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棋的故事 - 第1章

茨威格

書名:悅經典系列02:象棋的故事

作者:斯蒂芬•茨威格

(Stefan

Zweig)


目 錄

譯者序

象棋的故事

看不見的收藏

森林上空的那顆星

朦朧夜

家庭女教師

夏天的故事

月光巷

里昂的婚禮

譯者序

斯蒂芬·茨威格(1881—1942)曾說:「作為一個奧地利人、猶太人、作家、人道主義者、和平主義者,恰好站在地震帶上。」而這個「地震最劇烈的地方」就是德國和奧地利。作家生活在19世紀末期至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一生經歷了兩次世界大戰。這個命途多舛的時代、動盪不安的世界,給他的生活打上了深深的烙印。他親歷了革命、饑饉、通貨膨脹、貨幣貶值、時疫疾病和政治流亡……

1942年2月22日,茨威格與夫人洛蒂在巴西里約熱內盧近郊彼德羅保利斯的寓所,以極其理智和平靜的方式,有尊嚴地結束了寶貴的生命,以此來對滅絕人性的法西斯表示抗議。

茨威格是一位心理現實主義大師。尼采哲學和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學對他的創作有很大影響,他的小說幾乎都是心理小說。

人的心理是一個值得開墾的廣闊領域。丹麥批評家勃蘭兌斯說:「人心並不是平靜的池塘,並不是牧歌式的林間湖泊。它是一片海洋,裡面藏有海底植物和可怕的居民。」茨威格就是這片心靈海洋的不知疲倦的勇敢探險者。他認為:「內心的無限,靈魂的宇宙還為藝術打開了取之不盡的領域。對靈魂的發現,對自我的認識,將成為我們——變得智慧的人類——將來越來越大膽地破解又無法最終解開的課題。」茨威格對心理問題有着特殊的偏愛,謎一樣的心理活動對他具有難以抑制的誘惑。他一生孜孜不倦地探索人類心理活動的奧秘,熱衷於對人物進行心理分析。其中弗洛伊德學說對他的影響是一個重要因素。弗洛伊德是茨威格最親密的朋友之一。茨威格十分推崇弗洛伊德的潛意識理論,認為它向人們指出了進入人的靈魂、探索人的深層心理之路。

這次上海雅眾策劃,陝西師範大學出版總社出版了兩本茨威格小說集:《恐懼》和《象棋的故事》

【1】

。這兩本茨威格小說集不僅充分凸顯了雅眾「以女性文學兼具人文關懷的作品為主」的出版方向,而且涵蓋了茨威格作品的基本主題和特色。《恐懼》所收的三篇都是描寫激情和情慾的女性小說;《象棋的故事》所收的八篇主題多元:描寫青少年青春期心理、表現激情與情慾、歌頌堅貞愛情、針砭時弊與揭露納粹罪行。雅眾獨到的見解和眼光令人刮目相看,套用時下流行的「銳說」、「銳評」之謂,雅眾的這種銳意進取的編輯風格,我們完全可以稱之為「銳編」。

茨威格的小說最引人注目的主題,一是對激情的揭示和對女性心理的出色描繪,二是對青少年青春期心理的關注。

茨威格的小說絕大多數都寫到激情的遭遇,這種激情帶有深深的精神分析的印記。在他的筆下,激情就是潛意識中的原始欲望,也就是本能衝動,是潛意識中釋放出來的「力必多」。茨威格喜歡深入到人物的內心世界,燭幽洞微,去發掘人物內心最隱秘的角落。小說中的主人公往往受到激情、情慾的煎熬和驅使,一輩子都在啜飲潛意識中激情、情慾所釀成的苦酒,有的還導致悲劇性的後果。茨威格的心理分析小說像是精確的心電圖,記錄着主人公心靈顫動的曲線。小說的主人公大多是一些抵抗不住命運擺布的人物,作家從不同的角度表現了本能衝動對主人公行為方式的支配作用,以及對其命運的決定性影響。

茨威格是位善於洞察和表現女性內心活動的作家,在塑造女性形象,揭示女性心理方面堪稱獨步。《恐懼》所收的三篇都是激情、情慾小說。《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和《一個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時》是茨威格兩篇最為著名的膾炙人口之作,最典型地呈現出了作家的創作風格和藝術特色,弗洛伊德的影響也最為明顯。在《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中,那位陌生女子身上所煥發出的激情,就是本我或潛意識中原始的、與生俱來的本能欲望和衝動。女主人公的信寫得纏綿悱惻,情意繾綣,如訴如怨,袒露了一個女子最隱秘的心理活動。這篇巧妙地安排在兩性關係上的小說,把愛情寫得如此純潔和崇高,不但彰顯出茨威格高超的寫作技巧,也反映出作家純清的思想境界和高尚的情操,難怪我國作家劉白羽讀後禁不住驚呼:「真是一部驚人的傑作!」高爾基在談到這篇小說時動情地說,作品「以其驚人的誠摯語調,對女人超人的溫存、主題的獨創性,以及只有真正的藝術家才具有的奇異表現力,使我深為震動……由於對女主人公的同情,由於她的形象以及她悲痛的心曲使我激動得難以自制,我竟毫不感到羞恥地哭了起來。」《一個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時》中,女主人公C夫人在情慾的驅使下,對賭徒的一時委身轉變為真誠的愛,她願意拋棄一切,追隨所愛的人走向天涯海角。誰知她的無私奉獻換來的卻是賭徒的辱罵。這二十四小時的經歷像夢魘一樣壓在她的心頭,使她的後半生一直背負着沉重的精神十字架。小說對潛意識心理的描寫令人嘆為觀止。高爾基認為《一個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時》比茨威格的其他中短篇「更見匠心」,並稱茨威格是「以罕見的溫存和同情來描寫婦女」。

值得一提的是,這篇小說的主要特點除了心理描寫外,還有不同凡響的細部特寫,尤其是對賭徒的手部下意識動作的描寫,更是精彩絕倫。茨威格將這位年輕賭徒的全部激情都聚焦在他的這雙手上,刻畫得惟妙惟肖,卓犖觀群,成了世界文學史上最精彩的亮點之一。故事的主角,一位滿頭銀髮、嫻靜高雅的六十七歲英國貴婦,二十年前在蒙特卡洛的賭場被賭徒的這雙手所迷住,演繹出二十四小時之內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盪氣迴腸的故事。弗洛伊德在《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弒父》的文章中,論述了茨威格對賭徒這雙手的描寫,並從精神分析的角度作出闡釋,認為小說中賭癮是手淫的替代物,C夫人等同於母親。年輕賭徒幻想:倘若母親得知手淫會帶給他很大危害,她一定會讓我在她身上獲得種種溫存,以救我於危境之中的。而母親則將愛情無意識地轉移到兒子身上,在這個未設防的地方,命運將她攫住了。儘管我們可以不認同弗洛伊德的分析,但他的這篇文章無疑為茨威格這篇小說之聞名於世給力不小。

《恐懼》也是激情和情慾小說,以引人入勝的心理描寫著稱。女主人公伊蕾娜紅杏出牆,遭人跟蹤和敲詐,過了一段提心弔膽的日子,精神瀕於崩潰,最後丈夫原諒了她,對她更加溫柔體貼。《朦朧夜》《月光巷》和《里昂的婚禮》也是同一主題。茨威格寫激情、情慾的女性小說還有很多,難怪很多評論家驚嘆,茨威格「對女性心理的分析,已經近乎走火入魔」。但是茨威格寫激情衝動的不僅在女性小說,在一些以男性為主人公的作品中,同樣也有瞬間爆發的激情遭遇,《森林上空的那顆星》中,那位飯店跑堂的臥軌殉情就是一例。《象棋的故事》中的B博士在下棋過程中下意識哆嗦的雙手和忘我的神情就是身上激情瞬間被激發出來的表現。由此可見,這些作品中的人物大都是耽於某種思想的偏執狂。茨威格坦言:「我平生對患有各種偏執狂的人,一個心眼兒到底的人最有興趣,因為一個人知識面越是有限,他離無限就越近;正是那些表面上看來對世界不聞不問的人,在用他們的特殊材料像螞蟻一樣建造一個奇特的、獨一無二的微縮世界。」(《象棋的故事》)

關注少男少女青春前期和青春期的心理,是茨威格小說的另一個重要主題。青春期是人生旅程中的一個重要驛站。情竇初開的少男少女,他們的心理最為敏感,對成人世界,尤其是對兩性關係懷着恐懼、羞澀與好奇。在作家眼裡,兒童、少年朦朧的性意識覺醒似乎是他們必行的「成人禮」,有了「初次經歷」和對「灼人的秘密」的追蹤和探索,青少年們打開了感情世界的大門。《朦朧夜》《家庭女教師》和《夏天的故事》等描寫的都是少男少女青春萌發期的內心情感和心理、生理的變化。在世界文學史上,像茨威格這樣對青少年青春期的心理給予那麼大關注的作家還不多見。茨威格這一題材的小說大多寫於上世紀20年代以前,這恐怕與當時奧地利的社會環境不無關係。從心理學的角度來說,處在青春期的青少年,他們內心騷動不安,會對兩性問題感到神秘好奇完全是正常現象。社會和學校應該通過性啟蒙教育給予他們正確的引導。可是,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奧地利,人們都小心翼翼地迴避性的問題,認為它是造成不安定的因素,有悖於當時的倫理道德。青年男女很少有無拘無束的真誠關係,他們的正常交往也受到社會道德規範的種種限制。在這種情況下,茨威格對青春期青少年心理所作的細緻入微的研究和真實生動的描繪,不啻是對當時資產階級的虛偽道德和奧地利學校教育的有力批判,是對家庭、學校和社會忽視青少年青春期教育的嚴肅控訴。

由於茨威格的作品表現的大多是激情、情慾及其後果,往往給人以游離於時代、社會之外的印象,但是他也創作了一批直面現實、針砭時弊、反戰、揭露和批判納粹罪行的作品,而且寫得極其深刻,精彩感人,如《象棋的故事》《看不見的收藏》《日內瓦河畔的插曲》《巧識新藝》《書商門德爾》和《桎梏》等。

《看不見的收藏》是一篇針砭時弊的小說,真實地反映了第一次世界大戰後德國食品匱乏、饑饉嚴重、通貨膨脹、貨幣貶值的社會情況。酷愛藝術的老林務官傾其所有,逐年收藏了一批藝術珍品。後來,他的眼睛瞎了,在戰後饑荒年代,為了活命,他的家人只得瞞着老人出賣這些價值連城的藏品。雖然每件珍品能賣得一筆巨款,但在貨幣貶值的年代,賣得的巨款轉瞬就變成了一堆廢紙。這些描寫是當時德國社會情況的真實寫照。對於人民的苦難,茨威格充滿了同情和愛心,這篇小說感人至深,催人淚下。

《象棋的故事》完成於1942年初,作家自殺前不久。小說抨擊納粹對人們殘酷的精神迫害。茨威格,這位視精神勞動為世上最珍貴財富的詩人,在他生命的最後時刻仍然筆耕不輟,完成了這部晚年傑作《象棋的故事》以及自傳《昨日的世界》和其他作品。《象棋的故事》中心理描寫極其深刻,情節跌宕起伏,具有強烈的震撼力,拿起它,就想一口氣讀完。為了創作這篇小說,茨威格專門買了一本國際象棋棋譜來研習,並和夫人一起按棋譜上的名局擺棋。他認真嚴肅的創作態度由此可見一斑。

與19世紀司湯達、巴爾扎克、福樓拜和托爾斯泰等批判現實主義大師不同,茨威格對自己筆下的人物不是無情揭露,殘酷解剖,而是懷着巨大的同情、溫馨的包容與愛心,敘說人物的遭遇和不幸。對律師的妻子伊蕾娜和年輕的鋼琴家發生的婚外情,非但沒有「圍觀」,還給予了溫馨的諒解(《恐懼》);那位滿頭銀髮的C夫人當年委身於賭徒,還遭到辱罵的痛苦經歷,絲毫沒有加以恥笑和鄙視,還賦予她的行為以高尚的動機,對她的所作所為給予了真誠的理解和同情(《一個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時》);飯店跑堂對伯爵夫人一見鍾情,竟以殉情來了卻自己無法實現的心愿,作家並沒有嘲笑他「癩蛤蟆想吃天鵝肉」,而是對他表示同情和惋惜(《森林上空的那顆星》);《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中作家把無私奉獻的愛、堅韌不拔的品性、不卑不亢的自尊等這些人類的美德都賦予了這位陌生女子,以此來與「上等人」的生活空虛和道德敗壞相對照……這樣的例子在茨威格的作品中俯拾皆是。茨威格始終堅持人道主義理想,對人,特別是對「小人物」、弱者、婦女,以及心靈上備受痛苦煎熬的人給予同情和愛心,對主人公的遭遇和不幸,對他們人性的缺憾與弱點給予真誠的諒解和寬容。

茨威格的作品,語言富於音樂性和韻律美,結構精巧,故事引人入勝,情節發展往往出乎人們的意想,心理描寫和分析極為細緻,景物描繪十分出色,擅長「戲中戲」的技巧,讀後能給我們留下雋永的回味。這一切使他成為世上最受歡迎的作家之一。他的這些藝術特色也很符合中國讀者的審美習慣,所以在我國,「茨威格熱」一直經久不衰。

韓耀成

2012年8月於北京

注釋

【1】

 該作品名德文原意為《國際象棋的故事》,考慮到《象棋的故事》這一譯名流傳已廣,國內讀者也已經耳熟能詳,故本書採用後者。

象棋的故事

今天午夜有一艘巨型客輪將從紐約駛往布宜諾斯艾利斯。輪船即將起錨,此刻船上船下呈現一派常見的緊張和繁忙景象:碼頭上為朋友送行的客人擁擠不堪,歪戴着帽子的電報投遞員穿過一個個休息室,高聲喊着旅客的名字;有的旅客拽着箱子,手裡拿着鮮花;孩子們好奇地在客輪的階梯上跑上跑下,樂隊不知疲倦地在甲板上賣勁地演奏。我站在上層甲板上同一位朋友聊天,稍稍避開這喧嚷的人群。這時,我們身旁閃光燈刺目地閃了兩三下——大概是某位知名人士在起航前的一刻還在接受記者的快速採訪和照相。我的朋友朝那邊看了看,笑着說:「岑托維奇在您船上,他可是個罕見的怪物。」聽到他的話,我臉上顯露出十分不解的表情,所以他接着便解釋道:「米爾柯·岑托維奇是國際象棋世界冠軍。他在美國從東到西的巡迴比賽中取得全勝,現在要乘船到阿根廷去奪取新的勝利。」

經他一說,我真想起了這位年輕的世界冠軍,甚至還記起了他一鳴驚人、名滿天下的若干細節,我的朋友看報要比我仔細得多,所以能拿好多奇聞軼事來補充我所知道的那點細節。大約在一年以前,岑托維奇一下子就躋身於阿廖欣、卡帕布蘭卡、塔爾塔柯威爾、拉斯克、波戈留波夫等久負盛名的棋壇高手行列。自從七歲神童列舍夫斯基在1922年紐約國際象棋比賽中一鳴驚人以來,棋壇上還從來沒有因哪位無名之輩闖入名聲顯赫的高手行列之中而引起那麼大的轟動。因為岑托維奇的智力素質一開始絕不會預示他的前程會那麼光彩奪目,平步青雲。他不久就露餡了:這位國際象棋大師在日常生活中無論用哪種語言都寫不出一句沒有錯誤的句子,正如一位被他惹惱的棋手尖刻地嘲諷的那樣,「在任何方面,他都全方位地缺乏教養。」他父親是多瑙河上一名赤貧的南斯拉夫船夫,一天夜裡小船被一艘運糧食的輪船撞翻了,父親遇難。當地那個偏僻小村裡的神甫出於同情,便收養了這個當時才十二歲的孩子。這位好心的神甫想方設法給他輔導,以彌補這不愛說話、有點遲鈍、腦門很寬的孩子在村校里未能學會的功課。

但是,神甫的心血全都白費了。岑托維奇兩眼瞪着那幾個給他講了上百次的字總還是不認識;課堂上講的最最簡單的東西,他那遲鈍的腦袋也理解不了。他都十四歲了,算數還得靠掰手指頭,讀書看報對這個半大不小的男孩子來說那是特別費勁的事。但是,這倒不能說岑托維奇不樂意或者脾氣倔。讓他幹什麼,他都乖乖地去干,挑水、劈柴,下地幹活,收拾廚房,要他幹的事,他樣樣都幹得很認真,儘管慢騰騰得讓人惱火。不過,最令好心的神甫生氣的,還是這奇怪的孩子對什麼事都漠不關心。你不專門叫他,他就什麼也不干。他從不提問題,不和別的孩子一起玩,不特別關照他幹什麼事,他自己從來不去找活干。家務一幹完,岑托維奇就坐在屋裡發呆,目光空虛無神,就像牧場上的綿羊對周圍發生的事情熟視無睹,無動於衷。晚上,神甫叼着農家的長煙斗,照例要同巡警隊長殺三盤棋。這時,這位頭髮金黃的少年總是默默地蹲在一旁,沉重的眼皮下,那雙眸子盯着畫着格子的棋盤,好似昏昏欲睡、漫不經心的樣子。

一個冬日的晚上,兩位棋友正專心致志地在進行每天的對弈,這時從村道上飛快駛來一輛雪橇,叮叮噹噹的鈴聲越來越近,一個農民急匆匆地奔進屋來,帽子上積了一層白雪,他說,他的老母親已經生命垂危,他懇請神甫儘快趕去,及時給她施行臨終塗油禮。神甫毫不遲疑,當即隨他前去。巡警隊長杯里的啤酒還沒喝完,他又點了一袋煙,正準備穿上他那雙沉重的高腰皮靴回家,忽然發現岑托維奇的目光一動不動地緊緊盯着棋盤上剛開始的那局棋。

「嗨,你想把這盤棋下完嗎?」巡警隊長開玩笑說。他確信,這睡眼惺忪的小伙子連棋子都不會走。男孩怯生生地抬眼望着他,然後點了點頭,就坐到神甫的位置上。只走了十四步棋,巡警隊長就輸了,並且不得不承認,他的失敗絕非是不小心走了昏着的原因。第二盤棋的結局也沒有什麼改觀。

「真是出現了『巴蘭的驢子』

【1】

!」神甫回家以後驚奇地大叫起來,巡警隊長對《聖經》不太熟悉,所以不懂這句話的意思。神甫便向他解釋,說兩千年前就發生過類似的奇蹟:一頭不會說話的牲口突然說出了智慧的話。儘管時間已晚,神甫還是忍不住要同他那半文盲的學生對弈一盤,岑托維奇也是不費吹灰之力就把他贏了。他的棋下得堅韌、緩慢、果斷,他那俯在棋盤上的寬闊的腦袋連抬都不抬一下。他的棋下得極其穩健,無懈可擊,接連幾天巡警隊長和神甫都沒能贏過他一盤。神甫收養的這個孩子在其他方面智商極低,對於這一點他比誰都更了解,也更能作出評判。現在他當真很想弄明白,這種單方面的奇特的才能究竟能在多大程度上經受住更為嚴格的考驗。他讓岑托維奇到鄉村理髮師那兒把亂蓬蓬的金黃色的頭髮理一理,好讓他顯得有幾分生氣,然後就帶他坐雪橇到鄰近的小鎮上去。他知道,小鎮廣場上的咖啡店的一角常常聚集着一群癮頭很大的棋友,根據經驗,他知道自己不是這幫人的對手。這位頭髮金黃、臉頰通紅的十五歲少年,今天身穿皮毛里翻的羊皮襖,腳蹬沉重的高腰皮靴。當神甫將他推進咖啡館時,讓在座的棋友感到十分驚訝。進了咖啡館,少年怯生生地低垂着雙眼,詫異地立在一角,直到人家叫他到一張棋桌上去,他才動窩。第一盤岑托維奇輸了,因為他在好心的神甫家裡從未見過所謂西西里開局的下法。第二盤他就已經同鎮上最優秀的棋手弈成和棋。從第三四盤開始,他就一個接一個地把所有對手殺得落花流水。

在南斯拉夫外省的小城裡,激動人心的事情是很少發生的,所以這位農民冠軍的初次亮相,對於集聚在那裡的這幫紳士來說立即就成了轟動性的新聞。大家一致決定,無論如何也得讓這位神童在城裡待到明天,以便把國際象棋俱樂部的其他成員都召集起來,尤其是好到城堡里去通知那位狂熱的棋迷——西姆奇茨老伯爵。神甫以一種全新的自豪心情打量着他所撫養的這個孩子,但是在為自己慧眼獨具而感到樂不可支的時候,卻不願耽誤自己的職責——應做的主日禮拜

【2】

,於是表示同意把岑托維奇留下來,作進一步的考驗。於是年輕的岑托維奇由棋友出錢住進旅館,當晚他第一次見到抽水馬桶。第二天是星期日,下午棋室里擠滿了人。岑托維奇一動不動地在棋盤前坐了四個小時,一言不發,連眼睛都不抬起來看一下,就戰勝了一個接一個的所有棋手。最後有人建議下一盤車輪戰。大家解釋了好一會兒,才讓這位腦袋不開竅的少年明白,所謂車輪戰,就是他一個人同時跟好幾個棋手對弈。岑托維奇一搞清楚這種下法,就進入狀態,拖着他那雙沉重的咯吱作響的靴子緩步從一張桌子走到另一張桌子,結果八盤棋他贏了七盤。

此後,大家進行了廣泛的討論。雖然嚴格說來這位新冠軍並非本城居民,可是當地的地區自豪感卻熊熊地點燃了。這麼一來,地圖上的這座迄今為止還幾乎沒有被人注意的小城,說不定會第一次獲得向世界輸送一位名人的榮譽呢。一位名叫科勒的經紀人平時專門介紹女歌星、女歌手到駐軍歌舞劇場去演出,這時也表示,他在維也納認識一位傑出的小個子國際象棋大師,只要有人提供一年的資助,他就準備把這位年輕人安排到那裡去接受棋藝方面的專門培養。西姆奇茨伯爵六十年來天天下棋,還從未遇到過這麼一個奇特的對手,當即便認捐了這筆款項。從這一天開始,這位船夫的兒子就春風得意,青雲直上了,令世人為之驚訝不已。

半年以後,岑托維奇便掌握了國際象棋技藝的全部奧秘。不過,他還有一個奇怪的弱點,這一弱點讓他後來多次在行家面前露出馬腳,並為他們所嘲笑。因為岑托維奇始終不會憑記憶下棋,用行話來說,就是不會下盲棋,即使下一盤也不行。他完全缺乏那種把棋盤置於無限的想象空間的能力。他面前總得有張畫着六十四個黑白相間的方格的棋盤和三十二顆摸得着的棋子;在他享有世界聲譽的時候,他還隨身帶着一副棋盤可以摺疊的袖珍象棋,當他想把一盤名棋復盤或是解決某個問題時,直接就能具體看到棋子的位置。這點瑕疵本身是微不足道的,但卻暴露出他缺乏想象力,這就像音樂界一位卓越的演奏家或指揮不打開樂譜就不能演奏或指揮一樣。但是這個奇怪的缺憾並沒有影響岑托維奇令人驚訝的飛黃騰達。他十七歲就獲了十多個國際象棋獎,十八歲摘取匈牙利象棋比賽冠軍,二十歲終於奪得世界象棋冠軍。那些棋風最凌厲的冠軍在智力、想象力和勇氣方面個個都要比他高出不知多少,可是在他堅韌而冷峻的邏輯面前卻一一敗下陣來,就像拿破崙敗在慢騰騰的庫圖佐夫手下,漢尼拔敗在費邊·康克推多手下一樣,據李維的記述,康克推多也是在小時候就表現出冷漠和低能的顯著特點。於是,卓越的國際象棋大師的畫廊里第一次闖進了一位與精神世界完全不沾邊的人。要知道,畫廓中的國際象棋大師行列里匯聚了智力超凡的各種類型的人物——哲學家、數學家,以及計算精確、想象力豐富和往往富於創造性的人物——可是岑托維奇卻只是個農村青年,他反應遲鈍,寡言少語,即使是最精明的記者也休想從他嘴裡套出一句有新聞價值的話來。當然,岑托維奇從不向報紙提供精練的警句格言,不久報上刊登了關於他這個人的大量逸事,這一點也就得到了彌補。在棋桌上,岑托維奇是無與倫比的大師,可是從他離開棋盤站起身來的那一刻起,他就成了一個荒誕不經的、近乎滑稽可笑的人物,而且無可救藥。儘管他穿了一身莊重的黑西服,打了豪華的領帶,領帶上別了一枚有點顯擺的珍珠別針,儘管對指甲作了精心修剪,但是他的整個舉止風度仍然是那個頭腦簡單、在村里替神甫打掃房間的鄉下少年。他極其粗俗吝嗇,貪得無厭,想方設法利用自己的天賦和聲望去撈取一切可以撈取的金錢,那樣子既笨拙又厚顏無恥,惹得棋界同行覺得他既好笑又好氣。他從一座城市到另一座城市,總是下榻在最便宜的旅館;只要答應給他報酬,即使是最寒磣的俱樂部,他也去下棋;他同意把自己的肖像印在肥皂廣告上,甚至不顧競爭對手的嘲笑——他們深知,他是個連三句話都寫不好的草包——把自己的名字賣給一本叫作《國際象棋的哲學》的書,實際上為那個專門以逐利為目的的出版商撰寫這本書的是一名加里西亞大學的學生,是個無名之輩。像所有性格堅韌的人一樣,他也根本不懂得可笑一說,自從在世界比賽中取勝以來,他就自以為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人物了,他覺得,所有那些絕頂聰明、才智過人、光彩奪目的演說家和著作家也都在他們各自的戰場上被他一一斬於馬下,尤其是他掙的錢比他們多,這個具體事實將他原來的猶豫不決變成了冷酷的、往往是拙劣地有意顯露的趾高氣揚。

「不過,這種平步青雲怎麼能不叫這空虛的腦袋感到飄飄然呢?」我的朋友說。他還給我講了岑托維奇頤指氣使、目空一切的可笑事例。「一個從巴納特來的二十一歲的鄉巴佬,突然間在木棋盤上擺弄幾個棋子,在一星期之內賺的錢就比他全村人全年伐木和乾重活辛辛苦苦掙的錢還多,他怎麼能不躊躇滿志,沾沾自喜呢?還有,要是一個人壓根兒就不知道這個世界上曾經有過倫勃朗、貝多芬、但丁和拿破崙,那不是很容易把自己看作偉人嗎?這小伙子那孤陋寡聞的腦袋裡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幾個月來他從未輸過一盤棋,而且正因為他不知道除了象棋和金錢之外,這個世界上還存在着其他有價值的東西,所以他完全有理由沉緬於飄飄欲仙的感覺之中。」

我的朋友講的這些情況大大激起了我特殊的好奇心。我平生對患有各種偏執狂的人、一個心眼兒到底的人最有興趣,因為一個人知識面越是有限,他離無限就越近。正是那些表面上看來對世界不聞不問的人,在用他們的特殊材料像螞蟻一樣建造一個奇特的、獨一無二的微縮世界。因此我對自己的意圖毫不隱晦:在開往裡約熱內盧的十二天航程中仔細觀察這位智力單軌發展的奇怪標本。可是,朋友提醒我:「您的運氣恐怕不會這麼好。就我所知,迄今為止還沒有一個人能從岑托維奇那裡弄到一星半點可用作心理分析的材料。這個狡猾的鄉巴佬雖然知識極其貧乏,但卻非常聰明,從不暴露自己的弱點,其實他的辦法極其簡單,那就是除了從幾家小旅店找來的境況與他相仿的幾個同鄉外,他不跟其他任何人說話。他只要感到有個有教養的人在場,就立刻爬進他的蝸牛殼,所以誰也無法誇口,說是曾經聽到過他的一句蠢話,或是摸清了他缺乏教養到何種程度。」

確實,我的朋友說得不錯。旅行頭幾天的情況就表明,不硬着臉皮去糾纏就根本不可能接近岑托維奇。當然,這種死皮賴臉的事我是做不出的。有時他倒也走上上層甲板,但每次總是反背着雙手,目中無人,顯出一副陷入沉思的樣子,宛如那幅名畫上的拿破崙。此外,在甲板上散步本來很逍遙,可是他總是匆匆忙忙、風風火火的樣子,想跟他搭句話,你得跟在他後面小跑步才行。他又從來不在休息室、酒吧和吸煙室露面,我向服務員悄悄打聽過,得知他一天的大部分時間都待在自己的艙房裡,在一個大棋盤上研究棋局或把下過的棋重新擺一擺。

他的防禦技術比我想接近他的意願還要巧妙,為此三天以後我真的開始生氣了。我一生中還從未有機會同一位國際象棋大師結識,現在我越是竭力想賦予這種類型的人以普通人性,就越覺得難以想象,人的大腦怎麼能一輩子都完全圍着一個有六十四個黑白方格的空間轉呢!根據自己的切身體驗,我知道這種「國王的遊戲」

【3】

具有神秘的魅力,在人所想出來的各種遊戲中,唯有這種遊戲絕對容不得半點偶然的隨心所欲,它的桂冠只給予智慧,或者更確切地說,只給予某種特殊形式的天賦。那麼,把國際象棋稱作一種遊戲,豈不是犯了侮辱性的限制之罪嗎?它難道不也是一門學問,一種藝術,飄浮於這兩者之間,就像穆罕默德的棺槨飄浮在天地之間一樣?它難道不是一對對矛盾的無與倫比的結合嗎?它是古老的,卻又永遠是嶄新的;它在布局上是機械的,不過只有通過想象才能極盡其妙;它被限制在幾何形的呆板的空間裡,然而在其組合上卻是無限的;它是不斷發展的,但又是毫無創造性的;它是得不到結果的思想,是什麼也算不出的數學,是沒有作品的藝術,是沒有物質的建築,儘管那些,在其存在方面卻證明比所有的書籍和藝術作品更久長;它屬於各個民族和各個時代,而且無人知曉,是哪位神靈把這種遊戲帶到人間來供人們消遣解悶,磨礪稟性,激勵心靈的。它何處為始,何處為終?每個孩子都能學會它的初步規則,每個臭棋簍子都可以一試身手,然而就在這固定不變的小小的方塊之內卻會產生一類特殊的大師,與他們相比,所有其他的人都望塵莫及。他們只是在棋藝方面有天賦,他們是特殊的天才,在他們身上想象力、耐心和技巧也分配得十分精確,並一一起着作用,就像在數學家、詩人和音樂家身上一樣,只不過層次和結合不同而已。從前觀相術盛行的時候,要是加爾解剖了象棋大師的顱腦就好了,這樣就可確定,這些國際象棋天才的大腦灰質是否有一種特殊的曲紋,他們的顱腦里是否有一種比常人更發達的象棋肌或象棋突。像岑托維奇這樣的棋手,在絕對遲鈍的智力中散布着特殊的天賦,就像在一百公斤不含礦質的岩石中含有一條金脈一般!他這樣的實例要是激發起那些觀相術家的興趣就好了。這樣一種獨一無二的天才遊戲是定會造就出特殊的棋王來的,對於這一點,一般來說,我一直都很清楚,然而很難想象,甚至不能想象,一個思想活躍的人竟一輩子把自己的世界僅僅局限在黑白方格之間狹窄的單行軌上,只在三十二顆棋子前後左右的挪動中尋找成功的喜悅,一個人開局先走馬而不走卒竟是件了不起的大事,能在棋譜的某個不起眼的地方提到一筆就意味着不朽——總之,一個人,一個會思想的人,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如一日,將自己思想的全部張力一次又一次可笑地用在把木頭棋子「王」逼到木製棋盤上的角落裡去,而自己竟沒有發狂!

現在,這麼一位了不起的人,這麼一個奇特的天才,或者說這麼一個謎一般的傻瓜第一次離我那麼近,在同一艘船上,相隔僅六個船艙,但是我真倒霉,我雖然對有關精神方面的事最好奇,而且這種好奇心往往會變成一種激情,儘管這樣,我還是未能接近他。於是我就想出一些荒誕透頂的計謀:我假裝要為一家重要報紙去採訪他,以刺激他的虛榮心;要不我抓住他貪得無厭的心理,建議他到蘇格蘭去參加一場報酬頗豐的比賽。末了我想起獵人的一個非常靈驗的辦法:要把山雞引過來,就學山雞交尾時的叫聲。那麼要把象棋大師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來,難道還有比自己去下棋更有效的高招嗎?

我一生中從來就不是一個正經八百的國際象棋藝術家,其原因十分簡單,那就是我總不把下棋當一回事,只不過是下着玩玩的,要是我坐下來下一小時棋,那可不是為了去勞神費腦,相反,是為了使緊張的腦子得到放鬆。我是本着「玩」

【4】

這個字的真正意義下棋的,而別人,那些真正棋手卻是為了「較量」。下棋和談戀愛一樣,必須有個對手,而此刻我還不知道,除了我們,船上是否還有其他愛下國際象棋的人。為了把他們引出洞來,我就在吸煙室里設下一個簡單的圈套:我同我妻子在棋桌上對弈,儘管她的棋比我還臭。這樣我們就像捕鳥人,網開一面,專等鳥兒來自投羅網。果然,我們走了還不到六個回合,有個人打旁邊走過時就停了下來,還有一位請求我們允許他觀戰,最後來了一位我們所期盼的對手,他向我叫陣,要同我對弈一盤。他名叫麥克康納,是蘇格蘭深井採油工程師,我聽說,他在加利福尼亞鑽探石油發了大財。從外表上看,麥克康納體格粗壯,方方的腮幫結實堅硬,牙齒堅固,臉色很好,透着紅潤,大概是威士忌喝多了,至少這是一部分原因。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寬闊的肩膀,真有點兒運動員的威武架式,可惜下棋的時候也鋒芒畢露,因為這位麥克康納先生是屬於躊躇滿志、極其自負的那種類型的人,即使是一盤無足輕重的棋,下輸了,他也覺得是貶低了自己的人格。這位白手起家的大塊頭闊佬,生活中習慣於一意孤行,為自己的成功感到飄飄然,骨子裡都滲透着頑固不化的優越感,因此他把任何阻力都看作是對他極不禮貌的反抗,幾乎就等於是對他的侮辱。輸了第一盤,他就沉下了臉,並且囉唆開了,蠻不講理地說,這盤棋只是一時疏忽才輸的,第三盤輸了,他又把原因歸之於隔壁船艙里聲音太吵了,他每輸一盤棋,絕不肯就此罷休,必定立即要求再下一盤。起初我覺得這種頑固的虛榮心很好玩,後來我想,我的本意是把世界冠軍吸引到我們桌上來,所以只把他的虛榮心看作是實現我的意圖的一種不可避免的伴生現象。

第三天我的計劃成功了,但也只是成功了一半。岑托維奇無論是從上層甲板上看我們下棋,或是他只是偶爾光臨一下吸煙室——反正,他一見我們這些門外漢竟在擺弄他的這門藝術,就下意識地走近了一步,從這個適當的距離朝我們的棋盤投來審視的一瞥。這時正好該麥克康納走棋,這一步棋就足以讓岑托維奇明白,對於他這位大師級的人來說,我們這點兒業餘棋手的水平是不值得繼續看下去的。就像我們在書店裡人家向我們推薦一本蹩腳的偵探小說,我們看都不看一眼就露出不言而喻的表情將書擱在一邊一樣,現在他也以同樣的表情從我們棋桌邊走開,出了吸煙室。「他掂量了一下,覺得沒意思。」我思忖,對他那種冷冰冰的、瞧不起人的目光心裡有點生氣。為了發泄一下我的氣惱,我就對麥克康納說:「您這步棋大師似乎不怎麼看得上眼。」

「哪個大師?」

我向他解釋說,剛才從我們身邊走過、並以鄙夷的目光看我們下棋的那位先生就是國際象棋大師岑托維奇。我還補充了一句,說,就讓他去好了,我們兩人認了,名人的鄙視不會使我們傷心的,窮人只有這點能耐。然而出乎我的意料,我隨便這麼一說,竟對麥克康納先生產生了完全意想不到的作用,他立刻就激動起來,忘掉了我們的棋局,他的虛榮心上來了,激動得幾乎可以聽到心臟怦怦跳動的聲音。他說,他根本不知道岑托維奇在船上,無論如何岑托維奇得跟他下盤棋。他一生中還從來沒有跟一位世界冠軍下過棋,除了有次跟另外四十個人一起同世界冠軍下過一盤車輪戰。就是那盤棋也夠緊張的,當時他還差點兒贏了呢。他問我是否認識這位國際象棋冠軍,我說不認識。他又問我想不想去跟他打招呼,把他請到我們這兒來?我沒有答應,因為據我所知,岑托維奇不怎麼願意結識新交。另外,對一位世界冠軍來說,跟我們這些三流棋手下棋又有什麼吸引力呢?

嗨,對於一個像麥克康納這樣虛榮心很強的人,我是不該說什麼三流棋手之類的話的。他生氣地往後一靠,陡然說,就他而言,他不信一位紳士客氣地去請岑托維奇下棋,會遭他拒絕。應他之請,我給他簡要描述了這位世界冠軍的為人。聽了以後他便滿不在乎地撂下我們這盤棋,心急火燎地衝到上層甲板上去找岑托維奇。我又一次感到,這位寬肩膀的人一旦想要幹什麼事,是誰都阻攔不了的。

我頗為緊張地等待着。十分鐘以後,麥克康納先生回來了,我覺得他不那麼興高采烈。

「怎麼樣?」我問。

「您說得不錯,」他有點生氣地回答。「他是個不怎麼討人喜歡的先生。我作了自我介紹,告訴他我是誰。他連手都沒有伸給我。我試圖讓他明白,要是他跟我們下盤車輪戰,我們船上所有的人都會感到驕傲,感到榮幸。媽的,他就是不答應。他說很遺憾,他同他的經紀人簽了合同,合同特別規定,在整個這次巡迴比賽期間,他不得下沒有報酬的棋,而他的最低酬金是每盤二百五十美元。」

我笑了。「這點我倒從未想到,在黑白方格上那動幾下棋子竟是一樁進項那麼多的買賣。那麼,我想,您也就客客氣氣地告辭了吧。」

然而,麥克康納仍然十分嚴肅地說:「棋局定在明天下午三點鐘,就在這個吸煙室。我希望,不要讓他不費吹灰之力就把我們殺得落花流水。」

「怎麼?您同意給他二百五十美元了?」我驚詫地叫了起來。

「幹嗎不給?C''est

son

métier.

【5】

要是我牙痛,而船上碰巧有個牙科大夫,我也不會白要他給我拔牙呀。這人要價很高,這是對的。各行各業里貨真價實的行家也都是生意人。在我來說,買賣說得越清楚越好。我寧願付現金,也不願求什麼岑托維奇先生對我大發慈悲,到頭來還得感謝他。再說,我在船上的俱樂部里有個晚上輸掉的就超過二百五十美元,而這還不是同世界冠軍下呢。對『三流棋手』來說,敗在岑托維奇手下也不算丟臉。」

我注意到,我說的「三流棋手」這句無辜的話竟深深傷害了麥克康納的自尊心,我心裡真覺得好笑。但是,既然他打算為這個玩笑付出昂貴的價碼,那麼對他的這種過分的虛榮心,我也就不好加以非議了,更何況他的虛榮心最終將介紹我去結識這個怪人呢。我們趕緊將這件行將發生的大事通知了迄今為止曾宣稱自己是棋手的那四五位先生,並讓人為即將舉行的比賽作好準備,為了儘量不受過往旅客的干擾,不僅要把我們這張桌子,而且還要將緊挨着的幾張桌子統統預先定好。

第二天,我們的人在約定時間全部到齊。中間那個席位正對國際象棋大師,當然是給麥克康納留的。他一支接一支地抽着很沖的雪茄,以緩和內心的緊張,並一再焦急地看手錶。這位世界冠軍讓大家足足等了他十分鐘之久——根據我朋友所講的故事,我早就預感到他會來這一手的——這樣,他出場時就更顯出穩操勝券的神態。他從容不迫、泰然自若地走到棋桌旁。他也不作自我介紹,一來就以乏味的專業語氣講了各項具體安排,他的這種無理行為似乎是說:「我是誰,你們都知道,至於你們是些什麼人,我不感興趣。」因為船上沒有那麼多棋盤,所以沒法下車輪戰,他就建議我們大家一起來應戰他一個人。他說,為了不打攪我們商量,每走一步棋,他就到這房間頭上的另一張桌子那去。遺憾的是沒有小鈴,所以我們每走了一步,馬上就要用匙子敲敲杯子。他建議,如果我們沒有異議,每步棋的時間最多為十分鐘。我們像靦腆的小學生一樣,對他的每項建議當然都表示同意,挑顏色時,岑托維奇挑了黑棋。他還站着就走了第一步,接着便立即轉身走到他建議的位置上等候去了。他懶洋洋地往椅子上一靠,順手拿起畫報翻翻。

談論這盤棋的本身,並沒有多大意思。不言而喻,它的結局本在情理之中:以我們的徹底失敗而告終,而且在第二十四回合就輸掉了。一位世界冠軍不費吹灰之力就橫掃五六個中下流棋手,這事本身並不值得大驚小怪。令我們耿耿於懷的,只是岑托維奇盛氣凌人的那副樣子,他讓我們大家清楚地感覺到,他輕而易舉就把我們贏了。每次他都似乎只是漫不經心地朝棋盤上看一眼,懶洋洋地從我們身邊走過,那神情就好像我們都是木頭棋子似的。這種無理的姿態不由得叫人想起,有人朝癩皮狗扔去一根骨頭,卻不去看它一眼。其實照我看,他要是稍微通情達理一點,是可以指出我們的錯誤,或者說句客氣話來對我們加以鼓勵的。可是下完這盤棋,這個沒有人性的國際象棋機器人連一個鼓勵的字都沒有說,在說了「將死了」之後就一動不動地站在桌子前等着,看我們是否還想跟他再下一盤。像人們對付厚顏無恥的粗魯之輩一樣,我站起來無可奈何地把手一攤,表明隨着這樁美元交易的結束,至少就我來說,我們這場愉快的相識也就到此為止了。令我氣惱的是,我身邊的麥克康納這時卻聲音沙啞地說道:「再下一盤!」

麥克康納挑戰性的話簡直使我大吃一驚,事實上他此刻給人的印象是個正要出拳的拳擊家,而不是溫文爾雅的紳士。也許這是他對岑托維奇對待我們的那種讓人受不了的態度的回敬,也許僅僅是他一碰就跳起來的那種病態的虛榮心在作怪——反正麥克康納的性格全變了。他滿臉通紅,一直紅到額頭的髮根,由於心裡生氣了,他的鼻翼鼓鼓的。顯然,他身上在冒汗,他緊緊咬着嘴唇,深深的皺紋從嘴角一直伸到雄赳赳地往前突出的下巴上。我在他的眼睛裡發現了遏制不住的激情的烈焰,我心裡感到不安。這種烈焰通常只有玩輪盤賭的賭徒,如果他下了雙倍賭注,但接連六七次都沒碰上他所押的那個顏色時才會出現。此刻我知道,這種狂熱的虛榮心將使他同岑托維奇不停地對弈下去,按原來的賭注或者加倍,一直下到他至少贏一盤為止,即使要耗掉他全部資產也在所不惜。如果岑托維奇堅持奉陪到底,那麼他就在麥克康納身上發現了一個金窖,他在到達布宜諾斯艾利斯之前就可以從這個金窖里挖出好幾千美金來。

岑托維奇一動不動。「請吧,」我客氣地說,「現在該諸位先生執黑了。」

第二局也沒有什麼改觀,只不過又來了好幾位好奇者,所以我們這個圈子不僅擴大了,而且也活躍多了。麥克康納兩眼直愣愣地盯着棋盤,仿佛他要以贏棋的願望對棋子施行催眠術似的。我感覺到,為了向對手這個冷血動物扯着嗓門歡叫一聲「將死了」,即使犧牲一千美元,他也會興高采烈的。奇怪的是,他那強忍的激動不知不覺中也感染了我們。現在,每走一步都要進行比第一局更為熱烈的討論,每次直到最後一刻,在大家都同意給信號叫岑托維奇過來的時候,總還會有人對大家的意見提出異議。漸漸的,我們走到第十七步了。這時出現了極為有利的局勢,對此我們自己都感到驚奇,因為我們成功地把C線上的卒一直推進到倒數第二格的C2,只要將卒往前推進到C1,我們的座就可以升變為一個新後

【6】

了。由於這個勝機過於一目了然,我們心裡反倒不很踏實,我們大家都心存疑慮,擔心這個表面上看來是我們取得的優勢極可能正是岑托維奇故意給我們設下的圈套,因為他對棋局看得比我們遠得多。但是無論我們大家怎麼煞費苦心地探索和討論,還是找不到這個暗藏的花招。最後,允許我們考慮的時間快完了,我們決定就冒險走這一着。麥克康納的手指都碰到了卒,想把它推到最後一個方格里。這時他感覺到胳膊猛的一下被緊緊抓住,有人輕聲而激動地對他耳語:「上帝保佑!不能走這着!」

我們大家都情不自禁地轉過臉去。一位大約四十五歲的先生,瘦削的臉上輪廓分明,臉色像石灰一樣,白得出奇,先前在甲板上散步時他就引起過我的注意。幾分鐘前我們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解決這步難棋上,他大概就是這時來到我們這兒的。他感覺到我們的目光都在注視着他,便匆匆補充道:「您現在如果把卒子升變為後,他馬上就會用象C1來吃掉它,您再回馬吃掉象。但是,這期間他把他的通路卒走到D7,威脅你們的車,你們即使跳馬將軍,也沒有用,再走九到十步棋你們就輸了。這同1922年皮斯吉仁大賽上阿廖欣與波戈留波夫交手時下的棋局幾乎完全一樣。」

麥克康納大為詫異,其驚奇的程度絕不亞於我們。他放下手裡的棋子,兩眼緊緊盯着這位不速之客,這位像是從天而降、來助我們一臂之力的天使。一個能夠預先計算出九步之後會有殺着的人,準是一流專家,說不定也是去參加這次國際象棋大賽的,沒準還是冠軍爭奪者呢。他恰好在關鍵時刻突然到來並且伸出援助之手,這簡直是異乎尋常的事。麥克康納第一個回過神來。

「您有什麼主意呢?」他激動地悄悄問道。

「卒子不要馬上往前走,而是先避開!尤其是要先把王從G8這個危險位置撤到H7。這樣,他或許就轉而進攻另一翼去了。不過您可把車從C8退到C4來阻擋,這樣,他就得多走兩步,丟掉一個卒,也就失去了優勢。這麼一來,盤面上就成了卒對卒,如果您防守不出破綻,就可以下成和棋。更高的奢望是達不到了。」

我們再次驚詫不已,嘖嘖稱奇。他計算得那麼精確和快速,真有點邪乎,這些步子他仿佛是照棋譜念的。真是意想不到,我們與世界冠軍對弈的這盤棋在他的參與下,居然有下和的機會,怎麼說也神了。我們大家不約而同地往旁邊挪了挪,好讓他看到棋盤。麥克康納又問了一次:「那麼就把王從G8走到H7?」

「對!最要緊的是先避開!」

麥克康納照此走了一着,我們敲了玻璃杯。岑托維奇邁着慣常的漫不經心的步子走到我們桌邊,朝我們這步對着打量一眼,接着就把王翼的卒H2進到H4,同我們這位素不相識的救星所預言的完全一樣。這位陌生人這時激動地悄聲說:「進車,進車,從C8進到C4,這樣他就非得保卒不可。不過他這樣走也無濟於事!您馬C3進D5,不用管他的通路卒,這樣就重新建立了均勢,隨後就全力壓過去,不用守了!」

我們不明白他所說的。對我們來說,他說的全是中文。

【7】

不過一旦對他着了迷,麥克康納也就不假思索地照他的意見行棋。我們又敲了玻璃杯,把岑托維奇叫了過來。這回他第一次沒有迅速作出決定,而是緊張地注視着棋盤,隨後他下的那着棋正是這位陌生人先前就向我們點明的。岑托維奇落子以後正轉身要走,可是就在他尚未轉身之前,發生了一件誰也沒有意想到的新奇事。岑托維奇抬起眼睛,把我們每個人都打量一番,很顯然,他是想找出那個一下子對他進行這麼頑強抵抗的人來。

從這一瞬間起,我們心情之激動到了難以估量的程度。在此之前我們下棋的時候並沒有抱多大的希望,現在我們都想殺殺岑托維奇的冷漠和傲慢。這個想法使我們大家熱血沸騰,興奮不已。但是,這時我們的新朋友已經對下一步棋作了安排,我們可以把岑托維奇叫來了。我拿起匙子敲玻璃杯的時候,手指都在發抖。現在我們第一個勝利已經到來了。岑托維奇此前一直是站着下棋的,現在他猶豫了好一陣,終於坐了下來。他坐下去的時候動作緩慢而遲鈍,就這樣,他與我們之間純粹從身體上來說,他迄今為止的那種居高臨下的架勢沒有了。我們迫使他至少在空間上同我們處於同一平面上。他考慮了很長時間,低垂的眼睛一動不動地緊盯棋盤,因此幾乎連他黑眼瞼下面的眼珠也看不到。在緊張的思考中,他的嘴慢慢地張開,這樣就賦予他的圓臉以一種單純的表情。岑托維奇考慮了幾秒鐘,然後走了一着棋,就站了起來。我們的朋友隨即低聲說道:「這步棋是拖延戰術!想得倒好!但是不要上他的當!逼他兌子,非兌不可,這樣便是和棋了,現在神仙也幫不了他的忙。」

麥克康納完全照他的意思走棋。接下來的幾步雙方你來我往,我們對此更是莫名其妙,實際上我們其餘的人早就淪為了擺擺樣子的龍套。大約下了七個回合之後,岑托維奇經過長時間的思考,抬起頭來說:「和了。」

一剎那室內鴉雀無聲。我們突然聽到海浪的喧嘯,休息廳的收音機里傳來爵士音樂,甲板上散步者的腳步聲以及從窗縫裡透進來的輕微的風聲都聽得清清楚楚。我們人人屏住呼吸,事情來得太突然,大家還沒有回過神來,這位陌生人居然能將他的意志強加於世界冠軍,把這盤已經輸了一半的棋下和,這真使我們目瞪口呆。麥克康納突然往後一靠,隨着快樂的「啊!」的一聲,他憋着的那口氣咻的一下從嘴裡吐了出來。我又對岑托維奇進行了觀察。在下最後這幾着棋的時候,我就覺得,他的臉色仿佛更加蒼白了。但是他很善於控制自己,仍然保持着看起來滿不在乎的木訥神情,一面用鎮定的手歸拾棋盤上的棋子,一面漫不經心地問道:「先生們還想下第三盤嗎?」

這個問題他純粹是就事論事地從純商業的角度提的,但奇怪的是,他提問時並沒有看麥克康納,而是抬起眼睛直接緊緊地盯着我們的救星。他準是從最後幾着棋上認出了他事實上的、真正的對手,就像一匹馬能從騎者更加穩健的騎姿上認出一位新的、更好的騎手來一樣。無意中我們也隨着他的目光急切地望着這位陌生人。可是陌生人尚未來得及考慮或答覆,正陶醉在虛榮之中、萬分激動的麥克康納就已經以勝利的姿態在衝着他喊了:「那當然!但是現在您得一個人跟他下!您一個人同岑托維奇對弈!」

然而,這時發生了一件未曾預料到的事情。很奇怪,這位陌生人還一直在緊張地盯着那張棋盤,而棋盤上的棋子已經收拾起來了。他感覺到所有人的眼睛都在注視他,而且人家又那麼熱情地在同他說話,不覺大為駭然,臉上現出十分慌張的神情。

「絕對不行,先生們,」他結結巴巴地說,顯然有點驚惶失措,「這完全不可能……沒有考慮的餘地……我已經有二十年,不,是二十五年沒有摸過棋盤了……我現在才看到,未得你們允許就參與你們的棋局,這樣的舉止是多麼的不得體……請你們原諒我的冒失……我一定不再繼續打攪了。」聽了這話我們都很愕然,大家還沒有回過神來,他已經轉身離開了吸煙室。

「這根本不可能!」性格豪爽的麥克康納用拳頭捶着桌子吼道,「他說有二十五年沒有下過棋了,絕對不可能!他每一着棋,每一步對着都預先算到五六步之外。這種本事絕非瞬息之間就可學會的。所以他說的絕無可能——是不是?」

最後這個問題麥克康納是下意識地向岑托維奇提的,但是這位世界冠軍不為所動,依然是冷冰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