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大師傳 - 第1章

茨威格

書名:三大師傳


序 言

這三篇關於巴爾扎克、狄更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習作儘管都是在十年之內完成的,但把它們匯集在一本書里卻並非出於偶然。三篇文章一致的目的是試圖把19世紀的三位偉大的長篇小說家,按照我的意思,是三位絕無僅有的長篇小說家,當作典型突顯出來。他們的個性對照鮮明,可以互相補充,也許能把長篇小說這一敘述事情的世界塑造者的概念提升到一種清晰的形式。

我在這裡把巴爾扎克、狄更斯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稱之為19世紀絕無僅有的偉大長篇小說家,這樣突出他們,忽視了歌德、高特弗里特·凱勒、司湯達、福樓拜、托爾斯泰、維克多·雨果(1)和其他作家個別作品的偉大,他們有的作品往往遠遠超過,特別是巴爾扎克和狄更斯的個別孤立的作品。因此我想,必須明確界定我心裡對一部長篇小說的作者和長篇小說家之間,不可動搖的區別。說到底,在最高意義上只有百科全書派的天才,包羅萬象的藝術家才能充當長篇小說家。他——在這裡,作品的廣度和人物的豐富成為論據——塑造整整一個宇宙,用自己的典型人物,自己的萬有引力法則和自己的星空在塵世的天地之外,另外創造一個自己的世界。他竭力用自己的特性,孕育每一個人物,每一個事件,結果這些人物和事件不僅對他而言是典型的,便是對於我們,也因為這些人物、事件給人的印象深刻,栩栩如生,往往誘惑我們以它們來命名事件和人物。所以我們會這樣形容鮮活的生活中的人們:一個巴爾扎克的人物,一個狄更斯的形象,一個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性格。這三位藝術家,每人都通過他眾多的人物如此一致地創造一個生活法則,一個人生觀,結果通過他就出現了一個新的世界形式。表現這種最為內在的法則,和在隱蔽的統一之中的人物性格,是我這本書的真正的企圖,本書並未寫明的副標題可以叫做:長篇小說家的心理學。

這三位長篇小說家各有自己的天地。巴爾扎克的世界是社會,狄更斯的世界是家庭,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世界是個人也是眾人。比較他們各自的天地,可以看出他們的區別。但是從來沒有把這些區別轉化為評價的高低,或者對一個藝術家的民族因素作出褒貶予以強調。每個偉大的創造者都是一個整體,按照自己的尺度,確定自己的界限和自己的分量;在一部作品中,只有一個特殊的分量,沒有一種在公正的天平上稱出來的絕對的分量。

這三篇文章以了解作家的作品為前提:它們不是導論,而是精煉、濃縮、萃取。因為這三篇文章凝練壓縮,只能把我個人感到是本質的東西當作認識展現出來;我最感遺憾的是,在論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文章里必然會有一些欠缺、不足,陀思妥耶夫斯基就和歌德一樣內涵廣袤無垠,即使篇幅無限寬闊,也難以全部包容涵蓋。

我很樂意在一位法國人,一位英國人,一位俄國人的宏偉形象旁邊也加上一個具有代表性的德國長篇小說家的肖像,一位敘事的世界塑造者的肖像,就像我在稱呼長篇小說家時賦予他的那種崇高的意義。但是無論現在還是過去,我都沒有找到一個作家適合那最高的級別。要求未來出現這樣一位長篇小說家,向這位還身在遠方的大師致以問候,也許這就是本書的意義所在。

薩爾茨堡

191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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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約翰·沃爾夫岡·封·歌德(1749—1832),德國著名的詩人、思想家、文學家和科學家。《威廉·邁斯特的學習時代》及《威廉·邁斯特的漫遊時代》的作者。高特弗里特·凱勒(1819—1890),瑞士德語作家,其代表作為《綠衣亨利》。司湯達(1783—1842),法國小說家,《紅與黑》的作者。古斯塔夫·福樓拜(1821—1880),法國小說家,《包法利夫人》的作者。列夫·托爾斯泰(1828—1910),俄國作家,《安娜·卡列尼娜》的作者。維克多·雨果(1802—1885),法國作家,《巴黎聖母院》的作者。

譯者前言

奧地利著名作家斯台芬·茨威格(1881—1942)多才多藝,十七歲作為詩人登上文壇,接着又作為劇作家名聞遐邇,到他五十一歲壽辰時,他可以不無得色地在自傳《昨日世界》中提到,有位「不速之客」造訪他家,那就是「成功」。他的中短篇小說膾炙人口,連高爾基也介紹蘇聯出版社為他出版俄文全集,他的歷史人物傳記《約瑟夫·富歇——一個政治性人物的肖像》的成功,顯示了茨威格文學創作的另一根堅實的支柱,與中短篇小說並列的作家傳記和人物傳記。一時間,茨威格成為雅俗共賞世界聞名的傑出作家,多種文字的譯本廣為流傳。連茨威格本人也知道他的小說已有中文譯本。

《三大師》是斯台芬·茨威格醞釀多時,撰寫十年而後完成的作品。創作的時間是第一次世界大戰前和大戰期間,但是前期工作卻更加長遠。早在中學時代他就廣泛閱讀各國的文學報刊,他掌握的法文、英文、意大利文和西班牙文使他可以直接閱讀有關國家的文學著作。上了維也納大學之後,又轉學到柏林,雖然像他在自傳《昨日世界》中所說的,上了「人生大學」,接觸社會,遊走四方,向名家大師虛心學習,從現實生活中汲取滋養,但這並不妨礙他認真學習各國文學中的經典著作,從中學習前輩和同輩的成功經驗。但是學習並非盲目模仿,奴性抄襲,在廣泛閱讀之外,還需深入研究,細心比較。就是在這基礎上,他提出了一個大膽的命題:誰是世界上最偉大的長篇小說家。他為長篇小說家下的定義乃是:蔚為壯觀的一系列長篇小說的作者。這些作品創造了我們現實世界之外的另外一個世界。大師筆下的世界,不是一兩部成功的長篇小說,而是一系列出色的長篇小說。

這個命題之所以大膽,因為要實現它,非常困難。政治上,茨威格要頂住排山倒海,狂風惡浪似的民族主義潮流。茨威格寫作此書時,正值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交戰各方受民族主義毒霧的影響,否定敵對國家的一切。戰爭打響後,民族主義狂潮泛濫,群眾歇斯底里發作,經過輿論媒體和作家詩人的推波助瀾,鄰人成為仇寇,朋友變成冤家。法國教授宣稱貝多芬是荷蘭人,而德國教授宣稱但丁是日耳曼人,莫扎特、瓦格納被趕出法國和英國的音樂廳,莎士比亞被逐出德國舞台,老實巴交的生意人在信封上鈐上「上帝懲罰英國!」的印章,上流社會的婦女們發誓賭咒(致函報紙)她們一輩子再也不說一句法文。三流詩人利騷爾寫的一首《仇恨英國之歌》迅速流傳,不脛而走,詩人為此獲得德國皇帝頒發的紅鷹勳章。

在這歐洲各國混戰一氣,人們思想極端混亂的時候,茨威格卻以人性、理性為標準,公允而又正直地評述世界文壇上的眾多名家,從中選出三位世界上最偉大的長篇小說家:巴爾扎克、狄更斯、陀思妥耶夫斯基,撰寫他的評論文章《三大師傳》,而這三位作家的祖國,恰好是德奧兩國的對立面。茨威格能夠頭腦清醒,不受干擾地把敵對國家的三位作家,稱作世界文學的三位傑出的長篇小說作家,正好表明他的政治態度有別於他的許多同時代人,不視友為敵,堅持各民族互相尊敬,彼此友善,難怪他被人稱作「偉大的歐洲人」,典型的「世界公民」。除了正確的政治態度之外,在文藝上學術上他也必須對這三位作家卷帙浩瀚的宏幅巨製,他們的國家、時代、民族心理,都有深入的研究,深邃的見解,才能說出三位大師的過人之處,他們相互之間的差別。既然此書出自作家之手,讀者必然要求它寫得文采飛揚,富有詩意。

茨威格沒有使讀者失望。他在短短几十頁的篇幅中對一位大師作出精準的分析,經過濃縮、提煉、精選的過程,許多地方都刪繁就簡,從他們的生活中找出幾件驚人的事件,在他們的作品中找出與眾不同的特殊之處。文章寫得洗鍊純淨,耐人尋味。

且看作者如何介紹這三位大師。

巴爾扎克是時代的產物。法國大革命時代,尤其是拿破崙時代慷慨悲歌,征服世界的雄心壯志,在巴爾扎克的思想上產生根深蒂固的影響。茨威格首先指出巴爾扎克出生在1799年,

這一年,拿破崙從埃及潛回巴黎,發動霧月十八政變,當上法蘭西共和國第一執政,接着變成終身執政,到1804年乾脆自我加冕,當了法蘭西帝國的皇帝。在他率領下,法蘭西軍隊高唱《馬賽曲》縱橫歐洲,重畫歐洲地圖,使歐洲各個封建王國紛紛土崩瓦解,拿破崙的鷹旗一直插到克里姆林宮的屋頂。但是俄羅斯人毀家紓難的焦土抗戰和俄羅斯滴水成冰、風雪漫天的隆冬酷寒,迫使拿破崙撤出莫斯科,逃回巴黎。1815年拿破崙在滑鐵盧兵敗,被流放到大西洋的聖赫勒拿島上,終了一生。這段充滿傳奇色彩的歷史,給予一生崇拜拿破崙的少年巴爾扎克難以磨滅的影響,使他下定決心,像拿破崙一樣作出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業:「他以劍開創的事業,我將以筆予以完成。」這就是巴爾扎克《人間喜劇》的主旋律,也是巴爾扎克筆下人物的生存動力。這些在巴黎生活、創業、失敗或成功的人物,都是在為征服一個世界而奮鬥。

還在創作《三大師傳》之前,茨威格已對巴爾扎克進行研究,把巴爾扎克視為學習的榜樣。茨威格逝世之後,到1946年方才出版的《巴爾扎克傳》是他畢生研究巴爾扎克心血的結晶,是一部長達五百頁的巨著。和這部卷帙浩瀚的《巴爾扎克傳》相比,《三大師傳》中的這篇關於巴爾扎克的評述傳記的確像茨威格自己說的,是一部以凝練壓縮為主要特點的作品。

巴爾扎克這一簡化的過程使他筆下出現具有代表性的各色人物,他從巴黎開始,再逐步奪取各省。從高老頭寓居的伏蓋公寓餐桌上的人物,引出巴黎社會方方面面的人物和他們各自光怪陸離的生活。有的是巴爾扎克親身經歷的,有的是他間接獲悉的,這就匯成了法國大革命前後,法國社會和法國生活無限綿長的集錦畫卷。他稱之為《人間喜劇》。

茨威格用三方面描寫了巴爾扎克自己奮鬥的歷程,精益求精地在幽寂的斗室中夜以繼日地寫作,創造自己的世界,他的《人間喜劇》。文中涉及巴爾扎克的創作之謎:除了在青年時代有幾年接觸現實生活之外,一旦開始創作,他就不再對人,對人生進行研究,不再實驗,不再觀察。他的活動只是證實以往的經歷,而不是帶來新的消息,因為在開始寫作時,整個人生的知識已經以一系列神秘的方式滲透到他身體之中,匯集在他身上,貯存在他心裡!這和莎士比亞的神秘現象一起成為世界文學史最大的謎團。

《人間喜劇》毫無計劃,猶如人生。所有的人物,包括作者自己,都是時代的產物。巴爾扎克把金錢注入小說之中,成為他筆下人物行動的動力,追求的目標。這篇濃縮的短文涉及的方面,成為茨威格日後寫作巨著《巴爾扎克傳》的提綱,譬如文中對於巴爾扎克的婚戀所作的評析,只是寥寥數語,而這個論斷——巴爾扎克和他日後的妻子之間的戀愛和婚姻並非出於真誠,在傳記中得到詳盡的發揮。

狄更斯和巴爾扎克不同,他出生在1812年,拿破崙的英雄時代已到尾聲,革命的呼喊業已停歇。在歐洲列強聯合打敗拿破崙的戰鬥中,英國占盡優勢,就在拿破崙登上法蘭西皇帝的寶座,氣焰不可一世之時,英國海軍在特拉法加海戰中一舉摧毀法國艦隊,從此稱霸海上,消除了拿破崙登上英倫三島的可能,而1814年的滑鐵盧之戰又使英軍成為擊潰法蘭西大軍的主力。英國人獲得的勝利遠遠超過其他各國。

英國市民不想革命,只想消化,只想待在自己的小屋裡,壁爐旁,沙發上,安享戰後的平靜、舒適、溫飽,消化他們從戰場上贏來的戰利品。茨威格認為這個時代正好處於兩個時代之間,一方面是拿破崙戰爭時代,富有英雄氣概,光榮往事;另一方面是帝國主義時代及其未來的夢想。狄更斯生於這個時代。他和莎士比亞不同,莎士比亞是英雄主義英國的化身,而狄更斯是資產階級英國的化身,英國打敗了拿破崙,把這危險的對手拘囚在遙遠的海島之上,成為最大的獲利者之一,成為日不落的帝國,在海上無人能與之爭雄,殖民地遍布亞非各地。這個時代並不飢餓,只想消化。莎士比亞體現了貪得無厭的英國的勇敢。狄更斯則體現了飽食饜足的英國的謹慎,市民對英國心滿意足。他順應時代的潮流,滿足民眾的需求,符合市民的口味,這就是狄更斯在當時受到萬眾歡迎的秘密所在。天才和時代一般說來水火不容,但在狄更斯身上,天才與時代的傳統卻融為一體。他的小說符合當時英國的趣味,他的作品是英國傳統的物質化,充滿了幽默的筆觸:狄更斯就是幽默。不是他而是英國傳統創造了他的小說。

但是英國的維多利亞時代阻止了狄更斯天才的自由發展。為這民族所讚許的藝術必須對現存的一切也心滿意足。狄更斯是當時英國藝術需求的產物,狄更斯的作品是英國的田園詩歌,不是悲劇。他把其中最平庸乏味的散文化為詩歌。狄更斯完全被他的時代所制服。於是狄更斯成了小人國里的巨人,被侏儒們用榮譽、名聲,這些細小然而結實的繩索,牢牢地捆在英國的土地上,捆在英國人舒適溫暖的小屋子裡,不像雄鷹準備展翅飛翔,掙脫這狹小的島國天地。他為這些市民的生活歌唱,寫他們的悲歡離合,寫市民階級的悲劇,成為他們推崇備至的自己的詩人。

陀思妥耶夫斯基奇幻的一生,使他的作品展現人的靈魂的深淵。茨威格不再描述陀思妥耶夫斯基出生的年代。專制暴戾的沙皇制度似乎亘古不變,拿破崙戰爭並未撼動沙皇統治,拿破崙戰爭中俄羅斯也有它的功績,拿破崙戰爭的結束也未能改變俄羅斯的封建統治。陀思妥耶夫斯基兩次被命運擊倒,一次無端流放西伯利亞,又被猝然判處死刑,而在臨刑之際又突然獲赦,死裡逃生,見過死神的面容,到過陰曹的門口。命運給他的另一個打擊是使他債台高築,被迫出國逃亡,躲過債主和法院的追逐,使他在窮困潦倒之中浪跡天涯。命運多舛的他又染上了癲癇症、哮喘病,病魔纏身使他又經歷了常人難以體會的痛苦,最後又使他染上賭癮,不能自拔,使他悲苦的處境雪上加霜。這些經歷的幾分之一都足以使常人頹廢沮喪,但是這一切命運的打擊,常人從未經受過的磨難,卻成了他精神上的財富,使他寫出常人難以想象的事情。外部的折磨有限,內心的痛苦無窮。他於是讓讀者看到他筆下人物靈魂深處的傷口,感情深處的震顫。在弗洛伊德的深層心理學還沒有得到世人承認,尚未得以廣為傳播的時候,陀思妥耶夫斯基已經把他的筆探到下意識的層面,讓我們看見一個迥乎不同的世界,一個廣袤無垠、無限遼闊的內心世界。那裡風光無限,有崇山峻岭、清溪幽谷,這是世人並不知曉,作家尚未問津的天地,描繪其中的狂風暴雨,潮起潮落,使人眼前一亮,耳目一新。他的不幸成為他的財富,使他的作品具有前所未見的深邃和新穎。

所以茨威格認為,陀思妥耶夫斯基開創了新型的心理學,是心理學家中的心理學家。對內心世界,無意識、潛意識世界的開發,使他認識到人的內心繁複糾結,矛盾重重。陀思妥耶夫斯基自己便是個矛盾體,是個永恆的二元論者,他筆下的人物也同樣具有矛盾的性格。人的感情融化在愛情里。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筆下,愛情並非一切的終結,兩個戀人互相找到,便皆大歡喜,好戲收場,這只是發展過程中的一環,並非結局,乃是新的開始,自會引出新的波瀾,新的悲歡。同樣,對人生本義的探討,必然涉及上帝存在和靈魂不朽的問題,陀思妥耶夫斯基把這視為是最重要的問題,因為迄今為止,無人對此作出過令人滿意的解答。

這本篇幅有限內容豐富的三大師評傳,給我們諸多啟發,對我們極有裨益,值得我們讀一讀這位以寫作為己任的作家寫出的這三篇傳記文學的習作,文學評論的專著。無論學者、作家、一般讀者,均可從中汲取豐富的滋養。

著名心理學家弗洛伊德自己也是一位傑出的散文作家。他是茨威格亦師亦友的忘年交。茨威格對他的文章、風骨極為尊重。《三大師傳》完成後,茨威格把書寄贈給弗洛伊德。弗洛伊德對此書讚不絕口。弗洛伊德1920年10月19日寫信給茨威格,向他表示感謝:「終於得到稍許寧靜,我想我有責任為您饋贈的那本優美的書表示感謝。前兩個星期時間很緊,我還是把它看完了,得到異乎尋常的享受,否則我根本用不着寫信和您談這本書。演繹敘述完美無缺,語言表達出類拔萃,兩者相輔相成,給人的印象是罕見的滿足。我特別感興趣的是您的句子層層堆砌、步步高揚,越來越觸及被描寫的人物最內在的本質。猶如夢境裡象徵的累積,使得被掩蓋之物越來越清晰地顯露出來。」

此書內容艱深,問題很多。沒有國內外朋友們的熱情幫助,我很難在幾個月里譯完此書。我要感謝翻譯過程中幫助過我的朋友們。出於對茨威格共同的敬意和熱愛,他們幫我完成了這項艱難的任務。他們是:社科院外文所的羅新璋教授,中文版《巴爾扎克全集》的主編夏玟女士,北京大學俄語系的顧蘊璞教授,德國圖賓根大學漢斯-格奧爾格·坎培爾教授及其夫人麗阿娜·坎培爾女士,奧地利國際斯台芬·茨威格學會會長希爾德瑪·荷爾先生,德國弗里茨·梯森基金會的前任主席于爾根·克里斯迪安·雷格先生及其夫人克勒斯蒂阿娜·雷格女士,韓國韓德翻譯研究所的埃德爾特路德·金教授,日本《三大師傳》的譯者神品芳夫教授。他們都熱情地幫我解答各種問題。沒有他們的熱情幫助,沒有我多年的合作者曲耀君女士的全力相助和我的學生徐胤在技術上的積極配合,這本書不可能在今天和讀者見面。在這裡,我謹向這些志同道合的朋友們表示真誠的感謝。

限於本人水平,錯誤在所難免。希望大家不吝賜教。

張玉書

2015年3月28日,於藍旗營

目錄

序 言

譯者前言

巴爾扎克

狄更斯

陀思妥耶夫斯基

巴爾扎克

1799年巴爾扎克出生在都蘭,一個物產豐饒的省份,拉伯雷歡快開朗的故鄉。1799年6月,這個日期值得一再提及。這一年拿破崙——為他的事跡弄得焦躁不安的世界還稱他為波拿巴特——從埃及返回法國,半是勝利者,半是逃亡者。他在異國他鄉的星座之下,在金字塔石頭的證人面前征戰殺伐,接着,懶得把這項轟轟烈烈地開始的工程堅韌不拔地予以完成,便乘坐一艘小船,溜過納爾遜埋伏在港灣里的那些輕型護衛艦悄然回國,抵達法國後,沒幾天就召集了一些忠實的追隨者,把桀驁不馴的國民公會一掃而光,把法蘭西的統治權一把奪了過來。新世紀再也不認得那個小個子將軍,不認得那個來自科西嘉的冒險家,只認得拿破崙,法蘭西的皇帝。還有十年十五年——正好是巴爾扎克的少年時代——這雙渴求權力的手抓住了半個歐洲,而他野心勃勃的夢想則駕着雄鷹的翅膀攫住了從東方到西方的整個世界。巴爾扎克最初回憶的十六年和法蘭西帝國的十六年,恰好落到一起。這也許是世界史上最為神奇詭異的時代,對於一個認真經歷一切的人,對於一個巴爾扎克而言,這並不是無關緊要的事情。

因為早年的經歷和命運,不就是同一個人的內心和表面嗎?有那麼一個人,從湛藍的地中海里的某個海島上來到巴黎,既無朋友亦無事業,既無名望亦無頭銜,猛地在那裡把剛剛脫韁的暴力,一把抓在手裡,使之就範,有那麼一個人,獨自一人,一個外鄉人,單憑赤手空拳就贏得了巴黎,然後贏得法蘭西,進而贏得全世界——世界史上的這種冒險家的脾氣不是用墨黑的字母在傳奇和軼事之間,令人難以置信地傳授給巴爾扎克的,而是五彩繽紛地通過他如饑似渴地敞開的感官,滲入到他個人的生活,通過千百樁五顏六色的回憶中的現實充滿了他內心至今無人跨入的世界。這樣一些切身經歷勢所必然地成為他的榜樣。巴爾扎克這個男孩也許是看着那些大軍的公告,學會閱讀的。那些公告口氣驕傲措辭生硬,幾乎以一種古羅馬式慷慨激昂的語氣講述着在遠方取得的勝利。他那孩子的手指,笨手笨腳地在地圖上描摹拿破崙的將士們行軍的路線。在地圖上,法蘭西猶如一道水漲外溢的河流,漸漸地淹沒了整個歐洲。大軍今天越過切尼山(1),明天橫穿內華達山(2),渡過若干河流,前往德國,走過冰雪覆蓋的地面,前往俄羅斯,渡過大海,來到直布羅陀海峽前面,英國人以燃燒的炮彈打得法軍的淺水艦隊熊熊燃燒。白天也許士兵們還在大街上和巴爾扎克玩耍,他們臉上刻着哥薩克人用馬刀刻下的疤痕。到夜裡,少年巴爾扎克不時被炮車開動的隆隆之聲驚醒,火炮已經開往奧地利,在奧斯特里茨(3)

炸開俄羅斯騎兵馬蹄下的冰層。他青少年時代的全部渴求想必都幻化成一個催人向上的名字,幻化為對此人的思念和想象:拿破崙。大花園從巴黎一直伸向世界,花園前面矗立起一座凱旋門,半個世界被征服的城市的名字都鐫刻在上面。這種君臨世界的感覺,當外國軍隊後來也從這高傲的穹門開進城來時,想必也轉變成一種大失所望的感覺。外面,在烽火連天的世界裡發生的一切,在巴爾扎克的心裡便變成經歷。他很早就已經歷了世上價值的徹底變化,精神價值和物質價值的巨變。他眼看着第一共和國時期發行的紙幣,面值一百法郎或一千法郎,蓋上共和國的印章,化為廢紙,迎風飛舞。從他手上滑過的金幣,時而刻着被梟首的國王肥胖的側面像,時而刻着象徵自由的雅各賓黨人的帽子,時而刻着執政(4)

羅馬人似的面孔,時而刻着身穿皇帝禮服的拿破崙像。在一個變化如此強烈的時代,道德、金錢、土地、法律、等級,幾百年來一直都限定在固定的界限之內的一切,都被滲透,或者淹沒,在一個發生這麼多從未經歷過的變動的時代,想必很早就使巴爾扎克意識到一切價值全都相對的道理。周圍的世界猶如一股旋風,當他暈暈乎乎的目光要想找到世事的頭緒,找到一個象徵,在這洶湧翻騰的浪濤之上要尋找一個星座,那麼在這世事起伏沉浮之中,只有他,拿破崙,只有他一個人發生影響,千百種震動和振盪都由他而起。巴爾扎克還親身經歷了他,經歷了拿破崙本人。他親眼看見了拿破崙檢閱部隊,由他的意志創造出來的人物簇擁着,有馬麥盧克人呂斯當(5),有約瑟夫(6),拿破崙把西班牙賜給了他,有繆拉(7),他把西西里島恩賜給了他,有叛徒貝爾納多特(8),有一切他從往日卑微渺小籍籍無名的狀況中提拔出來,置於今日光芒萬丈的顯赫地位之中的人物。他為他們鑄造王冠奪取王國。倏忽間在巴爾扎克的視網膜里生動鮮明地顯現出一個肖像,比歷史上所有的榜樣都更加雄偉:他看見了偉大的世界征服者!對於一個孩子來說,親眼看見一位世界征服者,不就意味着自己也想要充當這樣一個世界征服者嗎?此時此刻還有兩位世界征服者憩息在另外兩個地方,一位在刻尼希堡(9),他使世界的混沌動亂消除在一種秩序之中,另一位在魏瑪(10),他作為一個詩人所擁有的世界不見得比不上拿破崙靠軍隊所擁有的東西。但是對於巴爾扎克而言他們還過於遙遠,無法感受。永遠只想擁有全部,而不滿足於局部,總是貪婪地追求獲得整個世界,這種強烈的激情衝動,這種熱狂的勃勃野心,首先來自拿破崙對他的榜樣作用。

這個強大無比的征服世界的意志,一時還不可能立刻知道自己該走的道路。巴爾扎克起先還下不了決心,選擇什麼職業。他若早兩年出生,就可能作為一名十八歲的青年參加到拿破崙大軍的行列之中,也許就會在貝拉里昂絲(11)

去向英國人用霰彈在那裡掃射的高地衝鋒。但是世界史不喜歡重複出現的東西。緊跟着拿破崙時代疾風暴雨的天氣而來的,是不溫不熱、綿軟無力、使人萎頓的夏天。在路易十八治下,佩刀變做修飾品的佩劍,赳赳武夫蛻變成內廷佞臣,政治家們淪為阿諛奉承的能手。不再是實幹的拳頭,偶然的豐收在分派高位,而是柔軟的女人素手在贈送恩寵和賞賜。公眾生活逐漸消亡,變得平淡無奇。時政事件不復波濤洶湧,匯入一潭死水。單憑武器已無法征服世界。拿破崙對於個別人是個榜樣,對於許多人卻是個震懾。於是只剩下藝術一途。巴爾扎克開始寫作,但是他和別人不同,寫作不是為了斂財,不是為了娛樂,也不是為了裝滿一個書架,成為街談巷議的談資;他渴求的不是得到文學中的一根元帥的權杖,而是那頂皇帝的皇冠。巴爾扎克在一間斗室里開始寫作。用的是筆名,好像要試試寫作能力。創作了最初幾部長篇小說。這還不是正式打仗,而只是戰爭遊戲,只是演習,這還不是正式的戰役。他對取得的成功並不滿意,對獲得的戰績並不滿足,他扔掉自己手頭的活,有三四年之久操持其他職業,在一位公證人的辦公室里當了三四年文書,邊觀察邊審視邊享受,目光深入到世界內部,然後再一次開始寫作。現在他可是懷着宏偉的志向,旨在全局,以巨靈般狂熱的貪慾,蔑視個體、個別現象、個別割裂開來的局部,一心只想攫住在強烈波動之中盤旋之物,窺聽出原始本能所推動的神秘齒輪的運轉。從世事萬物的混濁劣酒之中提煉出純淨的元素,從亂麻似的數字之中求得總數,從喧嚷的噪音之中求得和聲,從豐富多彩的人生百態中提煉出精華,把世界又重新擠進蒸餾瓶里,簡而言之,再創造一個世界:這就是他的目的。人生的千姿百態,絲毫也不得丟棄,為了把這無限之物化為有限之物,把無法企及之物變成人力所能辦到之物,就只有一個過程:經過壓縮、凝練。他把全部力量都用來把各種人物形象擠在一起,經過篩選,把非本質的東西留下,只有純淨的有價值的形體才得以通過篩子;這些分散的個別的形體就在他熾熱的雙手之中進行擠壓,把它們壯觀的多姿多態放進一個形象具體、一目了然的體系之中,就像林奈(12)

把數以幾億種的植物分門別類做成一覽表,就像化學家把難以勝數的化學成分分解成一小撮化學元素——這便是他的雄心壯志。巴爾扎克把世界予以簡化,然後加以統治。他把已經馴服的世界,壓縮到《人間喜劇》氣勢磅礴的囚牢里。通過這一蒸餾的過程,他的人物永遠是典型,永遠是一部分人類的概括,一個前所未有的藝術意志把這些概括出來的人物身上一切純屬多餘,並不重要的東西悉數摒除。他集中領導,把中央集權的行政制度推行到文學中去。和拿破崙一樣,巴爾扎克把法蘭西作為世界的範圍,巴黎作為世界的中心。在這個圈子裡,在巴黎本身,他又畫出了若干圈子,有貴族、神職人員、工人、詩人、藝術家、學者各自的圈子。他通過五十個貴族沙龍創造出一個德·卡迪央公爵夫人(13)

的沙龍。用上百個銀行家塑造出德·紐沁根男爵。用所有的放高利貸者塑造出高普賽克,用所有的醫生塑造出霍拉斯·皮昂雄(14)。巴爾扎克讓這些人住得更加緊挨在一起,彼此更加頻繁地接觸,互相更加激烈地鬥爭。生活創造出千百種遊戲方式,巴爾扎克只創造出一種。他沒有混合的典型,他的世界遠比現實世界貧乏,但是比現實世界更加緊湊。因為他的人物都是提煉出來的成品,他的激情全是純淨的元素,他的悲劇都是凝練的產品。和拿破崙一樣,巴爾扎克也從征服巴黎開始。接着他就奪取一個個外省——在某種意義上每個地區都派遣自己的發言人到巴爾扎克創造的議會裡。然後巴爾扎克就像那位百戰百勝的執政拿破崙一樣,把他的軍隊投向其他國家。巴爾扎克大舉進攻,把他的人馬派到挪威海灣,派到西班牙烈日曝曬的沙土平原上,派到埃及火焰赤紅的蒼穹下面,派到冰封雪蓋的貝雷西那(15)的大橋旁邊,派到所有的地方去。巴爾扎克征服世界的意志比他偉大楷模拿破崙的意志伸展得更加遙遠。就像拿破崙一樣,在兩次征戰之間稍事休息,創作他的《民法法典》(16),巴爾扎克在《人間喜劇》中征服世界之餘也稍事休息,寫出了一部《愛情婚姻的道德法典》,一部綱領性的論著,在用鴻篇巨製造成的環抱全球的線條之上,再笑嘻嘻地加上忘情恣肆的《都蘭趣話》,構成阿拉伯圖案。他從陰沉的極度苦難,從農家的茅屋走到聖·日耳曼區的豪華宮殿,闖入拿破崙的內室,所到之處,他都拆除第四道牆壁,隨之也揭開了緊緊封閉的密室中的秘密。他和士兵們一起憩息在布列塔涅的帳篷里,在交易所賭博,窺視劇院的布景後面,審視學者的工作,世上沒有一個角落沒有為他魔術般的火焰所燭照。巴爾扎克的大軍由兩三千人組成,的確如此:他憑空創造出這些人物,他們就在他的手掌上長大成人。他們來時赤條條一絲不掛,從無到有創造出來。他給他們披上衣服,給予他們頭銜和財富,又剝奪他們的頭銜和財富,就像拿破崙對待他的元帥們那樣,他和他們嬉戲,搞得他們暈頭轉向。世上事件各式各樣,數不勝數,作為這些事件背景的景色壯麗無比。就像拿破崙征服世界,只存在於現代歷史中,那麼,這種在《人間喜劇》里征服世界,雙手緊緊握住這整個壓縮的人生,也只存在於現代文學中。但是征服世界是巴爾扎克少年時代的夢想,早年的意圖比什麼都強勁有力,它會變成現實。巴爾扎克不是白白地在拿破崙的塑像下寫了這麼一句話:「他用劍未竟的事業,我將用筆予以完成。」

巴爾扎克的主人公也都和他一樣。大家都有強烈的征服世界的欲望,強烈的向心力把他們從外省,從他們的故鄉,紛紛拋向巴黎。巴黎是他們的戰場。五萬個年輕人,整整一支大軍,全都像潮水般湧來,全是未露鋒芒、初出茅廬、純潔無瑕的新銳,渴求一顯身手。模糊不清的活力在這裡,在這狹窄的空間裡互相衝撞,猶如炮彈毀滅自己,促使自己奮發向上,互相拽着跌進深淵。誰也沒有預先保留的席位,每個人都必須占領演說家的講台,把那叫做青春的金屬,鍛造成一種武器。這種金屬像鋼鐵一樣堅硬、柔韌。他們的精力集中起來變成一堆炸藥。這場文明內部的鬥爭,未見得比戰場上的廝殺稍有遜色。巴爾扎克的驕傲在於,作為第一人,證明了這一點。他向浪漫派的作家們高呼:「我的市民階級的悲劇比你們的悲劇更具悲劇性!」因為巴爾扎克書中的這些年輕人首先學到的,便是冷酷無情的法則。他們知道,他們人數太多,必須像罐子裡的蜘蛛一樣互相吞噬——這幅圖像屬於伏脫冷(17),巴爾扎克的寵兒。他們必須把他們的青春鍛造出來的武器,再放到經驗的烈火熊熊的毒汁里去淬火,只有倖存者才是對的。他們從三十二個風向湧來,猶如「法蘭西大軍」里的無套褲黨人,在前來巴黎的路上磨穿了腳上的鞋,大道上的塵土沾滿了他們的衣裳。他們的喉嚨發火,渴望得到享受。在時髦、財富和權力這一嶄新的魔術般的天地里,他們環顧四周,感到為了占領這些宮殿,這些女人,這些權力,他們隨身帶來的那點東西,全都毫無價值。為了充分使用他們的才能,必須加以轉變。轉變青春為堅韌不拔,轉變聰明為詭計多端,轉變信任為虛情假意,轉變美麗為罪惡行徑,轉變大膽為陰險狡猾。因為巴爾扎克的主人公們都慾壑難填,他們渴望全面占有。他們都有同樣的冒險經歷:一輛輕便的雙人馬車從他們身旁飛馳而去,車輪濺了他們一身泥水,車夫揮舞馬鞭,車內坐了一位年輕的女子,頭髮上戴的首飾閃閃發光。回眸一瞥,飛速閃過。她着實迷人,容顏美麗,是享樂的象徵。巴爾扎克所有的主人公在此時此刻只有一個心愿:這個女人,這輛馬車,這些僕人,這些財富,這個巴黎,這全世界,全都為我們所有!拿破崙的榜樣是,即便出身極其寒微,所有的權利也都可以得到,這個榜樣可毀了這些人。他們不像自己的父輩,在外省為了一片葡萄園,為了一間長官的行署,為了一筆遺產而爭來爭去,而是爭奪象徵,爭奪權力,爭奪青雲直上的機遇,以便一舉進入那光明的圈子。那裡,王國的百合花太陽(18)

光彩奪目,金錢像流水似的從指縫中流過,就這樣他們變成了巴爾扎克筆下的那些野心勃勃的顯赫人物,巴爾扎克賦予他們更加強健的肌肉,更加犀利的口才,更加激烈的欲望,儘管人生過得更為迅速,卻比別人過得更加有聲有色。他們是些夢想化為行動的人,像巴爾扎克說的,是些在生活這個物質中寫作詩歌的詩人。進攻的方式有兩種,一條是為天才開啟的特殊道路,另一條路為普通人。為了達到權力,得找到一種自己的方式,或者得學習別人的方式、社會的方法。巴爾扎克了不起的寵兒形象,無政府主義者伏脫冷這樣勸告:「你得像顆殺傷力極大的炮彈射到阻止你達到目標的人堆里去,要不就像瘟疫似的蔫不唧地把他們統統毒死。」巴爾扎克自己在拉丁區的一間斗室里起步,他的主人公們,社會生活的各種原型也在這裡聚首。學醫的大學生德斯普蘭、到處鑽營的拉斯蒂涅、哲學家路易·朗貝爾、畫家布利朵、新聞記者呂邦普萊(19)——一幫年輕人,都是尚未定型的元素,純粹是尚未充分發育的性格。可是:整個人生都圍繞着傳奇般的寄宿小旅館伏蓋(20)

的一張餐桌。緊接着,這些人投進了人生的巨型蒸餾瓶,經過各種激情熾熱的燒烤,又復冷凍,經歷諸般失望而後冷卻、凝固,屈服於社會自然多姿多彩的影響,機械性的摩擦,磁鐵般的吸力,化學的腐蝕,分子的分解,這些人都得到徹底改造,失去了他們真正的本質。那個叫做巴黎的可怕酸液,把一批人溶解,腐蝕了他們,排泄掉他們,讓他們徹底消失;而把另一撥人,使之結晶,淬火提煉,堅若山岩。所有變化、染色和凝聚的作用,全都在他們身上完成,從結合而成的那些元素,組成新的複合物。十年之後,這些經過改造,殘存下來的人們,帶着預言者的微笑在人生的高處互相問候。德斯普蘭已成一代名醫,拉斯蒂涅當上了部長,布利朵成了偉大的畫家,而路易·朗貝爾和呂邦普萊則為命運的飛輪攫住,被碾成齏粉。巴爾扎克並不是白白地喜歡化學,白白地研讀了居維埃(21)

和拉瓦錫(22)

的著作的。因為在這眾多的活動和反動的多種多樣的過程中,親和、排斥和吸引,排泄和分解之中,在複合物簡化為原子的過程中,他認為這比任何地方都更好地反映了社會組合的圖像。每一個個人都是一個產品,由氣候、環境、習俗、偶發事件和一切命運所決定,由命運決定的觸及他的事件所造成,每一個個人是從一種氣氛來汲取他的本性,以便自己又能放射出一股新的氣氛——這種由內心世界和周圍世界產生的無所不包的制約性,對巴爾扎克而言便是公理。這種有機之物在無機之物身上留下的印記,這種生動活潑之物在抽象之物身上又留下的手握的痕跡,在社會本質上,一種暫時的、精神上的擁有物的這種積累,把整個時代的產品都一一記錄下來。這在巴爾扎克看來,似乎是藝術家最崇高的任務。所有的東西都互相滲透,一切力量都飄忽不定,沒有一股力量是自由獨立的。這樣一種毫無限制的相對性,把任何延續性,即便是性格的延續性也都予以否定。巴爾扎克總是把他的人物放在各種事情上來逐漸形成,就像把陶土放在命運的手裡來塑造成形。即便是他人物的姓名也包括了一個轉變,並非一成不變。德·拉斯蒂涅男爵,法蘭西貴族院議員,貫穿了二十部巴爾扎克的長篇小說。大家以為早就認識他,從大街上或者從沙龍里或者從報紙上就認識他,這個肆無忌憚的大名鼎鼎的人物,這位殘忍已極的巴黎冷酷無情的拼命鑽營者的典型人物,他像鰻魚一樣滑過法律的各個隱蔽的角落,出神入化地體現了一個腐化墮落的社會的道德。但是請看這一本書,書中也有一個拉斯蒂涅,是位年輕貧窮的貴族,父母親把他送到巴黎,對他抱有很多希望,卻給他少量金錢,是個性格溫柔隨和,謙虛謹慎,多愁善感的年輕人。此書告訴我們,拉斯蒂涅如何落到這家伏蓋公寓裡,落到那塑造人物的女巫之鍋中。在巴爾扎克作出的簡化縮短的天才表現方法裡面,巴爾扎克在四堵裱糊得很糟糕的牆壁里,包容了人生的豐富多彩,氣質和性格的千姿百態。在這裡,拉斯蒂涅看到了不為人知的李爾王高里奧老頭的悲劇,看見了聖·日耳曼區的那些穿得珠光寶氣的公主們如何貪得無厭地偷竊那年邁蒼蒼的父親,看見社會上的一切無恥下流都融化在一齣悲劇里。他後來如何獨自和屋裡的一個僕人和一個使女一起,為這位心地過分善良的老人的靈柩送行,在拉雪茲公墓的山坡上,在怒火滿腔的時刻,眼看着眼下的巴黎昏黃暗淡,污濁不堪,猶如一片惡性的潰瘍。在此時此刻,他明白了人生的一切智慧。在這一時刻,他聽見那個囚徒伏脫冷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給他一個教訓:待人得像對待郵車上的馬匹一樣,驅趕他們在車子前面拉車,到達目的地以後就讓他們倒地身亡。在這一瞬間,他就變成了另外幾本書里的拉斯蒂涅男爵,那個肆無忌憚的冷酷無情的鑽營者,巴黎的貴族院議員。巴黎所有的主人公都經歷了十字路口的這一瞬間。他們大家都變成了眾人混戰中的戰士。每個人都衝鋒向前,踩過第一個人的屍體就是另一個人的道路。巴爾扎克指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魯比孔(23)、自己的滑鐵盧(24)。同樣的一幫人在宮殿、在茅舍、在小酒館殊死搏鬥,在撕裂得破爛不堪的衣服下面,神父們、醫生們、士兵們、律師們顯露出同樣的欲望,這一點,那個無政府主義者伏脫冷知道得一清二楚,他扮演各式各樣人物的角色,換上十種偽裝在巴爾扎克不同的著作里出現,可一直是同一個人,有意識地做同一個人。在現代生活人人扯平的表面下,鬥爭在地下繼續進行。因為內在的勃勃野心,正和外表上的一律平等相對抗。既然誰也沒有預留的座位,像當年國王、貴族、神父可以有預留的席位那樣,既然每個人都有權利獲得一切,於是人際關係便緊張了十倍。發展的可能性日益縮小,在生活中便表現為人的幹勁成倍增長。

刺激巴爾扎克的,恰好就是人的幹勁彼此之間進行的這種殺氣騰騰的和自我摧殘的鬥爭。幹勁指向一個目的,表現為有意識的人生意志,這便是巴爾扎克的激情。這種幹勁是善還是惡,是卓有成效還是純屬浪費,對巴爾扎克而言都無所謂,只要強烈就行。強烈,意志,便是一切,因為這屬於人的秉性,成功和榮譽什麼也不是,是由偶然所決定。一個小偷,心驚膽戰地把一個麵包塞在袖子裡,這種小賊十分無聊,而那個大賊,那個職業盜賊,並非僅僅為了利益,而是出於激情進行盜竊,其整個人生化為攫為己有這個概念,這種盜賊就了不起了。測量各種效果、各種事實是歷史學的任務,而揭示各種原因、各種強度,對巴爾扎克而言,顯然是詩人的任務。因為只有達不到目的的力量是悲劇性的。巴爾扎克描寫被遺忘的英雄,對他而言,每個時代並不僅僅只有一個拿破崙,並不僅僅只有歷史學家筆下的拿破崙,在1796至1815年征服了世界的那個拿破崙,巴爾扎克還認識四五個拿破崙。其中之一也許陣亡在馬倫哥(25)

戰役,名叫德賽(26),第二個也許被真正的拿破崙派到埃及去了,遠遠離開眾多的偉大事件,第三個也許經歷了最為慘烈的悲劇:他是個拿破崙,可是從未上過戰場,而是不得不埋沒在某個外省的小巢里,未能叱咤風雲一番,但是他也並沒有少耗費精力,雖說都耗費在比較渺小的事情上面。所以巴爾扎克提到一些女人,她們若是在太陽王后們治下,憑着曲意委身和美艷絕倫,也許會享有盛名,她們的名字會像蓬巴杜夫人(27)

或者狄亞娜·德·波阿濟哀夫人(28)

的名字一樣響亮。他談到那些流年不利,潦倒終生的詩人們,榮譽和他們的姓名擦肩而過,還得讓巴爾扎克這位詩人重新把榮譽贈送給他們。巴爾扎克知道,人生中的每個瞬間都會有驚人的幹勁未起作用,白白浪費。他意識到,那個多愁善感的外省姑娘歐也妮·葛朗台(29),當着他吝嗇成性的父親的面,戰戰兢兢地把錢包交給她表弟的那一瞬間,表現出來的勇氣不亞於聖女貞德(30),她的大理石塑像在法國每個城市的中心廣場上熠熠生輝。成功並不能使傳記作家目迷神眩,也不會使他受騙上當。他記述過無數飛黃騰達的業績,對社會上推動力的一切脂粉,一切混合物進行過化學分解。巴爾扎克的眼睛明察秋毫,只是察看幹勁所在,在密密麻麻成堆的事實當中總是只看見活生生的緊張狀態。在貝雷西那橋上人馬擠成一團,拿破崙的殘餘部隊爭先恐後地想要擠上橋去,人們絕望、拼命,卑劣行徑和英雄行為上百次地上演的場面,壓縮在一秒鐘之內,巴爾扎克從中抓出真正的英雄,最偉大的英雄:那四十名士兵,他們的姓名無人知曉,他們在三天之內站在齊胸深的冰冷刺骨,夾着冰塊,湍急奔流的河水裡,建造那座浮橋,拿破崙大軍的一半將士仗着這座浮橋得以脫離險境。巴爾扎克知道,在巴黎窗簾遮蓋的玻璃窗後面,時時刻刻在上演着悲劇,其慘烈的程度不亞於朱麗葉之死,華倫斯坦(31)

的結局,李爾王的絕望,巴爾扎克一而再地,驕傲地重複這句話:「我的市民階級的長篇小說,比你們的悲劇更富悲劇色彩。」因為他的浪漫主義深入到人物的內心。他的伏脫冷穿着市民的服裝,並不見得比巴黎聖母院的那個身上掛滿鈴鐺的敲鐘人,維克多·雨果的戛西莫多有所遜色。他的那些偉大的拼命鑽營的人物的靈魂深處,岩石嶙峋,地勢陡峭,在他們的胸中激情和貪慾的叢林縱橫交錯,其嚇人的程度,未必不如《冰島狂漢》(32)

中恐怖的岩石山洞。巴爾扎克並不是在帷幕之中,不是在遠眺歷史事件或異國情調之中尋找宏偉壯觀之物,而是在一種凝練的感情變得異乎尋常與眾不同之處,一種自成一體完整獨立的感情日益濃烈逐漸增強的過程之中尋找。巴爾扎克知道,每一種感覺只有凝成一體未曾打破之時,才有意義。每一個人只有集中精力全神貫注於一個目標,而不揮霍精力,為其他慾念誘惑分散心神,他才強大。只有當他的激情把那些留給其他感情所用的汁水都吸收到自己身上,通過掠奪和違反自然的行為使自己強壯起來,他才壯大。就像一根樹枝承載着雙倍枝葉的分量,只有當園丁把它孿生兄弟似的枝條全都砍伐或者壓抑,它才能枝繁葉茂。

巴爾扎克就描寫了這種激情的偏執狂,這種偏執狂就以唯一的象徵理解了世界,在糾纏不清亂成一團的人際交往中確認一個定義。一種激情的機械學便是巴爾扎克唯物論的基本公理:那就是相信每一個生命都有同樣數量的力量可以耗費,不論是在哪些幻想上面浪費了這些意志的渴求,不論是在上千種激動之中緩緩地消耗了它的精力,還是把精力非常節約地保存着,為了用於突然爆發的激烈狂喜,不論是在狂烈燃燒之中或是爆炸之中耗盡生命的火焰。誰若活得更加迅速,活得並不短促,誰若始終如一地生活,未必就活得不多姿多彩。對於一部只想描寫典型人物,只消除純淨元素的作品,只有這種偏執狂才重要。不溫不火的人,巴爾扎克不感興趣,只有那些始終如一的人,把全部神經,全部肌肉,全部思想都繫於人生的一種幻想,他才感興趣。不論這是愛情,還是藝術;是貪婪,還是獻身;是勇敢,還是怠惰;是政治,還是友誼,繫於哪種象徵都行,但必須全心全意。這種激情式的人物,一種自創宗教的狂熱分子,心無旁騖,絕不左顧右盼。他們相互之間說的是不同的語言,彼此都不理解。把一個女人給一位收藏家,哪怕是世上絕色美女——他也不會在意;給墜入情網中人一個前程——他也會鄙夷不屑;給吝嗇鬼其他任何東西,除了錢財——他會注視錢櫃,頭也不抬。他若受到誘惑,為了別的激情而背離了他心愛的激情,他也就毀了。因為肌肉如不使用,就會萎縮;筋絡如果常年都不伸張,就會發僵;誰若一輩子都是某一種激情的能手,某一種感情的健兒,放在另外任何一個領域裡就是一個半吊子,就是一個包。每一種激發起來成為偏執狂癖的激情會對其他一切激情施暴,斷掉它們的生路,使它們憔悴致死:但是它們的魅力,它都統統吸收進來歸為己有。愛情的一切等級和轉折,妒忌和悲哀,精疲力竭和極度興奮,若在一個吝嗇鬼那裡,則反映在他的節省狂上;而在收藏家那裡,則反映在他的收藏欲上。因為每一種絕對的完美無瑕的狀態把各種感情的整體都匯集起來。片面性的強烈程度把被忽視的欲望的整個豐富多彩都匯總在它的感情衝動之中。巴爾扎克的那些宏偉的悲劇就在這裡開始。金融巨頭紐沁根,斂進了好幾百萬錢財,論聰明才智,遠比帝政時期所有的銀行家都更優越,可是在一個婊子手裡,他就變成了一個幼稚可笑的孩子。詩人投身到新聞事業中去,將會像在磨盤上的一粒穀子被碾得粉碎。世界的一個夢中幻影,每一個象徵都像耶和華一樣嫉妒成性,除了自己這個激情,容不得任何其他激情。而這些激情彼此不分高低大小,它們像風景或者幻夢一樣沒有等級之分。沒有一種激情過於卑微。巴爾扎克說:「為什麼就不能寫一部愚蠢的悲劇,羞怯的悲劇,膽怯的悲劇,無聊的悲劇?」這些感情也是感動人,激勵人的力量,只要這些感情足夠強烈,它們也都很有意義,即便是手掌上最寒磣的紋路,也有活力和美麗的力量,只要一個勁地不斷向前奮進或者圍繞着它的命運盤旋。這些原始的力量——或者說得更確切些,原始力量的這上千種千變萬化的形狀——把它們從人的胸中拽出來,用客觀氣氛的壓力來煽動它們,用感情來鞭撻它們,用愛情與仇恨的魔湯來使它們陶醉,讓它們在心醉神迷之中狂奔飛跑,用偶然這塊堅硬的石頭把它們的一部分擊得粉碎,把它們壓縮在一起,又四下扯開,建立各種聯繫,在各種幻夢中間,在吝嗇人和收藏家,在沽名釣譽之輩和縱情淫慾之徒之間搭起橋樑,不遺餘力地維護各種力量的平衡,在每種命運里都撕開波峰和波谷之間咄咄逼人的深淵,把人們從波谷拋到波峰,從波峰扔到波谷,把人們像奴隸一樣驅趕,永遠也不讓他們歇息,像拿破崙帶着他的士兵,越過各個國家,從奧地利又帶到旺代,越過大海又前往埃及和羅馬,穿過勃蘭登堡門(33),又來到阿爾罕布拉宮(34)

的山丘前面,歷經勝利和失敗前往莫斯科,最後——一半人馬躺在半途,為榴彈炸得血肉橫飛,或埋骨草原冰雪之下——先把整個世界刻成一個個人物,又畫出風景,然後用激動的手指像演出木偶戲似地控制住他們——這就是他的偏執狂癖,巴爾扎克的偏執狂癖。

因為他,巴爾扎克就是大偏執狂中的一個,就像他作品中那些不朽的偏執狂一樣。他在所有的幻夢中都被這冷酷無情的世界趕了出來,大失所望。這個世界不喜歡初出茅廬的人,不喜歡窮苦人,於是巴爾扎克把自己深埋在幽寂之中,為自己創造了一個世界的象徵。創造一個屬於他,為他所控制的世界,這個世界也隨同他而崩潰。真實的事件飛快地和他擦肩而過,他並不伸出手去抓住它們,他深鎖在自己的房間裡,牢牢地拴在書桌旁,生活在林林總總的人物當中,猶如收藏家埃利·瑪古斯生活在他的藏畫之中。從巴爾扎克二十五歲起,現實世界他幾乎不感興趣——只有少數例外,而這些例外,永遠變成悲劇——他只是把現實世界當作一種材料,當作燃料驅動他自己世界的飛輪運轉。他幾乎有意識地生活在活生生的世界之外,似乎害怕這兩個世界,他自己創造的世界和另外一個世界一接觸,總會產生痛苦的效果。晚上八點,巴爾扎克疲憊不堪地上床,睡上四個小時,讓僕人在午夜時分把他叫醒;當巴黎,這喧鬧嘈雜的周圍世界閉上它赤紅的眼睛,沉沉夜幕落在人聲如潮的大街小巷之上,世界悄然消失,這時巴爾扎克的世界開始誕生,他在現實世界之外,用它零零碎碎的元素建造他自己的這個世界。一連幾個小時,他生活在一種熱病似的極度狂歡之中,不斷用黑咖啡刺激他那逐漸疲乏的感官,使之亢奮起來。就這樣,他一連工作十個小時,十二小時,有時達到十八小時,直到現實世界中的什麼事情把他拽出這個世界,又把他拉回現實世界中去。在他乍一驚醒的這幾秒鐘里,他的目光想必就是羅丹在他的巴爾扎克塑像上給予他的那種目光:在九天之上驟然驚醒,失足一跤跌入業已忘懷的現實生活之中。這種極度驚慌失措,幾乎像在大聲驚呼的目光,這只在瑟瑟發抖的肩上拉緊衣服的手,一個在睡夢中搖醒的人,一個夢遊者打出的手勢,有人剛猛不丁地叫他的名字。沒有一個詩人沉湎於自己的作品之中,忘卻自我,深信自己的幻夢,比巴爾扎克更為強烈,沒有一個詩人,幻覺如此接近自我欺騙的邊緣。巴爾扎克並非永遠知道把他的激情像台機器一樣猛地剎車,阻止其高速運轉的飛輪繼續飛旋,並非永遠知道把映像和現實區分開來,在這個世界和那個世界之間劃一條明顯的界限。有整整一本書,記滿了他的趣事軼聞,寫他如何陶醉在工作之中,相信他筆下的人物全都活着。這些趣事軼聞往往滑稽可笑,大多還有些令人恐懼。一個朋友走進他的房間,巴爾扎克驚惶失措地向他撲了過去:「你想想,這不幸的女人自殺了!」等到他的朋友也驚惶失措地直往後退,巴爾扎克這才發現,他說到的這個人物,歐也妮·葛朗台,只生活在他自己創造的宇宙之中。這種如此持續,如此強烈,如此完整的幻覺和瘋人院瘋子的病態妄想的差別,也許就只在於這外部生活的世界和這種新的現實世界之間所存在的規則一致。但是這種專心致志,就其妄想的持續,堅韌和完整而言,是個十足地道的偏執狂的專心致志。他的工作不再是勤奮,而是熱病,陶醉,夢幻和心醉神迷。工作是緩解陶醉的鎮靜劑,是一種安眠藥,使他忘卻對生活的饑渴。巴爾扎克自己既能享受也會揮霍,比誰都強,他自己承認,這種熱病似的工作,對他就是一種享受的手段。一個這樣縱情奔放的渴求者,巴爾扎克,像他書中的偏執狂者一樣,之所以可以放棄其他任何激情,因為他替換掉了它們。一切可以激起生活感情的東西,愛情、名利、欲望、賭博、財富、旅行、榮譽和勝利,他都可以拋棄,因為他在他的創作中找到了精彩七倍的代用品。感官猶如孩子,無法區別真和假,幻象和現實。只要有東西餵飽它們就行,不論這是人生經歷還是夢幻。巴爾扎克一輩子都在欺騙他的感官,他沒有把享受拋給他的感官,而是騙它們確有享樂,用菜餚的香味來平息它們的飢餓,而這些菜餚他沒法端給它們。他的人生經歷乃是激情如熾地參加他所創造的人物的享受。因為現在是他把十枚金路易扔在賭檯上,渾身戰慄地站在一旁看輪盤旋轉,是他在用熾熱的手指把贏得的一大堆叮噹作響的金幣攏到身邊,是他在劇院裡贏得了巨大的勝利,是他在率領幾旅官兵衝上高地,用炸藥包動搖了交易所的基礎。他筆下人物所有的歡樂都屬於他,他那外表上如此貧乏的生活就在這些極度歡樂中度過。他像高利貸者高卜賽克一樣耍弄這些人物,耍弄那些備受折磨的人,他們山窮水盡,跑來求他貸款,他讓他們釣在鈎上蹦躂,只是在旁審視這些人的痛苦、快樂和折磨,就像觀賞演員們演技不同的表演。巴爾扎克的心在高普賽克髒兮兮的長袍下面說道:「您以為,這樣深入到人心最隱蔽的皺褶中去,把它赤裸裸地展現在自己面前是無所謂的事情?」因為他,巴爾扎克,這位意志的魔術師,把幻想融化,使之變成生活。據說,他在青年時代,在斗室里吃乾麵包果腹,這是他寒磣兮兮的飯菜,他用粉筆把幾個盤子畫在桌上,上面寫着他特別愛吃的美味佳肴的名字,這樣憑着意志的轉移功能,啃着乾麵包,就嘗到了極品菜餚的美味。他自以為在這裡嘗到了美味,肯定也在他著作的魔湯中無限止地痛飲了人生的一切魅力。他就這樣用他手下奴僕的財富和揮霍來騙過他自己的貧窮和拮据。他永遠債台高築,為債主追逼,當他在小說中寫下十萬法郎年金時,肯定感到一種簡直可說是感官上的刺激。就是巴爾扎克自己在埃利·瑪古斯的藏畫中翻來翻去,就是他像高老頭一樣鍾愛他的兩個女兒,兩位伯爵夫人,就是他和塞拉菲圖斯一起爬上他從未見過的挪威港灣的山巔,就是他和呂邦普萊一起享受女人們讚美欣賞的目光。就是他自己,讓所有這些人迸發出火山熔岩一樣的激情,他為他們用世上明亮的和暗淡的藥草熬製幸福和痛苦。沒有一個作家像巴爾扎克這樣和自己筆下的人物一起享受一切。恰好在他描繪如此渴望已久的財富的魔力時,人們比在艷遇冒險中更強烈地感到,一個自我着迷者的陶醉,一個孤獨的大麻吸食者的幻夢。這種數目字湧起、落下,這種貪婪地贏得巨額款項,又隨之化為烏有,把資本從手上扔來扔去,結算陡然飆升,價值突然暴跌,這種漲跌達到無限的境地,這一切就是巴爾扎克內心最深處的激情。他讓幾百萬像疾風暴雨似的落在乞丐的頭上,又讓大量資本像水銀似的從柔軟的手上消失,他懷着強烈的慾念描寫郊區的宮殿,金錢的魅力。幾百萬,幾十億,這些字永遠是和那句無可奈何的話,「再也說不了話」,那最終感情渴求的痰喘一起結結巴巴地吐了出來。金碧輝煌的華美宮室猶如一座後宮裡情慾旺盛的嬪妃排在一起,權力的象徵猶如價值連城的王室珍寶陳列在前。這一陣熱病一直燃燒到他的手稿裡面。我們可以看見,起先寫得平靜、娟秀的字行突然暴漲,猶如一個憤怒的人血管賁張,這些字跡步履蹣跚向前走去,越走越快,狂奔飛跑,你追我趕,稿紙上沾着咖啡的痕跡,他用咖啡鞭撻他業已疲乏的神經繼續向前。幾乎聽見這台運轉得過熱的機器發出毫不停歇的嘎嘎直響的喘息聲,它的創造者發出狂熱的中邪似的痙攣。這位語言中的唐璜懷有貪婪,一心想要占有一切,擁有一切。我們再看一下這個永遠不知饜足的人又一次在他的校樣上突然發作,稿紙呆板的縫合處,他一再扯開,就像一個熱病患者撕開自己的傷口,為了讓這添加的一些字行里殷紅跳動的鮮血,再一次流過這已經僵化,業已冷卻的軀體。

這樣一些泰坦巨人式的工作,如果不是快感,甚至還不止於此,那就無法理解:這種工作是一個像禁欲主義者那樣,放棄了其他一切權力形式的人,唯一的人生意志,是一個激情如熾的人的人生意志。對於此人而言,藝術是棄絕的唯一可能性。巴爾扎克也曾一次又一次地在別的材料裡面短暫地做過夢。他第一次在實際生活中碰碰運氣,當時他的創作瀕於絕望,他想獲取真正的金錢的勢力,他投機一把,開了一家印刷所,辦了一份報紙;但是命運對於背叛者總賦予嘲笑。巴爾扎克在他的著作中通曉一切,交易所玩股票的人突然襲擊啦,大小商行的陰謀詭計啦,高利貸者的花招啦。他知道每樣東西的價值,為幾百個人在他的作品裡創造了自己的生活,用合乎邏輯的正確手段贏得了一份產業。巴爾扎克讓葛朗台、波比諾、克萊維爾、高利奧、勃里多、紐沁根、韋爾布魯斯特和高普賽克都發財致富,而他自己卻失掉了資本,可恥地破產,給他留下的別無其他,只是債台高築。那可怕的像鉛塊一樣沉重的債務,壓在他像搬運工人一樣寬闊的肩上,讓他艱難地往前走了半個世紀。這個做着聞所未聞的苦力的奴隸,終於有一天血管爆裂,悄無聲息地猝然倒下。巴爾扎克唯一獻身的激情,藝術,遭到背棄,妒火中燒,向他可怕地進行報復。即便是愛情,對於別人而言,是對一件經歷過的事情,真實事情的奇妙幻夢,而在他身上則是一段出自幻夢才有的經歷。德·韓斯卡夫人,巴爾扎克日後的夫人,那位「陌生的女人」,那些著名的情書都是巴爾扎克寫給她的,在巴爾扎克還沒有見過她本人之前,就已經熱烈地愛上了她,在她還不是現實的時候,巴爾扎克就愛上了她,就像愛上金眼女郎(35),愛上德爾斐娜和歐也妮·葛朗台。對於一個真正的作家而言,除了潛心創作和夢寐以求的激情之外,任何其他激情都是誤入歧途。巴爾扎克對台奧斐勒·哥濟埃(36)

說過:「作家必須拒絕女人,她們純粹是浪費時間。他得僅僅限於寫作,這才形成他的風格。」在他內心深處,他並不愛德·韓斯卡夫人,愛的是對她的愛;他並不愛他碰到的種種處境,而是愛的他自己創造的環境。他那麼長時間地用幻想來滿足對現實的飢餓,那麼長時間在圖像和服裝中演戲,到後來他像那些演員一樣,在最最激動的時刻,自己也對他的激情信以為真。他不知疲倦地沉湎於這種創作的激情之中,這樣長時間地加速內心焚燒的過程,直到火焰直躥起來,向外延燒,直到他徹底崩潰。每寫一本新書,他的生命就像他神秘的小說中的那張駝鹿的皮,實現一個願望,就縮短一些。他毀於自己的偏執狂,就像賭徒毀於紙牌,酒鬼毀於酒精,吸大麻的癮君子毀於災禍深重的煙斗,好色之徒毀於女人。巴爾扎克在過分實現他的願望之中崩潰。

這樣強大無比的一個意志,用鮮血和盎然生意來充實幻夢,在它自己的魔力之中看見了人生的秘密,把自己抬高成為世界的法則,這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一個毫不泄露自己內心的人,不可能有自己的哲學,他也許只是一個變幻不定的人,像普洛托士(37)

一樣,沒有固定的形象,因為他在自己身上體現了一切。他像一個伊斯蘭教的托缽僧,一個飄忽不定的精靈,會潛入上千種人物的身體之中,迷失在他們人生的迷途之中,此刻是個樂觀主義者,此刻又是個利他主義者,此刻是悲觀主義者和相對主義者,可以把一切意見和價值像電流似的打開或者關閉。對於巴爾扎克而言,想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