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岸三部曲:天賦之子+沉默之聲+覺醒之力 - 第1章

娥蘇拉·勒瑰恩(厄休拉·勒古恩)


西岸三部曲



天賦之子

西岸三部曲



天賦之子

The

Annals

of

The

Western

Shore



Gifts

原著:娥蘇拉·勒瑰恩

翻譯:蔡美玲

  Gifts

  天賦,是恩賜的禮物,

  但如果這個禮物足以毀滅世界,

  你要怎麼與它共存?

  歐姆世家能縱火燃燒;考林世家能搬移重物;摩各世家有內視力,你想什麼,他們看得一清二楚;提柏世系的男人可以操控人心,按他的意志行事;波瑞世系的女人能提取心智,使人變成一隻空殼。

  聰敏緘默的少女桂蕊繼承召喚動物的天賦,但無法狠心遵照家族傳統,喚動物來讓獵人捕獵;敏感纖細的少年歐睿繼承消解的天賦,僅一個注視、手勢,就使生命灰飛湮滅,但這股強大力量不受控制。於是,歐睿蒙起雙眼,甘願讓狗兒黑煤兒與心愛的桂蕊成為他的眼睛。

  身為族長之子,歐睿必須負起維持天賦血統的職責,無法自由與心愛的女孩相守;他還必須戰勝心魔,解開蒙住的雙眼,為族人貢獻他的天賦。命運卻在這時急轉彎,歐睿的世界出現巨大裂痕……

  當人生開始失控,陪伴身邊的親人與愛人是最後扶持;當無力改變環境,找出共處之道是唯一出路。

  第一章

  那人遇見我們時,是迷路的。現在,他跑去更高的山區了。我為他操心。畢竟,單靠從我們家偷走的兩枝銀湯匙,未必能保他活命。然而,卻怎麼也想不到,這個迷路人,這個跑路男,末了竟成為我們的引路者。

  桂蕊稱他「跑路男」。這傢伙初來乍到時,桂蕊就看透他鐵定做了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正在躲避仇家——也許干下謀殺罪行、或叛逃什麼的。否則,平地人怎會跑到我們高山地區來?

  「無知的緣故吧,」我說。「他對我們一無所知,才會一點兒也不怕我們。」

  「但他說過喔,山下那邊的人曾經警告他,萬勿登高,來到我們這種巫類中間。」

  「他對我們的各種『天賦』一無所知嘛。」我說。「對他而言,通通都只是傳言。一堆奇聞異事和謊言……」

  我們兩人說的,都對。因為,葉門真的跑走了,只是,在這裡努力贏得的好名聲,這下竟淪為竊賊;大概因為跟我們在這裡生活實在太無聊了。他有如小獵犬,沒一刻安靜,也一無所懼,加上天生好奇,又一副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個性,所以,總是想去哪兒,就去哪兒。此刻,我追憶他的口音、以及說話的特色,我知道他是非常南邊的人,甚至比阿爾加還要南。我們高山地區這裡的故事,對南方人而言,實在就只是……故事罷了。遙遠北地各種年深日久的謠傳都說,冰天雪地的高山住着惡毒女巫,專做施魔害人的勾當。

  假如,他真的相信山下岱納那邊各種道聽途說,就絕不會上到我們克思世系這兒來。而我們告訴他的話,假如他肯信,他也絕不會再往更高的山區爬去。他很愛聽故事,所以我們講的故事,他都認真聽,但卻不相信。他是城裡人,八成受過教育,也必定走過平地那邊的大江南北。他既見過世面,那麼,我和桂蕊算什麼呢?我們,一個是十六歲的盲少年,一個是十六歲的冷淡少女,困在這個我們自詡為「領地」,卻不過是迷信與髒污組成的荒村里,哪知道什麼呢?他這個人,具有一種懶洋洋、和氣氣的特點,能讓我們自然而然聊起我們了不起的力量。我們一邊聊,想必他也一邊看出我們山中生活的簡陋、艱辛和赤貧。務農的山民大多身殘,而且落伍;另一方面,他必定也看出來,除了這片暗郁的山林,我們對山外世事一概不知。或許,這還會讓他自忖:噯呀,瞧他們,竟還大言不慚說他們擁有了不起的力量哩!可憐的小鬼頭!

  桂蕊與我都擔心,葉門離開我們以後,會去傑勒世系。很難想像他到了那裡,還能好端端活着當人家的奴隸。傑勒世系的艾洛為了個人消遣,有可能把他兩條腿扭絞成螺旋狀;不然就是把他的臉孔變成怪獸臉;或是真的把他的兩眼弄瞎——不像我,我並非真瞎。葉門那副天生漫不經心、傲岸無禮的態勢,艾洛應該是一刻也消受不了。

  在那段相處期間裡,葉門鼓其如簧之舌時,我總是設法把他引開,遠離父親。我倒不是擔心父親會無緣無故施展他的天賦;而是因為,家父凱諾,那陣子剛好沒什麼耐性,情緒也欠佳。其實,他根本很少注意葉門或其他任何人。自從母親過世,他整副心神投入哀傷、盛怒,以及深深的仇恨里。他獨自蜷縮在痛苦和復仇的渴望當中。我們家附近數哩範圍內各種禽獸的巢穴,桂蕊都一清二楚,有一回,她看見高崖上有個鷹巢,一隻腐肉鷹正在孵育一對銀灰色、還沒完全成形的醜八怪雛鷹,那天剛好有個牧羊人被殺,腐肉鷹連忙前去為雛鷹獵肉。同樣,父親那陣子也正在孵育,不同的是,他沒肉可獵,餓慘了。

  對桂蕊與我來說,葉門是個寶,像只明亮的生物闖進我們的黑暗中。他餵飽了我們的飢餓,因為,我們兩個也是,餓慘了。

  關於平地風情,葉門講得再多,我們都覺得不夠。針對我每個提問,葉門有問必答,但往往是玩笑式的答案,讓人有時撲朔迷離、有時根本搞不清究竟。恐怕,葉門過去的生活有很多是不想讓我們知道的。還有,再怎麼說,葉門都不像桂蕊,他不是那種敏銳的觀察者暨清晰的轉述者。相對來說,桂蕊有辦法毫釐不差地描述新生小公牛的模樣:外皮有點藍色,四條腿有些疙瘩、剛萌芽的小牛角長了毛等等。經她這樣描述,我就能把它看個一清二楚。但,我請葉門談談德利水城的種種,他能講的只不過是:德利水沒什麼城市規模啦,市場也非常蕭條,如此而已。然而,透過母親在世時的敘述,我知道德利水城不但有宏偉的紅色屋宇和深長的街道,而且有河道往來,可由石板階下探沿河的幾個碼頭泊口;至於市場呢,城中有一個鳥市場,一個魚市場,一個專售調味料、薰香與蜂蜜的市場,還有一個舊衣市場,一個新衣市場,更有好幾個陶製品大市集。所以,不僅僅創德河沿岸上下游的人愛進城,連海邊那些遙遠的海岸居民也都受吸引。

  或許,葉門在德利水城偷東西時,運氣不好失手,才會對它沒什麼好說的吧。

  不管背後的理由如何,比較起來,葉門還是寧可東問西問,他每次問完,就好整以暇坐定聽我們說——當然主要是聽我說。我呢,一向只要有誰想聽,就是那個開口說話的人。桂蕊保持默然察看的習慣,由來已久,但葉門卻有辦法把她也拉出那個緘默的習慣。

  我不確定葉門是否知道,迷路時遇上我們兩人,他實在走運。一整個酷寒陰雨的冬季里,接受我們兩人提供的舒適款待,他是感激的,這一點我曉得,但也看得出來,他為我們的生活感到遺憾。窩在這樣的高山里,他當然會無聊,所以只好問個不停。

  「倒是說來聽聽,傑勒世系那個傢伙,到底幹了什麼嚇人的事?」他提問的聲調是十足的不信,害我必須拼命努力,非說服他相信我說的全是真話不可。只是,我們平常並不多談那類事情——即使是擁有某項天賦的世系,他們也大都不談。高聲暢談那種事情,總好像不大自然。

  「傑勒世系的天賦叫做『扭絞』。」我總算放聲講了出來。

  「『扭絞』?像某一種舞蹈那樣?」

  「不對。」很難找到正確的字詞,也很難說明白。「是把人來個扭絞。」

  「把人轉一圈嗎?」

  「不是,是扭轉人的雙臂、雙腿、脖子、身軀。」儘管談論這主題讓人不舒服,我還是稍微扭絞自己的身軀給他看。最後才說:「昨天在貨車路上碰到的那個老樵夫郭楠,你自己也看見的。當時,桂蕊有告訴你他是誰。」

  「他整個人像胡桃鉗那樣彎着。」

  「是艾洛領主下的手。」

  「像那樣把人折成兩半?幹麼呀?」

  「做為懲罰。那個領主說,郭楠在他們的傑勒森林撿柴,被他撞見了。」

  過一會兒,葉門說:「患有風濕病的話,就會把人折磨成那個樣子。」

  「事發當年,郭楠還只是個年輕小伙子。」

  「這麼說來,你並不真的記得發生那件事情。」

  「不。」我一邊說,一邊不大高興葉門竟然半信半疑。「但他記得。家父也記得。那件事情的經過是郭楠告訴家父的。郭楠說,他根本沒進到傑勒世系的領地,只不過靠近傑勒世系的邊界而已,那裡還算是我們世系的樹林。但艾洛領主一瞧見他,就大喊,把郭楠嚇壞了,顧不得背上扛着一捆柴,拔腿就逃,結果跌倒了,等他想站起來時,背部已經折彎成駝子一般了,就像現在這樣。他老婆說,每逢郭楠想站直,就痛得唉唉叫。」

  「當時那個領主是怎麼下手的?」

  葉門會使用「領主」這種稱謂是跟我們學的,在平地那邊可從來沒聽過。「領主」是稱呼某個領地的男主人或女主人,他們是那個世系最有天賦的首領。我父親是克思世系的領主,桂蕊的母親是樂得世系貝曦世家的領主,她父親是樂得世系那塊領地內各世家的領主。我們是他們的子嗣,是他們羽翼下的小鷹。

  桂蕊回答葉門:「領主注視着他。」她用一貫的平靜聲調說。在我目盲期間,只要聽她的語音,總會為我帶來微風輕拂樹葉的感覺。「然後,用左手或其中一根手指指向那個人,或許還說了他的名字,然後再說一、兩個字,或再多幾個字。就成了。」

  「是哪些字呢?」

  桂蕊默不作聲,也許她聳肩了。「傑勒世系的天賦不是我的天賦,」她終於說:「我們不清楚那種天賦的路數。」

  「路數?」

  「就是讓某項天賦起作用的方式。」

  「喔,那,你們的天賦怎麼起作用呢?它會作用出什麼結果?」葉門問她,並不是揶揄,只有滿滿的好奇。「跟狩獵有什麼關連吧?」

  「貝曦世家的天賦是『召喚』。」桂蕊說。

  「『召喚』?你們召喚什麼?」

  「動物。」

  「馴鹿?」葉門每次提問完,都會有一小段靜默,時間長度剛好足夠點個頭。我想像桂蕊點頭的樣子:不無熱切,卻不流露情感。「野兔?野豬?熊?對啦,要是你們召喚一頭熊,結果它向你們靠過來,怎麼辦?」

  「獵人會把它宰了。」桂蕊停頓一下,接着說:「我一向不為狩獵召喚。」

  說這句話時,她的聲音不像微風輕拂樹葉,反倒像強風撞在石頭上。

  我們這位朋友一定不明白桂蕊的意思,但她的聲調大概讓葉門有點膽寒吧,所以葉門沒繼續追問她,反而轉向我了。「那麼,你,歐睿,你的天賦是——?」

  「跟家父的天賦一樣。」我說:「克思世系的天賦叫做『消解』。不過,葉門,我一點都不想談。請原諒。」

  葉門吃驚地安靜小半晌,才說:「歐睿,我才要拜託你務必原諒我的粗陋呢。」他的聲音很溫暖,帶着平地人特有的禮貌與柔和,感覺像母親的聲音。我的雙眼雖然被布罩遮蓋,依舊給熱淚刺痛了。

  葉門或桂蕊把快燒盡的柴火重新燃旺,火的溫暖再次籠罩我的雙腿,非常舒服。當時,我們是坐在克思石屋南角落的大壁爐前,這個角落的座位,都是利用煙囪那一面的石壁深鑿而成。當時是元月下旬一個寒冷的傍晚。我們頭頂上方,煙囪內的冬風像巨型的貓頭鷹在號叫。大壁爐的另一邊,光線較亮,有幾個負責紡織的婦女圍坐着工作,她們除了少許的交談,還會哼些柔和單調的紡織長歌。我們三個人繼續在我們的角落聊着。

  「哦,那,其他人呢?」葉門忍不住接着問:「談談其他人,怎麼樣?就是遍布這一帶山林的其他領主。他們居住的地方,都像這座石塔一樣吧?當然,他們的石塔是在他們自己的領地之內。他們有什麼力量?又有什麼天賦?別人畏懼他們什麼?」

  此類半信半疑的小挑釁總是讓我無法抗拒。「寇迪世系各世家的女人都具有蒙蔽的力量,」我說:「也可以使人耳聾、或使人失去話語能力。」

  「哇,那可真可怕。」他說。聽起來頗有幾分受到震撼。

  「寇迪世系有的男人也有同樣的天賦。」桂蕊說。

  「桂蕊,你的父親,樂得世系的領主,他有天賦嗎?或者只有你母親有?」

  「樂得世系擁有『刀劍天賦』。」她說。

  「那種天賦是……」

  「不管誰進到視線內,都能策動刀劍送進對方心臟,或是割斷他的喉嚨,要殺要剮,端看操作者的心情而定。」

  「秋姆神的諸子在上,那真是管用的招數呀!漂亮的天賦!但我很高興你繼承的是你母親的天賦。」

  「我也很高興。」

  葉門繼續哄誘。透露族人的力量讓我覺得力量十足,我抵擋不了這種誘惑,於是告訴他,歐姆世家能在任何地方,憑目視或手指,隨意縱火燃燒;考林世家能借字詞和手勢搬移重物,甚至包括建築物和山丘;摩各世家擁有內視力,所以,你正在想什麼,他們看得一清二楚——但桂蕊說,他們看見的,其實是你內在可能的疾病或弱點。我們兩人都同意,無論是哪種情形,有摩各世家的人當鄰居,即使未必有什麼危險,恐怕還是讓人不自在。也因此,摩各世家的人只好遠避眾人,搬去住在貧窮的北方峽谷領地,以至於沒有人真的了解他們,只曉得他們擅長飼養良駒。

  接着,我又把整輩子所聽說的各個世系通通告訴他,有黑華世系、提柏世系、波瑞世系,以及東北地帶卡朗山脈的軍閥們。黑華世系的天賦叫做「清除」,類似我們家的「消解」,所以我沒多做說明。提柏世系和波瑞世系的天賦分別叫做「韁繩」和「掃帚」。提柏世系的男人可以提取你的意志,控制你按照他的意志行事,所以叫做「韁繩」。波瑞世系的婦女可以提取你的心智,使你變成一個空殼子白痴,既沒有大腦也無法言語,所以那種天賦叫做「掃帚」。而所有這些力量,要達到結果,都只需要一個瞥視、一個手勢、一個字詞就好。

  但是,這些林林總總的力量,別說葉門,就連我們本地人,也多是道聽途說而已。前述那幾個大世系都不在高地這裡,卡朗山脈的幾位領主也不曾與我們這些住在較低山區的族裔融合。只有為了搶人去當他們的奴隸時,才會下山突襲我們。

  「碰到他們突襲時,你們就用刀子、火攻等等,給他們還擊囉。」葉門說。「難怪你們大家住得很分散!但這片高地的西部,有一大塊領地,你們說是叫做『足莫世系』,對吧?到底他們的領主用什麼方式害你們那麼不開心呀?在我還沒碰到他們族人之前,希望先聽聽有關的事情。」

  我不發一語。桂蕊說:「阿格領主的天賦是『慢耗』。」

  葉門笑了起來。他哪裡曉得,這種天賦可不是讓人隨便取笑的。

  「真是一個比一個糟糕啊!」他說。「嗯,我收回針對內視力族人的評斷好啦,他們至少有本事看出什麼原因害你們苦惱。不管怎麼說,那可能是個有用的天賦。」

  「卻無法對抗突襲。」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