有生靈比她的孩子更飢餓。她把裙子掖至腿間,審視着自己那雙窩在岸邊草叢裡的枯瘦的、寸羽不生的腳,它們就像一對無助的鳥兒,無力飛出草叢,飛離她所知的已然臨近的災難。她可能會失去一切:她自己,或更糟,失去她的孩子們。最糟的是失去你,她唯一的秘密。她的最愛。對一位只能責怪自己的母親來說,要如何來承受這一切呢?

她孤獨得要命。後來,倏然間,她不再孤獨了。一頭美麗的動物就站在溪流對岸。她和它從各自的生命中抬起了頭。女人和動物,驚訝地發現彼此竟在一地。它凝滯不動,用那尖梢泛黑的耳朵探究着她。幽暗的光線沿着它略微隆起的肩部往下延伸,使它的背部呈帶紫的褐色。森林投下一道道線條般的陰影,在它體側的白色條紋上交叉而過。它高蹺般的前腿斜支在兩側,就那樣僵直着,因為它正要俯身飲水時被逮了個正着。它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膝蓋略顫了顫,然後是肩膀,一隻蒼蠅在那兒騷擾它。最終,它不再警惕,望向一邊,喝起了水。她能感受到它捲曲的長舌觸到水面,仿佛正舔着她的手。它的腦袋輕輕顫動着,像在微微點頭;表面似有絲絨質感的獸角從背後閃出亮亮的白色,猶如新葉。

無論意味着什麼,那一刻稍縱即逝。一個人屏住呼吸的時間?螞蟻的一個下午?我只能說,很短,因為儘管孩子們支配我的生活已經許多年,一個母親還是能記起寂靜的度量衡。我從未有過五分鐘不受打擾的寧靜。當然,我就是那個溪岸邊的女人。奧利安娜·普萊斯,婚後成為南方浸信會教徒,孩子們有生有死。僅此一次,狓來到溪邊,我是唯一見到它的人。

直到後來,在亞特蘭大生活了幾年後,我才知道它的名字。那時候,有一段短暫的時間,我不想過多地與人打交道,只想在公共圖書館裡皓首窮經,相信自己靈魂中的每一道裂縫都可用書去填補。我讀到,雄狓的個頭比雌的小,也更害羞,此外,人們幾乎一無所知。數百年來,剛果谷里的人都會講起這種美麗、怪異的動物。歐洲探險家聽聞之後,都認為它是傳說中的獨角獸。又是一則從飽經箭鏃荼毒、嘴唇穿骨的暗黑大地上傳來的新奇故事。後來,到了二十年代,當世界其他地方的男人們於戰爭間歇琢磨着如何改進飛機和汽車時,一個白人終於親眼見到了狓。我能想象他拿着雙筒望遠鏡窺伺,舉起步槍,用十字準星瞄準,把這頭動物據為己有的場景。如今,整個狓家族都待在了紐約自然歷史博物館裡,死寂的軀體裡塞滿了東西,以玻璃珠為目冷眼旁觀。於是,從科學的角度來看,狓就成了真實的動物。僅僅是真實的而已,而非傳奇。它是種野獸,是似馬的羚羊,長頸鹿的親戚。

哦,可我知道得更清楚,你也是。那些在光亮透明的博物館裡的凝神駐足,無法從你身上獲得任何東西。你,這個未被俘獲的我最愛的孩子,野性未馴就如白晝漫長。你明亮的雙眼代表生者與死者,不容稍歇地壓迫着我。坐到你的位置上吧。看看四周發生了什麼,想想要是有其他各種可能性的話,又會怎麼樣。甚至還可以想想,要是非洲根本沒被征服會怎麼樣。想象一下,那些最初到來的葡萄牙探險家靠近海岸,如何用定做的黃銅望遠鏡窺探叢林邊緣。想象一下,奇蹟發生,他們因恐懼或敬畏而放下瞭望遠鏡,掉轉船身,布好纜索,揚帆起航而去。想象一下,若所有後來者都這樣做了,又將怎樣。那非洲現在會如何呢?我所能想到的就只有那另一頭狓,他們過去所想象的那一頭。那頭能與你四目相對、看透你的獨角獸。

我主紀年一九六○年,一隻猴子乘坐美國火箭被送上了太空,肯尼迪家的一個男孩從慈父般的艾克將軍



手中接過了權杖,整個世界在圍繞着剛果這個軸心轉動。猴子遨遊於太空,塵世的人們則關起門來為剛果的寶藏討價還價。當時,我也在那兒,就在那根軸的軸尖上。

我丈夫信心十足,我的孩子們需要照顧,我就這樣不由自主地被卷進了這股激流和暗流當中。可那只是我的藉口,事實上他們誰都不怎麼需要我。我最大和最小的孩子打從出世就試圖像褪殼一樣脫離我的保護。我的雙胞胎內心洞若觀火,她們對許多事都很感興趣,就是對我視若無睹。而我丈夫,唉,則應了那句「地獄烈焰不及浸信會牧師之怒火」。或許,我嫁的這個男人根本就沒愛過我。愛我,大概會妨礙他投身於全人類事業吧。我之所以仍舊是他的妻子,是因為我每天能做的也就這麼一件事。我女兒會說:瞧,母親,你根本沒有自己的生活。

她們根本就不懂。人能擁有的只有

自己的生活。

我見到過什麼,她們永遠都不會知道。我見過一家子織巢鳥花了好幾個月的時間一起築巢。它們做的窩大得可怕,裡面塞着些細木棍兒、幼鳥,還有許多亂七八糟的東西,結果讓整棵樹轟然倒地。我沒對丈夫和孩子們講這事,從沒講過。你能明白了吧。我有自己的故事,隨着年事日高,這些故事壓得我喘不過氣兒來。如今,每當天氣的些許變化幽幽地直沁到我骨頭裡,我就在床上輾轉難眠,回憶像嗡嗡作響的蒼蠅飛離殘骸般在我腦中升騰起來。我很想攆走它們,但又發現自己在謹慎而精心地選擇着可以曝光的回憶。我想讓你覺得我是無辜的。正如我渴望你那迷失於途的嬌小身體一般,現在我也想讓你晚上別再用手指觸摸我手臂的內側,別再輕聲軟語。我的生死取決於你評判的力度。但還是先讓我說說自己是誰吧。我要聲明的是,我和非洲一塊兒待了段時間,後來便分道揚鑣了。似乎我們都沒能與對方好好相處,結果不盡如人意。或者說我就像患上了罕見的疾病,被非洲折磨得死去活來。從那以後,我就再也沒能完全康復。也許我甚至會袒露實情——我和那些騎馬者一道騎馬而入,目睹了災變。



但我還是要說,我只不過是個被俘虜的證人。若我自己不算戰利品,那當個征服者的妻子又意味着什麼呢?而他又算什麼呢?當他躍馬揚鞭前去征服那些從未受外界影響的部落時,你難道不覺得他們是滿懷渴望地倒在了那些天藍色的眼眸前嗎?然後,他們渴求着一場轉變,就靠着那些馬,那些槍?這就是我們回頭衝着歷史喊出的話,從未停歇。不光是我,還有以各種方式撒播的罪行。而我自己還得餵飽好幾張嗷嗷待哺的嘴巴。我那時不懂。我沒有自己的生活。

你會說我有。你會說我穿越非洲的時候,手又沒被銬着;而現在我不照樣頂着這身白皮膚和別人一樣走來走去嗎,還披掛着偷來的行頭:棉料衣服、鑽石。怎麼說也算自由自在,活得挺滋潤。我們之中有些人很清楚這些財富是如何得來的,有些人則不明就裡。但我們都毫無例外地將它們披掛在身。現在只有一個問題值得提出:我們該如何容忍並承受它們?

我知道人是怎麼回事,知道他們都會怎麼想。大多數人從搖籃走到墳墓的一路上,良心一直清白如雪。很容易去指責其他一些人,反正他們都已經死了,就從那些在河岸上挖挖爛泥、東嗅西嗅地想要嗅出點銅臭味的人開始吧。比如,利文斯通博士



,不就是那個惡棍嗎?他,還有所有那些牟取暴利的奸商,他們離棄非洲就如丈夫拋下妻子,讓她赤條條的身子蜷縮着,圍繞着子宮內空空如也的礦脈。我了解人。大多數人都不知道,他們清白如雪的良心背後,都付出了什麼樣的塵世代價。

如果我不曾以血相抵,我和其他人也將沒什麼兩樣。我想都沒想就踏上了非洲,始於家人神聖的感召,卻終於這可怕的結局。在那段日子裡,在所有那些熱氣熏蒸、濃墨重彩、散發着泥土氣味的白天黑夜裡,我相信那裡存在着正直教義的某種精髓。有時候,我幾乎能說出那究竟是什麼。如果可以,恐怕我會把它拋給其他人,儘管有可能讓他們不再那麼怡然自得。我會從自己肩上卸下這難堪的故事,像展平失敗的作戰書那樣暴露我們的罪孽,在早已對我懷着戒心的鄰居們面前揮舞這封認罪書。但非洲卻在我手下移步換形,拒絕成為某段失敗關係中的一方。除自身之外,它完全拒絕成為任何一個地方,或扮演任何一種角色。它,這座動物王國,如今正在榮耀王國里把握時機。所以事情就是這樣,坐到你的位置上吧。別給這個鬼魅般的瘋婆子留下攪擾那片寧靜的任何餘地。什麼都沒留下,只除了她自己的生活。

我們只是一心想掌控行走於大地上的任何一個活物。於是我們踏上這片土地,認為這裡一片混沌,只有黑暗在水面上游弋。你現在笑了,當你啃噬着我的骨頭時,你沒日沒夜地笑。但在當時,我們還能怎麼想呢?只知道一切始於我們,也終於我們。即便現在,我們又知道些什麼呢?去問問孩子們吧。瞅瞅她們都出落成什麼樣了。我們能談論的,只有我們所攜之物,以及我們所取之物。

①即艾森豪威爾,第34任美國總統。繼任總統為肯尼迪。

②典出《聖經·啟示錄》6:1-8,四個騎馬者分別象徵征服、戰爭、饑荒及死亡。

③戴維·利文斯通(1813-1873),英國傳教士,著名的非洲探險者。

我們所攜之物

基蘭加,1959



利婭·普萊斯

我們從佐治亞州的伯利恆來,把貝蒂妙廚蛋糕粉帶進了叢林。姐妹們和我都指望在這十二個月的傳教期內每人過次生日。「老天都知道,」母親預言道,「剛果是不會有貝蒂妙廚蛋糕粉的。」

「不管我們去哪裡,都絕不會有人做買賣。」父親糾正道。他的語調錶明母親沒能領會這次傳教的精神,她對貝蒂妙廚蛋糕粉的擔心使她和那些鑽在錢眼裡的罪人成了一丘之貉,耶穌最煩這種人,後來一發火,就把他們趕出了教堂。「不管我們去到哪裡,」父親想把事情講得更清楚些,「都不會有『Piggly

Wiggly』這樣的超市。」顯然,父親認為正是這一點幫了剛果的大忙。而我只要往這方面稍一尋思,就渾身直起雞皮疙瘩。

當然,母親並不想和他唱反調。但一旦明白了再也沒有轉圜餘地,她就會跑到客房裡,把她覺得所有能讓我們在剛果勉強度日的塵世之物都擺開來查點一遍。「都是給孩子們用的,最低限度了。」她整天就這樣壓着嗓門咕噥着。除了蛋糕粉之外,她還積存了十幾罐安德伍德牌火腿肉;蕾切爾的象牙色塑料柄手鏡,鏡背是戴着撲粉假髮的女子像;一隻不鏽鋼頂針;一把挺好用的剪刀;十幾支2號鉛筆;許許多多創可貼、止痛片、止痛搽劑;一支體溫計。

現在,我們到了,拖着這麼一大堆安全運抵卻派不上用場的色彩斑斕的寶貝。我們的貨物幾乎原封未動,只有止痛片被母親拿了出來,頂針被露絲·梅掉進了茅坑。然而,我們從家裡運來的這些補給品似乎已經成了往昔世界的指代:它們顯眼地杵在那兒,在我們的剛果之屋裡,猶如燈火通明的派對上的裝飾品,被無處不在的泥土色的背景襯得十分突兀。當我凝視着它們時,雨季的光線照進我的眼眸,剛果的沙礫亦嵌入我的牙縫,我已幾乎回想不起原來那個地方——在那裡放上這些東西真是再平常不過了——只記得一支黃色的鉛筆,還有一隻放阿司匹林的綠瓶子,就擠在架子高處的許多綠瓶子中間。

母親想要完備地考慮每一種緊急情況,比如饑荒和生病。(一般而言,父親也贊同緊急情況一說。因為是上帝將預見的能力唯獨賦予了人類。)她從我們的外公巴德·沃頓醫生那兒弄到了一大堆抗生素。外公得了老年痴呆症,總喜歡光着身子往外跑,但有兩件事仍幹得很漂亮:贏棋,以及給我們寫處方。我們還帶來了一口鑄鐵煎鍋、十包酵母粉、鋸齒剪刀、從一把短柄小斧上卸下來的斧頭,以及一把鏟茅坑用的摺疊式工兵鏟,七七八八一大堆。這就是我們覺得非得隨身帶來的全套文明之惡。

來這兒,即便只帶上最低限度的行李,也是場考驗。就在我們覺得已經全部準備停當、預備動身之際,沒承想卻得知泛美航空越洋航班只允許帶四十四磅行李。每人四十四磅,多一克都不行。唉,我們都被這個壞消息打擊得垂頭喪氣!誰能想到現代的噴氣式飛機還會限重?我們把各自的行李都加到一起,包括露絲·梅的箱子——幸好,她雖然還小,但也能單獨算一個人了——結果超重六十一磅。父親審視着我們的絕望,好像老早就料到會這樣。他讓妻子和女兒們自個兒去想辦法,只扔下一句話,要我們想想野地里的百合花,它們可沒有手鏡和阿司匹林的需求。

「我覺得百合花倒是需要聖經,還需要他那把鏟茅坑用的工兵鏟。」蕾切爾嘟囔着,因為她心愛的梳妝用品被一件件從行李箱裡拿了出來。蕾切爾對經文的理解從未如此透徹過。

但即便我們盡己所能地琢磨百合花的需求,再怎麼縮減還是根本無法達標。把蕾切爾的化妝品全拿走也沒用。我們再也沒轍了。後來,哈利路亞!就在最後一刻,我們得救了。由於疏漏(仔細想想,也很可能僅僅出於禮貌),他們只稱行李,不稱乘客。南方浸信會傳教聯盟給了我們這個暗示,沒那麼直接,只是說別太把四十四磅的規定當回事。於是我們規劃了一番。我們出發去非洲的時候,把所有超重的行李都帶在了身上,塞在衣服裡面。而且,我們還衣服裡面套衣服。我們姐妹離開家時,各自都穿了六條襯褲、兩件襯裙和背心,里三層外三層地罩上幾條裙子,裡面還有幾條緊身褲,最外面則是晴雨風衣。(大百科全書建議我們要把下雨問題考慮到。)其他物品、工具、裝蛋糕粉的盒子等這下子都毫不顯山露水——或藏於口袋裡,或掖於腰帶間,我們像是從頭到腳地套了層丁零噹啷的鎧甲。

我們在外面穿上了最漂亮的衣服,以期給人留下好印象。蕾切爾穿上了她復活節時才會穿的最得意的綠色亞麻套裝,泛白的長髮用粉色的寬條髮帶束起,額頭盡露。蕾切爾十五歲——或像她自己說的,馬上要十六了——除了外表,對一切漠不關心。她的教名全名是蕾切爾·麗貝卡,於是她自覺可以隨心所欲地仿效那個井邊處女利百加



,《創世記》里說「那少女容貌極其美麗」,她在取水時遇到了亞伯拉罕的僕人,後者立刻向她奉上了金耳墜作為結婚聘禮。(由於比我大一歲,她就說自己和聖經里利亞的妹妹可憐的拉結沒絲毫關係,因為拉結要等上許多年才能出嫁。)飛機上,她就坐我旁邊,一個勁兒地眨巴着兔毛似的睫毛,沒完沒了地調整她那粉色髮帶,想讓我注意到她為和髮帶相配悄悄塗了泡泡糖粉色的指甲油。我側頭瞅了眼父親,我們普萊斯一家占了一整排位子,他坐在另一頭靠窗的位置。太陽像一個血紅的球懸在窗外。他一直眺望着地平線那邊的非洲,眼睛映得通紅。蕾切爾很走運,因為父親此刻正好心事重重。她都這麼大了,還曾因塗指甲油受皮帶鞭笞之痛。但蕾切爾就是這樣的人,試圖在離開文明之前犯下最後一樁罪行。照我看來,蕾切爾俗氣、討厭,於是我一直看着窗外,窗外的風景更棒。父親認為,化妝和塗指甲油小瞧不得,那是賣淫的信號,穿耳洞也是。

他對野地里百合花的看法也沒錯。在飛越大西洋的旅途中,六條襯褲和蛋糕粉漸漸變成了令人難以承受的十字架。每次蕾切爾探身去掏手提包時,都得騰出一隻手來按住亞麻外套的胸口,可那兒仍會發出輕微的叮噹聲。我現在忘了她在裡面藏了哪種居家武器。當時,我不搭理她,於是她就老找艾達聊天。艾達也不搭理她。但艾達從不和任何人說話,所以也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

蕾切爾喜歡取笑一切事物,但主要還是拿家人開涮。「嘿,艾德



,」她輕聲對艾達說,「要是我們現在來玩『阿特·林克萊特的家庭聚會』



,會怎麼樣?」

我忍不住笑了起來。林克萊特先生喜歡出其不意地偷襲女士,比如拿來她們的手提包,把包里的東西拽出來展示給電視觀眾。如果他掏出了開罐器或胡佛總統肖像照一類的東西,觀眾就會覺得很搞笑。想想看,如果他來搖晃我們,鋸齒剪刀和小斧頭就都會掉出來。一想到這個,我就神經緊張。而且,我已經開始覺得燥熱和幽閉恐懼。

最後,我們終於像牲口一樣緩緩地下了飛機,走下舷梯步入了利奧波德維爾的燠熱之中。在這當口,只見我們最小的妹妹露絲·梅的金色捲髮往前一甩,暈倒在了母親身上。

她很快就在機場裡恢復了過來,雖然那裡散發着一股尿騷味。我很興奮,又很想上廁所,可我都無法想象,在這樣的地方,一個女孩該從哪裡看起。寬大的棕櫚樹葉在外面明亮的光線中舞動着。一群群人急匆匆地左衝右突。機場警察穿着綴有多餘金屬紐扣的卡其布襯衫。相信我,肯定還帶着槍。不管往何處看,總能看到個子極小的黑老太吃力地拖着整籃類似蔫蔫的蔬菜的東西挪步前行。還有雞。三三兩兩的孩子隱在門口,目標很明確,就是伺機和外國傳教士搭訕。他們一看見我們這身白皮膚,就沖了過來,用法語乞討:「Cadeau



,cadeau?」我舉起雙手,表明自己沒給非洲兒童帶任何禮物。也許這裡有些人會躲在某個地方的綠色植物後面解決內急,我想着,沒準兒機場的尿騷味就是這麼來的。

就在這時,一對戴着玳瑁框墨鏡的浸信會夫婦從人群中走來和我們握手。他們的名字很奇怪,叫昂德當——昂德當牧師和牧師太太。他們來領我們過海關、對穿制服的人說法語。父親很清楚地謝絕說,我們自己能搞定,但還是很感謝他們的好意。他說得挺客氣,所以昂德當夫婦沒意識到他生氣了。他們繼續忙前忙後地張羅着,就好像我們兩家之間都已是老交情了。他們還送了我們一頂蚊帳,得幾個人合抱着,但還是拖了老長,就好比喜歡你過了頭的初中男友送的一束花,讓你好生不自在。

就在我們抱着蚊帳、汗濕了一整套層層疊疊的衣服的時候,他們講了許多即將成為我們家園的基蘭加的信息。唉,他們有太多的話要說——從他們和兒子們搬到基蘭加的那天講起,學校、教堂,一股腦兒都講了。曾有一段時間,基蘭加是個常規的傳教駐地,有四個美國家庭,還有位醫生每周來訪一次。他們說,如今,基蘭加一塌糊塗。醫生是再也見不到了,昂德當夫婦也不得不搬至利奧波德維爾,好讓兒子們受幾天正規教育——如果還能稱得上「正規」的話,昂德當太太說。其他前往基蘭加的傳教士的任期也老早就到期了。所以,只剩下普萊斯一家人,以及我們所能召集的一切助力了。他們提醒我們別抱太多期望。我的心卻在怦怦跳,因為我對一切都充滿了期望:叢林裡的花,咆哮的野獸。這裡有着未啟封的榮耀,是純淨的上帝之國。

後來,正當父親向昂德當夫婦解釋什麼事情的時候,他們卻突然把我們推上一架小飛機,丟下我們不管了。飛機上只有我們一家子和飛行員,而他正忙着調試帽子下的耳機,徹底無視我們,好像我們只是普通貨物而已。我們坐在那兒,抱着長長的白色帳幔,像一個個疲憊不堪的伴娘。飛機從樹梢上掠過,可怕的噪音弄得我們麻木茫然。用母親的話來說,我們都累趴了。「徹底累趴了,」她會說,「甜心,可別絆倒了,你都快累趴了,一眼就看得出來。」昂德當太太說我們的南方口音很迷人,她大驚小怪,笑個不停,甚至還模仿我們說「馬上」和「拜拜」的腔調。(「莫上

,」她說,「都啥時候了,肥機莫上就要開了!

」還把「拜拜」說得像羊叫!)我們的發音簡潔明快,同時會拖長元音,但她弄得我們好尷尬。之前我從未尋思過自己的口音,雖然我也知道我們的發音同廣播和電視裡揚基佬



的說話腔調截然不同。坐在小飛機上,我對此琢磨了好長時間。順便提一下,我還是很想小便。但那時候我們都已暈暈乎乎,無心說話。對嚴絲合縫地擠在座位上無法動彈的狀況,我們也漸漸習慣了。

最後,我們伴隨着一股衝撞的力道降落在了一片野地上,地里蔓生着一叢叢黃色的高莖草。我們都從座位上跳了起來,但父親由於身材高大,不得不在機艙里佝僂着身子,沒法站直。他匆匆說了句祝禱:「天上的父,請讓我在比屬剛果成為你完美意志的強大工具吧。阿門。」

「阿門!」我們應和道。接着他便領着我們穿過弧形走道,步入光亮之中。

我們站着,不停地眨巴眼睛,透過塵霧凝望着百來號黝黑的村民,他們細瘦、沉默,如樹枝般輕輕晃悠着。我們在桃子豐產的夏季離開了佐治亞,此刻站在令人恍惚的乾燥的紅色霧靄中,難以辨明身處哪個季節。穿着這身層層疊疊的衣服,我們定然像極了一家子誤入叢林的愛斯基摩人。

但這正是我們的責任,因為我們需要把太多的東西帶到這兒來。我們來時,每個人都承擔着特殊任務,它們在衣服底下啃咬着我們:一把羊角錘,一本浸信會聖歌集。每樣適宜實用的物品都是為了減重而替換下了一些華而不實的小玩意兒才得以帶來的,但把那些小玩意兒拋在身後,我們可是下了狠心才做到的。我們的旅程註定是一項追求平衡的偉大事業。當然,父親帶來的是上帝之言——幸好,這件東西毫無重量。

①小說中普萊斯夫婦四個女兒的名字均可與聖經人名對照:蕾切爾即拉結,利婭即利亞,艾達即亞大,露絲即路得,麗貝卡即利百加。

②艾達的暱稱。

③美國

1945

年至

1967

年間的廣播劇。

④法語:禮物。

⑤指美國北方人。

露絲·梅·普萊斯

上帝說非洲人是含的部族。挪亞的三個兒子閃、含、雅弗中,含是最壞的一個。我們每個人,從家譜往上回溯,都是從他們三個人那兒來的。因為上帝發了一場滔天洪水,將罪人們全淹死了。閃、含、雅弗都上了船,所以他們一點事兒都沒有。

含年齡最小,像我一樣。他很壞。有時候,我也很壞。等他們全都下了方舟,放走了動物之後,就出了事。一天,含發現父親挪亞醉醺醺地光着身子,覺得很好玩。兩個哥哥用毯子蓋住了挪亞,但含卻笑得前仰後合。挪亞醒過來後,兄弟倆打小報告對父親說了整件事。於是,挪亞就詛咒含所有的孩子永生永世當奴隸。他們就是這麼變黑的。

在佐治亞,我們家那裡,他們有自己的學校,不能大搖大擺地與蕾切爾、利婭和艾達走進同一所學校。利婭和艾達都是天才兒童,可她們還是得像所有人一樣進同樣的學校,但不是和有色兒童在一起。教堂里那個人說他們和我們不一樣,需要也應該和其他人隔開來。烏鴉吉米也那樣說,他還立了法。



他們不進媽媽帶我們去買可樂的白色城堡餐廳,也不去動物園。他們去動物園的日子是禮拜四。這是聖經里說的。

我們這個村子馬上就會有這許多白人了:我、蕾切爾、利婭、艾達。媽媽。父親。總共六個人。蕾切爾最大,我最小。利婭和艾達夾在中間,她們是雙胞胎,所以說不定她們就是一個人。但我覺得是兩個人,因為利婭到處跑,還爬樹,但艾達不行,她身體一側整個兒都壞了,又說不了話,因為她腦子受過傷。而且,她恨我們所有人。她是倒過來看書的。你只應該恨魔鬼,愛其他每個人。

我叫露絲·梅,我恨魔鬼。有很長一段時間,我以為我叫甜心。媽媽總是那樣叫我。甜心,過來一會兒。甜心,別那樣做



在主日學校里,雷克斯·明頓讓我們最好不要去剛果,他說那兒的土著會吃人肉,會把我們放到罐子裡煮,再把我們吃個精光。他說,我可以像個土著那樣說話,快聽聽:烏嘎布嘎布嘎盧嘎。他說那句話的意思是,我要從那個長着黃色捲毛的小傢伙身上給自己弄只小腿吃。主日學校的老師,我們的班妮小姐讓他別出聲。但我告訴你,她可沒說他們到底會不會把我們放到罐子裡煮,再把我們吃個精光。所以,我也搞不清楚。

到目前為止,我們在非洲還見到了其他白人:開飛機的阿克塞爾羅特先生。他戴一頂帽子,你就沒見過那麼髒的。他住在飛機場邊上自己搭的小棚子裡。每次他來剛果都會待在那兒,媽媽說對他來說那住處可夠近的。昂德當牧師和他的台台



,幾年前就開始讓非洲兒童去教堂了。昂德當夫婦互相說法語,雖然他們都是白人。我搞不清楚這是為什麼。他們有兩個兒子。昂德當家的男孩都很高大,在利奧波德維爾的學校上學。他們對我們很過意不去,所以送了很多漫畫書給我們,讓我們坐飛機時看。當利婭她們在飛機上都睡着了的時候,我把漫畫書幾乎全都拿了過來。《唐老鴨》。《獨行俠》。還有童話故事,《灰姑娘》和《野玫瑰》。我把它們都藏在了一個地方。後來,我覺得很難受,在飛機上吐了起來,吐得背包和《唐老鴨》上都是。我把那本書塞到了坐墊底下,於是我們再也看不到它了。

所以,這些是我們村子裡即將有的人:普萊斯一家,獨行俠,灰姑娘,野玫瑰,還有含的部族。

①指《吉姆·克勞法》,美國南方種族隔離制度。「吉米」為「吉姆」的暱稱,「克勞」(Crow)亦有「烏鴉」之意。露絲·梅因年紀太小,常將聽不懂的單詞理解為自己知道的詞語。

②即「太太」,此處露絲

·

梅發音不準。

蕾切爾·普萊斯

呵,我們現在可要遭罪了。從我們一腳踏上這片土地,我就思考起了剛果。我們到這兒來,說是要發號施令的,但我覺得我們什麼都控制不了,甚至連自己都管不了。父親籌劃了一場老派的大型禱告會,作為歡迎儀式,以證明上帝已經跟過來了,並且要安居於此,與這裡同在。但當我們走下飛機,拖着行李踉踉蹌蹌地來到空地上時,剛果人全都圍了上來——主啊

!他們還激動地唱起了歌。那是在施魔法,我敢肯定。我們被冒汗的身體熏得夠嗆。我真應該在手提包里塞幾塊可以用五天的防臭墊。

我東張西望地尋找妹妹們,想要對她們說:「嘿,艾德,利婭,你們不為用黛而雅香皂而感到慶幸嗎?你們難道不希望人人都用嗎?」我沒找到雙胞胎,倒是看見了露絲·梅,這一天裡她第二次快要暈過去了。她眼睛上翻,露出一大片眼白。不管是什麼讓她難受,反正我知道她正用盡全身力氣讓自己挺過來。露絲·梅雖然只有五歲,但固執得厲害,無論什麼樣的熱鬧,她都不願錯過。

母親握着她的手,也握着我的——要是在伯利恆的家裡,我壓根兒忍受不了這種事兒。但在這兒,在洶湧的人潮中,我們是會走丟的。此刻我們就剛好被一大股黑色的人流裹挾而去。灰塵,天哪!你能相信嗎,到處都是紅色粉筆末般的灰塵,而我最外面套的是那件漂亮的綠色亞麻套裝!我能感覺到頭髮里有沙子。我的頭髮原本可以說是纖塵不染,現在可要弄髒了。天哪天,這算什麼地方啊!我已然打心底里為我本以為生活中鐵板定釘



會有的抽水馬桶、機洗衣服和其他簡簡單單的東西感到憂心忡忡。

人群擁着我們朝一處四面敞開的棚子走去。棚子的地板很髒,上有遮頂。後來我們才知道,這兒將成為父親的教堂。我們真是太走運了,攤上這個由污塵建起的教堂。但我告訴你吧,那個晚上可沒有做禮拜這項安排。最終,我們被擠在人群里,站在茅草屋頂之下。當我意識到自己握着的不是母親的手,而是一隻肉墩墩的黑爪子時,差點尖叫起來。那可是個陌生人啊!我所相信的一切都消失了。我乾脆放手不管,任塵土在我腳下翻卷。我驚惶地左顧右盼,就像身陷火海的黑駿馬一般。後來我總算看見了母親,她站在父親邊上,身上的白襯衫猶如一面寫着「我們投降!」的旗子。接着,我一個個地找到了妹妹們彩色粉筆似的身影,她們就像派對上的氣球,但來錯了地方。天哪。就在這時,我突然明白自己陷入了深深的絕望之中。但話又說回來,父親說不定正志得意滿、心滿意足呢。讚美耶穌吧,為這場我們所有人都不得不去迎接的挑戰。

我們迫切需要換衣服,多餘的內衣和裙子讓我們不堪重負。但根本就沒這樣的機會。完全沒有。我們就這樣被直接扔進了這群亂鬨鬨的異教徒之中。我不知道行李箱在哪兒,帆布包也不見了。我的繡花繃子和一把塞在油布套里的鋸齒剪刀還掛在我脖子上,被這麼推來搡去,對我和其他人都是種威脅。最後,我們總算可以在桌邊坐下來了,緊挨在一起,擠得不能再擠,就坐在用粗糙的木頭做的油膩膩的長條凳上。到剛果的第一天,我那身縫有正方形祖母綠紐扣的、嶄新的、鬱金香輪廓的艷綠色亞麻套裝眼看就完旦



了。我們不得不和其他人密密實實地擠坐在一起,呼吸極其不暢,要是你想呼吸,在這樣的處境下,各種各樣的細菌都可能感染上。另外一件我們應該帶來的東西是李斯特林漱口水:可減少百分之四十五的感冒概率。喧嚷的人聲和怪鳥的啁啾轟擊着我的耳膜,腦袋都快要爆裂了。我對任何聲音都很敏感,如果再加上明亮的陽光,會讓我緊張性頭痛發作,但至少,那時候太陽已經落下去了。否則,我說不定就要步露絲·梅的後塵,暈過去,或者吐得稀里嘩啦,那是她當天的兩大成就。我覺得後脖頸像是被人捏着,心臟鼓點般怦怦亂跳。他們已經在教堂的一頭生了堆火,大火發出呼啦啦的響聲,讓人心驚膽戰。油膩膩的煙霧則像一張網懸在我們頭上,浮於茅草頂下。煙味濃烈,不管是什麼動物都得被嗆死。透過火堆亮黃色的外廓,我看見一個黑乎乎的輪廓正在被翻轉、刺穿,僵硬的四蹄胡亂踢蹬,徒然求生。女人的直覺告訴我,我恐怕是要死在此時此地了。不用母親的手摸,我就能感覺到額頭上的汗珠。我想起這輩子迄今為止有好幾次,我想着法兒——我還是承認算了——讓自己發熱,為了不去上學、不去教堂。如今,一團真切的大火噼里啪啦地捶擊着我的太陽穴,此前我求之不得的所有那些發熱,終於讓我受報應了。

突然間,我發覺捏我脖子的是母親。她伸直手臂摟着我們四個:露絲·梅,我,妹妹利婭和艾達——當然,露絲·梅個子太小,但利婭和艾達這對雙胞胎出落得挺好,雖然艾達因為殘疾,個頭矮了點。母親究竟使了什麼法子才把我們抓得這麼緊,這肯定超出了我的理解範圍。後來我也總算弄明白了,怦怦跳的不是我的心臟,而是鼓點。男人們正在敲木鼓,女人們則在哼唱,高昂而顫抖的音調仿佛滿月下瘋狂的鳥群。領唱者和其他人用當地語言翻來覆去地唱和着。歌很怪異。過了好一會兒,我才意識到他們是在唱基督教的聖歌,《基督勇兵歌》和《耶穌恩友》,把我聽得直起雞皮疙瘩。我猜他們有唱這些歌的權利,但問題是,在眾目睽睽之下,好些女人被火光照耀着,赤裸的胸脯像松雞下的蛋。她們之中一些人跳着舞,其他人則只是手忙腳亂地燒煮東西,仿佛裸體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她們走來走去,端着罐子和水壺,全都袒胸露乳,一點兒也不害臊。她們一心忙着擺弄火里的動物,此刻正在撕肉塊,再放到罐里和其他東西一起蒸。她們稍一彎腰,沉甸甸的乳房就會甩來甩去,好似盛滿水的氣球。我移開目光,不去看她們和拽着她們長裙的光着身的孩子。我一直在偷眼瞅父親,尋思着:難道只有我才會對這些感到驚愕莫名?他眯着眼睛,牙關緊閉,好像馬上就要大動肝火,但這團火到底會燒到哪裡去,你是絕對不會知道的。通常,會是那麼一個地方:你覺得去任何地方都比待在那兒

強。

無休無止的所謂聖歌總算呼來喝去地告一段落了,燒好的貢品已從火中取出,放入了勉強可稱之為煎鍋的容器里,和燜煮的灰色燉汁混在一起。他們把盛在錫盤或碗裡的菜砰地放到我們面前,給我們的勺子是用舊了的大號湯勺。我知道這玩意兒決計塞不進我的嘴巴。我的嘴那么小,智齒長得東倒西歪。我環顧四周,想找人換把勺子。可沒想到,除了我們一家,剩下的人竟然不管什麼樣的勺子都沒得用!那些人到底怎麼吃飯,我連想都不敢想。他們大多數人都還在等着上菜,好似荒野里的鳥兒。他們舉着空空如也的金屬碗或輪轂蓋一樣的東西——天知道是什麼玩意兒——像敲鼓似的興高采烈地擊打着,聽上去儼然一場廢品交響樂。每個人的盤子都不一樣,露絲·梅恰好拿到一隻很小的杯子,我知道她心裡很不爽,因為那杯子讓她看上去更像個毛頭孩子了。

在這鼓樂喧騰的當口,有人講起了英語,我才猛然緩過了神。但我不太清楚究竟是怎麼回事,因為圍着我們的人都又跳又唱、敲擊盤子、像颶風中的樹木般揮動着手臂。就在他們燒煮東西的篝火邊,一個身着黃色襯衫、卷着袖子、膚色黝黑的男人朝我們打着手勢,聲嘶力竭、瓮聲瓮氣地喊道:「歡迎!歡迎你們!」

他身後還有個男人,年紀更大,一身行頭古怪離奇。他戴了頂大禮帽和一副眼鏡,身着布衣,嗖嗖地來回甩動一根獸尾。他用當地語言低吼了幾句,所有人便立馬靜了下來。

「普萊斯牧師夫婦和你們的孩子!」穿黃襯衫的年輕人喊道,「歡迎參加我們的宴會。今天,我們宰了頭山羊,慶祝你們的到來。很快,你們的肚子裡就會填滿我們這兒的富富和霹靂椒。」

話音剛落,他身後的那些半裸女人便鼓掌歡呼起來,仿佛再也抑制不住對那頭死山羊的垂涎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