潦草 - 第1章

賈行家

潦草

賈行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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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

二○一一年八月開始,我在網易微博用「他們」做標籤,每月寫三十條微博,既不成文,又不成章,講的是人事景物,不過一閃念、一片斷、一言行、一場景、一舊事。那三年裡,遇到什麼就寫什麼,一百六十三個字為限,寫到第九百九十條,無論如何該結束了,因為網易微博倒閉了。

從此處開始,整本都將只是一二百字一節,少有關聯。竟有如此厚顏無恥的作者,拿這樣的東西當書賣?可不是麼,我要不是那個作者,也要和您一道罵他。節省時間的讀者,請在此擲下,並接受我的道歉。我當然知道這東西有多麼粗鄙可笑——如果還有點兒自尊,本該打死不認——我既不是謙卑,也不是準備振作,只是急於打發它離我而去,至於評價之類,顧不得在乎了。

這文檔在網上、紙上出現過幾次,內容不全相同。每次我決心丟下它,都遇到新的高估和熱情,命我先寫着再說,先後有石不該、城南草木生、氓姐、吳主任、謝小曼、東東槍、六哥和《讀庫》的諸位。他們的意思,我揣測,是不妨有這種以草率來記錄眾生潦草的東西。這次借家勝的力量,但願能略齊整些。如果您在閱讀過程中(想必會)發現受騙了,請就近向上述人士索賠。

羞愧之餘,我倒也悟出這限制的好處來,請容我辯解:對這些片言隻語,我更像拾荒者而非作者,這樣豕突簡陋的記錄,不會也不必使它們深入和豐厚。這東西沒有次序,以隨意翻幾頁為宜,假如對某處略有沉吟,也不值得細思量,它攜帶的緣分僅此而已。時下,驚人的事實隱而不宣,尋訪荒謬只要留意新聞,這些隨時隨處的平常事,沒什麼目的和意義,起碼我說不清。

如果宣稱它都屬於真實,也許能嚴肅些。可我卻要卑怯地託庇於虛構,且自覺地一再刪減。但願虛構像許多人所說,已經是種事業;小說貴為「核心文類」,履行着曾由詩歌承擔的東西,早已不是道聽途說;打有網絡以來,這類玩意兒就叫段子,最不入流。至此,任何指責都不會讓我更難為情了。我仍然選擇保留它:恥辱值得咽下,痛苦和對痛苦的預感令人自感莊嚴,恥辱至少提醒我還活着,用不着把它換成別的什麼。

既然沒有「作者」的體面,就又從飯否的第二編輯部、沒大耳朵、白一刀等數位朋友處抄來了許多條,貪圖他們有更好的表達。

文中加了「#」號若干,算是鬆散的標籤。也有用幾條才說完一件事的,段前標記了「續」「再」「又」等序號。還有「【】」號三種,決心不議論,到底還是沒忍住:【賓白】在每節前,這詞挺好,雜念為實之賓;索性又借了雜劇的兩個術語來亂套,【前腔】是貼着前面那條接着說,【餘文】在整個標題之後,意思是行而有餘的絮叨,即俗話說的嘴欠,輕浮地發泄些奸巧語、污穢詞、市井氣。

我見識到的許多事情,都輕率得像打草稿,但不會真有重來的機會,如許多人的一輩子。我是不可知論,覺得連後悔也可以免了,追悔屬於有希望的人。別人給我普及物理,說無序的運動會趨向平衡,所以時間只能為單向;另有哲學上的論證,判決道即便重來,人生仍是永遠要一再如此。

「同情心」總被作為判斷人性的標準,我覺得這概念是中性的,常產生干涉和災難。人無法見到遼遠,又擅長遺忘。當我懷着同情在記這些條目時,想談論的是做了一回人所感到的局限:於時間空間,於心智和力量,悲喜、愛恨、禍福、正反,這些經不起推敲的體驗都是從這局限里來的。歸人和過客,遠道而來,映入眼底,又從另一面遠去,如同我在他們眼中的去來。這就是我所知道的同情。

總之,於是乎,第一條是這麼寫的:

「他們,困苦地活着」——狂妄地引用這句話作為開篇。在「活着」這條窄路上,無需對困苦有清楚的知覺和記憶,「在經歷」已經夠受的了。當我們因為破滅而活在世上、而彼此戕害時,我們忍受着自己配不上的磨難。

市井

【賓白】我日日往返於那幾條街上,像條老狗。舊城中心改建不起,又伸展不得,二十年裡無從變化,只是日復一日地腌臢寂靜下來。春秋都短,冬日很長。有些人和我一樣在此長居,蕃息畜藏並歌哭於斯,我卻不大認得,真是熟視無睹;有些人流來流去,情緒緊張,我們構成他們對城市冷淡卑微的印象:

每天帶着兒子來散步的老先生像個老幹部,他的兒子像個唐氏兒綜合徵患者,父子倆都乾淨體面。他們打羽毛球、踢球,每天玩得很盡興,老幹部用一種自豪欣賞的語氣和兒子說話,看着他一拐一顛地跑來跑去。他們在小廣場上消失一段時間了,人們覺得是老幹部沒了。

老婦人以門前夏天的大街為上衣,以天地為房屋,袒露着曬得紫紅的上身,露出兩隻飽經滄桑的乳房,乳頭粗糲而堅硬,像是已經先她死去多年。她逐個審視着路人的迴避眼神。

在大廈屋檐下睡覺的流浪漢,有點兒神志不清,總能想辦法弄到點兒白酒,讓自己在入睡前暖和一些。他的十個腳趾一個接一個地爛沒了,傷口附近生滿凍瘡。有一天來了輛120,把他拉走了。他再回來時,兩隻腳徹底沒了,纏着新繃帶,爬回那個屋檐下養精蓄銳。

(續)入夏以後開始經常惹人尷尬。終日赤裸着上身攤在儲蓄所的水泥台階上,幾步外就能聞到挑釁一樣的惡臭,常常露大半截屁股出來,渾身黧黑,唯獨屁股雪白。儲戶寧可換一家去取錢。傍晚下班時,他正橫在報攤前酣睡,不知夢到什麼,兩隻手伸進褲襠,掏出件和他一樣又黑又皺巴的物件,高高興興地當街舞弄起來,行人很難忽視這個一點兒一點兒順風長的東西。

新搬來的鄰居都要問問大院門前的傻子有沒有攻擊性。老太太們以二十年的乘涼經驗保證:沒有。「你看這孩子好像不大,其實都四五十了,可仁義啦,天天吃完飯就下樓來坐着,一句話不說。二十年前還有人想把她拐走禍害了,現在沒了。沒事兒,沒事兒。」

靖宇大街被廢棄多年,店鋪倒閉後沒有接盤,行人車輛稀少,一片樹葉可以順利地被風從狹長街頭吹到街尾。有段時間,總能見到兩個手挽手的女精神病人走過,穿着自製的大紅呢子長裙和綠呢披風,撐着傘,戴着有蕾絲邊兒的帽子,臉抹得像日本歌伎,神色高傲。在她們的腦中,她們正巡遊於她們的舊世界裡。

據我觀察,有些精神病患者喜歡指揮交通,有些則喜歡待在氣派的辦公大樓門外,在武警或石獅子的鼻子底下,坐着憨笑、跳舞或罵些語焉不詳的髒話,保衛信訪幹部也懶得干涉。市裡的機關搬遷到江對岸,據說也有躲清靜的功能,沒幾個月,那幾個精神病患者又跟來了,也說不清他們怎麼找到這裡的。

火車站前的那種小流浪漢跑到小區里來了,睡在老人們乘涼的亭子裡。小流浪漢長得漂亮,像黃曉明一樣自作瀟灑,染着紅棕色的頭髮——理髮店學徒為了練手,不要錢。盛夏里,還穿着長褲和夾克衫,滿嘴成年人的語彙和髒字。很快,全院的男孩子,即便比他高大的也都奉他為首領,像一群家豬敬畏着野豬。直到有忍無可忍的家長找來救助站。

她起初並沒計劃就這麼在省城住下去,在遭遇了各種拒絕之後,也挨着其他人,在附近居民區尋了塊空地,安頓好隨身的一切,把打印的材料用塑料布包了幾層,壓在蓆子下面,晚上睡在上面。幾個月以後,事情沒有一絲頭緒,只有天氣越來越涼,她露宿時的神情已像個拾荒者一樣安閒自在。

倆人簡直是兄弟,面容相近,均是風吹日曬出的黑瘦,衣着也差不多,像打一個村兒出來的。卻在街頭扮起了素不相識的人,一個捧着樹脂壓制的觀音像,另一個說「這是純金的啊我要買可錢不夠你等等我問有沒有識貨的一起湊錢」。行人都默默地避開他倆,有幾個在陰涼里站住,遠遠地看,冷笑倆人連口音也一樣。過了幾天,他倆並排坐在陰涼里,牽着根繩子,繩頭上拴着只很大很大的烏龜。

冬日一般零下二十度,正午時沒風,可以多挨一會兒。有兩個少年在百貨公司門前赤膊跪在雪地上乞討,引人稱奇,大聲感嘆,踴躍扔錢。過了十來分鐘,來了條惡漢,擲兩件棉襖給他們披上,就地斂錢,又將棉襖收走。這路要錢法很傳統,據說事先擦上紅礬會通體發熱,只是到開春時會長遍體的癩瘡,現在也許有新藥。因太過招搖和觸目驚心,只半天就絕跡了。

擺鞋墊、針頭線腦地攤的老太太,帶着條串得看不出種來的長毛狗。下大雪,她在攤上蓋了層塑料布,圍上厚圍巾,只露雙積雪下的眼睛,讓狗蹲在她的兩腿中間,遠看是個雪墳。這天氣,誰會來買針頭線腦呢?天氣好時,她靜坐着,狗在不遠的花壇里幸福地鑽來鑽去。

珠算是非物質遺產,不知如今的行市如何。我小學上過珠算課,嘩啦嘩啦響,聰明的能學會乘法,比老師快,我從1加到100無論如何也得不出5050。那些年,偶有個中年男人來到這一帶,把自行車支在路邊,在樹上掛起只大算盤,演示很多聰明的方法給路人看。他不推銷什麼。他來自珠算協會,好像是義務向群眾普及的公家單位。人圈忽大忽小,他講完一遍,喝口水,就走了。

那時,看下棋也是文娛活動,文化宮前有掛巨型棋盤,臉盆大的棋子能粘在上面,用根竹竿推來推去,有棋院的老師來講。夏天,我爸領我去廣場上玩,他坐在人堆里仰脖子看,人不少,表情都很認真,因為這是玩兒。棋子上的字我都不認得。到人人都看不清字的時候,就散場了。其實他從來不下棋。

自然界是公平的,給東北以嚴寒,給東北女士以貂皮。經過前十幾年誰穿上都像狗熊的摸索之後,身材樣貌好的人穿上不再像狗熊了。直率的東北女士一旦披掛上貂皮,神氣就不一樣了,走路的姿勢也不一樣了。我認識一位,直接向養殖場訂了幾十隻貂,秋後集體屠宰,倩人製成大氅,上身以後殺氣彌空。近年行市一降再降,價格跌到三折。

街頭,一個穿運動鞋、端着胳膊拖着腿鍛煉的半身不遂患者,走到叢丁香花前,停下,像只鳥一樣慢慢轉頭看,掏出根自拍杆,安上手機。

那種嚇人聲音是鞭子響,深夜或凌晨,不絕於耳,在居民區的廣場盪開,越高處聽得越真。抽的是小水桶似的尜,會嗡嗡響,還有掛着彩色燈帶的。甩鞭子的多為健碩老者,還有中年婦女,個個像武林高手。他們總有辦法找到最攪擾旁人的樂趣。

飯局以後,好像還有許多心意需要交流,「第二悠」要找個街頭燒烤攤,烤很多亂七八糟的東西,赤膊把更多的啤酒灌進胃裡。有三十幾歲即呈中老年心腦血管狀態的,說不得已,否則辦不成事,也還是有幾分依賴這活法。本地已無工業,夏天空氣原本尚好,但入夜之後全是燒烤的煙塵、貧窮的味道,他們在午夜裡坐着,直坐到清潔工和朝霞出來。

馬路兩旁都畫上停車位,剩了一條時斷時續的車道,長短夾雜如罵街的喇叭聲響,催促唯一一個女收費員,跑步來回。看人吞吞吐吐地進不去車位,喊「下來下來我來」,不用看倒鏡,一把就進去了。謹慎人不動別人的車,都說這女人「有點兒虎吧」。我目睹她側停一輛鯨魚似的奔馳轎車,覺得豈止是「有點兒」啊。「她啊,就願意摸車,老想有輛車開」,賣烤地瓜的說。

出租車司機常在立交橋下的空地上小便,熱天辣得睜不開眼。有對在這兒擁吻的情侶,膚色黝黑,女孩兒背影粗壯,從穿着上看,應該是結伴到城裡來打工的。他們需要付出很大代價,也許永遠沒有機會,在這片面無表情的街區里得到個體面的空間親近彼此。

在私家車和電動車之前,街上有過三個修自行車的人。一個連車胎都補不好,還總帶着副看不起人的樣子。另一個右眼和右腿有殘疾,歪頭拖着腿走路,手又穩又快,對車很體貼,翻過來前,先在地上鋪塊氈子。他的幾隻氣筒都省力好用。還有個年輕人,那時已經很少有青年肯做這一行,出攤的時間沒準兒,兼做購贓和銷贓的生意。

無損音質隨手可得時,還有人沿街賣MP3碟:看上去吊兒郎當的青年,蹬「倒騎驢」三輪車,平板上鋪着白皮碟,兩隻大音箱裡放他自選的拼盤,「昨日一去不復回哦也」、「我的心都是為你陶醉的」,生氣勃勃,但熱天很吵人午睡。我還以為這生意賺不到錢呢,其實主顧真不少,我又偏激地以為這是破敗的跡象。

秋天,坐在裝滿白菜的拖拉機頂上的一母三子進城來了,都健壯、開朗、俊俏,整天高高興興的。我家不漬酸菜,看他們活潑潑的也忍不住想買五十斤。他們不囉唆地自誇,過稱,有五十四五斤。大娘又從上面扔下來兩顆,爽朗地對小伙子說:「再給人家饒兩顆,這玩意兒稀爛賤。」實在是不好意思。回家疑慮地稱了稱,多說四十三斤吧。

這個老者賣菜屬於玩票,站在市場盡頭,不吆喝,很多人不知道他是幹嘛的。菜裝在自行車后座的柳條筐子裡,單日子是小白菜,雙日子是豇豆角。菜生得細小抽巴,不少蟲子眼兒,沒噴水,賣相難看,自己家吃剩的。逛早市的人自然捨棄茁壯得可怕的青菜來買他的。他沒稱,犯不上買稱,按捆兒賣,一捆兒兩塊,捆兒打得也大小不一,大的被搶光了之後,小的也很快被買光了。

守着學校和許多小公司,成了個小吃夜市,路過時,鞋底被油污粘得「啪啪」響。說小吃,叫腸胃弱的人看俱都致命,地溝油增香劑藥粉藥膏藥水不在這裡用還能在哪兒用呢,尤其是炸臭豆腐的臭,叫人堅信裡面肯定有屎。核心競爭力唯便宜、過油、一辣解千饞。夏天,年輕人坐在道邊,舉着炸肉串或魷魚,就着塑料袋,邊蘸着吃麻辣燙邊笑。躊躇於是否該為公共衛生取消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