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色江戶歷 - 第1章

宮部美雪

書名:幻色江戶歷


版權頁

初空

睦月

歲末之火

梅見

如月

紅瓔之珠

夜櫻

彌生月

春華之燈

清和

卯月

水鏡之容

浴蘭

皋月

夜着之鬼

蟬羽

水無月

盂蘭之子

七夕

涼月

不倒之貓

清秋

紅染月

窄袖之手

竹醉

玄月

本尊之神

時雨

神無月

紅豆之女

神樂

霜月

侘助之花

季冬

朧月

碎紙之雪

初空

睦月

歲末之火



歲末二十八日晚,當伊丹屋所有人都熟睡時失火了。不巧那晚北風強勁,而且近十日來滴雨未下。若不是一向淺睡的掌柜藤兵衛臥室離起火點的佛龕房很近,被一絲煙味驚醒了,那麼在這離新年只剩三天的夜晚,伊丹屋的所有人很可能就得露宿寒天了。

廚房後面土倉房一旁,鋪子為傭工增建的榻榻米房內,阿豐和阿勝並排着枕頭睡。「失火了!」聽到有人如此大喊,阿豐從被窩裡驚醒了,她搖醒阿勝,阿勝仍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樣。阿勝離開近郊的家,隻身來到江戶,上個月剛進伊丹屋做事,雖說她都十二歲了,但事事都顯得十分笨拙,阿豐看她那模樣,不禁氣急敗壞地大吼:「你等着被燒死吧!」說完便衝到走廊。

自從阿豐背着只有幾件舊衣服的包袱到江戶做事以來,至今三十年了,她曾遇到過幾次火滅,也曾被火星子噴到,可是那些都是先聽到火警鐘聲才得知失火了,也就是別處的火災。阿豐做夢也沒想到,這回的起火點竟是伊丹屋,大喊失火的竟是在伊丹屋的歲月僅次於自己且平素最為人所信任的藤兵衛。

比起火災,這更令阿豐膽戰心驚。怎麼會這樣?我的伊丹屋竟然失火了,這教人有什麼臉面對老天爺?

由於沖得太猛,阿豐左碰右撞地一路朝藤兵衛跑去。其他傭工也沖了出來。當阿豐從聚集在佛龕房大伙兒的頭頂上聽到嗶剝的燃燒聲時,嚇得目瞪口呆。因為發生了令人難以置信的事。

起火的是神龕。

在新川這—帶鱗次櫛比的酒批發商中,伊丹屋並非歷史悠久的鋪子。據說,明歷振袖大火(注一)之後,從京都船運而來的酒,開始在介於日本橋川與大川之間的河道卸貨,對阿豐來說那是遙遠的往事,而開創伊丹屋的上上代老闆,當時還未踏進江戶,仍在遙遠的伊丹某處種田。伊丹屋在此地興蓋士倉房開鋪子獨立以來,不過四十年左右而已。

然而,反過來兌,也可說在僅僅四十年內,伊丹屋便發展成了目前的大鋪子。酒批發商工會非常團結,元祿時代(注二)以來,彼此橫向聯手,建構出—套獨立的上下順序與力量關係,互相撐持生意。外地人想插足,肯定會飽受種種不合理的艱辛。這不像夾雜於一般鋪子的蔬菜鋪或鮮魚鋪,只要會做生意就行了。這跟木場的木筏師(注三)踩着河面的木材過河一樣,需要微妙的技巧和洞察先機的眼光,以及衡量事物變動的敏銳力。

基於這種不斷積累的艱辛,伊丹屋才能生意愈做愈大,而阿豐正是和伊丹屋一起走過了這大半的艱辛路程。阿豐自孩提時代進伊丹屋當下女,直到成為下女總管使喚年輕下女的今日,她一直待在伊丹屋。每年近歲末之時,順着新川駛來的舢板,總會傳來壯工通報來自灘(注四)或伊丹的酒已抵達的吆喝。在伊丹屋做事的阿豐,每年都聽到這些搶先卸貨的吆喝,至今也僅對此事感到無限欣喜而已。

而這伊丹屋要是放火吞噬了,所有的辛苦將化為烏有。酒批發商工會的老幹部,也會因存放在新川這一帶土倉房裡的無數「富士見酒」毀於不雅的煙熏而絕不原諒伊丹屋。幸好起火點是神龕,而且火只燒焦佛房天花板就被撲滅了,可說是不幸中的大幸。

「唉,雖然我也認為幸好沒釀成大禍……」

藤兵衛環抱着瘦削的胳膊,說得有點含糊。與其他生龍活虎的壯工不同,藤兵衛是靠算盤爬到今日的地位。他身材瘦弱。要是被管理二十幾人的大家庭、並且還要做粗活的阿豐以粗壯手臂用力一推的話,恐怕會飛出去。

「雖然……什麼意思?」

發生小火災的翌日,吃過早飯,藤兵衛一臉若有所思的樣子,把阿豐叫到井邊。接着,—副難以啟齒的樣子低聲咕噥着前面的話。

阿豐和掌柜頗有交情。她知道對方這副模樣時,必定有重大的事,而且是只能對她說的事。

與三十年前背着只有幾件舊衣的包袱來伊丹屋做事的阿豐一樣,藤兵衛也是赤手空拳自學徒做起,一直為上一代老闆效勞。五年前上—代老闆過世後,由事事都與父親頂撞的當今老闆繼承家業,眾人都說,藤兵衛或許會辭職,不料他卻若無其事地待到現在。

阿豐認為,這男人也跟自己一樣,都是伊丹屋的樑柱。即使老闆換人,或任何女人嫁進來坐上老闆娘的位子,都無所謂。因為大家都是為伊丹屋做事。

「老實說,我在火災後整理現場時,發現了很奇怪的東西。」

藤兵衛向阿豐招手,帶頭走向水井前堆放柴薪和引燃物的後院。他在柴堆旁蹲了下來,自懷中取出紙裹着的細長東西。

那東西自紙端露了出來,阿豐立即明白——是注連繩(注五)。

「這是沒燒完的?」

「燒了一半。因為及時潑了水。」

藤兵衛在阿豐面前打開紙包。紙包里是一條被熏黑且濕濡的燒剩的注連繩。注連繩的一端已鬆脫,看似就要鬆開了。

「老闆娘說不吉利,叫我拿到神社請人燒掉。」

阿豐心想,叫藤兵衛這種大忙人的掌柜做這種事,果然是老闆娘的作風。她是個千金小姐,完全不懂商家家務。她嫁進來已經三年了,因膝下無子,上面又沒有公婆,至今仍像個未婚姑娘,離新年只剩三天,卻只擔心元旦要穿什麼新衣服。

「你看看這兒。」

藤兵衛指的是注連繩鬆散的部分。原本搓成繩子的地方鬆開了,露出縫隙。

縫隙間夾着看似白色紙捻的東西。

「你能不能拿出來看看?」

大概是藤兵衛之前摸過了,紙捻的一端已經鬆開。阿豐伸手一碰,立即明白那是什麼,不禁叫出聲來。

「這是什麼?好噁心!」

夾在注連繩裡面的紙捻包着頭髮。

「很奇怪吧?」藤兵衛皺起眉頭望着阿豐,「用紙捻包着頭髮,再將紙捻塞進注連繩。到底是誰?又是為了什麼?而且昨晚又發生小火災。」

「掌柜的,你認為這頭髮和那火災有什麼牽連嗎?」

阿豐認為那場小火災是忘了熄滅神龕燈火而引起的,絕無其他原因。

伊丹屋的家務歸阿豐管,但僅有佛龕是老闆娘管,包括點燃和熄滅佛龕的燈火。因此,昨晚的小火災,大概又是老闆娘忘了熄滅燈火的關係——阿豐心想。當然,她沒有明白說出來。

可是,藤兵衛卻搖着頭說:「我也覺得可能是這樣,所以問了老闆娘,問得相當仔細。但老闆娘說,昨晚風很大,她特別小心火燭,佛龕房內的燈火確實部熄滅了。她那個樣子,不像說謊。」

「但這麼—來,不就是沒有火的地方竟然起火了?」

「所以我才覺得這注連繩很可疑……」不知是否對自己的這個想法沒把握,藤兵衛一臉苦笑。「我當然不知道詳細情況。不過,這頭髮,一定有什麼問題吧?看來好像有人想對伊丹屋報仇,偷偷做出這種帶有詛咒的事,所以才會從這兒起火燒掉神龕吧?」

阿豐一直覺得,藤兵衛這男人大概認為世上沒有算盤算不出來的事,因而這話讓她更感意外。哦,看來他也有這種令人出乎意料的一面——竟說出這種怕鬼孩童才會說的話來。

「掌柜的,我會先想想更平常—點的事。」

「什麼意思?」

「是誰買這注連繩的?在哪兒買的?是誰在什麼時候又是怎麼布置的?我想先知道這些。」

藤兵衛的臉突然抽搐了一下,他說:「是我買來的。」

「哎呀,是嗎?」

「是老闆親自吩咐我的。明年不是我的干支嗎?」

明年正是藤兵衛的花甲之年。

「新年的裝飾品是吉祥的東西,老闆說讓我去買比較好。」

雖然老闆才三十出頭,但對這種事很迷信。

「是昨天中午過後買回來的,之後大家馬上動手布置。因為除夕當天布置的話不吉利,而且我也當場幫忙。所以你想知道的事,我現在就可以告訴你。可是,知道了又怎樣?就能知道是誰將頭髮塞進注連繩的嗎?」

「不是,不是那個意思。」阿豐抖動着肩膀笑道,「知道的話,就可以確定伊丹屋的人不可能將頭髮塞進注連繩。」

藤兵衛舔了舔被寒風吹乾的嘴唇,接着問:「那,這注連繩怎麼會在伊丹屋……」

「只是偶然吧。做這種缺德事的,肯定是製作新年裝飾品的代工。嗯,雖然不知道對方是什麼居心,也許只是故意搗蛋而已。總之,如果不是在我們這兒着火了,這注連繩在新年期間大概會被布置在神龕上,等過完年再拿到神社焚燒。這麼一來,不就不會被發現裡面塞了頭髮嗎?」

「照你這麼說,那場小火災一定是有正常的火源?」

「火源哪有什么正不正常。」阿豐笑道,「掌柜的,我只是很難相信有鬼火那種東西。」

「嗯,你說的的確有道理。」藤兵衛聳了聳單薄的肩膀,「不過,我還是覺得不吉利。」



賣裝飾品的,通常是架子工工會的會員或土木建築工人,僅於歲末時搭棚子做生意。藤兵衛今年是在大川旁的一個棚子買回伊丹屋那套裝飾品的,棚子小販是小網町的架子工。

阿豐和藤兵衛一起去了那個棚子。穿過歲末忙碌的新川町,宜至大川旁的這段路,匆匆忙忙的人群中,只有掛在屋檐下搖曳的新年裝飾品顯得格外沉靜。

兩人立即找到那賣裝飾品的棚子。對方也記得藤兵衛,馬上開口說:「伊丹屋嗎?」那男人嘴角有塊燒傷的痕跡,雖然個子矮小卻看似機靈,年約四十,說話聲音低沉,笑聲卻很高。

男人很快堅決否認,說是這裡絕對沒有人可以把東西藏在注連繩里,或動手腳。

「因為我一直在這兒睜大眼睛盯着。」

「這種東西是從哪裡進的貨?」

「附近的話,砂村那一帶就有,遠一點的話,也有人從佐原那邊採買。反正近郊的村子,一到冬天,大抵都在做這種副業。」

「做這種副業的人,有沒有在吉祥物注連繩上面搞惡作劇的情況?」

架子工對藤兵衛的提問,發出響徹歲來晴空的笑聲。「雖然有可能,但那又怎樣?注連繩是神的東西吧?在神的東西上做缺德事,受天譴的應該是那個人,怎麼可能是買注連繩的伊丹屋!」

藤兵衛喃喃自語地說有道理。阿豐笑道:「是啊!說得也是。」

兩人回到伊丹屋,說好了分別向鋪子裡的所有傭工個別問話——在場一起布置的人、布置時不在現場的人、布置前曾看到擱在榻榻米房裡的注連繩及裝飾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