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身 - 第1章

東野圭吾

-------------------------------------------------------------

☆本文由早安電子書網友分享,版權歸原作者或出版社所有☆

☆僅供預覽,如果喜歡請購買正版☆

☆請勿用於商業行為,否則一切後果自負☆

☆早安電子書☆

☆http://www.zadzs.com☆

-------------------------------------------------------------

書名:分身

作者:東野圭吾

鞠子之章



或許,我正遭到母親的厭棄吧。

這種感覺是在我升入小學高年級時產生的。

雖說是厭棄,我卻沒有像灰姑娘受繼母惡毒虐待般的經歷,也從未受過任何冷遇。毋寧說,在我的記憶里,母親的慈愛倒更多一些。我家有三本相冊,裡面幾乎全是我一個人的照片。有一些是在學校拍的,或者是朋友拍的,但至少有九成出自父母之手。

第二本相冊的第三頁上,貼的是一家人去函館山時的照片。上面只有我和母親,那麼按下相機快門的自然就是父親了。地點似乎是一個展望台。從背景中絢麗的紅葉不難推測,拍攝的時間大抵是十月中旬。

照片中的我四五歲的樣子,身穿帶風帽的上衣,瑟瑟地站着。母親則只拍了半身,雙手做出環抱着我的樣子。但不可思議的是,母親的視線並非正對鏡頭,而是有些偏右。後來,當我追問母親在看什麼時,她竟有些不好意思地回答:

「這個嘛,當時媽媽看見稍遠的地方有一隻蜂子在飛。我怕它飛過來,哪裡還顧得上照相喲。」

怎麼會有蜂子呢?父親表示懷疑,可母親仍堅持說有。我一點也不記得當時的情形了,大概是有吧。照片中母親做出的庇護動作便是證據。她不安的神情分明在訴說,她不是在擔心蜂子蜇到自己,而是擔心幼小的我。在眾多照片中,我對這一張最為中意,便是因為能夠回憶起這段小插曲。但如今,這本相冊已經不在了。

母親對我的愛總是細緻、自然而妥貼。只要在她身邊,我就不需要擔心任何事情。我還曾毫不懷疑地堅信,這種愛會永遠持續下去。

究竟從何時起,一抹陰影悄悄爬上了這份本該永恆的愛,我已經說不清楚了。因為我的日常生活並未出現任何變化。

只是,若一定要搜尋遙遠的記憶,倒勉強能搜出幾幕景象來—在孩子的眼裡,母親的確有些異常。吃飯的時候,不經意間一抬頭,經常會發現母親正呆呆地望着我出神。有時,母親會在梳妝檯前枯坐半天,一動也不動。當然,即使在這樣的時候,一旦發現我在注意她,她便會如往常一樣對我微笑起來,眼裡充滿慈愛。

其實,這一切根本不算什麼,但兒童的直覺讓我開始意識到,母親的態度中似乎蘊含着一種不祥之兆。並且隨着我的成長,這種不安日益顯著。

身為大學教授的父親熱心於研究,縱然在家,也多半躲在書房裡忙於工作。因而於我來說,父親似乎變得愈發難以接近。漸漸地,在我的眼裡,他與其說是一個父親,毋寧說更像一個管理者。我能感覺到父親其實也溺愛着我,可這並沒有使我忘卻對母親的不安。到了五年級,模糊的感覺似乎變得稍稍具體而明朗了。母親是不是在有意躲避着我呢?從前,我經常跑進廚房,一面看着母親準備飯菜,一面訴說學校里發生的事情。可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母親原本興致盎然的臉上逐漸流露出心不在焉。不只如此,她甚至還嫌我妨礙她做飯,將我趕到一邊。還有,星期天購物的時候,我一提出也要去,她便以「今天只是給你爸爸買東西,不好玩」之類的理由把我打發掉。這在以前絕不會有。

而最令我不安的,是母親已不再看着我的臉說話,即便正對着我,眼睛也總是游移在我身體之外的某個地方。

為什麼會這樣?曾經那麼慈愛的母親為什麼會忽然間離我遠去?我無法想象。

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那是在五年級快要結束的時候。我就讀的小學每個期末都要舉行一種叫「親子懇談」的活動,班主任與學生及家長面談。那次活動結束後,母親和我與同班的小奈母女一起去喝咖啡。兩位母親閒談了一會兒,不知怎的,小奈的母親竟忽然說:

「鞠子到底長得像誰呢?比起母親來,還是更像父親吧?」「是不像阿姨呢,」一旁的小奈也打量着我和母親的臉,說道,「眼睛不像,鼻子也一點不像。」

「或許吧。」我答道。

「不像我好啊,可千萬別像你的丑媽媽。」母親笑答道,可後來她竟莫名地撅起嘴,幾次三番地打量起我,最後,竟突兀地冒出這麼一句:「是啊,的確一點都不像……」

我正是在這一瞬間發現了母親內心的秘密。當時,母親眼睛的深處沒有笑容,仿佛正看着一隻恐怖生物般的視線落在我身上。

母親變得不再慈愛,完全是因為我長得一點都不像她。這便是此時我得出的答案。為什麼長得不像就不行呢?對此我從未思考過。或許,我漠視了「人都喜歡長相酷似自己的孩子」這一自然法則。的確,從沒有人說起過我們母女倆相像,但我也從未認真考慮過此事。去外婆家玩的時候,外婆常常看着我說:

「啊呀,這孩子,真是越長越好看了。究竟像誰呢?靜惠也能生出這麼好的孩子,這可真是雞窩裡飛出金鳳凰了。」

每當此時,母親總會心地跟着笑。這是我幼兒時期的事情。那天以後,我獨自躲在房間裡對着鏡子端詳的時候就多了起來,總想找出自己與母親的相同之處。可我越是看,日子過得越久,容貌似乎就離母親的越遠。並且,我有了一個新發現—我也全然不像父親。

一股不祥的預感漸漸攫住了我的心。或許,我根本就不是他們親生的孩子!倘若我真的是長女,父母的年齡也太大了,而我也絕不可能會這么小。無法生育的夫婦從別處領來一個孩子做養女,這種事情完全有可能。

我陷入了煩惱,僅憑一個人無法解決的煩惱,而且無法與任何人商量。無奈,我只好為自己編織起一個殼,痛苦地躲在裡面。

恰好,當時學校里正在學習有關戶籍的知識。我舉手提問,年輕的男班主任十分自信地回答:

「戶籍上是不會撒謊的。若是養子,上面一定會清清楚楚地寫明。」兩天之後,我決定去一趟市政府。接待我的是一名女子。看到一個還在上小學的女孩竟獨自來取戶籍副本,她明顯面露詫異,但也沒有詢問理由。其實我早已想好,若她詢問,我就謊稱是報考中學需要。

幾分鐘後,一張戶籍副本的複印件便交到我手中。本打算回家後再看,可我終究忍耐不住,當場便確認起來。

父母一欄里寫的是「氏家清」、「靜惠」。再往下,那裡分明用極具說服力的宋體字寫着「長女」。

那一瞬間,長期以來一直積壓在心頭的異物頓時消散。我從未感覺到「長女」這兩個字竟如此溫暖。安心感蔓延開來,我反反覆覆將副本看了好幾遍,一種成功的喜悅爬上心頭。原來竟這麼簡單。這麼容易就得到了確認。

不知什麼時候,外婆曾這麼對我說:「你出生的時候啊,那可叫難產喲,可把人給擔心死了。家人親戚全跑到了醫院,一直等了八個多小時呢。後來,到了凌晨一點左右,雪忽然下得大了,我們正議論着明天除雪的事呢,忽然就傳來了哭聲。」

確認戶籍副本時,我想起了這段往事。看來這應該是實情,不會是為騙我而故意編造的。

那為什麼—我的疑問又回來了—我的容貌和父母的會相差這麼遠呢?每當照鏡子的時候,我就不由得思索起這個問題。

我升入六年級之後,母親對我的態度越發冷淡。我確信這絕非胡亂猜疑。正是在這一年冬天,父母說要把我送進一所私立中學。那是一所天主教大學的附屬中學,學生須全部住校。

「本地沒什麼有名氣的中學。爸爸自然也會很寂寞,但休息日倒也能回來,這對你的將來有好處。」

父親以辯解般的口吻勸說我的時候,母親已在水槽邊洗起餐具。我想象着他們的談話內容—女兒一在身邊我就心煩意亂,快把她支得遠遠的吧……

我沉默不語。大概是以為我不願意,父親慌忙補充道:「當然,如果你實在不願意,我們也不會強求。跟天天相處的老朋友們分別也的確痛苦。我們沒有別的意思,無非是想告訴你還有這樣一種選擇。如果你想上本地的中學,直說就是。」

思考了一會兒,我衝着母親的後背喊道:「媽,您說我該怎麼辦?」「這個嘛……」母親並沒有停下洗碗的手,也沒有轉過臉來,「在本地上學也不是不好,可過着集體生活學習也不錯,肯定能夠接觸到更多的新鮮事呢。」

發現母親也贊成我離開家門,我下了決心。

「嗯,那我就去吧,跟大家一起生活似乎也不錯。」我對父親說道。

「是嗎?好,那就這樣吧。」父親頻頻點頭,收起學校簡介。只是,這樣會很寂寞—父親心底一定這樣想。

我望了望母親的背影。她什麼也沒有說。

在上中學之前的這段時間裡,我和母親常常一起去購物,替換的衣服、日常用品、簡單的家具等都需要購買。母親充滿溫情,殷勤地幫我選擇,對我也有了笑容。面對這種情形,我甚至覺得認為她對我疏遠完全是多疑了。但我也會想,或許因為我馬上就走了,今後再也無從得見,才讓她如此高興吧。

「媽,我走後您會寂寞嗎?」有一次,買完東西,在冷飲攤喝果汁時,我這麼問道。我裝得若無其事,但事實上猶豫良久方問出口。「當然會了。」母親立刻回答,但之後,她眼底就閃爍起微妙的光芒。這一點完全沒有逃脫我的眼睛。

三月小學畢業,二十九日,我拎着一個小書包與母親一起出了門。大件行李早已寄送過去。

走到附近的電車站,迎接的客車早已抵達。我一個人上了車,母親則繞到窗下。

「要注意身體喲。有事打電話。」「嗯。」我點了點頭。

客車開動後,母親長時間地目送我離去。一瞬間,她那一直朝我揮着的手向眼角擦去,大概是哭了。我正要確認,她的身影已變得極小了。

我去的學校建在一個平緩的山丘上,裡面有牧場、教堂,還有宿舍。宿舍是木建築,裡面卻沒有想象般古舊,甚至還裝了空調。四人一個房間,室內由一種風琴帘子狀的東西隔開,多少能保護一下個人隱私。我的室友只有三年級的春子和二年級的鈴江二人。這兩個高年級的學生看上去都很和氣,我安下心來。

於是,中學生活開始了。六點鐘起床,六點半做體操,七點鐘做祈禱,然後吃早餐,八點鐘去學校。同宿舍的學姐風趣幽默,每天的生活就像是修學旅行,還有,作為教育一環進行的牧場勞作和聖歌隊的排練,也讓我樂此不疲。每名新生都發了一本名為「教育日誌」的本子,就寢前要把當天的事情全寫在上面,次日早晨交給舍監細野修女,可由於白天折騰得厲害,寫着寫着就睡着的事時有發生。每當出現這種情況,體形與名字截然相反的細野修女總是雙手叉腰,目光銳利地俯視着我,然後用極其威嚴的聲音說一句:「以後要多加注意。」細野的恐怖恐怕有一半出於訛傳,真正見過她發火的人,我身邊從未有過。

適應了宿舍生活之後,我就被春子和鈴江問起家裡的情況,如父親的職業、家裡的樣子之類。得知我父親是大學教授,鈴江頓時像做祈禱時一樣,雙手並在胸前。

「太厲害了!你父親太聰明了。大學老師!嗯,好崇拜哦。」「教什麼的?」春子問道。我略微遲疑了一下。

「不大清楚。生物,或者是醫學吧,反正就是這一類。」聽了我敷衍的說明,鈴江又迸出一句「太棒了」。

之後就說到母親的話題。最初自然還是那些再平常不過的內容,如是什麼類型、擅長的菜品之類。後來,鈴江不經意間忽然問了一句:「長得一定和你很像吧?」

沒想到,這無意中的一句話竟嚴重刺傷了我的心,甚至連我自己都感到有些意外。我驀地大哭起來。鈴江驚慌失措,春子則連忙把我領到床上休息。她們一定認為我想家了。

次日晚上,我決定向她們和盤托出真相。我不想讓人覺得自己是一個麻煩的學妹。她們認真地傾聽了我的故事,齊說不可思議。「可她畢竟是你的生母啊。母親居然會嫌棄自己的女兒,不可能會有這種事的。」鈴江語氣堅決地說道。

「我也希望如此……」我點頭附和。

「別瞎猜了,鞠子,就算是親母女,長得一點不像的也大有人在啊。」春子以三年級學生的鎮定口吻勸我,「如果因為這點小事,你母親就嫌棄你,這也太不可思議了。如果說你的母親真的很奇怪,一定是有別的理由,但絕對、絕對與你沒有任何關係。」

「沒錯。我也這麼認為。」鈴江也深表同意。

「暑假時要回家,對吧?」春子微笑道,「到時候,你母親一定會高高興興地迎接你的。我敢保證。」

「嗯。」我低聲答應。

果然如春子所言,暑假回家探親時,父母都非常高興。第一天,父親一直待在客廳想聽我的故事。而且,整個假期,他都沒有把工作帶回家來。

母親每天都帶我上街購物,為我買一些衣服和小首飾什麼的,晚上還特意為我做我最喜歡的菜餚,暑假期間一直非常慈愛。

但我仍沒有釋然的感覺。雖不能說這一切都是母親在演戲,我卻覺得並非出自她的真心。我甚至覺得,我似乎就是一個別人寄養在這裡的小姑娘。

暑假結束,回到宿舍,春子率先問道:「怎麼樣,你母親他們對你一定很好吧?」「是啊。」我只能如此回答。

往返於宿舍和學校的生活再度開始。我對此很滿意,體育節、文化節等各種傳統文化活動都在這個季節里舉行。每天都有新的發現,時間在喜怒哀樂中悄然流逝。心裡雖一直放不下母親的事情,卻連認真思考的閒暇都沒有,這反倒成了好事。

不久,冬天匆匆而至。夏天短了,冬天自然漫長。從年末到一月末是寒假,之後三年級的學生就要畢業了。因而,對於我們即將回家過新年的一二年級的學生來說,最重要的話題莫過於何時以何種形式舉行歡送會。

「歡送會什麼的也用不着太當回事了。」春子笑道,「反正你們也會上高中,到時候還會見面。」

「這根本就是兩碼事嘛。」鈴江一面捆行李一面說道,「不過,怎麼說也得到二月份之後了。希望此前你們倆都健健康康的。」她用力點頭。

「到了二月份,一定要笑着再見哦。」春子對我說道。「好,笑着再見。」我語氣堅決地說。

可我沒能兌現諾言。因為,這年冬天,我家發生了一件噩夢般的事情。

那天是十二月二十九日。這個日子我一輩子也無法忘記。幸福的團聚一夜之間跌入深淵。

很久沒有看到女兒了,父母看上去都很高興。跟往常一樣,父親一見面就問個不休:學習怎樣、宿舍生活如何、朋友好不好、老師如何,等等。

「還可以吧。」

儘管有些過分,我還是這樣簡單地回答。

父親還是眯起眼睛,說着「是嗎是嗎」,一個勁地點頭。

母親一如既往,沒怎麼說話,可還是處處為我着想。這一切究竟算什麼呢?是對心愛的女兒的真心付出,還是她心目中有一個完美母親的樣板,她只是機械地照着來做呢?我無法判斷。只記得當時曾有一件事讓我大吃一驚,唯一的一件。我想幫母親做飯,剛要走進廚房,看到母親正站在洗碗池前,什麼也沒有做,只是呆呆佇立。我正要出聲,可話剛到嗓子眼又咽了回去。因為我發現她的腳下有些異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