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石榴飄香 - 第1章

加西亞·馬爾克斯

番石榴飄香

加西亞·馬爾克斯 P.A.門多薩 著

林一安 譯


目錄

淵源

家人和親友

談寫作

修養

讀物及影響

作品

等待

《百年孤獨》

《族長的秋天》

今日

政治

婦女

迷信 怪癖 愛好

聲譽和盛名

譯後記

淵源

每天上午十一點鐘光景,一列火車穿過廣袤的香蕉種植園,準時抵達鎮上。人們日後一定會記得,那是一列顏色發黃、沾滿塵土、裹在一片令人窒息的煙霧之中的火車。緊挨着鐵路,滿載着一串串青香蕉的牛車在塵土飛揚的小道上緩慢地行進。氣候炎熱潮濕。火車抵鎮時,酷熱難當,在車站等候的婦女們一個個都打開色彩繽紛的陽傘以抵禦炎日的炙烤。

一等車廂配備有柳條座椅,而短工們乘坐的三等車廂就只有硬邦邦的木製靠背椅了。有時候,這種列車還會掛上一節裝有藍色玻璃窗和冷氣設備的車廂,專供香蕉公司的高級職員享用。從這節車廂走下來的乘客,跟人們在那個鎮子的大街上擦肩而過的人可不一樣,他們的穿戴不同,膚色不像鎮上人芥末似的灰黃,神情也沒有那麼疲憊。他們一個個紅頭漲臉,活像蝦米似的,頭髮金黃,體格健壯。他們頭戴軟木遮陽帽,打着綁腿,仿佛探險家一般。他們把老婆也帶來了,這些娘兒們嬌滴滴的,穿着輕柔的薄紗衣裳,一副驚奇的模樣。

「他們都是美國佬。」外祖父告訴他。老人當過上校,他講這番話時神情中隱含着鄙夷不屑。對於所有的外來戶,這個鎮子的老住戶都採取同樣的蔑視態度。

當加夫列爾降臨人間的時候,數年前曾在這一帶轟動一時的「香蕉熱」還留有一點兒餘溫。阿拉卡塔卡仿佛遙遠的西部地區的一個小鎮,這不僅是因為它的火車,老式的木頭房子,以及熙熙攘攘、塵土飛揚的街道,還因為有關它的神話和傳說:大約是一九一〇年光景,早在美國聯合果品公司在濃蔭蔽日的香蕉種植園的腹地安營紮寨之前,這個鎮子就已經有過一段光輝富饒的歷史了。那年月,真是揮金如土啊。據說,達官權貴和巨商富賈們一面欣賞着裸體女人跳昆比亞舞一面用鈔票點火抽煙。

諸如此類的傳說把大批冒險家和妓女一窩蜂似的吸引到哥倫比亞北部沿海地區的這個偏僻的小鎮上。「垃圾里有獨身女郎,也有男子漢。男人們把騾子拴在旅店的木樁上,隨身攜帶的行李不過是一隻木箱或一卷衣服。」

外祖母堂娜特蘭基利娜出身於鎮上一個歷史最為悠久的家庭。對她來說,「由眾多陌生的面孔、大道上支起的帳篷、當街更換衣服的男人、張着雨傘端坐在箱籠上的婦女以及餓死在旅店馬廄里的被丟棄的騾子所組成的那場狂風暴雨」,只是一堆「枯枝敗葉」,也就是說,是香蕉財富給阿拉卡塔卡留下的一堆人類渣滓。

外祖母掌管着這個家。加夫列爾日後將會回想起來,這是一幢闊大而古老的建築,有一個院子,每到炎熱難當的夜晚,便飄逸出茉莉花的陣陣幽香,還有許許多多的房間,有時候可以聽到亡靈在裡面輕聲嘆息。堂娜特蘭基利娜一家來自瓜希拉,那是一個滿是熾熱砂地的半島,印第安人、走私犯和巫師比比皆是。對外祖母來說,生者與死者之間並沒有什麼明確的界限。鬼怪神奇的故事一經她娓娓道來,便輕鬆平凡,仿佛聊家常似的。她身材瘦小,但很結實,長着一雙迷人的藍色大眼睛。後來,她漸漸老了,眼睛也失明了,那條生者與死者之間的界線也就越來越脆弱了,所以,她最後是一面跟死人講着話,傾聽着他們的怨言、嘆息和哭聲,一面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每當夜晚——那是令人窒息的熱帶夜晚,洋溢着濃郁的晚香玉和茉莉花的芬芳,還有唧唧的蟲聲——驟然降臨,外祖母就讓當時只有五歲的加夫列爾坐在椅子上別動,跟他描述在家裡走動的遊魂來嚇唬他:佩特拉姨姥姥、拉薩羅舅姥爺,還有瑪加麗塔姨媽。瑪加麗塔·馬爾克斯姨媽早就死了,死時還非常年輕,非常漂亮。全家整整有兩代人都還十分清楚地記得她。「你要是敢動,」外祖母對外孫說,「在自己房間裡的佩特拉姨姥姥或拉薩羅舅姥爺就要來了。」

(在近五十年之後的今天,當加西亞·馬爾克斯在羅馬或曼谷的旅館裡半夜醒來,仍然會多少感受到他童年時代的這種恐怖:冥冥之中的死魂漸漸逼近過來。)

其實,他童年時代居住的那幢房子並不是他父母的,而是他外祖父母的。這種非常特殊的環境使他從小就徘徊在大人的世界裡,沉浸在大人們關於往昔歲月中的戰爭、貧困和繁榮的記憶中。他的母親路易薩是鎮上的一位漂亮姑娘,她是馬爾克斯上校(一位深受全鎮居民尊敬、參加過內戰的老軍人)的女兒,受過嚴格而體面的(當然是完全西班牙式的)教育。這種教育方式是這個地區的老式家庭所特有的,所以跟暴發戶和外來戶格格不入。

一天下午,一個小伙子全然不顧這條鴻溝,鎮靜而禮貌地來向路易薩求婚了。他正是這個家庭對之心存疑慮的一個外來戶。加夫列爾·埃利希奧·加西亞是在放棄了卡塔赫納大學醫學系的學業之後,作為一名電報報務員來到阿拉卡塔卡的。他沒有錢念完大學,只得拿定主意謀取一份公務員的差使,然後成家立業。他把全鎮所有的姑娘都細細考慮了一遍,最後決定向路易薩·馬爾克斯求婚,因為她端莊美麗,而且家庭名聲也好。就這樣,他毅然登門求親,態度異常堅決,而事先卻沒有向姑娘說過或寫過一句愛慕的話。但這事遭到了全家的反對:路易薩不能和一個報務員結婚。這個報務員是玻利瓦爾省人,這個省的人舉止粗魯隨便,缺乏上校以及他的家人那種嚴肅冷靜的氣質。更為糟糕的是,加西亞是保守黨,而上校一生——有時甚至還拿起武器——是反對這個黨派的。

為了和這個求婚者保持距離,路易薩由母親帶着,去別的省份和邊遠的海濱城市作長途旅行。然而這一切都無濟於事。無論在哪個城市,總有電報局,而報務員們總是幫他們在阿拉卡塔卡的那位同行的忙,設法把他用莫爾斯電碼發來的傾訴愛情的電報送到姑娘手裡。姑娘走到哪兒,電報就跟到哪兒,就好像黃蝴蝶總是纏着馬烏里肖·巴比倫打轉轉一樣。報務員如此情真意切,馬爾克斯一家也只好讓步了。婚後,加夫列爾·埃利希奧和路易薩去里奧阿查定居。那是加勒比沿海地區一座古老的城市,昔日常受海盜的騷擾。

由於上校的要求,路易薩在阿拉卡塔卡生下了她第一個孩子。也許是為了消除和報務員結婚引起的最後的隱痛,她把剛生下的孩子留給他外祖父母撫養。這就是加夫列爾得以作為無數婦女中間唯一的男孩在這個家庭成長的原因。堂娜特蘭基利娜談起死人來,就好像他們一個個都還活在世上一般。弗蘭西斯卡表姑姥姥、佩特拉姨姥姥,還有埃爾維拉姨媽,她們都是些古怪的女性,整天回憶陳舊的往事,都賦有能預知未來的超常本領,有時候還和在她們家幫傭的印第安婦女一樣迷信。她們也把荒誕怪異的事情看作家常便飯。比方說弗蘭西斯卡·西莫多塞亞表姑姥姥,她是個身體結實、精力充沛的婦女,有一天卻坐下來開始織她的裹屍布。「您幹嗎要織裹屍布呢?」加夫列爾問她。「孩子,因為我快要死了。」果然,她織完裹屍布,就躺在床上,死了。

當然,全家最重要的人物還是加夫列爾的外祖父。每當家裡聚餐的時候,他總是端坐首席。這種時候,不僅家裡所有女人,親朋好友也會乘坐十一點鐘到達的火車前來參加。老頭兒因害青光眼瞎了一隻眼睛,但他胃口奇佳,所以腆着個大肚子。而且,他性慾旺盛,在全鎮竟然生了幾十個私生子。馬爾克斯上校是個德高望重的自由黨人,受到全鎮百姓的敬重。他畢生只碰到過一個人膽敢對他出言不遜,後來此人給他一槍結果了性命。

上校在青年時代參加過好幾次內戰。那是支持聯邦制的自由黨人和自由派思想家們為反對由大莊園主、教會以及常規武裝部隊支持的保守黨政府而發起的。始於一八九九年、終於一九〇一年的最後一次內戰在戰場上留下了十萬具屍體。迷信加里波第和法國激進主義的一批自由派青年穿着紅襯衣、高舉紅旗奔赴戰場,其中十有八九斷送了性命。上校是在轉戰沿海各省時獲得軍銜的;那兒,在傳奇的自由派首領拉斐爾·烏里韋·烏里韋將軍的號令下,戰爭特別殘酷激烈(烏里韋的某些性格和許多外貌特徵後來被加西亞·馬爾克斯用來塑造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這個人物)。

六十歲的外祖父總是在回憶那次內戰中一個個令人着迷的故事,他和五歲的外孫由此(他們是這個儘是婦女的家庭中僅有的男性)建立起一種特殊的友誼。

加夫列爾一定會永遠記得這位老人,記得他在餐桌首席落座時族長般穩重的舉止。在他面前擺着一盤熱氣騰騰的木薯肉湯,一旁家裡所有女人都在嘰嘰喳喳,活躍異常。他一定會記得傍晚時分他和外祖父一起去鎮上散步的情景,記得老人有時候當街停住腳步,突然嘆一口氣,向他(一個五歲的孩子)吐露心事時的神情。他說:「你不知道一個死人有多麼折磨人。」

加夫列爾也會記得,上午,老人常常帶他去香蕉種植園,在從山上奔騰而下的河水裡洗澡。河水湍急,清冷澄澈,河床上那些卵石巨大潔白,宛若史前動物的蛋。他會記得那寂靜的香蕉種植園,記得天氣漸漸變熱時神秘的蟬噪,記得那位張口就提內戰的老人,這位老人滔滔不絕地講騾拉的大炮、圍困、戰鬥、教堂的中殿裡奄奄一息的傷兵,以及在公墓圍牆前被槍斃的人。這一切會永遠銘刻在他腦海深處。

外祖父在堂安東尼奧·坦斯康蒂(《百年孤獨》中皮埃特羅·克雷斯皮的原型)的咖啡館裡遇到的朋友,都跟他一樣,是在硝煙瀰漫的戰火中獲得軍銜的老自由黨人。在咖啡館的電扇下面,這些上尉、上校或將軍懷着眷戀的心情長時間地談論着那場殘酷的戰爭,似乎舍此之外,包括後來出現的「香蕉熱」,跟他們的生活絲毫沒有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