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和其他魔鬼 - 第1章

加西亞·馬爾克斯

書名:愛情和其他魔鬼


前言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愛情和其他魔鬼

謹將此書獻給淚人兒

卡門.巴爾塞爾斯

加西亞.馬爾克斯著

前言

一九四九年十月二十六日那天,沒有什麼驚人的新聞。我作為記者從事最實的寫作工作的那家日報編輯部主任克萊門特"薩巴拉老師只講了兩三條老生常談的意見便結束了早晨的會議,沒有向任何編輯分配具體任務。幾分鐘後他從電話里得知,古老的聖克拉拉修道院的地下墓群還在挖掘中,便不抱幻想地吩咐我說:

"你去那裡轉轉,看能否寫點什麼。"

一百年前就改為醫院的第二聖方濟各會修女們的古老修道院將被出售,買主要在那裡蓋一幢五星級飯店,由於屋頂年久毀壞,它那美麗的小教堂幾乎露天了。但是在它的地下墓群里卻埋着三代主教、女修道院院長和其他著名的人士。第一步是把死者挖出來,把屍骨交給要求收回的人家,然後把剩下的屍骨拋進公共墓穴埋起來。

施工方式之原始,使我大吃一驚。工人們用丁字鎬和鋤頭把墓穴掘開,搬出那些一動就散架的腐朽棺木,把板結在骨頭上的泥土、破衣爛衫和枯黃的頭髮剝掉。死者身份越高貴,工作就越艱巨,因為必須在屍骸堆中挖掘,十分仔細地檢查殘留物,以便把寶石和金銀印刷品清理出來。

施工員在一個學生筆記本上抄錄着墓碑上的材料,把屍骨分別堆放好,把寫着姓名的紙條放在每個骨堆上,以免混淆。所以,走進教學後我最先看到的便是一大溜屍骨堆,從屋頂上的裂口裡傾泄下來的十月的炎熱陽光早把它們曬熱了。除了用鉛筆在一塊紙頭上寫的名字外,一堆堆屍骨沒有其他任何識別物。幾乎過了半個世紀後,無情歲月的這些可怕證據仍然使我感到不安。

在那眾多死者中,有一位秘魯總督和他的秘密情婦;有那個教區的主教堂托里維奧.德.卡塞雷斯.伊.比圖德斯;有包括何塞法.米蘭達修女在內的幾個女修道院院長;還有半生致力於鑲板式天花板製造的藝術學術堂克里斯托瓦爾.德.埃拉索。有一座墓穴用刻有第二代卡薩爾杜埃羅侯爵堂伊格納西奧.德.阿爾法羅.伊.杜埃尼亞斯名諱的石碑封着,但是掘開墓穴時卻發現墓穴是空的,不曾葬過人。相反的,侯爵夫人堂娜奧拉利亞.德叫門多薩的屍骨卻埋在附近的另一座墓穴中,並立有自己的墓碑。施工員沒有把這一現象當回事。一位土生白人貴族準備好自大的墓穴,卻被埋在另一座墓穴里,這是正常的事。

新聞發生在主祭壇福音一側的第三座壁葬墓窟中。碑石一鎬就打碎了,一束生機勃勃的深銅色長髮從墓窟里泄出來。施工員想在工人們的幫助下把束長發全部拉出來,但是越拉,頭髮似乎越長、越多。拉到最後,頭髮仍然附着在一個小女孩的頭顱上。墓窟里只剩下一些零散潮濕的小骨頭。而在被硝腐蝕的石碑上,只辨認得出一個沒有姓的名字:西埃爾瓦.瑪麗亞.德.托多斯.洛斯.安赫萊斯。長發鋪展在地上,長二十二點一一米。

施工員毫不驚奇地對我解釋說,人死後,他的頭髮每月還要長一厘米,平均計算,二十二米要第二百年。但是我認為事情並非那麼簡單,因為小時候我外祖母對我講過一個十二歲的侯爵小姐的傳說,她的長髮像新娘的新婚禮服一樣拖在地上。她是被一隻狗咬傷患狂犬病死的。在加勒比海的大小城鎮,由於她創造的許多奇蹟而受到崇拜。那座墓窟可能就是她的:這個想法便是那天我寫的報道。也是本書的起源。

加夫列爾.加西亞.馬爾克斯

一九九四年於卡塔赫納

第一章

看來,頭髮肯定遠比身體其他部位復活得少。

―托馬斯.德.阿奎那

(引自《復活的肉體之完整性》〈問題八十,第五章〉)

十二月的頭一個星期天,一隻額頭上長着一塊白斑的灰狗闖進市場狹窄的通道里,撞翻了賣炸肉的桌子,攪亂了印第安人的小攤和抓彩的帳篷,同時還咬傷了橫穿馬路的四個人。其中三個是黑奴。另一個是卡薩爾杜埃羅侯爵的獨生女兒西埃爾瓦"瑪麗亞"德"托多斯"洛斯"安赫萊斯。她是為慶祝她的十二歲生日,和一個黑白混血的女傭人出來買一串鈴鐺的。

早就吩咐過她們最遠不要走過梅卡德雷斯門。女傭人卻冒險地跑到赫塞馬尼郊區的吊橋前,因為她發現那座販賣黑奴的港口非常熱鬧,碼頭上還在拍賣一船幾內亞的奴隸。加迪塔納公司的黑奴船,人們已不安地等了一個星期,因為船上發生三批人莫名其妙死亡的事件。為了掩蓋這件事,屍體被拋進大海,但沒有栓石頭,波浪翻滾的海水把屍首浮上水面。天亮時,一具具水鼓鼓、呈紫紅色的怪模怪樣的屍體躺在了海灘上。由於擔心發生某種非洲傳染病,船隻被迫停泊在海灣外,直到查明死人事件是因為吃了不新鮮的冷餐肉中毒所致,才被准許駛入港口。

當那隻狗闖進市場時,倖存的黑奴已經賣光;但由於黑奴的健康狀況極差,價錢只好降低,黑奴販子便想用一件價值連城的寶貝補償所受的損失。那是一個身高約五尺的埃塞俄比亞女俘,身上抹滿了蔗糖漿,而不真正的商品油,她的美貌卻那般迷人,簡直令人難以置信。她的鼻樑很高。頭顱碩大,眼窩很深,牙齒完美無缺,伩表很像一名羅馬角鬥士。,黑奴販子沒有在圈監時給她打火印,也沒有宣布她的年齡和身體狀況,而僅僅按照她的姿色拍賣。省長不但沒有討價還價,而且立刻付現錢:相當於她的體重的黃金。

野狗在追貓和兀鷹爭奪棄在街頭的牲口肉時咬傷人的事,每天都會發生,尤其在商船隊途徑此地去參加波托貝洛交易會時貨物豐富、人群擁擠的情況下。如果同一天有四五個人被狗咬傷,誰也不會因此而失眠,更不用說西埃爾瓦"瑪麗亞受的傷了。傷口左腳踝上,輕得幾乎看不出來。所以女傭沒有驚慌,用檸檬水和硫磺給她治了一下,替她洗掉長裙上的血跡,除了她十二歲生日的歡樂,誰也沒有再想這件事。

女孩的母親、卡薩爾杜埃羅侯爵的沒有名分的妻子貝爾納達.卡夫列拉那天早晨吃了一種特別厲害的瀉藥:玫瑰糖水杯子裡的七粒含銻藥片。她曾是一個所謂的櫃檯貴族階層的粗野的混血種女人;她誘姦男人,盜竊成性,放蕩不羈;她貪吃暴食的東西可以使一個兵營的人吃飽喝足。但是沒過幾年,由於濫吃發酵的蜜糖和巧克力糖塊,她就從社交界消失了。她那雙吉卜賽人的眼睛失去了光輝,她的智慧枯竭了,又是便血又是吐膽汁,從前那副美人魚般的身材像死了三天的人一樣浮腫起來,膚色焦黃,噔噔地直放臭屁,把大獵犬都給嚇壞了。她幾乎寸步不離臥室,即使在臥室里她也是赤身裸體,或者只穿一件嗶嘰長袍,裡頭什麼也不穿,這使她顯得比不穿什麼都更加裸露無遺。

當女傭人帶着西埃爾瓦.瑪麗亞回來的時候,她已經拉了七次稀。女傭人沒有告訴她孩子被狗咬傷的事。但是對她講了碼頭上買賣那個女奴的熱鬧情景。"她既像他們說的那麼漂亮,她就很可能是埃塞俄比亞人。"貝爾納達說。不過,即使她是薩巴女王,她認為也不會有人用相當於她的體重的金子來買她。

"他們是說要用金比索吧。"貝爾納達說。"不,"女傭人糾正說,"要用跟黑奴的體重一樣重的金子。"

"一個五尺高的黑奴至少重一百二十磅。"貝爾納達說。"如果她不拉鑽石的話,沒有一個黑女人或白女人能值一百二十磅金子。"

在買賣奴隸方面,誰也比不上她精明。她知道,如果總督買下那個埃塞俄比亞女人,那肯定不是為了讓她在他的廚房裡幹什麼省心省力的活兒。正這樣議論時,她聽見的慶祝生日的笛號聲和爆竹聲,緊接着又傳來關在籠里的大獵犬的狂吠聲。她立刻去了橙園,想看看那裡出了什麼事情。

卡薩爾杜埃羅的第二代侯爵、達里恩牧場主堂伊格納西奧.德.阿爾法羅.伊.杜埃尼亞斯躺在午睡的吊床上。吊床吊在橙園裡的兩棵橙樹之間。他也聽見的音樂聲。他像個死人,一副苦相,由於睡覺時被蝙蝠咬得流了許多血,面色蒼白得像百合。為了在家裡走動,他穿着一件貝督因人穿的那種帶帽的外衣,戴着一頂托雷多圓帽,那副樣子使他顯得更加孤苦伶仃了。一看見他那像上帝造她時那麼一些不掛的妻子,便搶先問她說:"這是什麼音樂?

"不知道。"她說,"你知道嗎?"

侯爵也不知道。這樣問他妻子,他心裡肯定真的感到很不安了。他妻子回答他時話里不帶刺兒,她的病情也肯定好轉了。當爆竹聲又響起來時,他已經不安地回吊床從下了。"天哪!"他叫道,"這是怎麼回事呀!"

他的住宅和"神聖牧羊女"女精神病院為鄰。女精神病患者們聽見音樂和爆竹聲後大呼小叫,紛紛跑到面向橙園的平台上看熱鬧,每聽見一陣爆炸聲,便歡呼一陣。侯爵大怕問她們,哪裡在舉行慶祝活動。她們回簽了他的問題。那天是十二月七日,聖昂布羅西奧主教日,奴隸們為慶祝西埃爾瓦.瑪麗亞的生日在院子裡奏樂和放鞭炮。侯爵恍然大悟,拍了拍腦門。"當然。"他說,"她幾周歲了?""十二。"貝爾納達說。

"才十二歲?"他說着,又躺在吊床上。"日子過得太慢了!"

直到那個世紀初,這所住宅一直是全城的驕傲。如今卻破敗了,變得陰暗了。由於一些挺大地方空空蕩蕩,許多東西改變了位置,使得整個住宅顯得好像在搬家。客廳里仍然保留着棋盤格式大理石地板和一些像蛛網一樣員着的帶玻璃墜兒的燈。一個個房間保持闐生氣,任何時候都涼爽宜人,因為用灰石砌成的牆特別厚,門窗多年關閉着,特別是因為有從各種縫隙噝噝吹進來的十二月的柔風。一切東西都布滿了髒乎乎的夜露和陰影。而老侯爵引為驕傲的權勢,如今只剩下那五隻守夜的大獵犬了。

為西埃爾瓦.瑪麗亞慶祝生日的那麼轟隆作響的黑奴院子,在老侯爵在世的年代曾是城中之城。繼承人接管後,當不公平的奴隸買賣和麵粉交易還存在時,那院子的盛況一如往常。那時貝爾納達坐鎮馬阿特斯榨糖作坊,幹練地經營買賣黑奴和麵粉的生意。現在一切榮耀已屬過去。貝爾納達被她那些無法滿足的惡習吞噬了,那個院子也只剩下兩座用苦棕櫚葉鋪頂的木房子。這個望族最後的光輝終於在那木房子裡熄滅了。

多明加.德.阿德維恩托那個真正的黑女人直到臨死前都在用她的鐵腕兒管理着那個家。她是那兩個世界之間的紐帶。她身材高大、強壯,有一副稱得上是遠見卓識的聰慧頭腦。正是她帶大了西埃爾瓦.瑪麗亞。她成了天主教徒,但沒有放棄她的約魯瓦教信仰;她同時信奉兩種教,既沒有先後,也無需直轄市。她說,她的心靈處在健康的平靜狀態,因為在一咱教里缺少的東西,她在另一種教里可以找到。此外,她也是唯一有權力在侯爵和他妻子之間進行調解的人物,兩個人都很喜歡她。只要一發現奴隸因雞姦行為或在空房間裡和不同的女人通姦而造成危害,她便用笤帚疙瘩把他們趕走。但是自從她死了以後,奴隸們便離開木房子,避開午間的熱氣,隨便躺在某個角落裡,偷偷地吃從蒸飯鍋里摸來的乾糧,或者在涼爽的走廊里玩響片或玩紙牌。在那個令人感到壓抑的院子裡,誰也不自由,只有西埃爾瓦.瑪麗亞是自由的:只有她,只有在那裡,所以才在那裡祝賀她的生日,那是她真正的家,有真正的親人。

在那般喧鬧的音樂伴奏下,在自己家的和其他顯赫人家的奴隸全身心參與下,如果跳什麼沉悶的民間舞蹈是不可想象的。小女孩顯露出她的天性,比非洲出生的黑人跳得還優美、活潑、並且以不同於自己的聲音,用非洲的各種不同的語言唱歌,或者用鳥的聲音和獸類的聲音唱歌,這使黑奴們都大吃一驚。按照多明加"德"阿德維恩托定的規矩,幾個最年輕的女奴用煙黑給她進行面部化妝,把聖潔的項鍊給她戴在洗禮悍用過的披肩上,還要把她的長髮梳好。她那一頭長髮從沒剪過,如果不是每天都給她編成辮子,在脖子上繞許多圈兒的話,她連路也沒法走了。

她開始在兩股彼此相反的力量的交匯眯上開花生長。她像母親的地方很少,像父親的地方卻很多:身材瘦小,膽層得要命,膚色蒼白,眼睛透出一種陰鬱的藍色,光閃閃的長髮呈純銅色。她的舉止靜悄悄,仿佛是個無形的孩子。她的性情如些古怪,母親很擔心,便在她的手腕上栓了一個鈴鐺,免得她在黑糊糊的宅子裡迷了路而無人知道。

過完生日兩天後,幾乎是沒有留神,女傭人把西才能爾瓦"瑪麗亞被狗咬傷的事告訴了貝爾納達。貝爾納達一邊在睡前第六次用香皂洗着熱水澡,一邊想着這件事。但是等她回到臥室後,早把此事忘得一乾二淨。直到第二天夜裡才又想起這件事,因為那幾條大獵犬無緣無故地一直叫到天亮,她擔心它們瘋了。於是她端着燭盤去了院子裡的木屋,發現西埃爾瓦"瑪麗亞睡在多明加"阿德維恩托留下的、用美洲油棕紡織的吊床上。由於女傭人沒有告訴她傷痕在何處,她便掀起孩子的裙子一點一點地查看,燭光和她的目光同時順着她那根像獅子尾巴一樣盤繞在身上的礙事的辮子移動。最後她找到了傷口:左腳踝上劃了道,血已凝固結了痂,腳後跟還有幾處擦傷,輕得幾乎看不見。

在城市的歷史上,患狂犬病的病例為數不少,嚴懲性也不一般。最轟動一時的是一個小商販。他帶着一隻經過訓練的長尾猴在人行道上走,那猴的澮和人類相差無幾。在鞏固海軍烏黑該城期間,猴子染上了狂犬病,咬傷了主人的臉,逃到附近的小山去了。不增的小商販在恐怖的幻覺中被人用棍棒活活打死。多年後,為了嚇唬孩子,母親們仍然用流行的歌謠唱這件事。兩個星期後,一群獼猴大白天發瘋似的從山上衝下來,在豬圈和雞欄里大鬧一番,然後嚎叫着闖進了大教堂,同時嘴裡吐着使它們窒息的血沫。當時那裡正在為慶祝鞏固艦隊的失敗育唱感恩頌。但是如此可怕的場景並沒有歷史記載,因為事件發生在黑人居住區。在那裡,人們把被狗咬傷的人關進野生動物欄,用非洲的巫術對他們進行治療。

儘管有這麼前車之鑑,但在不可挽回的症狀出現之前,無論白人、黑人還是印第安人,都沒有想到狂犬病,也沒有想到其他任務一種悄悄潛伏着的疾病。貝爾納達"卡夫列拉按照同樣的想法行事。她想,奴隸們編造的故事比基督教徒們的神話傳說傳播得還快、還遠,甚至被狗咬傷這麼平常的事情也會給家庭的榮譽帶來損害。她對自己的想法如此堅信,甚至都沒有對丈夫提這件事,直到下個星期天前也沒有再想起這件事。而在那個星期天,女傭人獨自卻了市場,看見一條死狗吊在一棵扁桃樹上,那是為了告訴眾人,它是得了狂犬病死的。她只要看一眼就認出了狗頭上的那塊白斑和灰色的皮毛:它正是咬傷西埃爾瓦"瑪麗亞的那隻狗。但是人們把這個消息講給貝爾納達聽時,她仍然置若罔聞。沒有什麼大驚小怪的:傷口已經癒合,甚至連擦傷的跡象也沒有了。

十二月開始時天氣不好,但很快就恢復了它那紫晶般的黃昏和海風大作的夜晚。由於從西班牙傳來的好消息,這年的聖誕節比往年過得快樂。但是城市不是從前的城市了。買賣奴隸的大集市已經適往哈瓦那,大陸各地的礦主和農場主寧肯到英屬安的列斯群島上去低價購買走私來的勞動力。這樣就出現了兩個城市:一個在商船隊停留的六個月里,一片歡樂,人山人海;另一個在其餘六個月間,昏昏欲睡,期待着船隻歸來。

直到一月初,人們才又知道有關被狗咬傷的人的消息。當時一個喜歡東遊西盪的、都知道名收莎貢塔的印第安女人在午睡的神聖時刻來敲侯爵家的門。她年事很高,卻在烈日下赤腳行走,只拄着一根長拐杖,從頭到腳裹着一條白披風。她有為人縫合處女膜和墮胎的臭名聲。但是她了解印第安人使被宣判無法醫治的人起死回生的秘密,這又使得贏得了好名聲。

侯爵沒有出門,站在門廊里不情願地接待了她,聽了半天才明白她想說的事情,因為她是一個講話慢慢吞吞、轉彎抹角、沒有頭緒的女人。她繞來繞去費了那麼多口舌才說到正題,侯爵都聽得不耐

煩了。

"不管什麼事,快告訴我,別轉彎抹角的了。"他說。

"我們受到了狂犬病災殃的威脅,"東貢塔說,"只有我一個人掌握着獵人的庇護神和狂犬病患者的大救星聖烏貝爾托的密訣。"

"什麼災殃,我不明白。"侯爵說,"掃帚星沒出現,也沒發生日月台票蝕,這我知道,我們根本沒有那麼大的罪孽惹得上帝來懲罰我們。"

莎貢塔告訴他,三月間將發生日全食,並把十二月份頭一個星期天被狗咬傷的人的全部消息告訴了他。其中兩個人已經消失,無疑是他們的親人對他們施了巫術把他們變沒了。第三個人於第二個星期被狂犬病奪去了生命。還有第四個,沒有被狗咬傷,而僅僅滅上了同一條狗的口水,他躺在"上帝之愛"醫院裡已奄奄一息。在那個月裡,市長已下令毒死大約一百隻野狗。再過一個星期,街上就沒有一隻活狗了。

"不管怎樣,我不明白我跟這事有什麼相干。"修爵說,"更何況這個令人睏乏的時刻。"

"你的小女兒是第一個被狗咬傷的。"莎士比亞貢塔說。侯爵非常自信地說::

"倘若是這樣,我會最先知道的。"

他想念孩子肯定感覺很好。孩子發生了那麼嚴重的事情他居然不知道,是不可能的。所以,他把客人打發走,又接着睡午覺去了。

但是,那天下午他到傭人們的院子裡去找西埃爾瓦.瑪麗亞了。她正在那裡幫着剝兔子皮,臉上抹着煙黑,光着雙腳步,像女奴們那樣頭上包着紅布。侯爵問她是不是真的被狗咬傷過。她回答說,確確實實沒有。但是那天晚上,貝爾納對她肯定說有這事,侯爵困惑地問:那麼西埃爾瓦為什麼否認呢?

"因為沒有辦法讓她說實話,那怕是不經意。"貝爾納達說。

"這樣的話,京必須採取惜施。"侯爵說,"因為那隻狗患有狂犬病。"

"恰恰相反,"貝爾納達說,"那隻狗咬了她,可能被打死了。孩子被咬是十二月間的事,那個滿不在乎的丫頭現在好得像是一朵花。"

夫婦二人繼續關注着關於傳染病如何如何可怕的愈來愈我鐵傳聞。即使違背他們的願望,他們還是不得不再次談一下他們共同關心的事情,就像他們彼此不那麼憎恨的時候那樣。對他來說,事情很清楚。他一直相信,他是愛他的女兒的。但是對狂犬病的恐懼迫使他承認,他一直在欺騙自己,為的是生活得安逸。貝爾納達卻不同,她連問問自己是不是愛她都沒有,因為她完全明白,她不愛女兒,女兒也不愛她。她認為這兩種情況是合乎情理的。他們二人對女兒的憎惡在很大程度上是由於她的性格既像他也像她。但是貝爾納達還是準備演一出掉眼淚的鬧劇,並作為母親悲痛地戴孝,以保全她的面子,只是女攻必須死得莊重體面。

"只要她得是不是狗身上的病。"他說,"這都沒有什麼。"侯爵這時像天上的閃電一樣突然明白她的生命的意義。

"女兒不會死的。"他說,口氣很堅決。"不過,如果她必須死的話,一定得聽從上帝的安排。"星期二他前往建設聖拉撒路山上的"上帝之愛"醫院看望莎貢塔對他提到的那個患狂犬病的人。他並沒有想到他那輛罩着黑縐綢的華麗的四輪馬車會被人看成醞釀中的災難的又一徵兆,因為多年來,除了有重要事情,他是不出家門的;而多年來,也沒有發生比不幸事件更重大的事情。

城市呈現出一片死寂姜涼景象,但是仍然有人瞧見了這位穿着塔夫綢喪服的猶豫不決的先生那憔悴的面孔和轉瞬即逝的目光。他的馬車離開高牆環繞的城區,穿過原野向聖拉撒路山駛去。到了醫院後,躺在磚地上的麻瘋病人看見他像幽靈一樣走進來,便把他攔住,向他要東西。在關着不時發瘋的病人的大房間裡,那個狂犬病人被綁在一根柱子上。

他是一位年邁的黑白混血種人,腦袋和下巴上像沾着棉花。他已半身癱瘓,但是狂犬病毒早已深深地侵入他的另一半身體,必須把他綁在柱子上才可避免他在牆上撞破腦袋。他的講述使人毋庸置疑,他就是被那隻咬傷西埃爾瓦"瑪麗亞、腦門上有一塊白斑的灰狗咬傷患病的。他確實被滅上了狂犬的口水,只是口水不是濺在健康的皮膚上,而是滅在腿肚子上的一塊慢性潰瘍上。但是明白了這一點還不足以使侯爵心情平靜。由於看到了那個垂死的病人,而沒有看到可以使西埃爾瓦"瑪麗亞避免不幸的希望之光,侯爵便恐懼不安地離開了醫院。

當他沿闐崎嶇的山路回城的時候,遇見一個伩表不凡的男人,那人坐在路邊的一塊石頭上,旁邊躺着他的死馬。侯爵讓馬車停住;直到那個人站起身來,他才認出了阿夫雷農西奧"德"薩"佩雷伊拉.卡奧碩士,他是城裡聞名遐邇、能言善辯的醫生。他長得和黑桃老X-模一樣,戴着一頂寬沿太陽帽,穿着馬靴,披着有文化的自由人披的那種黑斗篷。他用一種很少用的禮節向侯爵致意。"以真理的名義祝福你。"他說。

上山時一路小跑,下山時卻經不住同一個坡路,心臟爆裂了。侯爵的車夫內普圖諾想把馬鞍卸下來。馬的主人攔住了他。

"無沒有馬可騎了,還要馬鞍幹什麼。"他說,"讓它跟馬一起爛掉吧。"

他的身軀像小孩一樣胖墩墩的,車夫不得不幫助他爬上馬車。侯爵對他特別敬重,讓他坐在自己的右邊。阿夫雷農西奧還在想他的馬。

"馬死了,好像我的半個身子也死了。"他嘆道。"一匹馬死了就死了,沒有什麼過不去的。"侯爵說。

阿夫雷農西奧來勁兒了。"這狠馬可不同。"他說,"我要是有辦法,我就把它埋到神聖的地方去。"他望着侯爵,看他有什麼反應。最後說:"十月份它就一百歲了。""哪有活這麼久的馬呀!"侯爵說。"我可以證明。"醫生說。

每個星期二他在"上帝之愛"醫院裡上班,為麻瘋病人治療其他的疾病。他曾是另一個因在西班牙受迫害而移居到加勒比地區的葡萄牙猶太人胡安.門德斯.尼埃托碩乾的高才生,但是他繼承了他當巫師和中傷人的壞名聲,不過誰也不懷疑他的才學。由於其他醫生不原諒他的令人難以置信的占卜本領和他那些異乎尋常的方法,所以他同他們的無吵總是不斷,甚至發生流血事件。他發明了一種一年只服一次的藥丸,此藥能使人的健康狀況變得完美,能使人的生命延長,但是服藥後的前三天會使人的理智發生嚴重混亂,而只有他敢幹服這種藥丸。過去,他經常在病人的病頭彈豎琴,用某種特地譜寫的樂曲為病人減輕痛苦。他不看外科疾病,因為他總認為那是拉丁文教師和理髮匠們的低級技術。他的最可怖的專長是向患者們預告死亡的日期和時刻。然而,他的好名聲和壞名聲一樣,都是建立在這同一件事情的基礎上的:據說,並且誰也不曾否認,他曾使一個死人復活。

雖然他有經驗,阿夫雷農西奧還是為那個患狂犬病的人感到不安。"人的肉體不是為他能夠活的歲月創造的。"他說。對他那番詳盡而有聲有色的演說,侯爵一名話也不漏掉,直到醫生再也沒有什麼可說了他才開口。

"對那個不幸的人該怎麼辦呢?"他問。"殺死他。"阿夫雷農西奧回答。侯爵恐懼地望了望他。

"倘若我們是好基督教徒,至少就應該這麼做。"醫生接着說,態度十分冷漠。"你別這麼驚訝,先生,好基督教徒比我們想象的還要多。"

實際上他指是的城郊和農村那些隨便什麼膚色的空基督徒,他們敢幹把毒藥投進他們患狂犬病的親人的食物里,使他們免受面臨最後命運的恐懼。上世紀末有一個家庭,全家人一起喝了一種加了毒草藥的湯,因為誰也不忍心親自毒死一個五歲的孩子。

"人們以為我們當醫生的不知道會發生這類情況。"阿夫雷農西奧說。"其實並非如此。只是在道

義上我們沒有權力支持這種做法。與此相反,我們對瀕臨死亡的人做了你剛才見到的事情。我們把病人送進聖烏貝爾托,把他們綁在柱子上,讓他們死前多受點罪,死得更慢一些。""沒有別的辦法嗎?"侯爵問。

"經過最初的狂怒大罵後,就沒有別的辦法了。"醫生說,他談到一些令人高興的理論,那些理論認為狂犬病是一種可治之症。各種配方的基礎是:地錢、硃砂、麝香、銀白色甘汞和紫色的海綠花。"見鬼去吧。"他說。"問題在於,有些人得了狂犬病,有些人則沒有。這就很容易說,沒有得狂犬病的人,是由於藥物起了作用。"他望了望侯爵的眼睛,砍他仍然醒着,這才又說:"你為什麼這麼感興趣?""出於同情。"侯爵撒謊說。

他從窗口望了望大海,下午四點鐘一切顯得疲憊不堪,大海也昏昏欲睡。侯爵心情壓抑地發現,燕子已經歸來了。風兒還沒有吹來。一群頑童在投擲石頭,想逮住一隻跑龍套到泥濘的海灘上的鰹鳥。侯爵盯着那只怕着翅膀逃走的鳥兒,直到那隻鳥消失在要塞一般的城市中那些閃閃發光的圓形屋頂之間。

馬車從半月形土門進入高牆環繞的城區。阿夫雷農西奧指點軒夫穿過喧鬧的手工藝人區來到他家門前。這很不容易,內普圖諾已年逾七旬,而且優柔寡斷,眼睛近視,只習慣讓馬自個兒順着比主人更熟悉的街道走。終於來到他家後,阿夫雷農西奧在門口用賀位斯的一句名言跟侯爵告別。"我不懂拉丁文。"侯爵抱歉地說。

"你根本無須懂!"阿夫雷農西奧說,當然是用拉丁文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