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誕生之日 - 第1章

娥蘇拉·勒瑰恩(厄休拉·勒古恩)


世界誕生之日

諸物語

The

Birthday

of

the

World

and

Other

Stories

原著:娥蘇拉·勒瑰恩

翻譯:洪凌

簡介:

  假如我們有異星同胞,我們會照見怎樣不同的人生?

  「地海」系列、《黑暗的左手》重量級作家

  八個思索生命開始與終結、個體與群體、冒險與流浪、愛與恨、性與欲的人生詩篇

  打破我們對自身人性想像的局限,真正進入無限可能的宇宙

  在瀚星世界中,人類移民太空已有很長的歷史,許多殖民星球已發展出與祖星瀚星或地球大為不同的社會文化制度,甚至連生理結構也演化出異變。星際聯盟「伊庫盟」致力探索散步宇宙各處的人類移民社會,在學者與使者的努力下,忠實記錄人類文明的種種可能面貌:

  在格森星的雙性同體人類社會中,孩子轉大人,首次面對自身生理的巨大變化與勃發的陌生情慾——那會是什麼樣的成年儀式?

  賽亟黎星社會的性別制度是另一種相當倒反的關係,女男生活嚴格分隔,女性擔起整個社會的運作大任,男性除了各式體能競賽與表演之外,僅有提供性愛與生育的功能。當外星文化終於介入,這層嚴格的分際與規範是否受到衝擊?

  如果一個社會徹底崇尚孤絕、獨立,致力避免以任何形式介入個人生命,會是什麼景況?一位來自瀚星的人類學家母親,帶着一對子女試圖融入這樣的社會,以期進行深入的調查研究,卻沒有想到這個獨特的孤絕文化對她的兒女各自造成什麼影響。這是一種文明退化閉鎖現象,還是性靈發展至極端的一種可能?

  一艘移民太空船已航行宇宙長達五個世代。船上的移民無時無刻不為未來可能的登陸做準備,一切設施、制度、生活方式、教育方向都導向這個目標;然而,不同的聲音慢慢形成。新生代完全在人工環境中成長、學習、生活,「母星」只是種種知識的綜合體或模擬影像。這群人如何選擇、創造自己的未來?心目中的新故鄉、新樂園究竟何在?

  八個異星紀事,帶我們航向宇宙最深處,也讓我們在離家最遠的地方返回最真實、最多樣的自我。

  目錄

  作者序

  成年於卡亥德

  賽亟黎星情事

  別無選擇之愛

  荒山之道

  孤絕至上

  老音樂與女性奴隸

  世界誕生之日

  逝樂園

  作者序

  創造宇宙是種艱辛的工作。耶和華在第七天休息,毗濕奴(註:一般而言,毗濕奴天(Vishnu)在印度神話系統應屬於調和、治理、維護宇宙的神(性),創生發明的神則是梵天(Brahma),濕婆天(Shiva)則屬於此三合一神(性)的破壞與轉變者)不時小睡。科幻小說宇宙僅是文字世界的微小顆粒,但即便如此,仍會消耗腦力。與其為每個故事架構出一個全新的宇宙,作者可能持續使用且回歸某個宇宙,直到它邊角破舊磨損,變得柔軟,自然而然,仿佛一件老襯衫。

  雖然我將一籮筐的東西放入我的小說宇宙,但我不覺得自己是它的發明者。我誤打誤撞進入其中,迄今還是毫無系統地在裡面闖跌——在此處遺漏了千年,在那邊忘記一顆行星。誠實勤懇的人們稱呼它為瀚星宇宙(Hainish

Universe),試着將它的歷史劃入時間軌跡線。我稱它為伊庫盟(Ekumen),而且認為此舉是註定絕望的任務。伊庫盟的時間軌跡線如同小貓從毛線籃挖出來的玩意,而且它的歷史鴻溝處處。

  這些不一致,除了作者本身的粗心大意、健忘,以及無耐心所致,它們有存在的道理。畢竟,太空的本質就是鴻溝。有生命居住的世界彼此距離甚遠。愛因斯坦說人們無法以超越光速的速度旅行,所以我通常只讓我的人物以逼近光速來從事星際旅行。這表示當他們穿越太空時,幾乎沒有變老,感謝愛因斯坦的時間膨脹理論。但是,他們抵達目的地時,的確比出發時跨越了好幾十年或幾百年的光陰,而他們只能使用我發明的方便好用儀器——共時通訊機(ansible)——來回顧出發世界農莊上的情景。(有意思得很,請想想看,共時通訊機比數位網路更早出現,而且更快速——我確實讓資訊共時傳遞。)於是,在我的宇宙,同時在這個宇宙,無論是此寰宇或彼寰宇,讓歷史顯得不清不楚且沒有用是件挺好的事。

  當然,你還是可以去詢問瀚星人。他們已經存在非常久遠的時間,他們的歷史學家不僅僅知道許多過往事跡,而且知道許多正在發生與將要發生的……他們就像是《傳道書》(Ecclesiastes)(註:舊約總集的某部書,其內容主要在反映所謂的人類虛榮浮華。關於作者,其中一種說法是此書為所羅門王(King

Solomon)所着)的主人翁,在這個或那個太陽底下尋找毫不新鮮的事情,但他們更為歡樂快活。

  至於別的星球住民,雖然源自瀚星,但自然不願相信宿老之言。於是他們開始編造歷史,於是歷史再度重新開始。

  我並未計劃設定這些世界與人物。我找到他們,就在寫故事的歷程,零碎逐漸地發現他們。如今,我持續尋探新的世界與人物。

  在我書寫的前三本科幻小說,那兒有個諸世界聯盟,集結着我們這個銀河系的在地已知行星,包括我們的地球。這聯盟突然間異變為「伊庫盟」,某個無指導原則、資訊採集取向的諸世界聯合體;它不時違背自己「非指導取向」的原則。我在我父親的人類學書籍中遇到希臘字彙「oikumene」,意同「不同教派的合一體」(in

ecumenical),後來當我需要某個字眼來稱呼從原初氏族散逸開來的不同人類,我想起這個字。於是,我將它拼為「伊庫盟」。有時候,倘若你寫的是科幻小說,你可以將事物拼寫為你喜歡的模樣,但只是有時候。

  本書共計八個故事,前六個故事發生於伊庫盟的諸世界,這是我創造出、具備約略一致性的宇宙,但它的漏洞依然頻仍。

  在一九六九年出版的小說《黑暗的左手》,首位敘述者是一個伊庫盟的機動使,一名旅人,將報告傳回瀚星的常駐使。這些辭彙隨着敘述者而來到我身邊。敘述者說他的名字是真力·艾。他開始說故事,我開始書寫。

  逐漸且顛滯重重,我與真力·艾搞懂我們置身於何處。之前他從未來到格森星,但我有,在某個短篇故事〈冬星之王〉(Winter''s

King)。首次造訪非常匆促,我甚至沒有注意到關于格森人性別的某種奇異狀況,如同許多觀光客。雌雄同體?啥雌雄同體?

  在書寫《黑暗的左手》的過程,當我尚未理解這個故事走向時,神話與傳說的短簡殘章在需要時前來我腦海提供助翼。第二重聲音,格森星的聲音不時攫取這個故事。然而,第二位主角埃思特梵的性情深沉保留,而且情節讓我的兩個敘述者飛快地闖入眾多麻煩事,許多問題根本得不到解答,甚至來不及發問。

  當我開始寫此書的第一個故事,〈成年於卡亥德〉,經歷二十五年或三十年之後,我重返格森星。這一回,我身邊沒有那個誠實但充滿困惑的地球男性來擾亂我的感知。我可以傾聽心胸敞開的格森星人說話,這個主角不像埃思特梵,並無需要隱藏之物。這一回,我沒有該死的情節需要照顧。我可以搞清楚格森星的性是怎麼玩起來,我終於可以進入卡瑪屋,總算嘗到樂趣。

  〈賽亟黎星情事〉是一組在賽亟黎行星採集的社會報告集錦,在漫長的年歲由不同的觀察者述寫而成。這些文件來自於瀚星的歷史學家資料庫,瀚星人看待報告就如同迷戀核果的松鼠。

  這篇故事肇源於我讀到的某篇文章,陳述在這個世界(對,我們的世界,地球)某些地域由於持續墮胎與屠殺女嬰所造成的生理性別失衡狀態。在那些地區,只有男嬰才值得存留。由於非理性與難以遏止的好奇心,從思惟實驗演變為這個故事,我反轉了性別失衡的兩造,增添失衡程度,並且讓生理性別的失衡成為長久狀態。雖然我喜歡在賽亟黎星遭遇的那些人物,而且很享受與這些琳琅滿目魂魄相通的經驗,這並非一場愉快的實驗。

  (我並不是說真正的魂魄相通。這個辭彙只是簡潔表達我與這些小說人物之間的關連。這是小說,沒錯吧?請別再寄信告知我前生來世。我已經有足夠的前世來生供我使喚。)

  在《內陸海洋的漁夫》(The

Fisherman

of

the

Inland

Sea)這本合集的同名短篇,我為歐星人發明某些社會規則,它們與瀚星頗類似,倘若就世界之間的對位而言。如同往常,這個世界是我剛剛涉足的地方,是個需要探索的場所;然而,我花費了誠意十足的思惟、值得敬重、系統性的思惟,仔細建構歐星人的婚姻與親族風俗。我繪製圖表,勾勒女性與男性象徵,拉線畫箭頭,從事非常科學的設定。我需要那些圖表,因為我不時會搞混。本故事初刊雜誌的編輯挽救了某個恐怖的大紕漏,遠比亂倫更糟糕的紕漏——我把我的半族(moiety)混淆了。她抓出錯誤,我們修正它。

  既然都花費這麼多工夫來解決繁複系統,或許是為了節能使然,我重返歐星,但我想真正的原因是我喜愛這個星球。我一直思索着,與另外三人結婚,但你只能與其中兩人發生性關係(兩種生理性別的兩人,但和你分屬不同半族。)我喜歡思索這種複雜的社會關係,它生產出高度張力的情感關係,而且滋生挫敗。

  以這等層面而言,你可以稱〈別無選擇之愛〉與〈荒山之道〉這兩篇故事是攸關社會禮儀喜劇。或許對於那些認為科幻小說就是書寫手持光束槍的人們而言,這很怪異。但是,其實這兩篇故事並不會比珍·奧斯汀筆下的英格蘭怪異到哪兒去,或許,它們還不比《源氏物語》的世界那麼怪異呢。

  在〈孤絕至上〉這個故事,我出發到伊庫盟的邊緣角落。我來到某個地方,類似當我們在一九六〇年代或七〇年代、還相信「核浩劫」與「世界末日」與「皮奧利亞閃耀廢墟之變形生命」。你說對了,我還是相信有核浩劫,但書寫相關故事的契機尚未到來,而且我所認識的世界早已經終結好幾回合嘍。

  造就〈孤絕至上〉的主角文明滅亡的原因(八成就是人口因素)已經是許久之前的事,也不是這故事關切的核心。本故事攸關的是生存、忠誠,以及內省。鮮少有誰寫出內省者的好故事,外向者主導這一切。這真是件怪事,尤其當你領悟到十之八九的寫作者都是內省者的時候。

  我們被教導為要羞恥於自己不外向的特質。然而,一個寫作者的工作就是往內在出發。

  這些生存者、本故事內的住民,就如同本書其餘故事的成員,發展出特定的性別與性愛結構,但完全不安排與婚姻相關的制度。對於真正的內向者,婚姻顯得太外向了。這故事的情人們就是偶而見見對方,不時分道揚鏢,各自獨居而且很快樂。

  〈老音樂與女性奴隸〉是本書的第五座轉輪。

  我的故事系列《四種寬恕之道》(Four

Ways

to

Forgiveness)由四個彼此相關的中篇小說組成。我得再度為這種形式乞求一個名字,以及此種小說形態該有的辨認度:這樣的小說書寫起碼從伊利沙白·蓋斯凱(Elizabeth

Gaskell)的虛構城鎮組曲《克藍芙》(Cranford)就存在,而且經常被沿用,發展出種種趣味。這形態由一系列故事組成一本書,經由某個地域、某些人物、主題與運作,形構成一體成形的敘述,但它並非屬於長篇小說。有個充滿奚落意味的英語辭彙「重組」(fix-up)描述了那些認為短篇故事集賣不出去的作者,刻意將毫無關連的篇章以文字形式的輸送帶黏成一團。然而,真正的事物並非隨意的組合,例如巴哈的無伴奏大提琴組曲。此形式操作着長篇小說並不經營的事物。它是某種真實的形式,應該擁有一個真正的名字。

  或許我們可稱呼它為「故事組曲」(story

suite)?我大概會這樣辦。

  這道故事組曲呈現兩個星球,維瑞爾(Werel)與亞歐威(Yeowe)的晚近歷史。(這裡的維瑞爾並非在《流刑星》出現的維瑞爾星,兩者並不同。我已經說過,我忘記自己寫過那些星球。)這兩個世界以奴役制度為基礎的社會經濟體正進行着革命性改變的歷程。某個評論家由於我竟然將奴役制度視為值得書寫的議題而責備我。我疑惑他究竟生活於哪個行星?

  「老音樂」這個名字是某個瀚星男人名字的翻譯版本,其全名為伊思達頓·阿雅。他在組曲的四個故事其中三篇出場。就時間而言,這個新故事延續前情發展,成為第五樂章,陳述維瑞爾內戰時發生的某樁事件。不過,這故事也獨立存在。書寫它的起源在於我參觀南加州雀斯頓,走訪它位於上游的某個巨大奴隸莊園。見識過這座莊園的讀者或許辨認得出那座花園,那棟房子,鬼影幢幢的土地。

  至於書名標題作〈世界誕生之日〉,或許發生於伊庫盟,或許不然。我真的不知道究竟何者為真。這點重要嗎?它並非發生於地球:這個世界的人們與我們的長相稍有差異,但我用在此故事的模本在某些層面影射着印加帝國。如同在偉大的上古社會,如埃及或印度或秘魯,王與神為同一體,神聖者就如同麵包或呼吸一般親近且尋常,而且容易喪失。

  以上這七個故事共用某個模式:以某種法門、透過內部結構或某個觀察者的凝視(此觀察者可能跨越藩籬,成為在地者),體現了與我們有所不同的人們的社會,其形體樣貌甚至不同於我們,但與我們擁有類似的感受。首先我創造出差異(為了經營歧異性),接着讓人類情感的火焰環弧躍然,彌合差異的鴻溝。這等想像力的雜耍秀讓我感到眩惑且心滿意足,別無他物可比擬。

  最後的漫長故事〈逝樂園〉並非奠基於上述模式,而且,它絕對不是座落於伊庫盟的故事。它發生於伊庫盟之外的宇宙,此宇宙也是個常運作的模式:普遍分享、科幻小說式的「未來」。在這個故事的版本,地球送出星艦飛往別的星球,這些星艦飛行的速度是根據目前現有知識運算,多少顯得寫實主義些的速度,至少顯得較為可行。這樣的星船要花費好幾十年、幾百年來抵達目的地。在這兒,沒有瓦普九號,沒有時間膨脹,只有真實的時間。

  換句話說,這是個關於世代星船的故事。兩本很棒的著作——馬汀森(Harry

Martinson)的《安妮亞拉》(Aniara)(註: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的敘事長詩,運用世代星船為母題與譬喻。此作品共有一百零三篇章,敘事核心為一艘來自滿目瘡痍的地球、預計抵達火星的殖民星船。此移民星船遭逢變故,被彈出太陽系之外,於焉發肇漫長的存在性掙扎)與葛羅斯(Molly

Gloss)的《璀璨長日》(The

Dazzle

of

the

Day)(註:一九九八年出版的長篇科幻小說,處理移民星船遭逢的種種困境、人類與異質生命的互動,以及有別於科技想像的解決之道)、以及許多中短篇故事,都已經運用過這個題材。泰半的中短篇故事讓星船成員在離開地球時進入某種深層冬眠,設定於抵達終點時甦醒。我一直想寫的是真正生活於航行過程的那些人,那些不知有離境地也不知有終點鄉的中間世代。我試了好幾回,但一直無法寫出這個故事,直到某個宗教性的主題現身,方才成形。它纏繞着封印於死寂真空的星船,星船宛如蟲繭,充斥着異質生成、演化形變,無形體的生命。它是蛹的軀體,長翅膀的靈魂。

  (寫於二〇〇一年)

  成年於卡亥德

  作者:愛柏—塔吉部爐的索孚·薩特,格森星(註:在作者創造的「瀚星世界」中,格森為終年嚴寒的星球,其居民為雙性同體的人類,生理性別構造依情慾—非情慾周期而變:在非情慾(瑣瑪)期間生理十分中性,也毫無情慾;而進入情慾(卡瑪)期時身體會變化出性別,並產生情慾。對格森星社會文化較詳細的描述,可見於作者另一部長篇小說《黑暗的左手》)卡亥德王國芮耳城居民

  我住在這世界上最古老的城市。早於卡亥德有君王之前,芮耳就是座城,充當東北地區、平原區及坷姆地的市集與聚匯點。遠在一萬五千載前,芮耳的修士堡即為學府、庇護所,以及仲裁處。在亟潔君王一脈統治下,卡亥德成為國家,亟潔王朝長達千年之久。就在第一千載蒞臨,薩旦·亟潔——後世稱為「非王」——將王冠自皇宮塔頂擲入滔滔的艾珥河水中,宣示亟潔王族治世終了。自斯時起,後世稱為芮耳繁花時期、永夏世紀。直至哈季部爐取得王權,遷都至重重山脈之外的珥恆朗,始得告終。舊皇宮自此荒廢數百年,然而它挺拔不墜。芮耳永不傾覆。年年的融雪季,艾珥冰洪淹遍市街隧道,窮冬雪暴帶來三十尺高的積雪,然而芮耳永恆佇立。無人知曉屋舍的年齡,因為人們總是無休無止地重建。每棟屋子悠然憩息於自身的庭園中,無須與鄰居比肩擦踵,猶如曠古山脈,碩大、橫溢遍野。覆着檐頂的街道與運河在屋舍間九彎十八拐,芮耳城處處可見轉角。我們打趣道,哈季王朝之所以遷都,是源於她們畏懼轉角處可能墊伏不明事物。

  此地時光異於別處。在學校,我學得奧爾戈、伊庫盟,以及寰宇大多數族群計數年歲之道。她們以某個壯麗事件的興發為第一年,接着逐年遞增;在這兒,每年都是恆始年。就在新年時節,甫逝的恆始年成為過往年,將至年成為新的恆始年,永世恆常。這景況就像芮耳一樣:世事驟變,唯獨城市本身始終如是。

  我在滿十四歲那年(恆始年,五十個過往年之前)成年。近來,我經常懷想那段光陰。

  彼時是個全然相異的世界。當時,我們從未見過異來者(那時我們是這麼稱呼外星訪客),可能透過收音機聽過機動使(註:機動使(mobiles)與常駐使(stabiles)均為伊庫盟的駐外使節,負責到諸星球執行文化觀察記錄與外交結盟任務。機動使須時常變換駐星,且多半前往新世界做前導,常駐使則通常長期駐守於一個星球上)之演說,在學校見過異來者的照片——濃密毛髮環繞嘴巴周邊的異來者顯得野蠻醜陋,頗為滿足我們的想像。然而,絕大多數的寫真令人失望,外表與我們幾無二致,你甚至無法看出來她們總是處於卡瑪期!照說,女性的異來者該有壯觀的胸部,但是呢,與我母親同胞的朵麗卻遠比照片上的人們要波光豐滿。

  當護教者把異來者趕出奧葛漢,恩倫王在邊境之戰失去王都珥恆朗,甚至當她們的機動使成了罪犯之身,必須躲藏於坷姆地的伊絲崔,她們就是安靜地躲藏。她們足足隱匿了兩百年,驚人的耐心宛如寒達拉修士。然而,她們倒是做了某件事:為了阻止一樁陰謀,她們護送我們年少的君王航行至異星,六十載後,再度護送該君王回返,終結她血肉之子的動亂治世。阿格梵十七世是史上唯一將治世分為二的君王:在她的孩子即位前,她統治四年;推翻她孩子的亂世之後,她繼續掌政四十年。

  我誕生的那一年(恆始年,或是六十四個過往年之前),阿格梵十七世的第二度治世肇始。在我這乳臭未乾小娃能夠注意肚臍眼之外的世界時,戰爭已然告終,西瀑再度歸屬卡亥德,王都重回珥恆朗,而在推翻恩倫王的動亂期間對芮耳造成的損毀,此時已然修葺完好。老房屋重建,舊皇宮重新修補。宛若奇蹟地,阿格梵十七世重登王位。一切行將回歸常態,回歸往昔,也該是如此——大家都這麼說。

  誠然,那是一段寧靜歲月,修復創傷的過渡期。其後,阿格梵十七世、首位離開格森星的格森人,終於帶領我們融入伊庫盟。我們終於成為異來者,進入種族的成年式。我的幼年生活一如芮耳居民永恆不變的生涯。如今我再三斟酌思念的是這段時光,這種生活,這個無時無涯的世界、轉角的世界;如今我也試圖描述這個世界給從未知曉的人們聽。然而,當我書寫之際,我同時洞悟到,這一切都未改變,還是永在的恆始年,一如每個孩子終將迎接成年式,每個情人總會墜入愛戀。

  愛柏諸部爐(註:部爐(hearth)是格森星的特殊家庭/部族模式,簡言之就是擴充所謂的直系血緣家族結構,以同一宗族(clan)的人群共同組成互助互動的(擬)公社結構)的成員大約兩三千人,其中有一百四十人居於我的部爐。愛柏—塔吉——我的全名為愛柏—塔吉部爐的索孚·薩特——依然遵循芮耳的古老命名之道。出生以來,我最初的記憶是一處充斥暗影與尖嚷的黑暗碩大所在,我穿過一道金光,往上落入黑暗。我驚恐害怕,尖聲大叫,隨即被接住、擁住,緊緊抱住。我抽噎着,一道聲音如此挨近我,仿佛自我體內流出,柔聲呼喚:「索孚,索孚,索孚。」接着,甘美的食物送入我口中,如此甜潤細緻,此生未曾再品嘗過此等美味。

  事後設想,該是我那些狂野的同爐年長手足們正把我舉高高拋着玩,而後我的母親取些祭典蛋糕來餵食我。沒多久,我自己也變成此等野小鬼,把初生嬰兒拋高玩耍,而她們總是高聲尖叫,或許出自恐懼,或許源自喜悅,又或許兩者皆然。這是我們這些孩子們能夠描述「飛翔」概念的最企近辭彙。我們有數十種不同的辭彙來描述落雪、降雪、滑冰、風雪、雲層移動、冰層漂流、船隻航行;但是,沒有「飛行」一詞,那時還沒有。是以,我不是記得「飛翔」,而是記得自己沐浴於金色暉芒中,直往上方墜落。

  芮耳的家屋總是圍着一間中央大堂而建,每一層樓都建有內露台,一層層露台正好環在大堂上方。我們就稱呼這一整層樓為露台,連同各房間與設施一塊兒。我的家人起居作息在愛柏塔吉部爐的第二層露台。我家人丁眾多,我祖母生下四個小孩,每個小孩各有子嗣,所以我有一大票表親,以及年長與年幼的血緣手足各一。「在卡瑪期,薩特家的人通常都轉形為女子,而且都能夠懷孕呢。」我聽得鄰居們竊竊私語,語氣夾帶欽羨、不欲苟同,以及欣賞。「可是,她們都不履行終生愛誓!」也有人這麼磕牙。前者算是誇大其辭,後者卻是如假包換。我們小孩子從不知何謂父親。好幾年來我從不知道自己的種親是誰,壓根連想也沒想。薩特家氏族觀念很強,不願把外人帶入家族——即便是同部爐的遠親也不輕易接納。倘若年輕人開始談戀愛,談及終生愛誓,祖母與母親可是殺氣騰騰、不留餘地。「終生愛誓?你以為你自己是什麼蒽啊,貴族人士嗎?想搞怪嗎?卡瑪屋對我而言就足矣,對你這小孩也該是如此。」母親們會對痴心戀棧於情愛的小孩這麼說,並遠遠流放到鄉間愛柏—塔吉部爐領地,讓她們做牛做馬地屯墾,直到愛情的魔力淡化。

  是以,打從我是個孩子以來,我就是結夥行動的一份子。一大票孩子呼嘯跑過房間,拆樓梯似地上上下下登登跑,成群上工、結黨上學、一起看顧嬰兒——以我們野孩子的德性,並不時以我們的壯大人數與噪音來威嚇較文靜的部爐成員。據我所知,我們這群小鬼的翻天覆地並未造成真正的損傷,搗蛋的程度都還在安全範圍之內;這棟幽靜、曠古的部爐大屋給予我們保護,而非約束。唯一一次讓我們遭到處罰的經驗,是我的表親撒絲爾提議,如果我們把一根長長的繩子綁在二樓的露台欄杆上,然後在繩端打個大繩結,攀着繩結往下跳,一定很刺激好玩!「我先!」薩絲爾說。結果哩,她的斷腿與欄杆是修復了,可我們這些小孩得清理全部爐大屋的所有廁所——所有!——整整一個月。我猜想,全部爐的人達成共識,該是讓薩特家的小鬼們學點紀律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