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來演講的 - 第1章

加西亞·馬爾克斯

書名:我不是來演講的(加西亞·馬爾克斯作品

02)

作者:加西亞·馬爾克斯


目錄

責任學堂

我是如何走上創作道路的

為了你們

另一個故鄉

拉丁美洲的孤獨

敬詩歌

致新千禧年

達摩克利斯之劍

無法摧毀的信念

新千年的序言

我不在這裡

恭祝貝利薩里奧·貝坦庫爾七十大壽

我的朋友穆蒂斯

人見人愛的阿根廷人

拉丁美洲確實存在

不一樣的天性,不一樣的世界

新聞業:世上最好的職業

致語言之神的漂流瓶

二十一世紀遐想

遠離卻深愛的祖國

敞開心扉,擁抱西語文學

編者的話

責任學堂

1944年11月17日 哥倫比亞 錫帕基拉

在錫帕基拉國立男子中學1944屆畢業典禮上的講話,畢業生是比他高一級的學長。由於一筆獎學金,加夫列爾·加西亞·馬爾克斯得以在該校住校完成高中學業。

所有這種社會活動,都會指定某人做個演講。而他總會找個最合適的話題,當着眾人說上一通。但我不是來演講的。今天,我選擇了一個高貴的話題——友情。關於友情,該說些什麼呢?趣聞軼事、名人名言?這能寫上好幾頁紙,卻失之空泛。各位不妨問問自己,為何會對某人最有好感,最願說知心話,便會明白今日活動的目的。

這批同學即將踏入社會,日常生活的點點滴滴,結成我們與他們之間牢不可破的紐帶,這就是友情,也就是今天我要談論的話題。再次重申,我不是來演講的。我只想請各位先公正地做個裁決,再與他們共傷離別之情。

在座即將各奔東西的有:運動場上可愛的達達尼昂——亨利·桑切斯和他的三個火槍手豪爾赫·法哈多、奧古斯托·隆多尼奧和埃爾南多·羅德里格斯;形影不離的拉斐爾·昆卡和尼古拉斯·雷耶斯;偉大的「試管騎士」里卡多·岡薩雷斯和辯論場上的危險分子阿爾弗雷多·加西亞·羅梅羅,這二位情同手足,堪稱典範;政界及報界的未來精英胡利奧·比利亞法尼亞和羅德里戈·雷斯特雷波;一絲不苟的米格爾·安赫爾·洛薩諾和吉列爾莫·魯維奧;心地淳厚的溫貝托·海梅斯、曼努埃爾·阿雷納斯、薩穆埃爾·韋爾塔和埃內斯托·馬丁內斯;機智幽默的阿爾瓦羅·尼維亞;和而不同,但都嚮往成功的海梅·豐塞卡、埃克托爾·奎利亞爾和阿爾弗雷多·阿吉雷;同名且同想為國爭光的卡洛斯·阿吉雷和卡洛斯·阿爾瓦拉多;手不釋卷的阿爾瓦羅·巴克羅、拉米羅·卡德納斯和海梅·蒙托亞;最後還有,決不會讓我的預言落空的胡利奧·塞薩爾·莫拉萊斯和吉列爾莫·桑切斯。這批同學註定將成為哥倫比亞的棟樑。為了這個相同的理想,他們將動身去尋找光明。

聽完每位同學的優點,就請各位與我一道,做出公正裁決:我謹代表國立男子中學和社會宣布,(借用西塞羅的話)這批同學正步入責任學堂,成為智慧公民。

尊敬的聽眾,我的話完了。

達達尼昂和三個火槍手是法國作家大仲馬(Alexandre

Dumas,1802–1870)的小說《三個火槍手》中的人物。​

西塞羅(Marcus

Tullius

Cicero,前106–前43),古羅馬政治家、演說家、文學家,著有「西塞羅三論」,其中之一為《論責任》。​

我是如何走上創作道路的

1970年5月3日 委內瑞拉 加拉加斯

在加拉加斯文化藝術中心的講話。後被刊登在波哥大《觀察家報》上。胡安·卡洛斯·薩帕塔在《加博出生在加拉加斯,而非阿拉卡塔卡》一文中記述了當時情形:記者尼古拉斯·特林卡多得知加夫列爾·加西亞·馬爾克斯出席論壇,前去採訪,見他「身材消瘦,蓄着濃密的小鬍子,點着根煙」。他給聽眾講的那個「在腦子裡想了好幾年」的故事,後來成為1974年路易斯·阿爾科利薩執導的《預感》電影劇本。

加夫列爾的暱稱。​

首先,請原諒我坐着說話。因為如果我站着,恐怕會嚇得兩腿發軟,癱倒在地。真的!我原以為,這輩子最可怕的五分鐘會是在一架飛機上面對着二三十名乘客,而不是像現在這樣面對着兩百位朋友。說到這兒,正好給了我一個由頭談起文學。對我而言,文學創作就和登台演講一樣,都是被逼的。我承認,為了不來開這次大會,我什麼點子都動過:我想生病,染上肺炎;想理髮,讓理髮師用刀割了我的脖子;最後,我靈機一動,不穿西裝,不打領帶,這樣,正式會議應該就會謝絕我入場了。可我忘了,這裡是委內瑞拉,穿件襯衫哪兒都能去。因此,我還是坐在了這裡,不知該說些什麼,就說說我是如何走上創作道路的吧!

我本來沒想過要當作家。學生時代,波哥大《觀察家報》的文學副刊主編愛德華多·薩拉梅亞·博爾達在報上說,新生代對文學毫無貢獻,寫短篇小說的沒有,寫長篇小說的也沒有。他只登老朽的文章,不登年輕人的。他說,不是他不登,是年輕人不寫。

這話激發了我對同代人的集體榮譽感。我決定寫個短篇,去堵愛德華多·薩拉梅亞·博爾達的嘴,他是我的摯友,至少後來成為了我的摯友。我坐下來,寫了個短篇,投到《觀察家報》,等到下一個周日翻開報紙,我嚇了一跳:那個短篇登了個全版,愛德華多·薩拉梅亞·博爾達公開認錯,說了些「此文標誌着哥倫比亞文壇新星誕生」之類的話。

這下我可真犯了愁,我對自己說:「瞧我惹了多大的麻煩!怎樣才能不讓愛德華多·薩拉梅亞·博爾達下不來台呢?」答案是:繼續寫。但選材是個問題:動筆前,我得先想個故事。

出了五本書後,我明白了一個道理,坦白說,寫作恐怕是這世上唯一越做越難做的行當。當年那個短篇,我坐一下午,輕輕巧巧就寫完了;可如今,寫一頁紙都要費我老大的勁。我寫作的方法便如剛才所說:事先根本不知道要寫什麼,寫多少。得先想故事,有好故事,腦子裡多過幾遍,等它慢慢成形。想好了——有時候要想好多年,《百年孤獨》就足足想了十九年——想好了,再坐下來寫,接下來就是最麻煩、最無趣的階段了。想故事最有趣,要怎麼把故事編圓,一遍遍想,一遍遍琢磨。那麼多遍想下來,真要動筆,反而沒勁了,至少我覺得沒勁。

我來講一個在腦子裡想了好幾年、編得挺圓的故事。現在講了,等哪天寫出來,你們會發現它已經變得面目全非,正好也可以觀察其中的演變。想象一下:從前,有個很小的村子,村里住着個老太太。老太太有兩個孩子,兒子十七,女兒還不到十四。一天,老太太一臉愁容地端來早飯,孩子們見了,問她怎麼了,她說:「我也不知道,一早起來,總覺得村里會有大難。」

孩子們笑她,說老太太就這樣,盡瞎想。兒子去打檯球,碰到一個雙着,位置極好,絕對一擊就中。對手說:「我賭一個比索,你中不了。」大家都笑了,這兒子也笑了,可一杆打出去,還真的沒中,就輸了一個比索。對手問他:「怎麼回事?這麼容易都擊不中?」兒子說:「是容易。可我媽一早說村里會有大難,我心慌。」大家都笑他。贏錢的人回到家,媽媽和一個表妹或孫女什麼的女親戚在家。他贏了錢,很高興,說:「達馬索真笨,讓我輕輕巧巧贏了個比索。」「他怎麼笨了?」「笨蛋都能打中的雙着他打不中。說是他媽一早起來說村里會有大難,他心慌。」

媽媽說:「老人家的預感可笑不得,有時候真靈。」那女親戚聽了,出門買肉,對賣肉的人說:「稱一磅肉。」賣肉的正在切,她又說:「稱兩磅吧!都說會有大難,多備點好。」賣肉的把肉給了她。又來了位太太,也說要稱一磅,賣肉的說:「稱兩磅吧!都說會有大難,得備點吃的,都在買。」

於是,那老婦人說:「我孩子多,稱四磅吧!」就這樣稱走了四磅肉。之後不再贅述。賣肉的半小時就賣光了肉,然後宰了頭牛,又賣光了。謠言越傳越廣,後來,村里人什麼都不幹了,就等着出事。下午兩點,天一如既往的熱。突然有人說:「瞧,天真熱!」「村里一直這麼熱!」這裡的樂器都用瀝青修補,因為天熱,樂師們總在陰涼的地方彈奏,要是在太陽底下,樂器非曬散架不可。有人說:「這個點兒,沒這麼熱過!」「就是,沒這麼熱。」街上沒人,廣場上也沒人,突然飛來一隻小鳥,頓時一傳十,十傳百:「廣場上飛來一隻小鳥。」大家驚慌失措地跑去看小鳥。

「諸位,小鳥飛來是常事!」「沒錯,可不是在這個點兒。」人們越來越緊張,萬念俱灰,想走又不敢走。有人說:「我是大老爺們,有什麼好怕的,我走!」說着,就把家具、孩子、牲口通通裝上了車。大家眼睜睜地看着他走過中央大道,都說:「他敢走,我們也走。」於是全村都開始收拾,物品、牲口通通帶走。就剩最後一撥人了,有人說:「還有房子呢!可別留在這兒遭難。」就一把火把房子給燒了,其他人也跟着燒,好比在經歷一場戰亂,個個抱頭鼠竄。人群中,就見那有預感的老太太說:「我就說會有大難,還說我瘋了!」

檯球術語,指主球在一次擊球期間與兩個目標球接觸。​

為了你們

1972年8月2日 委內瑞拉 加拉加斯

領取《百年孤獨》贏得的第二屆羅慕洛·加列戈斯國際小說獎

羅慕洛·加列戈斯(Rómulo

Gallegos,1884–1969),委內瑞拉小說家、政治家,代表作為《堂娜芭芭拉》,1948年2月15日至11月24日任委內瑞拉總統。羅慕洛·加列戈斯國際小說獎創立於1964年8月6日,表彰西班牙語世界最傑出的小說。​

頒獎地點在巴黎劇院。評委會成員有:馬里奧·巴爾加斯·略薩、安東尼婭·帕拉西奧斯、埃米爾·羅德里格斯·莫內加爾、何塞·路易斯·卡諾和多明戈·米利亞尼。據報載,除獲獎小說《百年孤獨》外,入圍的還有:胡安·貝內特的《沉思》、吉列爾莫·卡夫雷拉·因方特的《三隻悲虎》、米格爾·奧特羅·席爾瓦的《我想哭的時候,不哭》。

我曾發誓絕不做兩件事:領獎和演講。今天,我硬着頭皮,頭一回連破兩例。在座的都是朋友,請大家在精神上支持我,幫我度過這個難挨的下午。

我一向認為:當作家,不是為了拿獎。對其他看法,我表示尊重。但為名所累的道理大家都懂。我也一向認為:作家之所以是作家,並無過人之處,不過是除了這行,別的什麼都幹不了。閉門碼字並不比鞋匠製鞋高明多少,得名得利都不合適。然而,我來不是為了道歉,不是為了鄙薄以美洲經典文學大師命名的獎項,我來,是和大家聯歡的。我想通了。是什麼讓我違背原則,放下顧慮的呢?朋友們,我來,是因為我在這片土地上年輕過、落魄過、幸福過,我對它一往情深;我來,是因為委內瑞拉的朋友為人仗義、一輩子愛說笑、確實了不起,我愛他們,支持他們。我來,是為了他們,也就是說,為了你們。

另一個故鄉

1982年10月22日 墨西哥城

領取阿茲台克雄鷹勳章後的講話

授獎禮在總統官邸松林別墅貝努斯蒂亞諾·卡蘭薩廳舉行。在場的有墨西哥共和國總統何塞·洛佩斯·波蒂略和哥倫比亞外交部長羅德里戈·略雷達。按照外交禮儀,勳章由墨西哥外交部長豪爾赫·卡斯塔涅達–阿爾瓦雷斯·德拉羅薩授予。這是墨西哥政府給予外國人的最高獎賞。

貝努斯蒂亞諾·卡蘭薩(Venustiano

Carranza,1859–1920),墨西哥革命領導人,1917年至1920年間任墨西哥第一屆立憲總統,1920年5月21日被暗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