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的左手三部曲 - 第1章

娥蘇拉·勒瑰恩(厄休拉·勒古恩)

書名:《黑暗的左手》三部曲(《黑暗的左手》《失去一切的人》《世界的詞語是森林》)

作者:厄休拉·勒古恩


目錄

黑暗的左手

失去一切的人

世界的詞語是森林

目錄

第一章

埃爾亨朗的慶典

第二章

冰雪腹地

第三章

瘋狂的國王

第四章

第十九天

第五章

馴服直覺

第六章

奔向歐格瑞恩

第七章

性問題

第八章

去往歐格瑞恩

第九章

叛徒伊斯特拉凡

第十章

米什諾里的對話

第十一章

伊斯特拉凡的獨白

第十二章

關於時間和黑暗

第十三章

押往志願農場

第十四章





第十五章

去往冰原

第十六章

穿越火山

第十七章

歐格瑞恩創世紀神話

第十八章

穿越冰原

第十九章





第二十章

傻瓜的使命

附錄

格森星曆法及計時法

第一章

埃爾亨朗的慶典

格森星-01-01101-934-2號即時傳遞檔案抄本——首位駐海恩星系93號軌道格森星或冬星機動使金利·艾發往奧魯爾固定站的報告,愛庫曼紀年1490年—1497年。資料來源:海恩星球檔案館。

我打算以講故事的方式陳述報告,因為在我的故鄉,從小別人就教我,事實其實是想象的產物。事實能否取信於人,取決於講述的方式:這就像我們那兒海里出產的一種奇特的有機珠寶,佩戴在這位女士身上光彩奪目,到另外一位女士身上則會變得暗淡無光,最後化為塵土。事實並不比珍珠更可靠、更連貫、更完整、更真實,兩者同樣脆弱易感。

這個故事並不全是關於我的,講述者也不止我一個。事實上,到底這是關於誰的故事,我自己也說不好;興許,你的判斷會更準確。不過這是一個完整的故事,假使有些時候出現了另外一個聲音,講述了另外一種事實,你大可按照自己的喜好來選擇取捨;不過,所有這些事實都同樣真實,都從屬於同一個完整的故事。

故事得從1491年的第四十四天說起,這個時間相當於冬星卡亥德王國的圖瓦月奧德哈爾哈哈德日,也就是元年春天第三個月的第二十二天。這裡的每一年都叫作元年,而過去未來那些年代的稱呼則會在每個元日發生變化,因為人們是以不變的現在為基礎往後或者往前數的。這麼着,我現在是在卡亥德王國的首都埃爾亨朗,時間是元年的春天。我已經陷於生命危險之中,自己卻渾然未覺。

我走在一支遊行隊伍當中,緊跟在戈斯瓦樂手後頭,身後就是國王。天上下着雨。

這是一座風暴肆虐的石頭城,烏雲籠罩着陰森的城堡,雨點灑落在幽深的街道。陰暗的城市中,一條金色的脈管正在緩緩地蜿蜒流動。

最先出場的是埃爾亨朗城的商人、權貴和工匠。他們衣着華麗,表情熱切而又沉着,在雨中悠然漫步,如魚得水。他們一列一列地走過,步調卻並不一致。這支遊行隊伍里沒有士兵,連假扮的士兵都沒有。

他們之後是來自卡亥德王國各個領地及聯合領地的領主、市長及代表。這部分人要麼單獨一人,要麼五人、四十五人或是四百人一組,形成了一支色彩斑斕的龐大隊列,伴着金屬喇叭、中空骨木管吹奏的樂聲,以及電子長笛那單調純淨的輕快曲調向前行進。各個領地式樣各異的旗幟,以及裝點沿途的黃色三角旗被雨水淋得稀里嘩啦一團糟,每組人風格各異的音樂也在彼此衝撞。各式各樣的曲調混雜交織,在幽深的石頭街道上迴蕩。

這之後是一群變戲法的人,手裡拿着一個個鋥亮的金球。他們把金球高高拋起,劃出一道道閃亮的弧線,接住之後又繼續往上拋,幻化出一道道閃亮的魔術噴泉。突然間,就跟他們真的抓住了光線似的,金球閃出玻璃般的耀眼光芒:太陽鑽出了雲層。

接下來是四十名演奏戈斯瓦的黃衣男子。戈斯瓦是只有在國王出席的場合才會演奏的樂器,它的聲音可笑而陰鬱,就像有人在低吼。四十支戈斯瓦一齊奏出的聲響足以把人震瘋,把埃爾亨朗的城堡震倒,也足以震落大風天雲層里的最後一滴雨水。既然這就是皇室的慶典音樂,毫無疑問,卡亥德王國的歷任國王就是一幫瘋子。

再接下來就是皇家隊列了:警衛、本城及皇宮的達官顯貴、眾議員、參議員、大臣、大使、王國的貴族,他們沒有排成整齊的隊列,步調也不一致,走路的姿態卻高貴異常。阿加文十五世也在其中,他身着白色束腰外套、襯衣和馬褲,金黃色皮綁腿和黃色尖頂帽。一枚黃金戒指是他全身上下唯一一樣飾物,也是他地位的象徵。這支隊列之後就是御輦,由八名壯漢抬着,上頭草草點綴着一些黃寶石。御輦是遠古時期的象徵性遺物,幾百年來,並沒有哪個國王乘坐過。御輦旁邊是八名護衛,身上都佩帶着「劫掠槍」。這些槍支來自更為蠻荒的年代,裡頭卻也不是空的,裝填着許多軟鐵做的小珠。國王后頭跟着死神,死神後頭跟着技校生、大學生和各行業學徒。再有就是王室成員,那是一長溜的小孩子和年輕人,穿着白紅金綠各色衣服;在整個遊行隊伍的最後,是幾輛緩緩行駛着的深色汽車。

即將竣工的蓋特河拱橋附近有一座新近用木材搭成的平台,皇家隊列的人——我也走在其中——都聚集到了台上。此次遊行就是這座拱橋的落成慶典,拱橋的落成則標誌着埃爾亨朗新公路及內河港工程的全面竣工。這項大工程耗時五年,疏浚了河道,修建了房屋和道路,阿加文十五世因之可以在卡亥德王國名垂青史。我們擠擠挨挨地站在平台上,身上的衣服又濕又重。雨已經停了,太陽照在我們身上。冬星的陽光明亮又燦爛,同時也變幻不定。我對站在自己左邊的那個人說道:「好熱啊,真是太熱了。」

站在我左邊的那個人——一個身材矮胖、皮膚黝黑的卡亥德人,頂着一頭油膩的頭髮。他穿着一件厚重的金綠色相間的皮外套和一件厚重的白色襯衣,還有一條厚重的馬褲。他脖子上掛着一條沉重的銀鏈子,鏈環有手掌那麼寬——一邊拼命地出着汗,一邊答道:「是很熱。」

我們擁擠在平台上,周圍是市民們一張張仰起的臉龐,就像整整一河灘圓圓的褐色鵝卵石。鵝卵石中間閃着雲母的光芒,那是幾千雙專注的眼睛。

國王踩着一塊原木踏板從平台走到拱橋的頂部,拱橋尚未合龍的兩根方柱俯瞰着人群、碼頭和河流。在他往上爬的時候,人群騷動起來,開始不停地大叫:「阿加文!」他沒有做出任何回應,人們也沒指望他會有回應。戈斯瓦樂手們奏出了最後一記聲若雷鳴、極不和諧的巨響,隨後就停了下來。全場一片沉寂,陽光照射着城市、河流、人群和國王。下方的泥瓦匠已經事先啟動了一個電動絞盤。國王走向高處的時候,拱橋的拱頂石也被高高地吊了起來,隨後被安放在了兩根方柱之間的缺口中。雖然這塊大石重達數噸,安放時卻幾乎沒有發出一點聲響。兩根方柱合而為一,一道拱橋就此造就。一名泥瓦匠拿着泥刀和木桶,站在腳手架上等候國王;其他工人全部順着繩梯滑了下去,活像一群跳蚤。國王和那名泥瓦匠跪倒在踏板上,跪倒在太陽與河水之間的高處。接着,國王拿過泥鏟,開始往楔石的接縫處抹灰泥。他不是簡單地擺擺樣子就把泥鏟還給泥瓦匠,而是有條不紊地幹了起來。他用的灰泥帶一點點桃紅色,跟其他地方抹的灰泥顏色不同。我看着國王辛勤勞作了五到十分鐘,然後問左邊那個人:「你們的拱頂石上抹的都是紅色灰泥嗎?」我這樣問是因為,在河的上游高聳着一座美麗的老橋,那座老橋的拱頂石周圍也是同樣顏色的灰泥。

那個男人——我得交代一下那人是男的,因為前面我都說過「他」和「他的」了——一邊擦着黝黑額頭上的汗水,一邊答道:「遠古時期,拱頂石都是用骨頭粉和血混合而成的灰泥來固定的,是人的骨頭和血。你知道,沒有了這種血脈的聯結,拱橋就會塌。現在我們用的是動物的血。」

他就這樣不時地跟我說着話,很坦率,不過還是很小心、愛說反話,似乎他一直都有這樣的意識:我是從一個外星人的角度來進行觀察和判斷的。這是一件很不尋常的事情,因為他來自如此與世隔絕的一個種族,又是如此位高權重。在這個國家裡,他是最有權勢的人之一;我不是很確定歷史上出現過的那些稱謂——元老、首相、議員——哪個最適合描述他的職務;他的卡亥德語頭銜意思是「國王的耳朵」。他是一個領地的領主,也是這個王國的貴族,總之是一位能夠呼風喚雨的人物。他名叫西勒姆·哈斯·雷姆·伊阿·伊斯特拉凡。

國王似乎已經幹完活了,我不由得一陣歡欣雀躍;可他卻沿着拱頂下方那蛛網般的踏板走到拱頂石的另外一邊——拱頂石當然是有兩個邊的——接着又忙活了起來。在卡亥德王國,着急是沒有用處的。卡亥德人當然談不上冷靜,但非常執着、非常頑固,也非得抹好接縫的灰泥。瑟斯大堤上的人群心滿意足地看着國王忙活,我卻覺得很煩躁、很熱。以前我從沒有在冬星覺得熱過,以後也不會。總而言之,我沒有心思去欣賞眼前的盛況。我穿的這身適用於冰原世紀的衣服,可不適合在太陽底下站着。里三層外三層的衣服——機織植物纖維、人造纖維、皮毛、皮革——組成了一套抵禦嚴寒的厚重盔甲,盔甲裡頭的我現在已經變成了一片曬蔫的蘿蔔葉子。為了轉移自己的注意力,我轉頭去看聚集在平台周圍的人群和其他遊行隊列。那些領地和部落的旗幟在陽光下紋絲不動,色彩鮮明。我沒話找話地問伊斯特拉凡這個是什麼旗、那個又是什麼旗。現場一共有好幾百面旗幟,有些旗幟還屬於佩靈風暴邊界和科爾姆大陸等偏遠地區的那些領地、家族以及部落。不過對於我問到的那些,他都能如數家珍,一一道上名來。

「我本人就來自科爾姆大陸。」當我讚美他的博學時,他說,「畢竟,了解各個領地就是我的使命所在。它們都是卡亥德王國的屬地。統治這片土地就是統治這些領主,只不過這個目標從未得到實現罷了。你聽過這樣的說法嗎?卡亥德並非一個國家,而只是一個內訌不斷的家庭!」我沒有聽過這種說法,而且懷疑這是伊斯特拉凡自己杜撰出來的,這句話明顯帶有他的印記。

這時,另一位科尤雷米成員奮力擠過人群,來到伊斯特拉凡身邊,跟他交談起來——科尤雷米相當於卡亥德王國的上議院,伊斯特拉凡是該機構的領袖。來人是國王的堂弟佩米爾·哈吉·雷姆·伊阿·泰博。他說話時聲音壓得很低,姿態略顯傲慢,還不時笑一笑。伊斯特拉凡不住地往下淌汗,像陽光底下的一塊冰,而他的反應也像冰一樣圓滑冷靜。他大聲回應着泰博的喃喃低語,語氣中帶着一種隨意的優雅,相形之下,對方簡直就像個傻瓜。我一邊看着國王抹灰泥一邊聽着他倆的談話,不過除了兩人彼此間的敵意,什麼也沒聽出來。不管怎樣,這事兒跟我無關,我只是對這些人的行為舉止很感興趣。這些人以古老的方式統治着這個國家,掌管着另外兩千萬人的命運。在愛庫曼人手中,權力已經成了一樣極其微妙複雜的東西,只有頭腦精妙的人才能看出其中的端倪;而在這裡,其微妙程度還很有限,一切還都相當明了。比如伊斯特拉凡,他認為一個人的權力就是其自身存在的外延;他做的任何手勢都不會沒有意義,他說的每句話也都會有人聽從。他知道這一點,而這樣的意識又使他比大多數人都更顯得真實,讓他擁有一種存在的分量、一種實在感和一種人性的光輝。成功就這樣接踵而來。我不信任伊斯特拉凡,他做事情的動機永遠是含混不清的;我不喜歡他,但能感覺到他的威嚴並做出相應的回應,一如面對陽光的暖意。

在我想着這個的時候,現實世界中的太陽卻被重新聚攏的雲層蓋住了。很快上游就下起了一陣暴雨,敲打着大堤上的人群,天空也陰暗了下來。國王走下踏板時,最後一道閃電一晃而過,映出了他白色的身形和大拱橋的輪廓,在風暴肆虐、陰霾滿布的南方天空襯托之下顯得益發鮮明。烏雲四合,一陣冷風在港口—皇宮大街上呼嘯而過,河流變成一片黑暗,大堤上的樹木瑟瑟發抖。遊行就此結束。半個時辰後,雪下了起來。

國王的汽車開上了港口—皇宮大街,人群開始散去,就像在緩慢潮水中翻滾的一塊鵝卵石。伊斯特拉凡又一次轉過頭,對我說:「今天可否共進晚餐,艾先生?」我接受了他的邀請,心中的驚奇多過喜悅。過去六到八個月,伊斯特拉凡幫了我很多忙,但我沒有料到,也沒有指望他會這麼好心請我去他家。哈吉·雷姆·伊阿·泰博跟我們的距離還是很近,能聽到我們的談話,而且我覺得他就是在故意偷聽。我被他這種女里女氣、鬼鬼祟祟的做派弄得很不爽,於是走下平台,稍稍蜷縮起身子,散漫地走着,好讓自己混跡在人群中。我比普通的格森人高不了多少,不過身處人群中時,區別就顯而易見了。看啊,就是那個人,那個特使。當然那本來就是我職責的一部分,可是隨着時間的推移,這部分職責變得越來越困難而不是輕鬆。我越來越渴望自己能隱姓埋名,能跟其他人沒有兩樣。我熱切地盼望着,自己能變得跟其他人一樣。

順着酒廠街走過兩個街區之後,我拐到一旁,向自己的住處走去,身邊的人群已經逐漸散去,突然,我看到泰博就走在我身邊。

「一次完美的典禮。」國王的堂弟微笑着沖我說。他雖然並不是很年長,黃色的面龐上卻已布滿了細密的皺紋。說話間,他那長而潔淨的黃色牙齒忽隱忽現。

「預示着新港口的興旺發達。」我說。

「是的。」更多牙齒露了出來。

「安放拱頂石的儀式給人印象最深。」

「是的。那種儀式是從遠古時期流傳下來的。不過,伊斯特拉凡勳爵肯定已經跟您說過這些了吧。」

「伊斯特拉凡勳爵的確非常熱情。」我儘量用了平淡的語氣,但事與願違,我跟泰博說的每句話似乎都語含雙關。

「哦,他是非常熱情。」泰博說,「眾所周知,伊斯特拉凡勳爵對待外來的人尤其友善。」他又笑了笑,現在每一顆牙齒似乎都含有深意,有雙重、多重,甚至三十二種含義。

「像我這樣怪異的外來人也沒幾個的,泰博勳爵。別人的好意我都感懷於心。」

「是的,是的!感恩是一種高貴、稀有的情感,詩人們對其讚譽備至。在埃爾亨朗更是稀有異常,毫無疑問,因為它是不可行的。我們現在身處一個艱苦的年代、一個不知感恩的年代。跟我們祖父祖母的時代已經不同了,是吧?」

「我無法置評,先生,不過我在其他星球上也聽到過類似的哀嘆。」

泰博盯着我看了一會兒,似乎想看看我是否已經瘋了,然後又露出了那些長長的黃色牙齒。

「啊,是的!是的!我都忘了,你是從另一個星球來的。當然,你是不會忘記這個事實的。不過毫無疑問,如果可以忘掉這一點,你現在在埃爾亨朗的日子就可以更沉穩、更簡單、更安全了,嗯?是的!我的車就在這裡,我讓他們在這裡等着。我原本想開車送你回公島,不過請你諒解,我必須先行一步了,因為我得馬上趕去皇宮。俗話說,小人物就得按時到場,嗯?就是這樣!」國王的堂弟鑽進他那輛小小的黑色電動車,回頭看了看我,滿嘴牙齒都齜了出來,眼睛則隱藏在了一圈皺紋當中。

我走回自己的公島。公島的前花園裡,最後一點雪已經融化,花園完全裸露在了外面。位於地面以上十英尺的冬天時進出的門戶已經被封了幾個月了,要等到秋季來臨、大雪再次下起的時候才會重新開啟。屋子兩邊都是結着冰的泥濘,花園裡,各種作物都在飛快生長,生機勃勃,一派溫和的春日氣息。一對年輕情侶站在屋子旁說話,他們正處在克慕期的第一個階段。兩人赤腳站在泥地里,右手緊握在一起,緊緊盯着對方,一任大片的柔軟雪花在身邊飛舞。冬日裡的春天。

我在自己的公島用了餐,雷姆尼鐘樓上的大鐘敲四點的時候,我來到了埃爾亨朗宮。

雪還在下,是溫和的春雪,比剛剛過去的解凍期里那種沒完沒了的雨要舒服多了。四周一片蒼茫,很安靜,我在埃爾亨朗宮裡摸索着往前走,中間只迷了一次路。埃爾亨朗宮是一座城中城,圍在牆裡的是一大片宮殿、城堡、花園、庭院、迴廊、廊橋、地道、小樹林和地牢,那是幾世紀中達到極致的偏執狂的產物。凌駕於這一切之上的是王室官邸那高峻陰森、裝飾繁複的紅色牆垣。官邸雖然一直有人使用,在其中居住的卻只有國王一人,其他的人——僕役、工作人員、領主、大臣、議員、護衛,一應人等——全都住在埃爾亨朗宮圍牆裡的其他宮殿、城堡、要塞、兵營或者住宅裡頭。伊斯特拉凡住在紅角宮,能住在這裡表明他最受國王的恩寵。這座宅邸建於440年前,是埃姆朗三世為自己最寵幸的妃子哈爾梅斯修建的,這位妃子的美貌至今還為人所津津樂道。哈爾梅斯後來被內陸集團所雇的殺手綁架、毀容,最終被折磨成了傻子。埃姆朗三世隨後便對這個不幸的國家實施報復,一直到四十年後去世時,他的仇恨依然沒有平復,因此,他被稱為「不幸的埃姆朗」。這個悲劇已經很久遠了,那種恐怖的感覺已消失無蹤,只是在這幢房子的石頭和陰影里,似乎隱隱還有背叛和憂傷的氣息。房子前有一個帶圍牆的小小花園,園中有一個塞萊姆樹蔭翳之下的池子,池中岩石嶙峋。借着窗子射出的微光,我看到雪花還有樹上掉下的線狀白色孢子囊,飄飄灑灑地落入黑色的水面。伊斯特拉凡站在門口等我,一邊看着悄然下落、似乎永無停歇的雪和種子。那麼冷的天,他居然沒戴帽子也沒穿外套。他平靜地跟我打了招呼,帶我進屋。屋裡沒有別的客人。

我心裡有些疑惑,不過我們馬上就坐到了餐桌上,而用餐的時候是不談公事的;更何況,我的注意力馬上便被餐桌上的菜餚吸引了。菜餚極其美味,即便是最常見的麵包果也不同凡響,我從心底里讚嘆這位廚師的手藝。晚餐之後,我們坐到爐火邊,喝起了熱啤酒。在這個星球上,常常是一杯酒還沒來得及喝完就結冰了,所以,喝酒時你得在餐桌上隨便找樣東西來把冰塊敲開。可想而知,熱啤酒該有多受人歡迎。

餐桌上的伊斯特拉凡談笑風生;現在,他跟我隔着火爐而坐,卻變得沉默寡言了。來冬星已經快兩年了,我還是不能設身處地地看待這個星球上的人,遠遠不能。我曾經努力過,不過每次我都會下意識地將對方先看作一個男人,然後又看成一個女人,將他依照我所在的種群進行歸類,而這樣的歸類對他們來說是毫無意義的。因此,現在我一邊吮吸着熱氣騰騰的酸啤酒,一邊在想,伊斯特拉凡在飯桌上的表現女里女氣,很有魅力也很擅長社交,但是缺乏實質,華而不實,同時又太過精明。我不喜歡他、不相信他,也許正是因為這種溫柔逢迎的女性特質吧?將這個人看作一個女人實在不可思議——這個人現在就在我身邊,森森然坐在火爐邊那個陰暗的角落裡,有權有勢,喜歡冷嘲熱諷——但我每次想到他是個男人,心裡就會有一種虛假的感覺、一種面對偽裝的感覺:究竟是他在偽裝,還是我自己在他面前偽裝呢?他說話的聲音很溫和,也算響亮,但不深沉,不像是男人的聲音,可也不像女人的聲音……等等,這個聲音現在在說什麼?

「很抱歉,」他說,「我不得不一再延遲邀你來舍下做客的快樂。拖了這麼久,至少有一點好處,那就是我們之間不再存在誰罩着誰的問題了。」

聽聞此言,我一時間迷惑不解。到目前為止,他一直是我在宮廷里的保護人,這一點毫無疑問。難道他的意思是說,因為他安排了我明天覲見國王,我就可以平步青雲、跟他平起平坐了嗎?「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說。

聽聞此言他沒有作聲,顯然也很困惑。「呃,你知道,」最後他終於說,「現在……你應該明白,我以後不會在國王面前幫你說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