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枝敗葉 - 第1章

加西亞·馬爾克斯

枯枝敗葉

加西亞·馬爾克斯著


目錄

枯枝敗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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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言

楔子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第十一章

至於慘死的波呂涅克斯的屍體,據說已經出了告示,不准任何公民收殮,不准為他掉淚,就讓他暴屍野外,不得安享哀榮,任憑俯衝而下的兀鷲吞噬他,飽餐一頓。聽說,針對你我,或者說針對我,仁君克瑞翁已命人四處張貼這份告示。他也將來到此地,向那些尚不知情的人宣示此令。此事可是非同小可,誰敢抗命不遵,就將死於民眾的亂石之下。

——引自《安提戈涅》[1]

[1]古希臘三大悲劇作家之一索福克勒斯(前496—前406)代表作。

驀地,香蕉公司好似一陣旋風颳到這裡,在小鎮中心紮下根來。尾隨其後的是「枯枝敗葉」,一堆由其他地方的人類渣滓和物質垃圾組成的雜亂、喧囂的「枯枝敗葉」。這是那場越來越遙遠、越來越令人難以置信的內戰的遺物。「枯枝敗葉」冷酷無情。「枯枝敗葉」臭氣熏天,既有皮膚分泌出的汗臭,又有隱蔽的死亡的氣味。在不到一年的時間裡,它就把此前多次浩劫餘下的瓦礫通通拋到鎮上,並使亂七八糟的垃圾堆滿街頭。狂風突然以令人頭暈目眩的速度攪動着垃圾,垃圾急遽地分化,形態各異。最後,那條一邊是小河、另一邊是墳塋的窮街陋巷變成了一座由來自各地的垃圾組成的五光十色、面目全非的小鎮。

人類的「枯枝敗葉」以排山倒海之勢把商店、醫院、遊藝廳、發電廠的垃圾席捲到這裡。垃圾里有獨身女郎,也有男子漢。男人們把騾子拴在旅店的木樁上,隨身攜帶的行李不過是一隻木箱或一卷衣服。沒過幾個月,他們就成家立業,擁有了兩個情婦,還混上個軍銜。正因為他們比戰爭來晚了一步,才得以把這些東西撈到手。

就連那些都市悲傷愛情的垃圾也和「枯枝敗葉」混在一起,來到我們這裡。她們搭起一座座矮小的木屋,先收拾出一個角落,支起半張行軍床,權作露水夫妻幽會的暗室。接着,搞起一條秘密的喧鬧街道,最後,在小鎮之中又出現了一個誰也管不了的小鎮。

人們在大道上支起帳篷。男人們當街更換衣服,婦女們張着雨傘,端坐在箱籠上。一頭頭的騾子被丟棄,餓死在旅店的馬廄里。在這一群像暴風雪或暴風雨般襲來的陌生面孔間,我們這些最早的居民反而成了新來的客人,成了外鄉人、外來戶。

戰後,當我們來到馬孔多,讚賞它的肥田沃土的時候,就估計到早晚有一天「枯枝敗葉」會涌到這裡,但是萬萬沒有料到來勢竟如此兇猛。儘管已感到雪崩降臨,可我們也只能把盤子刀叉放在門後,坐下來耐心等待這些不速之客來結識我們。這時候,火車的汽笛第一次鳴響了。「枯枝敗葉」傾巢而出,前去迎接火車。回來時,他們垂頭喪氣,然而他們團結起來了,有力量了。「枯枝敗葉」經過天然的發酵,終於融入到大地中默默發育的種子裡去了。

一九〇九年於馬孔多

1

這是我第一次瞧見死屍。今天是禮拜三,可我總覺得是禮拜天,因為我沒去上學,媽媽還給我換上了那件有點兒瘦的綠燈芯絨衣服。媽媽拉着我的手,跟在外祖父後面。外祖父每走一步,都要用手杖探探路,免得撞着什麼東西(屋裡黑幽幽的,看不清楚,他又是一瘸一拐的)。走過立鏡前,我從鏡子裡看到了自己的全身,綠色的衣服,脖頸上緊緊地扎着一條漿過的白帶子。我在圓得像滿月一樣、髒乎乎的鏡子裡打量着自己,心裡想:這就是我,今天像過禮拜天似的。

我們來到停屍間。

屋子裡門窗緊閉,又熱又悶。大街上傳來太陽的嗡嗡聲,除此以外什麼也聽不見。空氣停滯不動,凝成一團,似乎能像鋼板一樣擰幾道彎兒。停屍間裡,飄浮着一股衣箱的氣味。我朝四下里瞧了瞧,一隻衣箱也沒看到。角落裡有張吊床,一頭掛在鐵環上。一股垃圾味兒直鑽鼻孔。我反正覺得,周圍的那些破爛玩意兒,那些快要霉爛的物件,看上去就像有股垃圾味兒,儘管它們實際上是另一種氣味。

從前,我以為凡是死人都戴着帽子。現在一看,滿不是那麼回事。原來死人光着頭,腦袋青青的,下巴上繫着一條手帕,嘴巴略微張開,紫色的嘴唇後面露出帶黑斑的、參差不齊的牙齒。舌頭朝一邊耷拉着,又肥大又軟和,比臉的顏色還要暗淡,跟用麻繩勒緊的手指頭顏色一樣。死人瞪着眼睛,比普通人的大得多,目光又焦躁又茫然,皮膚好像被壓緊實的濕土。我本以為死人看上去大概像普通人在靜悄悄地睡覺。現在一看,也不是那麼回事。死人像是個剛吵過架的、怒氣沖沖、完全清醒的活人。

媽媽的穿着也像是過禮拜天:頭上戴着壓住耳朵的舊草帽,身穿領口封住、袖子長抵手腕的黑衣服。今天是禮拜三,看見她這身裝束,我覺得她和我疏遠了,像個陌生人。她似乎要跟我說些什麼。這時候,抬棺材的人來了,外祖父站起身,迎上前去。媽媽坐在我旁邊,背朝着緊閉的窗戶,大口大口地直喘粗氣,時不時地整理着露在帽子外面的幾綹頭髮。她出來的時候帽子戴得太急,頭髮沒有來得及綰好。外祖父吩咐把棺材撂在靠床的地方。這會兒,我看清楚了,棺材滿可以容得下那個死人。剛抬進來的時候,我覺得棺材太小了,似乎裝不下這具躺下後跟床一樣長的屍體。

我真不明白,幹嗎把我帶到這兒來。這棟房子我壓根兒沒有進來過,還以為沒人住哪。它就在大街的拐角上,很寬敞。在我印象中,房門從來沒有打開過。我一直以為是座空房子。今天,媽媽跟我說:「下午別上學去了。」她說話的聲音很沉重,半吞半吐的,我聽了,心裡一點兒也不快活。她拿着燈芯絨衣服走過來,一聲不響地給我穿上。隨後,我們走到大門口,找到外袓父。我們走過三戶人家,來到這兒。直到現在,我才知道街角這裡還有人住,而且已經去世了。媽媽說:「大夫要下葬了,你可得老實點兒。」她指的大概就是這個人。

剛進來的時候,我沒有瞅見死人。外祖父在門口和幾個人說話。隨後,他叫我們先進去。我還以為屋裡已經有人了呢。進來一看,房間裡黑魆魆、空蕩蕩的。剛一進門,一股熱氣撲面而來,垃圾臭味一個勁兒地往鼻子裡鑽。一開始,這股氣味濃濃的,老是不散。現在,它跟熱氣一樣散開了,聞不見了。媽媽拉着我走到房間的角落,然後和我一起坐下。過了一會兒,慢慢地能看清屋裡的東西了。外祖父打算打開一扇窗子。窗戶和木欞像是焊在一起似的,四周全粘住了。他用手杖敲打插銷,外套上落了很多灰塵,一動塵土就飛揚起來。他換了個地方,我也跟着轉過臉去。最後,他宣布沒有辦法打開窗戶。就在這時候,我瞧見床上躺着一個人。他在黑地里平躺着,一動也不動。我扭過頭看看媽媽。只見她沉着臉,像個陌生人,兩眼盯住另一個角落。我的腳夠不着地,懸在空中,離地還有一截子。我把手放在腿底下,用手掌撐住座位,兩腿晃來晃去,腦子裡什麼也沒想。晃着晃着,我想起了媽媽對我說的話:「大夫要下葬了,你可得老實點兒。」想到這兒,我覺得背後冒出一股涼氣,扭過頭瞅了瞅,只有一面乾裂的木板牆。我似乎聽見牆裡有人說:「別晃蕩腿啦,床上躺着的就是那位大夫,他已經死了。」我朝床上瞟了一眼,還是老樣子。我這才看出來,原來那個人不是躺着,他已經死了。

打那時起,無論我怎麼想方設法不去看他,總覺得有人把我的臉扭向那邊去。我盡力朝別的地方看,可是不管在什麼地方,我總是瞧見他,在黑暗中瞪着兩隻木呆呆的眼睛,青虛虛的臉上沒有一點兒生氣。

我不明白為什麼沒有人來參加葬禮。到這兒來的只有外祖父、媽媽和給外祖父幹活的四個瓜希拉人。他們帶來一口袋石灰,把石灰全都撒到棺材裡去了。要不是媽媽坐在那兒直出神,樣子怪怪的,我早就問她幹嗎要往棺材裡倒石灰了。我不明白他們為什麼要這樣做。倒空了以後,有個人把口袋提溜到棺材上面抖落了一陣兒,剩下的粉末從口袋裡撒出來,看上去不大像石灰,倒很像鋸末。那幾個瓜希拉人抓住死者的肩頭和兩腳,把他抬起來。死者穿着一條普通的褲子,腰裡繫着一根寬寬的黑帶子,上身是一件灰不溜丟的襯衫,只有左腳穿着鞋。阿達[1]說過,這叫一隻腳是國王,一隻腳是奴隸。右腳的鞋扔在床頭上。看起來,死者躺在床上不大好受,放進棺材裡就舒坦多了,平靜多了。他那張臉本來像剛吵完架的清醒的活人的臉,這會兒,變得心平氣和了,輪廓也柔和多了,也許是因為他覺得躺在棺材裡才符合死人的身份吧。

外祖父在房間裡走過來走過去,揀起幾件東西,放進棺材裡。我又轉過臉來瞅着媽媽,等着她告訴我為什麼外祖父要把東西扔進棺材。可是,媽媽蜷縮在黑衣服里,態度十分冷漠,竭力不去看死人所在的地方。我也想學她的樣子,可是辦不到。我目不轉睛地盯住那塊地方,沒完沒了地看。外祖父朝棺材裡丟進一本書,然後衝着那幾個瓜希拉人打了個手勢。他們當中的三個把棺材蓋蓋上了。這下子,我覺得扳着我腦袋的那雙手總算鬆開了,我這才能夠仔細瞧瞧這個房間。

我又朝媽媽看了一眼。自從來到這棟房子以後,她第一次看我,勉強擠出個笑臉。忽然遠處傳來火車的汽笛聲,這是火車在拐過最後一個彎道。我聽見停屍的那個角落有什麼響動。看了看,一個瓜希拉人正抬起棺材蓋的一頭,外祖父把死者落在床頭的鞋子扔了進去。汽笛又響了,聲音越來越遠。猛然間我想到:「兩點半了。」我記得每天這個時候(就是火車在最後一個彎道鳴汽笛的時候),同學們正好在校園裡列隊,準備上下午的第一節課。

「亞伯拉罕!」我在想。

我真不該帶孩子來。這種場面對他很不適宜,就連像我這樣快三十的人,對這種停屍待殮的壓抑氣氛,都感到很不舒服。我們可以現在就走。我可以對爸爸說:十七年來,這個人和外界斷絕了一切往來,什麼愛人之心啊,什麼知遇之恩啊,他一概不懂。待在這種人住過的屋子裡,實在太不舒服了。興許只有爸爸才對他有點好感。正是因為這種莫名其妙的好感,他才不至於爛在屋子裡。

這件滑稽可笑的事情真教我撓頭。過一會兒,我們就要走到大街上,跟在這口只會教鎮上人人感到興高采烈的棺材後面。一想到這兒,我心裡就惴惴不安的。不難想見,女人們從窗口望見爸爸、我和孩子跟在靈柩後面走過街頭時,會露出什麼樣的表情。棺材裡的人行將腐爛了。全鎮居民都巴不得他落到這樣的下場:在冷冷清清的氣氛中被送往墓地,只有三個人跟在棺材後面。我們的善舉,到頭來難免惹得一身臊。可爸爸拿定主意硬是要這麼幹。為了這個,等到將來給我們出殯的時候,恐怕沒有一個人願意前來弔唁。

大概正是因為這個,我才把孩子帶到這兒來。剛才爸爸對我說:「你得陪我走一趟。」我腦海里閃過的第一個念頭就是把孩子帶來,也好有個依靠。現在,在這個悶熱的九月的下午,我們待在這兒,覺得周圍儘是惡狠狠的仇敵。爸爸沒什麼可擔心的。事實上,在一生當中他淨攬這種差事,惹得鎮上人人恨得咬牙切齒。為了履行微不足道的諾言,他一點兒也不肯隨俗。二十五年前,這個人來到我們家的時候,爸爸看到來客舉止荒誕,大概早已料到今天鎮上甚至沒有人願意拿他的屍體去餵兀鷲。也許爸爸早就預料到各種各樣的問題,早就掂量過、盤算過可能出現的麻煩。現在,二十五年後的今天,他一定以為眼下不過是在了卻多年的心事。即使需要親自動手,拖着屍體走過馬孔多的大街小巷,他也要硬着頭皮干到底。

然而,事到臨頭,他又不敢單槍匹馬地幹了,非得拖着我一道去履行這個令人作難的諾言,這個早在我懂事以前就許下的諾言。當他說「你得陪我走一趟」的時候,根本不容我掂量掂量這句話有多大分量。給這麼個人料理後事該有多麼可笑,會招來多少閒話,我真是無法想象。鎮上的人巴不得他在這個狗窩裡變成一抔黃土。他們不僅如此希望,而且做好了一切準備,以迎接事情一步步地發展成今天這個樣子。他們由衷地盼望着這個結局,一點兒也不感到愧疚,甚至可以說,待有朝一日,死者腐爛的屍體散發出的刺鼻氣味瀰漫全鎮,他們才開心呢。當這個期待已久的時刻終於來到時,誰也不會感到震動、驚愕或羞慚,相反,他們只會覺得心花怒放。他們希望情況繼續發展下去,直到死鬼的惡臭到處飄散,才算稍解心頭之恨。

現在我們一插手,馬孔多的居民就享受不到夢寐以求的快樂了。我覺得,在某種程度上,我們的決心不會使他們為一時失去快樂而感到悲哀,只會為這一時刻的姍姍來遲而感到遺憾。

既然如此,我更應該把孩子留在家裡,免得他也卷進這場糾葛。十年來,人們把矛頭對準大夫,如今要對準我們了。孩子應該置身這場糾紛之外。他甚至不明白為什麼他要待在這兒,為什麼我們把他帶到這間雜堆着廢物的房子裡來。他一語不發,困惑不解,似乎希望有人給他解釋一下究竟是怎麼回事。他坐在那裡,手撐住椅子,搖晃着雙腿,等着有人給他解開這個不解之謎。但願不會有人告訴他什麼,但願不會有人給他打開那扇無形的大門,還是讓他儘自己的所能去理解這些事吧。

他看了我好幾次,我心裡明白,他是覺得我穿上這件封領的衣服,戴上這頂舊帽子,顯得那麼反常、那麼陌生,就連我自己也認不出自己了。

假使梅梅還健在,還住在這棟房子裡,情況也許會有所不同。人們會以為我到這兒來是為了她,為了分擔她的痛苦。或許她一點兒也不傷心,但是她可以裝出悲痛的樣子,鎮上的人也就釋然了。約莫十一年前,梅梅失蹤了。大夫這一死,我們再也無法知道梅梅流落何方,或者她已經死了,那也無法弄清她的遺骨埋在何處。現在梅梅不在這裡了。縱然在這裡——倘若那些誰也搞不清楚的事情沒有發生——她也很可能和全鎮的人站在一邊,反對六年中和她同衾共枕的人。此人對她的愛戀、對她的體貼,和一頭騾子相去無幾。

我聽見火車在最後一個彎道上鳴汽笛的聲音。我想:「兩點半了。」這會兒,整個馬孔多都注視着我們在幹些什麼。我總是排遣不掉這個念頭。

我想到瘦骨嶙峋、又干又癟的雷薇卡太太。從衣着到眼神,她活像一個幽靈。她坐在電風扇前,紗窗在她臉上投下晦暗的陰影。火車在最後的彎道那裡消失時,雷薇卡太太探着身子把腦袋伸向風扇。燠熱的天氣和胸中的積怨折磨着她。她心中的風車翼正如風扇的葉片一樣飛快地旋轉着(然而轉的方向恰好相反)。她這一生都被生活瑣事緊緊纏住,只聽她嘟嘟囔囔地說到處都有魔鬼搗亂。」說完,她不禁打了個冷戰。

下肢癱瘓的阿格達眼瞅着索莉塔送別未婚夫從車站回來。只見她拐過空寂無人的街角,打開陽傘,滿面春風地走過來。這種歡悅心情,阿格達也曾有過,如今卻只剩下一身的病。她常對自己說:「在床上折騰吧,就跟豬在垃圾堆里打滾一樣。」

我排遣不掉這些想法。兩點半鐘,送信的騾子來了,蹚起一股嗆人的灰塵。人們放棄了禮拜三的午睡,跟在騾子後面,等着取報紙。安赫爾神父坐在聖器室里打瞌睡,臃腫的肚皮上攤開一本每日祈禱書。聽見送信騾子嘚嘚的蹄聲,他揮揮手趕跑攪擾美夢的蒼蠅,一邊打嗝一邊說:「淨用肉丸子毒害我。

爸爸對所有這些事可說是鎮定自若。即使在他吩咐打開棺材蓋,把落在床頭的鞋子丟進去的時候也是如此。也就是他吧,有這份心思替死鬼操辦這些瑣事。等到我們把死屍送出去,門口準會聚着一群人,端着夜間積攢下來的屎尿,等着把穢物潑到我們身上,聊表全鎮居民的意願。要是發生了這種事,我一點兒也不會感到驚訝。衝着爸爸,他們或許不會這麼幹。不過,有些事的確會惹火他們,比如看不到那件盼了多年的開心事。在許多個悶熱的下午,鎮上的人,不分男女老少,每逢走過這棟房子,都要說:「早晚有一天,吃中飯的時候就會聞到那股臭味。」整個鎮上的人都異口同聲地這麼說。

再過一會兒就到三點鐘了。塞尼奧莉塔知道快三點了。雷薇卡太太看見她走過來,暫時離開了電風扇,躲在紗窗後面叫住她,對她說:「塞尼奧莉塔,都是魔鬼。你知道嗎?」我心裡想,我的孩子明天上學去的時候,還和從前一樣嗎?不,他會變成一個完全不同的孩子。他將長大成人,娶妻生子,最後撒手一走,誰也不覺得欠他什麼人情,誰也不會為他舉行基督徒的葬禮。

二十五年前,大夫來到我們家,交給爸爸一封推薦信,誰也不知道信是從哪兒來的。隨後,他留在我們家,成天吃青草,一看見女人就瞪起那雙貪婪的狗眼,眼珠子都差一點要瞪出來。要是沒有這些事,我現在待在這間屋子裡會十分坦然。可是,這場報應早在我出生之前就已經命中注定了,只不過一直秘而不宣,直到我快滿三十周歲的這個該死的閏年。爸爸對我說:「你得陪我走一趟。」我還沒來得及問一問,他就用手杖敲着地板說:「孩子,這件事總得辦啊。今天一大早,大夫上吊了。」

那幾個瓜希拉人出去了,回來的時候拿來一柄錘子和一盒釘子。他們把東西撂在桌上,沒去釘棺材,而是一屁股坐在剛才停屍的床上。外祖父表面上很平靜,不過,他不像是心裡沒有一點事,而是無可奈何。他的平靜是內心焦躁的人為了掩飾焦急的心情而強裝出的平靜,和棺材裡那具死屍的平靜完全不同。他一瘸一拐地在屋裡轉圈子,把堆放在一起的東西挪來挪去。看得出來,在表面的平靜下,他的內心十分激動和焦急。

我發現屋裡有幾隻蒼蠅,忽然想到棺材裡可能也儘是蒼蠅。這個念頭折磨着我。棺材蓋還沒釘上。這種嗡嗡聲——起先我以為是鄰居家電風扇的聲音——說不定就是成群的瞎眼蒼蠅亂撞棺材板和死人臉發出來的。我搖了搖腦袋,合上眼睛。外祖父打開一隻箱子,從裡面拿出幾樣東西,我沒看清是什麼。床上仿佛沒有人,只有四支雪茄的紅火頭。屋裡又悶又熱,時間停滯不動,蒼蠅嗡嗡亂叫,弄得我頭昏腦漲。我仿佛聽到有人對我說:「你也會這樣的。你也會躺在一口滿是蒼蠅的棺材裡。現在你還不到十一歲,可總有一天你也會這樣的,被人拋進一口滿是蒼蠅的木匣子裡。」我伸直兩條併攏的腿,瞧着漆黑髮亮的靴子。「鞋帶鬆了。」我心裡想,抬頭看了看媽媽。她也看看我,彎下身子來給我繫鞋帶。

從媽媽的頭上飄散出一股熱烘烘的櫃櫥里的霉味兒。聞到這股糟木味兒,我又想起了悶在棺材裡的難受勁兒。我憋得喘不過氣來,恨不得馬上離開這裡,到街上去透透氣,哪怕呼吸幾口灼熱的空氣也好。想到這兒,我使出了我的撒手鐧。媽媽正要直起腰來,我小聲地說:「媽媽!」她笑了笑,說:「啊。」我俯下身子,貼近她稜角分明、閃閃發光的臉,哆哆嗦嗦地說:「我要到後面去一趟。」

媽媽叫了聲外祖父,跟他說了幾句話。我看見外祖父細長的眼睛在鏡片後面一動不動。他走過來對我說:「懂點事,現在不能去。」我伸了個懶腰,老實下來了,不能去就不去唄。唉,真是慢死人。剛才還快一些,一件事跟着一件干。媽媽又俯下身來,湊近我的肩頭,問我:「過去了嗎?」她說話的聲音很嚴厲,口氣挺硬,似乎不是在問我,而是在責備我。我的肚子本來硬邦邦的,媽媽這一問,反而把我的肚子問軟了,又滿又鬆弛。周圍這些事,還有媽媽的那股厲害勁兒,真教人惱火,我不由得要頂撞幾句。「沒有,」我說,「還沒過去。」我使勁地揉了揉肚子,打算再用腳跺跺地板(這也是我的拿手好戲)。但腳往下一踹,底下空空的,離地還有一大截呢。

有人走進房間。是外祖父手下的一個人,後面跟着一名警察。還有一個人,也穿着草綠色的卡其布褲子,腰裡別着把手槍,拿着頂寬沿帽,帽檐捲成彎兒。外祖父迎上前去。穿綠褲子的那人在昏暗的屋子裡咳嗽了一陣兒,跟外祖父講了幾句話,然後又咳嗽了一陣兒,一邊咳一邊命令警察把窗子砸開。

木板牆一點兒也不結實,仿佛是用凍結的草木灰蓋的。警察用槍托猛砸了一下彈簧鎖。我琢磨着:窗戶是打不開的,但恐怕牆壁就要塌了,整座房子也會倒塌,只是一點兒聲音也不會有,就像一座草木灰搭成的宮殿散落在空中一樣。我心裡想,再砸一下,我們就坐在大街上了,頭頂着毒日頭,腦袋上全是破磚碎瓦。可是砸過第二下,窗居然應聲開了。陽光一下子衝進來,如同一隻猛獸破窗而入,一聲不響地東跑西竄,淌着口水,四處聞嗅,狂暴地撓着牆壁,最後,在這牢籠里找了個最陰涼的角落,悄悄地臥了下去。

窗戶一打開,屋裡的東西看得清楚了,可是越發顯得飄忽不定,跟假的一樣。媽媽長長地舒了口氣,把手伸給我,對我說:「過來,到窗戶那兒去看看咱們家。」於是,在她的懷抱中我又看到了小鎮,好像出了一趟遠門又回來似的。我瞧見了我們家。房子雖說暗淡陳舊,可是在杏樹下顯得很陰涼。從這裡望過去,我似乎覺得從來沒有在那棟綠蔭森森、令人感到親切的房子裡住過,似乎我們家是神話中最漂亮的房子。每逢我晚上做噩夢時,媽媽就是這麼說的。佩佩,我們街坊的孩子,心不在焉地走過去,沒有看見我們。他吹着口哨,我覺得他像是剛剃過頭,模樣變了,認不出來了。

鎮長直起腰來,敞着襯衣,滿身大汗,表情怪模怪樣的。他走過來對我說:「那人還沒發臭,我們不能斷定他已經死了。」他為自己編造的這套說辭激動得滿臉通紅。說着話,他扣好襯衫,點上一支煙,把臉又扭向棺材。他大概在想:「這樣總不能說我目無法紀了吧。」我盯着他的眼睛,用堅定的目光逼視着他,好教他明白我看到了他思想的最深處。我說道:「您這是為了迎合別人,不惜置法律於不顧。」而他好像正等着這句話呢,當即答道:「上校,您是位受人敬重的人。您應該明白,我是在行使我的職權。」我說:「他已經死了,這一點您比誰都清楚。」他說:「是那麼回事。不過,不管怎麼說,我只是個公務員。只有死亡證明書才算數。」我說:「既然法律都站在您那邊,您大可以叫位醫生來,開一張死亡證明書嘛。」他仰着腦袋,擺出一副不卑不亢的樣子,毫不示弱地一字一句地說:「您是位受人尊敬的人。您很清楚,這種行為叫濫用職權。」聽他這麼說,我意識到,他雖然剛喝過酒,又膽小怕事,可一點兒也不糊塗。

看得出來,和全鎮居民一樣,鎮長也對死去的大夫懷有刻骨的仇恨。這種仇恨由來已久。十年前那個狂風暴雨之夜,他們把受傷的人抬到大夫家門口,大聲喊叫(因為他不肯開門,只在門裡邊說話):「大夫,您來看看傷員吧,別的醫生顧不過來啦。」他硬是不肯開門(門關得死死的,傷員躺在大門口)。「我們只剩下您這一位大夫了。您可得發發慈悲呀。」鬧哄哄的人群估摸着他一定是站在屋子中央,手裡舉着燈,燈光照得他那兩隻冷酷的黃眼睛閃閃發光。他回答說(還是沒有開門):「治病的事兒我全忘光了,把他們抬到別處去吧。」外面混亂的人群要是闖進來可不得了,而他還是堅持不開門(打那以後,這扇門就再沒開過。門外群情激憤,人們越來越惱火,怨恨的情緒竟然成了一種群體性病毒,人人都受到感染。在大夫的晚年,馬孔多無時無刻不在迴響着那天晚上人們發出的咒語:讓大夫在這棟房子裡腐爛發臭吧!

一連十年,他連鎮上的水都不敢喝一口,害怕有人在水裡下毒。他和他那個印第安姘婦在院子裡種瓜種菜,十年當中就靠着瓜菜充飢。十年前他不肯對鎮上人發善心,現在全鎮的人也不肯對他發善心。得知他死訊的馬孔多(今天早上大家醒來的時候,一定都比往常感到輕鬆愉快),人人都準備歡慶這件期待已久、值得慶祝一番的大喜事。大家一心只盼着從那扇十年前沒打開的大門後飄散出死人腐爛的臭氣。

現在我開始明白了,真犯不上跟全鎮居民對着幹,多管這檔子閒事。現在是惹得天怒人怨。仇恨未消的人們惡狠狠地盯着我。就連教會也千方百計地阻撓我的主意。剛才安赫爾神父對我說:「我不能答應把一個六十年來不信上帝、最後懸樑自盡的人安葬在教堂公墓。您要是撒手不管這件事,主一定會保佑您的。這可不是行善積德,而是違抗天意的罪過。」我說:「聖經上說,安葬死人是積德的事。」安赫爾神父說:「對是對,可這不是我們的事,是衛生局的事。」

來的時候,我把那四個在我家裡長大的瓜希拉長工叫了來,還把女兒伊莎貝爾強拉來陪我。這麼一來,喪事多少有點兒家庭氣氛,有點兒人情味。要是我一個人拖着屍體走過鎮上的大街小巷,直送到墓地,那豈不是有點硬逞強,甘犯眾怒嗎?自從本世紀初以來,鎮上發生的各種各樣的事我都親眼見過,我知道馬孔多人是什麼都幹得出來的。雖說我上了年紀,是共和國的一名上校,腿腳不靈便,又為人耿直,可是人們照樣可以不尊重我。假如真是這樣的話,我希望他們至少要尊重我的女兒,畢竟她是婦道人家嘛。我這麼幹是為了我自己,或許也不是為了讓死者在地下安息,更不是為了履行一個神聖的諾言。我把伊莎貝爾帶來,不是因為我怯懦,我只是拉她一起來行善。她把孩子也帶來了(我估摸着她也是這個想法)。現在我們三個人待在這裡,共同挑起這副沉重的擔子。

剛才來到這兒的時候,我以為屍體可能還懸在樑上。其實那幾個瓜希拉長工已經搶先一步,把他放倒在床上,裝裹好了。他們也許認為這事耽擱不了一個鐘頭。我到這兒的時候,就等着把棺材抬來了。女兒和外孫坐在一個角落裡。我打量了一下房間,心想大夫可能會留下點兒東西,說明他為什麼要尋短見。文件櫃開着,裡面堆放着亂七八糟的紙片,可沒有一張是他寫的。柜子上放着那張表格,裱糊得很好,就是二十五年前他帶來的那張表格。當時他打開那隻大箱子(箱子大得足以放下我們全家的衣服),裡面只有兩件普通襯衫、一副假牙(顯然不是他的,他滿口牙齒長得又結實又齊全)、一張照片和一份表格。我拉開抽屜,裡面只有一些印着字的紙張,都是積滿灰塵的舊紙。下面,在最底下的抽屜里,是二十五年前他帶來的那副假牙。由於長期擱置不用,假牙上全是塵土,已經發黃了。在小桌子上,熄滅的燈旁,有幾捆未啟封的報紙。我看了看,都是法文報紙,最新的是三個月前,一九二八年七月的,還有幾捆是一九二七年一月和一九二六年十一月的,最早的則是一九一九年十月的。我心裡想:自從鎮上的人給他下了判決書,他已經九年沒有打開報紙了。從那時起,他便放棄了他和自己的土地及同胞的最後一點聯繫。

那幾個瓜希拉長工把棺材抬了進來,把屍首入了殮。我忽然想起,二十五年前他到我家來的那天,曾經當面交給我一封推薦信。信從巴拿馬來,是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寫給我的。當時正是大戰後期,上校擔任大西洋沿岸的總軍需官。我又在那隻黑黢黢的無底箱裡把七零八碎的東西翻騰了一遍。箱子丟在一個角落裡,沒有上鎖,裡面裝的還是二十五年前他帶來的那些東西。我記得是兩件普通襯衫、一副假牙、一張照片和一張裱糊好的舊錶格。在蓋上棺蓋以前,我把箱子裡的東西掏出來,扔進棺材裡。照片還是在箱底,上次在哪兒,這次幾乎還在哪兒。這是一張佩戴勳章的軍人的銀版照片。我把照片扔進棺材,把假牙也扔了進去,最後把表格也扔進去了。扔完了以後,我對那四個瓜希拉人做了個手勢,要他們蓋上棺材蓋。我想:現在他又要去旅行了。這最後一次旅行理所當然地要帶上他前一次攜帶的東西。這是最自然不過的事。直到這時,我才第一次感覺到,他終於得到了安息。

我檢查了一下房間,看到床上落下了一隻鞋。我手裡拿着鞋子,向長工們打了個手勢,他們又把棺材蓋抬了起來。這時候,剛好火車拉響汽笛,隨即在鎮子的最後一個彎道那兒消失了。「兩點半了。」我想。一九二八年九月十二日的兩點半。死者第一次坐在我們家的桌旁要青草吃的時候,大概就是一九〇三年同一天的幾乎同一個時辰。當時阿黛萊達問他:「什麼草,大夫?」他帶着濃重的鼻音,用反芻動物特有的那種慢吞吞的聲音說道:「普通的草,夫人。就是驢吃的青草。」

[1]即後文「阿黛萊達」的暱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