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狗的眼睛 - 第1章

加西亞·馬爾克斯

藍狗的眼睛

加西亞·馬爾克斯 著


目錄

第三次忍受

埃娃在貓身體裡面

突巴耳加音煉星記

死神的另一根肋骨

鏡子的對話

三個夢遊者的苦痛

關於納塔納埃爾如何做客的故事

藍狗的眼睛

六點鐘到達的女人

石鴴鳥之夜

有人弄亂了這些玫瑰

納沃,讓天使們等候的黑人

有人從雨中來

伊莎貝爾在馬孔多觀雨時的獨白

第三次忍受

那噪音又響起來了。那是一種冰冷、鋒利、硬邦邦的噪音,他早就十分熟悉,只是此刻它變得尖利而傷人,仿佛一夜之間他已經無法適應它。

那噪音在他空空蕩蕩的頭顱里迴旋着,悶悶的,帶着刺。他的腦殼四壁之間就像建起了一座蜂房。聲音越來越大,一圈一圈,連綿不斷,從裡面敲擊、震動着他的椎骨,與他身體固有的節奏極不合拍,極不協調。作為一個實在的人,他的機體結構一定是出了什麼問題,一定有一樣什麼東西,「從前」運轉得挺正常,而現在卻像有一隻瘦骨嶙峋的手從裡面一下一下猛烈地、重重地敲擊着他的頭,讓他一生所有的痛苦感覺都湧上心頭。他有一種動物本能的衝動,想把拳頭捏緊,壓在因絕望痛苦而青筋暴起的太陽穴上。他真想用兩隻感覺靈敏的手掌找出那尖利如金剛石般的鑽透他的噪音。他想象着自己在燒得滾燙的腦袋中的一個個角落裡搜尋那噪音,臉上露出了家貓般的表情。差一點兒就要捉住它了,可是沒能成功。那噪音長着光滑的皮膚,幾乎無法捉住。可他下定決心,一定要用自己練就的嫻熟本領捉住它,並最終以發乎絕望的全部力氣將它久久地捏在手心。他絕不能讓它再跑進耳朵里去,他要讓它從自己的嘴巴里、從每一個毛孔里,或是從眼睛裡跑出去,哪怕雙眼在噪音跑過時凸起甚至瞎掉,他也要從那破碎的黑暗深處看着那噪音離開。他絕不允許它再在自己的頭顱內壁揉搓它那些碎玻璃或是冰凍的星星。那噪音確實如此:就像把一個小孩的頭往混凝土牆上無休無止地撞擊,又像大自然中一切堅硬物體猛烈撞擊的聲音。可是,只要能把它圈住,把它隔離開來,就可以不再受它的折磨。當然還要把那個變幻莫測的傢伙在它自己的影子裡砍成碎片,抓住它,最終牢牢地捏緊它,用盡全身力氣把它摔到地面上,還要狠狠地踩它幾腳,直到它一動不動,直到這時,才可以喘着氣說,這個一直折磨着他、讓他發狂的噪音,現在終於被他殺死了,它現在躺在地面上,就像任何一件普通的東西一樣,死得透透的。

然而他實在沒辦法壓住自己的太陽穴。他的雙臂變得很短,這會兒就像是侏儒的手臂,又短又粗又胖。他努力想搖一搖頭。頭一搖,那又大又木的腦袋裡噪音響得更厲害了,腦袋隨着一股越發巨大的力量向下墜去。那噪音沉重而堅硬,如此沉重而堅硬,剛才倘若捉住並摧毀了它,他一定會有一種將一朵用鉛塊打成的花朵一瓣一瓣撕下來的感覺。

這種噪音他「從前」也聽到過,向來如此揮之不去。比方說在他第一次死去的那一天,他就聽到過。那是在面對一具屍體的時候,他明白了那其實是他自己的屍體。他看着自己的屍體,還摸了摸,感到自己無可觸摸,無體無形,根本就不存在。他真真實實是一具屍體,而且正正經經由自己年輕多病的軀體體驗着死神的來臨。整間屋子裡空氣都凝固了,就像是填滿了水泥,水泥塊里,各樣東西依然像在空氣中那樣排列着,他就在那裡,在這一整塊東西里,被小心翼翼地安放在一口僵硬卻又透明的水泥棺材裡。那一次,他的頭腦里也響着「那種噪音」。他的腳底板遙遠而冰涼,在棺材另一端,人們放了一個枕頭,因為那時棺材對他來說太大了,不得不做點兒調整,好讓屍體適應它新的也是最後的歸宿。人們給他裹上一襲白衣,又給他的頜骨系上一塊手帕。他就穿着這樣一身壽衣,感覺挺美,死得挺美。

他躺在他的棺材裡,等着別人來埋,然而他清楚自己並沒有死。如果他想站起來的話,不用費多大勁就可以做到,至少在「精神上」可以做到。可那沒什麼意思,還是讓自己死在那裡最好,死於「死亡」,死亡就是他得的病。好久以前,醫生直截了當地對他媽媽說過:

「太太,您的孩子得了重病,他死了。當然了,」醫生又繼續說道,「我們會盡一切努力在他死後維持他的生命,我們會爭取通過一種複雜的營養自給系統讓他的機體功能繼續下去。唯一有變化的是他的運動功能,那些自主的運動。他的身軀還會繼續正常生長,由此我們便知道他還活着。簡單說吧,這是『一種活着的死亡』,貨真價實的死亡……」

這些話他都記得,只不過記得模模糊糊。也許他從來沒聽到過這些話,這都是他傷寒發燒的時候在腦子裡臆造出來的。那時他迷迷糊糊,神志不清。他讀過那些法老被塗上防腐香料的故事,發高燒時,他覺得自己成了那些故事的主人公。他的生命從那時起就開始有了某種空白。從那時起,他就無法區分也無法記住哪些事是他的妄想,哪些事是他生活中真實發生過的。所以,此刻他有點兒疑惑。也許醫生根本沒說過「活着的死亡」這種怪異的話,這不合邏輯,荒謬怪誕,一聽就自相矛盾。這使他在這一刻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死了,而且死了十八年。

他是七歲死的,那時他媽媽請人給他打了一口綠木棺材,小小的,給孩子用的。可是醫生發話說,還是給他做一口大一些的吧,一口正常成年人大小的棺材。先前那口棺材太小,會妨礙他長大,他會變成一個畸形的死人或是一個古怪的活人,而一旦他停止生長人們便無法察覺他的病是不是正在好轉。母親聽從勸告,按成年人屍體的尺寸給他做了一口大棺材,為了使棺材正合適,又在他的腳那頭墊了三個枕頭。

不久,棺材裡的他開始長個子了,因此每年都要從離他最遠的枕頭裡抽出一點兒羊毛,好給他騰出長個子的地方。他的半輩子就這樣度過了。十八年的時光(今年他已經二十五歲了),他已經長到了他最終的正常高度。木匠和醫生在計算尺寸的時候出了點兒差錯,棺材做得長出了半米,他們以為他會和他那莽撞的大個子父親長得一樣高,可結果並非如此,他唯一從父親那裡繼承的是又濃又密的大鬍子。長出來的鬍子顏色發藍,密密的,母親還時不時為他修整一下,為的是讓他在棺材裡看起來體面一點兒。到了天熱的時候,這鬍子可真夠煩人的。

可是還有一樣東西比「那種噪音」更讓他擔心,就是那些老鼠。說實話,打小這世上就沒有什麼東西比老鼠更讓他擔心、更讓他害怕。可正是這些可惡的畜生被他腳邊點燃的那幾支蠟燭的氣味吸引而來。它們已經咬了他的衣裳,他知道要不了多久它們就會來咬他,把他的身體吃掉。有一天他甚至看見了它們:一共五隻,身子溜光,順着桌子腿爬上了棺材,啃咬着他。等到母親發現的時候,他將只剩一堆殘渣,一堆又硬又冷的骨骸。其實最使他驚恐的倒不完全是老鼠把自己吃掉,說到底,只剩骨骸他也能活下去,最折磨他的,是他與生俱來對這些小動物的恐懼。只要一想到這些毛乎乎的畜生在自己渾身上下跑來跑去,在自己皮膚的皺褶之間鑽進鑽出,還用冰涼的爪子在自己唇邊蹭上蹭下,他便會覺得毛骨悚然。其中一隻老鼠還爬上他的眼皮,想咬他的角膜,他看得見那畜生,大大的,醜陋之極,費盡氣力想鑽透他的視網膜。他覺得這一次真是死到臨頭,渾身上下一陣眩暈噁心。

他想起自己已經長大了,已經二十五歲了,這意味着他不會再長了。他的面容已經變得堅毅嚴肅,可是等他痊癒時,他卻無法向人談起他的童年,他沒有童年,他的童年是在死亡中度過的。

母親在他從童年向青春期過渡的這段時間操碎了心,她把棺材乃至整個房間收拾得乾乾淨淨,經常給花瓶換上鮮花,每天都會把窗戶打開透氣。在那段時間裡,每一次給兒子量完身高,看着皮尺她是多麼開心,她看見兒子又長高了幾厘米!看見兒子還活着,她心中有一種母性的滿足。她會儘量避免讓生人到家裡來,不管怎麼樣,居家的房屋裡常年有一具屍體總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而且怪怪的。她是一個忘掉自我的女人。但是很快她的樂觀就開始走下坡路,最近幾年,他常看見母親看那皮尺時面帶憂愁,她的孩子不再長高了!最近幾個月里,連一毫米都沒長。母親知道,現在再想在這個至親的亡者身上看到生命的跡象會越來越難,她擔心某天早晨兒子會「真的」死掉。也許正因如此,那一天,他看見母親小心翼翼地走近棺材,聞了聞他的身體。她陷入了悲觀主義的危機。她近來的照料已經有點兒漫不經心,甚至拿皮尺時也不再小心翼翼,他知道,自己不會再長個子了。

他知道自己現在是「真的」死了,他知道這點是因為他的機體正在安安靜靜地逝去。一切的變化都來得不合時宜。他那只有自己才能察覺的心跳此刻也從他的脈搏上消失了,他覺得自己很沉,正被一股強大的力量召喚着,向着大地的本原墜落而去,仿佛重力正以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吸引着他。他像一具真正的、無可置疑的死屍一樣沉重,但他覺得這樣其實更輕鬆,連維持死亡的呼吸都不用做了。

他用不着觸碰自己,在想象中逐一游遍了自己身體的每個部分。這邊,倚在一個硬邦邦的枕頭上,微微向左歪着的是他的腦袋。他想象着自己的嘴巴半張着,透進一絲涼氣,仿佛給嗓子眼兒里塞滿了冰雹。他就像一棵活了二十五年的樹被折斷了。他試着閉上嘴巴,系在他頜骨的手帕鬆開了,他無法把身子躺正一些,安頓好一些,連採取一種「睡姿」使自己看起來更像一個體面的死人都無法做到。他的肌肉和四肢已不能像從前那樣準確地聽從神經系統的指令。他已經不是十八年前的那個普普通通的孩子,可以隨心所欲地到處亂跑。他感覺到自己的雙臂下垂着,永遠地平放着,被擠壓在加了襯墊的棺材板旁邊。他的肚子成了一個硬塊,像胡桃樹的樹皮。棺材那一頭,是他完完整整、千真萬確的兩條腿,讓他保持着完好的成年人體型。他的軀體沉甸甸地躺在那裡,但很寧靜,沒有一絲一毫的不舒服,就好像世界突然停止在那裡,沒有任何人來擾亂這沉寂,又好像這世上所有的肺都停止了呼吸,不想打斷這空氣中輕盈的安寧。他覺得很幸福,像一個孩子仰面朝天躺在密密的青草地上,看着白雲高高地飄過午後的天空。儘管他知道自己已經死去了,永遠地躺在了他那蒙着人造絲的棺材裡,他還是感到幸福。他心底敞亮,一點兒也不像上一回,不像他第一次死後。那次他覺得自己混混沌沌,莽莽撞撞的。他周圍一直點着四支蠟燭,每三個月一換,但正在這需要它們的時候,蠟燭又快燒完了。他感覺到身邊有母親今早帶來的沾着濕氣的紫羅蘭的芬芳,這芬芳他在百合花那裡感受過,在玫瑰花那裡也感受過。然而,一切可怕的現實都不能使他感到絲毫不安,相反,他在那裡很幸福,一個人,陪伴他的只有孤獨。再往後,他會感到恐懼嗎?

誰知道呢。榔頭會把釘子釘進綠木里,棺材會吱吱作響,篤定地期盼自己將重新變成大樹,一想到這個時刻他就覺得不舒服。他的身軀現在越發受到大地指令的吸引,最終將會被斜斜地埋進潮濕的、黏黏糊糊的、軟軟和和的坑裡,而在上面,在四個立方米之上,掘墓人最後的敲擊聲也會漸漸平靜。不會的,即便到了那個地步,他也不會感到恐懼。那只不過是他的死亡的一種延續,是他在新的形態下最自然不過的延續。

他的軀殼將失去最後一絲熱度,他的骨髓將永遠變得冰冷,冰凍的小星星也將鑽進他的骨頭深處。他要是能適應他新的死人生活該有多好呀!然而,某一天,他將感覺到他堅實的軀體開始坍塌,等他想逐一召喚並重溫他的四肢時,會找不見它們。他將覺察到自己不再有精確、固有的形態,也將無可奈何地承認,自己用二十五年時間養成的完美形體已然消逝,它變成了一捧灰土,無形無狀,再沒有幾何學上的造型。

這是《聖經》上說的那種塵歸塵土歸土的死亡,也許到那時他會有一絲懷舊之情,那是對沒能留下一具全屍的緬懷,他留下的遺體虛幻、抽象,只存在於親人們模糊的記憶之中。他也會知道他將沿着某一棵蘋果樹的毛細管向上升騰,而在秋季,當蘋果被一個飢餓的孩子咬了一口時,他會猛然驚醒。到那時他會知道——而且一定會有些傷感——他已經失去了作為整體的存在,他甚至不再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死人或一具平平常常的屍體。

他最後那一夜過得挺好,那是他和他自己的屍體一起單獨度過的。

可是,新的一天來臨了。當第一縷溫暖的陽光透過打開的窗戶照射進來時,他覺得自己的皮膚變軟了,他靜靜地、麻木地看了一會兒,聽任風掠過自己的身體,沒有什麼疑問了,「氣味」就來自那裡。夜裡,屍胺開始起作用了,就像所有死屍一樣,他的軀體已經開始變質腐爛。那「氣味」毫無疑問是一種肉體腐爛了的氣味,絕對不會弄錯的,它一會兒散去,一會兒又更加刺鼻。他的軀體在前一晚的炎熱中已經開始分解,是的,他在腐爛。再過幾個小時,媽媽就該來換花了,只要走到門檻那裡,她就會聞到腐肉的氣味。是的,到那時,人們就該把他送去和別的死人待在一起,讓他好好地去做他第二次死亡的夢。

可是,突然間,恐懼就像一把匕首刺進他的後背。恐懼!這個詞兒此刻是多麼深刻又多麼意味深長啊!現在,他有了恐懼之心,這是一種「具體」而真實的恐懼。它從何而來?他對此心知肚明,肉體都戰慄起來:很可能自己並沒有死。是別人把他放進了這裡,放進這個墊得軟軟的、舒舒服服的棺材裡,而恐懼像幽靈一樣為他打開了真相的窗戶:人們要活埋他!

他不可能已經死了,因為他什麼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他知道周圍的人們生活中的竊竊私語,也知道天芥菜那暖暖的香味是怎麼從打開的窗戶飄進來,和那種「氣味」混在一起,他還清楚地知道池塘里的水在慢慢地流淌,知道角落裡有一隻蛐蛐在不停地鳴叫,以為現在還是清晨時分。

這一切都在向他證明一件事:他沒有死。一切,除去那「氣味」。可誰又能肯定那氣味一定就是他的呢?興許是他媽媽頭一天忘了換花瓶里的水,花梗正在腐爛。也說不定是貓拖到窩裡去的老鼠因為天氣炎熱爛掉了。不會的,那「氣味」絕不會是從他自己身上散發出去的。

前一刻,他還在為自己的死亡沾沾自喜,因為他以為自己死了,而死人是可以為自己不可逆轉的狀態感到幸福的。可是一個活着的人不能忍受被活埋。問題是他的肢體不聽話,他也沒辦法告訴別人,這使他恐懼萬分,這是他無論活着還是死了都最恐懼的事。人們會把他活活埋進土裡。他會有感覺,人們釘棺材的時候他會知道。當軀體被朋友們的肩膀抬起來的時候他會體驗到那種虛空,送葬的隊伍每走一步,他的恐懼便會增加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