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生命浪費在美好的事物上 - 第2章

吳曉波

是為序。

吳曉波

2015年5月4日於

上海浦東國際機場

上篇

把生命浪費在美好的事物上

自由與理想

在我們這個國家,最昂貴的物品是自由與理想。它們都是具體的,都是不可以被出賣的,而自由與理想,也不可以被互相出賣。

我進大學聽的第一次大型講座,是在復旦4號樓的階梯教室,因為到得遲了,教室里滿滿當當都是人,我只能掛在鐵架窗台上,把脖子拼命往裡伸。那時是20世紀80年代中期,存在主義剛剛如同幽靈般地襲入激變中的中國。

一位哲學系的青年講師站在台上,他大聲說,上帝死了。

如今想來,我成為一個具有獨立意識的人,大抵是在那個復旦秋夜。我是一個屬於自己的讀書人。

「無事袖手談性情,有難一死報君王。」這句詩也是在大學圖書館裡讀到的,不記得是哪本書了,但是過目即不忘,耿耿於懷。當時就想,中國書生的千年侷促與荒誕就在這14個字里了,我們這一輩應該學習做一個「沒有君王的書生」。

在大學這樣的「真空狀態」下,當一個思想自由的讀書人似乎是容易的,你對社會無所求,社會於你亦無所擾。可是出了校門,後來的20多年,卻是一天接一天的不容易。

大學畢業是在1990年。國家好像一夜之間被推進了商品化的潮流中,大概是在1992年前後,一位熄燈之後闊談康德和北島的上鋪同學,突然給我打電話,說他在新疆能弄到上好的葡萄乾,如果能在南方找到銷路,可以發一筆上萬元的大財。又過了幾周,一位廈門的同學來信,說杭州海鮮市場的基圍蝦都是從廈門空運的,問我能不能聯繫一個下家。去電視機廠採訪,廠長從上衣口袋裡掏出一張蓋了圓章的條子,說憑這個買彩電可以便宜300元——相當於我兩個月的工資。

還有一次,陪一位飲料公司老闆見市裡的副市長。副市長一表人才,氣傲勢盛。兩方坐定,老闆突然從包里摸出一部半塊磚頭大小的摩托羅拉移動手機,小心翼翼地豎在茶几前。副市長第一次親眼看見此物——在當年它的價格相當於高級公務員10年的工資,我分明感覺到他的氣勢硬生生地被壓下了半頭。

那個年輕的我,握着一管鋼筆的書生,夾在政商之間,猛然又想起性情與君王。

到了年底,單位把大家召集起來,談第二年的工作目標。輪到我發言,我說,明年的目標是掙到5000元稿費,做「半個萬元戶」。四座的叔嬸輩們齊齊把無比詫異的目光射向坐在牆角的我。

後來的幾年裡,瘋狂地寫稿子,為單位寫,為單位外的報紙、電台寫,為企業寫新聞通稿、匯報材料、講話稿甚至情況說明,為廣告公司寫報紙文案、電視廣告腳本,再然後,寫專欄、寫書,一本接一本地寫書。

那些年,我開始信奉這樣一句格言——「作為知識分子,你必須有一份不以此為生的職業。」羅斯福的這句話里有一種決然的掙脫,它告誡我,讀書人應擺脫對任何外部組織的人身和物質依附,同時,其職業選擇應該來自興趣和責任,而與生存無關。這是一種來自西方的價值觀,最遠可追溯到亞里士多德,他將具有道德行為能力的人局限於「有產男性公民」,即「無恆產則不自由,不自由則無道德」。在一個一切均可以用財富量化評估的商業社會裡,思想自由不再是一個哲學名詞,而是一種昂貴的生存姿態,它應基於財富的自由。

20世紀90年代末,房地產業悄然趨暖,在財經世界浸淫多年的我,對照歐美和亞洲列國的經驗,意識到這將是一個長期行情,而我一生中也許只能經歷一次。於是,我將幾乎所有的稿費積蓄都投擲於購房。這是一個特別單純的行動,無須尋租、無須出賣。你只要有勇氣並懂一些貨幣槓桿的知識,購入即持有,持有即出租,一有機會便抵押套現,再復循環,財富便如溪入壑,水漲船高。

2003年,我決定離開服務了13年的單位。那時是中國財經媒體的黃金時代,我設想創辦國內第一份商業周刊。在此前的2001年,我已經寫出《大敗局》,在商界有了一些信譽,有人願意掏錢投資,有4A公司願意入股並包銷所有廣告。我把這些資源打包成一份創業計劃書,與至少3家省級報業集團洽談刊號,不出預料的是,他們都表示了極大的興趣,但無一例外的是,他們都以國家政策為由,提出控股的要求,有一家集團表示可以讓民間持有49%的股份,「剩下的1%實在不能讓出來」。

但在我看來,那剩下的1%就是自由的疆界。

最後,我放棄了商業周刊的計劃。因為,書生不能有「君王」,即便為了理想,也不行。

不能辦雜誌,不能辦電視台,不能辦報紙,但我除了辦媒體又不會幹別的,於是,最後只剩下一條出路:辦出版。

出版的書號也是牌照資源,但它有一個「半公開」的交易市場。

有交易,就有自由,而只有自由前提下的理想才值得去實現。

於是,有了「藍獅子」。從第一天起,它的股東就全數為私人。

十餘年來,我一直被藍獅子折磨。就商業的意義上,出版是一個毛利率超低、賬期極長、退貨率讓人難以忍受的「爛行業」,在當今的三百六十行,只有它還在「先鋪貨,後收款」。在很長一段時間裡,藍獅子名聲在外,但規模和效益卻不盡如人意。不過,我卻從來沒有後悔和沮喪過,因為它是我的理想,而且是一個可以被掌控的理想,更要緊的是,與我的眾多才華橫溢的朋友們相比,我沒有為了理想,出賣我的「資本自由」。

浮生如夢,這一路走來三步一嘆,別彆扭扭。

在我們這個國家,最昂貴的物品是自由與理想。它們都是具體的,都是不可以被出賣的,而自由與理想,也不可以被互相出賣。

自由是世俗的,它不在空中,不在別處,它就在地上。作為一個讀書人,你能否自由地支配時間,你能否自由地選擇和放棄職業,你能否自由地在四月去京都看櫻花,你能否自由地與富可敵國的人平等對視,你能否自由地抵制任何利益集團的誘惑,這一切並不僅僅是心態或勇敢的問題,而是一種現實能力。

與自由相比,理想則是一個人的自我期許和自我價值呈現的方式。千百年來,無數中國讀書人為了理想以身相許,他們把自由出賣給帝王、黨派或豪門,試圖以此換取自我價值的實現。在我看來,這是不值得的。理想是一個「人生的泡沫」,可大可小,可逐步實現,也可以不實現,但是,自由不可須臾缺失。加繆在《西西弗神話》中論及「人的荒誕性」,曾說,「一個人始終是自己真理的獵物,這些真理一旦被確認,他就難以擺脫」。

那麼,一個人能否擁有與之制衡的能力?

加繆提供了三個結果:我的反抗、我的自由和我的激情。

我卻從來沒有後悔和沮喪過,因為它是我的理想,而且是一個可以被掌控的理想。

孫午飛 攝

把生命浪費在美好的事物上

在這個世界上,不是每個國家、每個時代、每個家庭的年輕人都有權利去追求自己所喜歡的未來。所以,如果你僥倖可以,請千萬不要錯過。

每個父親,在女兒18歲的時候,都有為她寫一本書的衝動。現在,輪到我做這件事了。

你應該還記得,從很小的時候,我就開始問你一個問題:你長大後喜歡幹什麼?

第一次問,是在去日本遊玩的歌詩達郵輪上,你上小學一年級。你的回答是:遊戲機房的收銀員。那些天,你在郵輪的遊戲機房裡玩瘋了,隔三岔五,就跑來向我要零錢,然後奔去收銀小姐那裡換遊戲幣。在你看來,如果自己當上了收銀員,那該有多爽呀。

後來,我一次又一次地問這個問題:你長大後喜歡幹什麼?

你一次又一次地更換自己的「理想」。有一次是海豚訓練師,是看了戴軍的節目,覺得那一定特別酷。還有一次是寵物醫生,大概是送圈圈去寵物店洗澡後萌生出來的。我記得的還有文化創意、詞曲作家、花藝師、家庭主婦……

16歲的秋天,你初中畢業後就去了溫哥華讀書,因為我和你媽的簽證出了點狀況,你一個人拖着兩個大箱子就奔去了機場。你媽媽在你身後淚流滿面。我對她說,這個孩子從此獨立,她將有權利選擇自己喜歡的大學、工作和城市,當然,還有喜歡的男朋友。

在溫哥華,你過得還不錯,會照顧自己,有了閨蜜圈,第一次獨自旅行,還親手給你媽做了件帶帽子的運動衫,你的成績也不錯,期末得了全年級數學一等獎。我們全家一直在討論你以後讀哪所大學,UBC(University

of

British

Columbia,不列顛哥倫比亞大學)、多倫多大學還是QUEEN(Queen’s

University,女王大學)。

又過了一年,我帶你去台北旅行,在台灣大學的校園裡,夕陽西下中漫步長長的椰林大道,我又問你:你以後喜歡幹什麼?

你突然說,我想當歌手。

這回你貌似是認真的,好像一直、一直在等我問你這個問了好多年的問題。

然後,你滔滔不絕地談起自己對流行音樂的看法,談了對中國當前造星模式的不滿,談了日韓公司的一些創新,談了你自認為的歌手定位和市場空間。你還掏出手機給我看MV,我第一次知道Bigbang,知道權志龍。我看了他們的MV,覺得與我當年喜歡過的Beyond和黃家駒那麼的神似,一樣的亞洲元素,一樣的都市背街,一樣的藍色反叛,一樣的如煙花般的理想主義。

在你的眼睛裡,我看見了光。

作為一個常年與數據打交道、靠理性分析吃飯的父親,我提醒你說,如果按現在的成績,你兩年後考進排名全球前一百位的大學,大概有超過七成的把握,但是,流行歌手是一個與天賦和運氣關係太大的不確定行業,你日後成為一名二流歌手的概率大概也只有10%,你得想清楚了。

你的目光好像沒有游離,你說,我不想成名,我就是喜歡。

我轉身對一直在旁邊默默無語的你媽媽說,這次是真的。

其實,我打心眼裡認同你的回答。

在我小時候,沒有人問過我這個問題。從一年級開始,老師布置寫作文「我的理想」,保衛祖國的解放軍戰士、像愛因斯坦那樣的科學家,或者是遨遊宇宙的宇航員。現在想來,這都是大人希望我們成為的那種人,其實大人自己也成不了。

這樣的後果是很可怕的。記得有一年,我去四川大學講課,一位女生站起來問我:「吳老師,我應該如何選擇職業?」她是一位物理系在讀博士生。我問她:「你為什麼要讀物理,而且還讀到了博士?」她說:「是我爸爸媽媽讓我讀的。」「那麼,你喜歡什麼?」她說:「我不知道。」

還有一次,在江蘇江陰,我遇到一位30多歲的女商人,她賺了很多錢,卻說自己很不快樂。我問她:「那麼,你自己喜歡什麼呢?」她聽到這個問題,突然怔住了,然後落下了眼淚。她說,我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從很小的時候,她就跟隨親戚做生意,從販運、辦廠到炒房產,什麼賺錢幹什麼,但她一直沒有想過,自己到底喜歡什麼。

今日中國的90後們,是這個國家近百年來,第一批和平年代的中產階級家庭子弟,你們第一次有權利、也有能力選擇自己喜歡的生活方式和工作——它們甚至可以只與興趣和美好有關,而無關乎物質與報酬,更甚至,它們還與前途、成就、名利沒有太大的干係,只要它是正當的,只要你喜歡。

喜歡,是一切付出的前提。只有真心地喜歡了,你才會去投入,才不會抱怨這些投入,無論是時間、精力還是感情。

在這個世界上,不是每個國家、每個時代、每個家庭的年輕人都有權利去追求自己所喜歡的未來。所以,如果你僥倖可以,請千萬不要錯過。

接下來的事情,在別人看來就特別的「烏龍」了。你退掉了早已訂好的去溫哥華的機票,在網上辦理了退學手續。我為你在上海找到了一間日本人辦的音樂學校,它只有11個學生,還是第一次招生。

過去的一年多里,你一直在那間學校學聲樂、舞蹈、譜曲和樂器,據說挺辛苦的,一早上進琴房,下午才出得來,晚上回到宿舍身子就跟散了架一樣,你終於知道把「愛好」轉變成「職業」,其實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其實,我到現在還不知道你到底學得怎麼樣,是否有當明星的潛質,但是有一點是肯定的,你確乎是快樂的,你選了自己喜歡走的路。

「生命就應該浪費在美好的事物上。」

這是台灣黑松汽水的一句廣告詞,大概是12年前,我在一本廣告雜誌上偶爾讀到。在遇見這句話之前,我一直被職業和工作所驅趕,我不知道生活的快樂半徑到底有多大,什麼是有意義的,什麼則是無效的,我想,這種焦慮一定纏繞過所有試圖追問生命價值的年輕人。是這句廣告詞突然間讓我明白了什麼,原來生命從頭到尾都是一場浪費,你需要判斷的僅僅在於,這次浪費是否是「美好」的。後來,我每做一件事情的時候,我都會問自己,你認為它是美好的嗎?如果是,那就去做吧。從這裡出發,我們去抵抗命運,享受生活。

現在,我把這句話送給18歲的女兒。

此刻是2014年12月12日。我在機場的貴賓室完成這篇文字,你和媽媽在旁邊,一個在看朋友圈,一個在聽音樂,不遠處,工人們正在布置一棵兩人高的聖誕樹,他們把五顏六色的禮盒胡亂地掛上去。我們送你去北京,到新加坡音樂人許環良的工作室參加一個月的強訓,來年的一月中旬,你將去香港,接受一家美國音樂學院的面試。

說實在的,我的18歲的女兒,我不知道你的未來會怎樣,就好比聖誕樹上的那隻禮盒,裡面到底是空的,還是真的裝了一粒巧克力。

在這個世界上,不是每個國家、每個時代、每個家庭的年輕人都有權利去追求自己所喜歡的未來。所以,如果你僥倖可以,請千萬不要錯過。

吳曉波 提供

所有的青春都是在為中年作準備

「一個不成熟的男人是為了某種崇高的事業英勇地獻身,一個成熟的男人是為了某種高尚的事業而卑賤地活着。」

——塞林格

立冬既過,窗外綠深紅淺。順手抓着一本陳從周的《說園》,錄下一段文字:

「萬頃之園難以緊湊,數畝之園難以寬綽。緊湊不覺其大,游無倦意,寬綽不覺侷促,覽之有物,故以靜動觀園,有縮地擴基之妙。而大膽落墨,小心收拾,更為要諦,使寬處可容走馬,密處難以藏針。」

這段文字,抄下來就很舒服。西湖邊有一郭莊,據說是陳從周的最後一個作品,也是他最喜歡的園林。瓊瑤的《煙雨濛濛》取景此處。前些年,我常帶人去那裡喝茶。郭莊很小,卻曲折從容,妙處無窮,深得「借」字真味。現在想來,真好比做一篇文章,傍着一個著名的西湖,卻自營造出一份獨屬的景致。

好文章,好人生,亦當如是。

這些年寫作企業史,常感人物故事紛涌而來,難以取捨,而時空一龐大,竟有駕馭不住的恐懼。讀了從公的道理,很是受益。

上月,還獨自一人去中國美院邊潘天壽的故居遊覽,在他的立天大畫前徘徊良久,看他謀篇行筆的大局和細處,當時已若有所悟,今日讀《說園》,再次回味其中巧妙,如清茗入口,實在受用。

近年來,還突然喜歡看建築師、設計師的文字,因為我覺得他們的實用感是我們這些做文章的人需要學習的,房子是建來讓人住的,服裝是裁剪出讓人穿的,所以,合體舒服是第一要義。做文章是讓人讀的,也應該這樣。山本耀司是我非常喜歡的日本服裝設計師,他很喜歡從老照片中吸取靈感,他說自己有很多世紀初人像攝影的圖書,喜歡那裡面人與衣服之間的關係,人們穿的不是時尚,而是現實(reality)。或者換句話說,山本耀司希望他設計的服飾能夠給穿它們的人這種感覺。我想,這是一種人們能夠通過自己的穿着認識自己的感覺,當你照鏡子的時候,你看到的是自己,而非衣服或時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