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形的陶醉 - 第1章

茨威格

書名:變形的陶醉


斯台芬·茨威格(1881—1942),奧地利作家,以擅長中篇愛情小說和名人傳記而聞名於世。《心靈的焦灼》被認為是作者唯一的長篇小說,在作者逝世40年後,人們才從他的遺稿中發現了他的這本第二部長篇小說《變形的陶醉》,小說甫一出版在德語文壇引起轟動,並立刻被改編成電影搬上銀幕,在歐美風靡一時。

出身寒微的郵務員克麗絲蒂娜因一次偶然的機會躋身上層社會,讓眾多紈絝子弟為之傾倒,她本人也沉醉於這飄忽的美夢之中,但好景不長,僅僅過了十天她的富貴夢便破滅了。在苦悶彷徨中她結識了窮困潦倒的退伍兵費迪南。同是天涯淪落人,兩人一見鍾情。然而這個世界對他們是無情的,愛情和幸福不屬於他們。他們絕望了,決定一同自盡,可是在最後時刻,他倆卻產生了一個可怕的念頭,準備鋌而走險,孤注一擲,去同他們無形的敵人進行一場力量懸殊的較量……

本書顯示了茨威格傑出和獨特的藝術才華,它是我國目前唯一的中譯本。

目錄

譯本序

變形的陶醉

譯本序



本書是奧地利著名作家斯台芬·茨威格寫於1931至1934年的一部長篇小說,當時只寫出了初稿,題名為《郵務小姐的故事》,尚未完成便因有更加急迫的寫作任務而中輟,被擱置下來沒有出版。1940年,作者曾與另一位猶太血統奧地利劇作家兼導演貝托爾德·菲特爾合作,將這部一百二十頁的手稿改編成為電影劇本,這一劇作在茨威格逝世八年後於1950年以《被竊取的年華》為名被搬上了銀幕,在歐美風靡一時。至於小說的原稿,則直到1982年,才經由克努特·貝克先生整理、從書稿中抽出「變形的陶醉」幾個字作為書名在聯邦德國正式出版。譯者1981年夏以訪問學者名義到聯邦德國作為期兩年的進修,其時國內改革開放方興未艾,文化文藝界開始引進大量長期被禁錮的外國文藝作品,掀起了一股「茨威格熱」,《象棋的故事》、《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一個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時》以及茨威格其他在國外早已膾炙人口的中篇小說被紛紛譯介過來,同一作品往往有好幾種譯本。被認為是茨威格唯一的一部長篇小說《心靈的焦灼》(又譯《愛與同情》)也出了幾種版本。譯者在德國見到了《變形的陶醉》德文原版,驚喜中迅速拜讀之後便與國內聯繫譯介事宜。經我的大學同班老同學、《愛與同情》和不少茨威格中篇小說的著名譯者張玉書教授協助成功地聯繫了出版部門,我便在1983年夏歸國之後利用教學和科研之餘的時間着手翻譯此書,1985年完稿後於1987年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1988年,歐洲又有一部以《變形的陶醉》為名的上下集電視文藝片問世。從以上對這部作品成書和接受過程的簡短回顧,便可窺見其受歡迎和喜愛程度之一斑了。



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初,茨威格已經是不少描寫細膩語言精美的中短篇小說、一系列論述精闢、文辭雋永的世界文化名人傳記以及幾部名噪一時的劇本的作者,他還譯介了大量法國和比利時文學巨子的作品給德語國家的讀者,是一位蜚聲文壇的德語作家。他的作品往往一出版便不脛而走,被迅速譯成幾十種文字,為不同膚色、不同民族、不同社會層面的廣大讀者爭相閱讀。比如在前蘇聯,1927年就出版了他的全集俄文版十卷,高爾基高度讚賞這些作品並親為作序。那時他的聲譽,在與他年齡相當的德語作家中並不多見,其受歡迎的情形似可與第二次世界大戰後的托馬斯·曼、卡夫卡和黑塞相比擬。他的小說一般沒有緊張曲折的故事情節,卻能一下子抓住讀者的心,引人入勝,扣人心弦;他特別擅長於探索人的內心世界,挖掘人的心靈,追蹤和捕捉人物內心深處神經末梢哪怕是最細微的顫動;他寫人的感情、同情、戀情、熱情、激情,總是那麼動人、逼真,絲絲入扣,懾人心魄。人非草木,孰能無「情」?茨威格正是緊緊抓住這個極其簡單樸素的真理,傾注其才華於寫「情」,用他高超的敘述技巧和才能做到了以情感人,以情動人,這也許就是他成功的秘訣吧。



《變形的陶醉》顯示了茨威格傑出的藝術才華和匠心。

作者向我們敘述一個出身中下層平民的女子的際遇,將她的思想、情趣、歡欣、欲望、追求、苦惱、失意以至絕望等和盤托出,用飽含情感的筆墨,揮灑自如的語言,娓娓道來,有如磁鐵一般將讀者的心緊緊吸住,讓人們隨女主人公一起,回憶戰前那無憂無慮的愉快時光;為戰爭把她們全家投入苦海而揪心;為她有機會出國去見世面、補享被無情剝奪的青春歡樂而高興;對「上流社會」以金錢門第評說功罪的虛偽和冷酷,對表面觥籌交錯、歌舞昇平,暗地裡卻勾心鬥角、爾虞我詐的權貴大亨們的花花世界深感痛恨;為她無端被逐感到憤憤不平;為她在苦悶彷徨中得遇知己而釋懷、欣喜;又為她和男友被迫走上絕路而深感惋惜……等等,等等,讀罷全書,掩卷回索,實感受到一次生動的情感教育,得到了一次美好的藝術享受。

評判文學作品的優劣好壞,自然是首先要有好的,即宣揚真、善的內容,比如頌揚光明正義、鞭笞黑暗邪惡、讚譽健康向上等,但是好的內容必須寓於「美」的形式之中,沒有藝術光澤的「文學」,只是乾枯的說教而已。有了比較完美的內容和形式的統一,即將「真、善、美」統一在作品之中,才能體現出一部優秀文學作品的價值,就是說,能使讀者思想得到啟迪,情感得到陶冶,內心得到淨化,認識能力得以增強,審美意識得以提高。本書正是如此。

《變形的陶醉》和作者其他小說一樣具有十分高超的藝術性,最為突出的仍是那生動、細膩、逼真的心理描寫。精彩的段落很多,略舉數例,如:在郵務所,由於想到母親責怪她對喜訊無動於衷而勾起種種聯想及對流逝往事的追憶;赴瑞士途中,面對宏偉壯觀的大自然胸中驟然騰起的感情波濤;初到異地,在車中、房內、街頭、山上……時而顧影自憐、時而欣喜若狂、時而清醒、時而迷醉的心態;莫名其妙地不容分說地無端被突然驅逐,激起她百感交集、思緒萬千、心潮翻滾、怒氣難平那洶湧的情感波濤,等等。而所有這些又並非孤立的心理描寫,往往穿插或映襯着對社會氛圍、自然景物,對人物神態和動作的細緻描繪,情景交融,動人心魄。這樣,在作家的生花妙筆下,一個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奧地利中下層青年女子形象便栩栩如生地躍然紙上了。

從人物形象的塑造上看,茨威格通過女主人公克麗絲蒂娜如實地再現了彼時彼地社會下層的一個相當典型的青年女性。她性格中的許多矛盾,正是現實中這一階層人物的真實反映。請看:她憧憬美好的生活,卻擺脫不了小市民的庸俗幻想:一個沒有工作唯有享受的世界;她反感好逸惡勞、自私貪婪,卻又對大資產者充滿羨慕;她有強烈的自尊,不願低三下四仰人鼻息,可又異常軟弱,面對重壓忍氣吞聲;她對窮苦人被剝奪了享受幸福生活的權利憤憤不平,但又總是鄙視、嫌棄下層人民——實際上往往是憎惡自己,自暴自棄;她不滿受壓、嚮往光明,另一方面又心胸狹窄,一味沉湎於已然幻滅的夢境……



《變形的陶醉》與茨威格的其他小說相比較,可以說具有更為濃厚的政治和時代氣息。作者是身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的歐洲講述一個1926年發生在身邊的故事,讀來有很強的時代感。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的歐洲,對第一次世界大戰那樣的空前浩劫人們還記憶猶新,1929年的世界性經濟危機使各種社會矛盾更加劇烈,德奧法西斯利用普通人的不滿情緒用手腕蒙蔽大眾攫取了國家政權,野心勃勃向外擴張,新的戰爭災難的陰影又籠罩着歐洲。在這種情況下,這部小說通過小說下半部出現的費迪南這個人物,發出了反對專制和戰爭的呼聲,這一點應該說還是有積極意義的。



古往今來,從奧維德、吳承恩到卡夫卡,寫「變」的文學作品不在少數。如果說古代神話傳說包括《西遊記》寫「變」是浪漫主義式的對現實的曲折反映,卡夫卡的《變形記》是現代主義式的對人性異化所作的怪誕離奇的映象,那麼,是否可以說茨威格《形的陶醉》中所寫的「變」,乃是作家對二十世紀二十年代歐洲現實生活中實際發生的過程——中下層小人物的彷徨苦悶、他們向上爬的幻夢的破滅通過他那藝術三稜鏡做出的基本上是現實主義式的再現呢?窮公務員改頭換面,披上新裝,搖身一變成為貴族小姐,不正是那個「人恃衣裳馬恃鞍」的社會中的實情?而女主人公也的確有變化:同一個外部世界,在「變」前的她和「變」後的她眼裡是那樣地迥異!她是變了!可是細究起來,她的生活條件只是暫時改變了,從根本上說她的社會地位並無變化,她仍然是原來的她。在療養地的大段心理活動,無處不表明她仍是地地道道的小市民女性。既變了,又沒有變,這就是生活的辯證法。另外,她的變過去和變回來,都不帶隨意性,而是各種內外條件作用的結果:自身的願望、姨媽的心思、金錢、環境……諸多因素都起了作用,主要是金錢。變或不變,或朝某一方向變,一切均依條件為轉移,否則豈不成了詭辯論!總之,茨威格對「變」的描寫,都有作家對生活的觀察為依據,都蘊涵着生活中生動的辯證法。

趙蓉恆

奧地利的每個鄉村郵電所都差不多:知其一而盡知其他。它們都是在弗蘭茨·約瑟夫時代(1)仰仗同一筆經費、用同樣寥寥可數的陳設裝點起來或不如說劃一起來的,處處顯示出官府財政衙門那種不耐煩的神氣。就是走到極為偏僻的、嗅得到冰川氣息的蒂羅爾(2)山村,也處處清一色地散發着一聞便知的奧地利舊衙門氣味:冷冰冰的煙草味和積滿塵土的文牘霉味。到處是千篇一律的布局:一道中間裝着玻璃板的木板牆把房間按嚴格規定的比例分成兩半:一邊誰都可以進來,另一邊則是公務重地。國家不怎麼歡迎它的公民在人人可以進入的那一側滯留較長時間,這一點從那裡既無落座處也不提供任何別的方便上看,就一目了然了。在公眾區域內,惟一的家具多半只是一張顫巍巍的、瑟瑟縮縮倚牆而立的斜面寫字檯,鋪在上面的那塊破舊不堪的油布,被不可勝數的斑斑墨跡染成了烏黑色——雖然誰也記不起那嵌進桌面的墨水瓶中除了積滿灰塵、幹得無法蘸寫的一團濃漿之外還見過什麼別的東西。如果這張桌上的筆槽里偶爾放着一杆鋼筆,那也肯定是斷了筆尖的,根本無法書寫。對於美觀,節儉的國庫也像對陳設一樣毫不關心:自打共和國(3)從牆上取下了弗蘭茨·約瑟夫的肖像以來,現在頂多可以把貼在骯髒的石灰牆上那些刺眼的廣告畫說成是屋內的藝術裝飾品了。這些大紅大綠的招貼,還在那裡為早已過時的展覽會招徠觀眾,或者為彩票招攬生意;在某些邊遠局所,甚至還有宣傳購買戰時公債券的(4)。這些廉價壁飾,充其量再加上一張無人理睬的「禁止吸煙」的張貼,便是國家在公眾室內表現出的全部慷慨了。

界柵另一側的景象,倒頗有幾分令人肅然起敬。在這裡,國家在一塊小小的地盤上十分密集地、象徵性地、清清楚楚地展示着它的權力和幅員。屋子一角放着一隻鐵錢櫃,從加了鐵柵的窗戶可以推測,那櫃裡的確經常收藏着可觀的財富。一架有活動底座、擦得鋥亮的黃銅莫爾斯電報機,是室內的豪華奢侈品。相形之下,旁邊那台放在黑色鎳制托架上的電話就遜色多了。僅僅這兩件為屋子增添着某種喜氣和敬畏感的物品就占據了較大的空間,因為是它們接上銅絲以後把這個偏僻的小鎮同全國廣大地區聯結在一起。不過這樣一來,其他郵政用品和器具就只得委屈一下了。稱郵包的磅秤、信袋、書籍、文件夾、賬簿和登記冊,還有嘩啦作響的存放郵資的圓筒、天平、砝碼、黑的藍的紅的和淡紫色的鉛筆、回形針、夾子、繩子、印油、海綿、吸墨器、膠水、小刀、剪子和裁紙刀——這些郵政業務所需的五花八門的用具,亂糟糟地堆在寫字檯上兩尺見方的小塊地盤上。在那許多抽屜、柜子里放着多如牛毛的、不斷更新的大疊大疊紙張和表格。然而這種表面的鋪張和闊氣,實際上只是眼睛的錯覺罷了。原來,國家對於它這些不值錢的用品,每一件都是暗中記錄在案,毫不含糊的。從用剩的鉛筆頭到撕破的郵票,從殘破的吸水紙到鐵皮洗手池中被水漂走的肥皂片,從公務室照明的燈泡到鎖門的鑰匙,無論是在使用着的還是已經報廢的,國庫都要求它的雇員一一登記造冊,不得有半點馬虎。鐵爐子旁邊掛着一張用打字機打印的詳盡的物品清單,上面加蓋了公章,再加上一個字跡潦草得無法辨認的署名,這就使它有了權威的力量,它用鐵面無私的數字,將郵務所內哪怕最小、最不值錢的公務用品全部開列出來。凡是清單上沒有的物品,一律不得放在公務室內。反之,清單上開列的任何物件,則必須放在室內,隨時可以拿到手。這是公務、規章和法度的要求。

嚴格說來,這張打印的物品清單還應該包括一個人。這個人每天早晨八點鐘推開窗口玻璃板,使那些原本沒有生命的用具活動起來。他打開郵袋、加蓋郵戳、支付匯款、開收據、稱郵包,他用藍紅黑各色鉛筆在紙上書寫那些稀奇古怪的符號,他拿起電話聽筒、搖動莫爾斯電報機手柄。但也許是出於某種照顧吧,這位多半被公眾稱為郵政助理或郵務官的某君並未列入這張硬紙清單。他的大名記錄在另一張公文紙上,放在郵政管理局另一個科室的另一個抽屜里,然而同樣是經過嚴格審查、核實,有案可查的。

這間籠罩在雄鷹紋章的神聖氣氛中的郵政辦公室,從來也沒有發生什麼顯著的變化。自然界永恆的生滅法則,碰到國庫的圍牆也會撞個粉碎;屋外四周樹木從開花到禿枝,小孩長大成人,老人離開人世,舊房衰敗坍塌,新樓拔地而起,可是公務所卻以它永世不變的氣派,昭示着它那超乎自然的神奇力量。你看,在這塊領地上的每樣東西,不論是用舊了的或丟失的,還是磨損變形而報廢的,經過向上司呈報之後又補發同樣的一件,從而為變化多端的世界作出榜樣,顯示出國家的優越性。內容更換了,外形卻依舊。牆上掛着一份日曆。每天撕掉一張,一周七張,一月三十張,到十二月三十一日變成一張薄紙。用完,就申領一本新的,同樣紙型,同樣大小,同樣規格:這就是說,新的一年來到了,可日曆還是原樣。桌上擺着一本分欄結算賬冊。左邊一頁數字寫滿了,就在右邊一頁接着寫上累計數字,這樣一頁頁寫下去。到最末一頁寫滿,賬冊用完,便開始一本新的:同樣類型,同樣大小,同前一本毫無區別。今天消失的,明天又出現,千篇一律,就像每天上班那樣。所以,那同一張木板桌面上總是擺着那些東西,毫無變化,老是那些一式一樣的紙張、鉛筆、直尺、表格,無休止地在更換,但始終是同樣的東西。在國庫屬下的這間屋子裡,既無所失亦無所得,主宰這裡的是沒有花開花落的、一成不變的生活,或者不如說是一成不變的、持續不斷的死亡更為確切。在這批形形色色的物品中,所不同的只是損耗和更新的疾徐,而不是它們的命運。一支鉛筆可使用一星期,然後便有一支新的、完全相同的取而代之。一本郵政記事冊可使用一個月,一隻燈泡三個月,一本日曆一整年。為藤椅規定的更換期是三年,為坐在這把椅子上蹉跎歲月的某君呢,估計是三十至三十五年,屆時將有另外一位某君被安插到這把椅子上。說到底,沒有什麼差別。

一九二六年,在離維也納約有兩小時火車路程、距克雷姆斯市(5)不遠的一個小小村鎮——克萊因賴芙林的郵務所里,「公務員」這個可更換的設備部件是位女性,而且,由於本所屬於郵政系統一個較低的等級,她的官方職稱叫做郵務助理。透過窗玻璃,只能窺見她那使人頓生愛慕之心的文靜的少女側影。她嘴唇略嫌單薄,臉色蒼白,眼圈下面一抹淡淡的灰色;晚上,當她照例打開那驅除昏暗的電燈時,如果細看,會發現她的前額和鬢角已有一些皺紋了。然而無論如何,同窗台上的錦葵和她今天放在鐵皮洗手池裡的一大把杜松枝比較起來,她終究是克萊因賴芙林郵務所諸多物品中最富生機的一件,看來至少還可以讓公家使用二十五年。那隻手指蒼白的嬌小的手,還要成千上萬次地將那格格作響的玻璃板推起、放下。它還能以同樣機械的動作,將幾十萬甚至幾百萬封信扔到郵戳台上,幾十萬、幾百萬次地將蘸了黑色印油的黃銅郵戳砰砰蓋在郵票上。也許那熟練的腕子會越來越靈巧、越來越機械化,動作會越來越變成下意識的、越來越不受中樞神經支配。幾十萬封都是不同的信,然而終究是信;郵票也不是同一張,但都是郵票。日子不斷過去,今天不是昨天,明天不是今天,可都是同樣的一天:從八點到十二點,從兩點到六點。在這宇宙萬物不斷新陳代謝、新舊更迭的年月里,公務卻始終不變,永遠是老樣子。

在這萬籟俱寂的夏日上午,坐在小玻璃窗後面的頭髮淺黃的女郵務助理也許正沉浸在這一類遐想之中,也許她只是在慵懶發呆。總之,她那無所事事的雙手已從桌上滑落在懷裡,一動不動地交叉着,顯得瘦削、疲憊、蒼白。在這赤日炎炎、火燒火燎的七月天的中午,克萊因賴芙林郵務所不必擔心有多少事要做,早班郵件已經處理完畢,信件早已由那個嘴裡時時嚼着煙葉的駝背郵差辛特費爾納送到各家各戶,天黑以前工廠不會再送包裹和貨物樣品來辦託運,要說寫信吧,農民這會兒是既無興致又無時間。他們靠頭上戴着大寬檐草帽遮蔽烈日,此時正在鎮外老遠的葡萄園裡耙地。孩子們現在也不上學,光着腿在小河裡追逐嬉戲,郵務所門前那一塊塊鼓鼓的路石,在中午時分灼熱似火的驕陽下空蕩蕩地靜臥着。現在要能在家裡小憩,做個清夢該有多好!放下來的百葉窗提供了人工的蔭涼,紙張、表格都在它們各自的抽屜和架上入睡了,電報機和電話機,在矇矓的金色光線中懶洋洋地、有氣無力地微微閃光。寂靜宛如一層厚厚的金色塵霧覆蓋着所有物品,只有蚊子發出的像小提琴一般尖細的嚶嚶聲和一隻褐色黃蜂發出的大提琴般低沉的嗡嗡聲,在關閉着的幾扇窗戶間演奏着一種小人國的夏日樂曲。這間涼快的屋子裡惟一不停地運動着的東西,是掛在牆上兩個窗子之間的鑲着木框的掛鍾。它每秒鐘輕輕嘀嗒一聲,就吞掉一滴時間,但是,這微弱、單調的聲響與其說在喚醒人,不如說在催人入睡。女郵務助理就這樣在一種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的半麻醉狀態中,在她四周那個小小的沉睡的世界包圍中木然閒坐着。她本想做點手工活,這從她準備好的縫衣針和剪刀便可以看出來。但那沒有完成的針線活皺成一團滑落在地上,她不想把它拾起來,也懶得費這點力氣。她渾身放鬆、呼吸十分平緩地仰身靠在椅背上,閉着眼睛,盡情地領略着這種無所事事怡然自得之感——一種不可多得的美妙感受。

這時,突然「嗒」的一聲使她猛地驚醒過來。接着是更響亮、更清脆、更急切的嗒、嗒、嗒聲。莫爾斯電報機像掙脫羈絆的小鹿東突西撞,鬧鐘也丁零零響起來。這意味着:一份電報——克萊因賴芙林鎮的稀客——在鐘鼓齊鳴中駕臨了!女郵務助理猛地一下擺脫了懶洋洋、軟綿綿的精神狀態,一個箭步來到電報機旁,裝上了紙帶。她幾乎還沒有看清電碼頭幾個字,便覺心潮騰湧,熱血一直升到髮根。因為,自打她在這裡工作以來,她還是第一次看到自己的名字印在電報紙上!她一遍又一遍翻來覆去讀着這打好的電文,一點也摸不着頭腦。這是怎麼回事呀?有什麼事?是誰從蓬特雷西納(6)給自己拍來電報?「奧地利,克萊因賴芙林,克麗絲蒂娜·霍夫萊納:竭誠歡迎,隨時等待你,日期不拘,行前電告抵達時間即可。祝好!克萊爾及安東尼。」她尋思着:等着她去的這位安東尼是誰呢?是女的還是男的?是哪個好友同她開個好心的玩笑吧?可是接着她突然想起,好幾個星期前媽媽就對自己講過,說姨媽今年夏天要到歐洲來,對了,她是叫克拉拉(7)呀。還有安東尼,這準是她丈夫的名字,只不過媽媽一直管他叫安東。唔,現在她記得更清楚了,幾天前不正是自己親手把一封瑟堡(8)的來信交給了媽媽,而媽媽總是做出一副神秘的樣子,絲毫沒有透露信的內容嗎?然而電報分明是打給自己的,這又怎麼解釋?難道竟是要她上蓬特雷西納到姨媽那兒去?這可是從來沒有說起過的呀。於是她盯着這張還沒有貼到信紙上去的紙條、這份她在這裡接到的第一封打給自己的電報,一遍又一遍、好奇地、將信將疑地、心神慌亂地、茫然不知所措地讀着這張奇怪的字條。不,決不能等到中午。她得馬上去問媽媽這一切是怎麼回事。她下狠心拿起鑰匙,鎖上郵局大門,向街對過自己的住處跑去。激動中竟忘記關上電報機的制動手柄。於是,在這間空無一人的房間裡,那黃銅電報機打字鍵就在空白紙帶上不斷嗒、嗒、嗒地空打下去,仿佛氣呼呼地對人們忽視它的存在表示憤慨。

電報的速度每每讓人覺得不可思議,因為它往往比人們的思想還快。你看,像一道無聲的白晃晃的閃電照進奧地利死氣沉沉的公事房的這幾行字,是僅僅幾分鐘前才在距此有三國之遙的恩加丁(9)地方,在龍膽般純淨的天空下,在那使人神清氣爽的、淡淡的藍色冰川的陰影中寫就的,現在,發報人填寫的電報表格還墨跡未乾,而電報的內容和呼喚已經如迅雷一般襲人一顆震驚的心了。

那個地方發生了如下的事情:安東尼·凡·博倫,荷蘭籍,多年定居美國,在南部諸州經營棉花生意。好了,這位安東尼·凡·博倫,一個脾氣溫順、不動感情的人,嚴格說來是個地地道道的凡夫俗子,剛剛在皇宮賓館那陽光燦爛的、有着一色落地玻璃窗的露台上用完了早點。此刻他正在給這頓早餐錦上添花,悠然地抽起他那裝在特製密封煙盒裡從原產地帶來的、粗大的深褐色哈瓦那雪茄。為了帶着一個抽煙行家那種老練的、賽過「活神仙」的感受品嘗最為沁人心脾的第一口煙,這位略微發胖的先生把腿高高抬起,放在對面一張藤椅上,然後展開《紐約先驅報》那巨帆般的大張方紙,在行情、匯率、經紀新聞的茫茫字海上開始遨遊了。他的夫人克萊爾,從前的稱呼是極為普通的克拉拉,坐在他斜對面,在百無聊賴地把每天早晨的柚子切成小塊。她根據多年的經驗,知道想用談話攻破她丈夫每天早上樹起的這堵紙牆是毫無成功希望的。所以,當頭戴褐色小帽、長着紅噴噴的臉蛋、舉止有些滑稽的旅館侍者突然拿着晨郵徑直衝她走來時,她心裡對此毫無反感。托盤上只有一封信。儘管如此,這封信的內容顯然使她心情十分激動,因為她竟然忘記了多次的教訓,開口去打斷她丈夫的早讀了:「安東尼,你聽我說一句話,」她請求道。報紙紋絲不動。「安東尼,我不想打擾你,我只要你聽我說一句話,這事挺急呢。Mary(10)」——她無意間用英語說出這個名字來,「Mary剛剛來信說她不能來了。她說她真的很想來,可就是心臟不好,唔,簡直很糟糕。醫生說,海拔兩千米的高原她會經受不住的。這件事根本不能考慮。可是如果我們同意,她想讓克麗絲蒂娜來我們這裡待兩個星期。你一定還記得吧,是最小的、頭髮金黃的那個孩子。戰前有一回你還收到過她一張照片呢。她在一家郵局工作,還沒有正經休過假,如果現在她提出申請,馬上就能得到批准。信上又說,孩子在過了這麼些年後能『到你身邊給你、親愛的克拉拉,和敬愛的姨爹請安』,當然是太高興啦,等等,等等。」

報紙仍然不動。克萊爾急了。「喂,你到底是什麼意見,要不要讓她來呀?……到這裡來呼吸幾天新鮮空氣對這可憐的孩子恐怕是不會有什麼害處的,說到底,這也是應該做的事。我既然已經到了這裡,無論如何總該見見我姐姐的孩子,我們同姐姐家簡直沒有什麼聯繫了。我打算讓她來,你不反對吧?」

報紙微微一動,發出一點點窸窣聲。一個圓圓的、藍瑩瑩的哈瓦那雪茄煙圈從報紙的白邊後面冉冉升起,然後,才聽見那沉重、冷漠的聲音:「Not

at

all.

Why

should

I?(11)」

這一言簡意賅的表態,結束了這場談話,同時也決定了一個人的命運。中斷了幾十年的聯繫,就這樣又重新恢復了。因為,雖然姓名里的「凡」字——在荷蘭不過是一個普通的姓氏罷了——聽起來簡直有點貴族味道(12),雖然夫婦間是用英語交談,但這位克萊爾·凡·博倫夫人不是別人,正是瑪麗·霍夫萊納的妹妹,從而毫無疑義地是克萊因賴芙林女郵務助理的姨媽。她在四分之一世紀多的時間以前就離開了奧地利,這是一個不大光彩的故事中的一段插曲。這件往事,如今只在她腦海里留下依稀的記憶(人的記憶力總是很照顧人的),她姐姐也從未對女兒們講過事情的細節。但當時這一事件的確曾經鬧得滿城風雨,如果不是某些聰明人的妙手扭轉了局勢,從而使這聳人聽聞的事件得不到新的資料補充,就不知道還會產生什麼嚴重的後果了。那時的克萊爾·凡·博倫夫人不過是菜市區一家華貴時裝店的時裝小姐克拉拉,一個普普通通的時裝模特兒。然而,當時體態輕盈、顧盼多情的她,竟把一位陪伴夫人前來試衣的年近半百的木材廠老闆弄得神魂顛倒。短短几天內,這位養尊處優的富商闊佬,以一個惟恐趕不上末班車的人那種拼命狂奔的勁頭,迷戀上了豐腴、活潑的金髮時裝女郎,而他那種即便在富有人家也算得上是異乎尋常的慷慨大方,又使他的追求進展頗為神速。不久之後,十九歲的時裝小姐克拉拉,就已經可以穿着原先她只有資格在鏡子前穿上給好挑剔、多半眼光很高的顧客觀賞品評、如今已是自己財產的那些最最漂亮的衣裳和皮外衣,坐在旅館的講究馬車裡在大街上兜風了,這怎麼能不使她的正派親友們感到十分氣憤?她愈是穿得華美,這位韶華已過的恩主就愈加喜歡她;而這位被突如其來的桃花運弄得神魂顛倒的老闆愈是愛她,就愈加流水般地花錢打扮她。短短几個星期,她就使他銷魂到如此地步,以致他已經在一位律師那裡極為秘密地辦理離婚手續,她只差幾步路就將成為維也納最富有的女人之一了。可就在這時,得到匿名信告急的老闆太太採取了一個斷然的魯莽行動,攪亂了一切。她為三十年的平靜婚姻突遭破壞、為自己像一匹瘸腿老馬被甩開而妒火中燒。盛怒之下,她買了一支手槍,突然襲擊了這對正在一家新開張的旅館幽會的、年齡懸殊的情侶。狂怒中她二話沒說,瞄準這個破壞她的幸福婚姻的女人連開兩槍,一槍未命中,另一槍擊中她的上臂。雖說事後證明傷勢很輕,但隨槍聲而起的這類事常有的結果卻十分令人難堪:慌忙跑來的鄰居、從打破的窗子傳出的大聲呼救、砸開的門、這個暈倒那個昏過去、搶救的忙亂、請醫生、叫警察、作案情記錄,在這一切之後,便是那好像不可避免的出庭審判,由於害怕醜事傳揚,所有的當事人都憂心忡忡。幸而有錢人不光在維也納,而是處處都有詭計多端的律師,善於遮掩令人惱火的各種桃色案件,他們當中久經考驗的老手、司法顧問卡爾普魯斯快刀斬亂麻,立時制止了事態向着令人不寒而慄的方向進一步擴大。他客客氣氣地把克拉拉請到自己的辦事處。她來了,穿着極為入時,臂上纏着花哨的繃帶,滿懷好奇地看一份律師擬就的合同書。該合同書要求她在提審證人之前動身去美國,在那裡,除得到一筆一次性的賠償金之外,如果她不把事情張揚出去,將可以連續五年每月月初從一位律師處得到一筆錢。在這件醜事發生之後,克拉拉本來也無心繼續在維也納當時裝女郎,加之現在她又被家裡趕了出來,所以,平心靜氣讀完了寫滿四大張紙的合同書,迅速估算了錢的總數,認為數額高得出人意外,又順口加了一條一千盾的要求。這筆錢人家也同意給她了,於是,她莞爾一笑,在合同上簽了字,接着就遠渡重洋,對自己的決定絲毫不後悔。在漂洋過海途中,就出現了好些擇偶的可能,不久之後又來了一個決定自己命運的機遇:在紐約的一家旅館裡她認識了她的凡·博倫,當時還僅僅是荷蘭某出口公司的小小的代辦商。然而他當機立斷,用她帶來的這一小筆他萬萬沒有料到竟有一段羅曼蒂克來源的資本,在美國南方開始了獨立經營。三年後他們有了兩個孩子,五年後有了一所房子,十年後有了一份相當可觀的產業,這份產業在戰爭期間,不像在歐洲,戰爭會把你辛苦掙來的東西殘酷地踐踏成齏粉,而是在其他各大洲大大增值了。現在兩個兒子都已長大成人,而且精明能幹,已成為父親商號里的得力幫手,所以二老可以在多年辛苦之後心安理得地、無憂無慮地作一次舒坦的歐洲旅行。說也奇怪:此時此刻,當瑟堡那平緩的河床從朝霧中逐漸顯現出來,在閃電般迅速的一剎那間,克萊爾驟然感到自己對家鄉的感情大變了。在內心深處她早已成了美國人,然而現在僅僅從眼前這片土地已是歐洲這一事實,她就感受到一陣突如其來的對自己青少年時代的強烈懷念:夜裡她夢見那些帶欄杆的小床,她和姐姐童年時就肩挨肩地在那上面睡覺,此刻,成百上千件細小的事情又在腦海里浮現,猛然間,她為自己多年不曾給她那貧窮、寡居的姐姐寫過隻言片語而深感羞愧。這種感情使得她坐臥不寧;於是船一靠碼頭她就發出一封信,附上一張一百美元的鈔票,邀請姐姐到這裡來。

現在既然要將這一邀請改為向外甥女發出,凡·博倫太太輕輕一擺手,一個穿深褐色號衣的侍者便流星般迅捷地跑到跟前,略微示意之後,就去取來了電報單,然後緊了緊號帽,拿着填寫好的電報單像離弦的箭一般飛奔郵局而去。幾分鐘後,電碼符號便從嗒嗒響的莫爾斯電報機跳上屋頂,進入那微微搖曳的銅線,比鏗鏗的列車還快,較之揚起滾滾黃塵的汽車更是迅速無比,僅僅一個電火閃光,這信息便馳過了千里導線。瞬息間,它越過國界;瞬息間,它穿過阿爾卑斯山的重巒疊嶂、蕞爾小國列支敦士登、千壑萬谷的蒂羅爾,瞧,這幾個神奇地幻化為電波的字眼已從冰川之巔噝噝呼嘯着直奔多瑙河谷,在林茨進入了變換器。只休息了幾秒鐘之後,用比說出「快」字更快的速度,這條信息便通過裝在克萊因賴芙林郵局屋頂上的接線柱沖入那驚恐的接收機,又從那裡進而闖入一顆驚訝、惶惑的心,把它淹沒在一股巨大的好奇的熱流之中。

橫過街口,又拐一個彎,走上那昏暗的、又窄又陡的木樓梯,克麗絲蒂娜便到家了——這是蓋在一座狹小的農家宅院上的、僅有一扇矮小窗戶的合用閣樓。毗鄰的一道冬天能擋雪的長長前伸的人字牆,使最頂層白天也見不到一線陽光,惟有在黃昏時分,間或有一抹淡淡的孱弱的光爬上窗台,才能照到那盆天竺葵上。所以,這間幽暗的閣樓小屋裡總是散發着一股潮濕的霉味,一股來自發霉的屋脊和床單的氣味,陳年的怪味如同黴菌那樣附着在屋樑上。在以往的太平年月,這間簡陋小室也許只當儲藏室用。然而戰爭年代的嚴重房荒,使人非常知足,只要能容兩張床、一張桌子、一個舊柜子支在四堵牆中間就謝天謝地了。甚至那張祖傳的皮沙發,也因為太占地方而廉價賣給了舊貨商,這件事,後來證明是大大失策,因為,現在每當霍夫萊納老太太那雙水腫的腳出問題時,就只剩下床是她惟一的休息處所了。

這兩隻腫成大嘟嚕的病腿纏着法蘭絨繃帶,下面露出股股十分危險的青筋,這些累贅,是這位勞累過度過早衰老的婦女在一家戰地醫院當了兩年管理員、成天守在一間潮濕的小屋裡留下的紀念。有什麼法子,得掙錢糊口啊!打那時起,她一走路就氣喘吁吁,每次干點力氣活或是心情激動時,這個肥胖的女人會突然感到心口陣陣疼痛。她知道自己活不長了。因此,帝國被推翻(13)以後,她那個在政府供職、有個參事頭銜的小叔子在當時還很混亂的局勢下及時為克麗絲蒂娜撈到個郵務助理位置,就是莫大的幸事了。雖說薪金微薄,又在一個十分偏僻的小鎮,然而不管怎麼說,這總意味着生活有了一點點保障,上有片瓦,下有喘息之地。大小剛夠棲身,或者不如說,這是讓人習慣於將來鑽進那口更狹小的棺材。

在這間狹窄的小屋裡,總散發着一股酸不拉唧的潮氣和一股病人長期臥床的氣味。而旁邊那極小的用作廚房的隔斷里,經過關不嚴實的門,飄來一陣陣淡淡的、剛熱好的剩飯的氣味和霧氣,好像有一塊燒焦的紗布在冒煙。克麗絲蒂娜進屋後第一個下意識的動作,就是使勁一把推開窗子。砰的一聲,床上老太太驚醒了,輕聲呻吟起來。她沒有法子,只要有一點點響動就要呻吟,恰似一個散架的柜子,只消有人走近它,還不等碰到就會咯吱作響一樣:一個患風濕病的身子,憑經驗知道每個動作都會引起疼痛,從而預先感到恐懼。老太太先哼了幾聲,在這必不可少的嘆息之後,才慢慢清醒過來問道:「什麼事?」那昏昏沉沉的感官,即便處於半睡眠狀態也知道現在還不可能是中午,還不可能是吃飯時間。一定是發生什麼特別的事情了。這時女兒把電報遞給了她。

老太太那隻飽經風霜的手,吃力地伸向床頭櫃去摸眼鏡,因為每個動作都引起疼痛,好一陣才在一大堆亂糟糟的藥品下面找到了那副鋼邊眼鏡,把它架到鼻樑上。但是,老人剛一弄清這張紙的含義,那沉重的身軀便像觸了電似的猛然一震,接着渾身上下在喘息中起伏不停,上氣不接下氣地踉蹌幾步,最後以她那壓倒一切的體重撲到克麗絲蒂娜身上。她衝動異常,緊緊抱住吃驚的女兒,渾身哆嗦着,笑着,喘着,想說話又說不出來,最後精疲力竭地倒在沙發上,兩手緊緊捂住胸口,大口大口吸氣,一分鐘光景只是呼哧呼哧喘息。然而接着,從她那顫動的、無牙的嘴裡便突然迸發出一連串混亂的、含糊不清的話語,這是一些瑟瑟縮縮、結結巴巴吐出的支離破碎的片言隻語,又不斷被雜沓的、得意的笑聲所淹沒,她完全表達不清自己的意識,而只是一個勁兒結巴着、比劃着,同時淚水已經沿着面頰流進那乾癟的、不斷抽動的嘴裡。她把一大串激動的話語雜亂無章、連珠炮般地灌進被這副狂熱得可笑的景象弄得茫然不知所措的女兒的耳朵里:謝天謝地,這下子可有好結果啦,這一回她這個不中用的病懨懨的老太婆可以安心歸天了。可不正是為了這件事,她上個月,就是六月間,才去朝山進香,在那兒,她只祈求了這件事:希望克拉拉,她的妹子,從美國回來一趟,趁她還沒死,來關照一下她這個可憐的孩子。好了,現在她可心滿意足了。瞧,白紙黑字就在那裡——她不光寫信來,不光是寫信,她還捨得花這麼多錢拍電報,讓小克麗絲特(14)到她住的賓館去,還有,頭兩個星期就寄來一百美元了,唔,她,克拉拉,從來就有一顆金子般的心,她從來就是個好心腸的人,還有呢,她女兒不光可以用這一百美元做路費,不光是這樣,還可以用這錢在去那個高級療養地看姨媽之前添置衣裳,把自己打扮得像位貴族小姐一樣。是啊,在那兒她可以大開眼界了,她將看到那些體面人,那些有錢人怎麼過舒服日子。謝謝老天爺,她就要頭一回同別人一樣過上好日子了。這個嘛,我敢當着神明說,她可是完完全全應當享受的。過去的日子究竟給了她點什麼啊——什麼也沒有!有的只是幹活、上班、受苦受累,還得伺候她這個不中用的、愁眉苦臉、一身是病的老婆子,這個早就半截入土、最好快快歸天的老太婆。她,小克麗絲特,因為母親的緣故,還有那該死的戰爭,把自己整個青春白白糟蹋了,一想到女兒最好的年月被耽誤掉,她老婆子的心都要碎了!現在好了,孩子有指望了。你可得恭恭敬敬對待你姨父姨媽,要懂禮貌,要為人謙虛,一點不用怕克拉拉姨媽,姨媽有顆金子般的心,人真好,唔,等她自己這個老太婆入土以後,姨媽肯定會幫忙,讓克麗絲特離開這個憋氣的地方,離開這個鄉巴佬窩。唔,弄得好,沒準姨媽會提出來讓她跟着一塊兒上美國去。要是那樣,她完全不用考慮她老婆子,絕對不用,趕快離開這個窮國家,離開這些沒一點好的人吧,一點也不用考慮她。她老婆子總能在救濟院找到一個地方的,而且,還能有幾天呢……哦,現在她可以安心死去了,現在可什麼都好了。

全身浮腫、從頭到腳被頭巾、襯裙裹得嚴嚴實實的老太太,一再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步履艱難,拖着粗笨沉重的雙腿,在屋裡來回蹣跚,踩得地板咯吱作響。她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用她那塊紅色的大手帕擦拭眼睛,因為這意外的喜訊使她淚如泉湧,她越來越起勁地比劃着,欣喜若狂,以致不得不一次次停住,坐下哼一陣,擤擤鼻涕,喘夠了氣,然後再重新絮絮叨叨說下去。她總是不斷地又想起點什麼別的,於是聒聒說個不停,一會兒嚷一會兒叫,一會兒哼一會兒哭,為這終於來到的喜事激動萬分。待折騰到精疲力竭的那一刻,她猛然注意到:應接不暇地聽着她這滔滔不絕的歡欣話語的克麗絲蒂娜,竟面色蒼白、靦腆地木然站在那裡,兩眼露出一小半是驚詫、一多半是慌亂的神色,完全不知道該回答什麼才好。老太太生氣了,她再次使勁從椅子上猛地站起,湊近克麗絲蒂娜,緊緊抓住茫然不知所措的女兒的手,用力吻她,又使勁把她緊摟過來,不住地搖晃她的身子,好像要把她從睡夢中搖醒似的:「哎,你幹嗎一聲不吭呢?這難道是別人的事,不是你的事?你這是怎麼了,小傻瓜?瞧你愣得跟塊木頭似的,一句話不說,一聲不響,這可是件大喜事呀!你倒是高興起來呀!哎,你究竟為什麼不感到高興呢?」

在辦公時間內,規定嚴禁所有郵局職員擅離職守,就是最要緊的私事,在財政部的法規面前也是微不足道的,這叫做職先於人,公大於私。因此,克萊因賴芙林的女郵務助理在僅僅幾分鐘短暫的中輟之後便又規規矩矩坐在那塊玻璃板後面了。這段時間沒有任何人找過她。一張張散亂的公文紙和先前一樣懶洋洋地躺在無人問津的桌子上,那架剛才還使她熱血沸騰的電報機現在已經關上,默然無聲,在昏暗的屋裡閃着黃色的光。謝天謝地,誰也沒來過,什麼事也沒耽誤。女郵務助理這時可以安心地仔細回想一下這個使人迷茫的消息了。在突如其來的驚喜引起的忙亂中,她根本還沒弄明白這條從電線中突然降臨到自己身邊的消息究竟是令人難堪呢,還是使人高興。逐漸地,紛亂的思想才理出個頭緒:她要離開這裡了,要第一次離開母親,出去兩個星期,也許更長些,到生人那裡去,不,是到克拉拉姨媽那裡去,到一個高級賓館去找母親的妹妹。她要去度假了,這是真正的、不打折扣的假期,好多好多年了,可以得到一次休息,見見世面,看點新的東西、另外的東西。她翻來覆去地想了又想,考慮了又考慮。其實這的確是件好事,母親是對的,確實,她為這事感到這樣高興是對的。老實說,這的確是許多許多年以來她們家得到的最好的消息了。第一次可以擺脫套在脖子上的公務籠頭,自由自在,看一看新的面孔,見一見世面,這難道不是喜從天降?猛然間,母親那驚奇、駭怪,幾乎是怒氣沖沖的聲音又在她耳邊響起:「哎,你究竟為什麼不感到高興呢?」

母親是對的,她問得確實有理:為什麼我不感覺高興呢?為什麼我竟無動於衷,為什麼這喜訊竟不能打動我、震撼我的心?她一再細心諦聽,看看是否在自己的內心深處,對這一突然從天外飛來的喜訊會有一點點熱情的反應。然而沒有。她感到的只有紛亂的心曲,只有將信將疑,膽戰心驚。真是怪事,她想,為什麼我竟高興不起來?當我成百次從郵袋裡取出風景明信片來分裝,看到灰濛濛的挪威海灣、寬闊的巴黎林蔭大道、美麗的索倫托港灣、紐約的摩天大樓時,不是每次都要感慨一番嗎?我總在想,什麼時候輪到自己呢?什麼時候我也能去一去這些地方?難道自己不正是在許多漫長、冷清的上午,夢想過有朝一日能擺脫這毫無意思的苦力活,掙脫這消磨時光、無異慢性自殺的工作嗎?我夢想有一天能好好休息休息,有充足的、完整的時間,不是總那麼支離破碎,使人動一動就受限制,寸步難行;夢想哪天能改變一下這千篇一律的日程:先是催命的鬧鐘逼着你起床,然後是穿衣、生火、取奶、買麵包、做飯、蓋郵戳、寫單據、打電話,回到家馬上熨衣服、做飯、洗涮、燒水、補衣裳、伺候病人,最後總是累得要死,躺倒便睡。這樣的夢我做過一千次,正是在這裡的這張桌旁,在這個破敗不堪的牢籠里,這種夢做了簡直有幾十萬次了,現在呢,夢想驀地來到自己眼前,就要去旅行了,要走了,要得到自由了,可是——母親說得對——為什麼我竟不感到高興?為什麼我竟不立即表示願意去呢?

她兩眼呆滯,耷拉着雙肩坐着,面對似乎變得陌生了的冷冰冰的牆壁出神,不斷地等待着,等待着,期望在強烈的召喚下,心裡會不會有一點遲來的喜悅的衝動。她不知不覺地屏住呼吸,像孕婦細聽自己腹內胎兒的最初躁動那樣,俯身側耳諦聽着。然而什麼動靜也沒有。寂然無聲,空空蕩蕩,像一座沒有鳥兒啼叫的樹林。她,這個二十八歲的姑娘,這時搜索枯腸地拼命回想人高興時究竟是什麼滋味,吃驚地發現自己竟記不起來了:就像一個人兒時學過一種外國語,後來忘光了,只記得從前曾經會過這種外國話。她回想自己最後一次感到高興在什麼時候,苦苦思索着,低垂的前額上起了兩道深深的皺紋。漸漸地,她想起來了:似乎從一面磨毛了的模糊的鏡子中,逐漸浮現出一幅畫面:一個兩腿細長、頭髮金黃的小姑娘,穿着棉布裙子,調皮地搖晃着肩上的書包。還有十多個姑娘在她周圍歡蹦亂跳:她們這是在維也納市郊一個公園裡玩棒球。又有一次,一陣陣歡呼雀躍、一串串歡聲笑語,不斷隨羽毛球騰空而起。現在她記起來了,這笑聲是多麼輕巧、多麼自然地從喉嚨里迸發出來,它一直是自己最親近的伴侶,它簡直就在你的皮膚下面躁動,在你的血液中激盪、翻滾;它在喉嚨里是多麼輕啊,簡直太輕巧了,你只需輕輕一搖,它就連珠炮般從嘴唇滾落下來。在學校里,她必須兩手緊扶坐凳、緊咬嘴唇,以便在上法語課時不致因為聽到一句滑稽的話、看到一個可笑的動作而忍不住縱聲大笑起來。這是因為,當時隨便一件芝麻小的事,都會激發出那種洋溢着天真無邪、噴射出青春火花的小姑娘特有的歡笑。某位老師說話打個磕巴,照鏡子時做個鬼臉,一隻貓滑稽地甩甩尾巴,一個軍官在街上瞅你一眼,總之,每件芝麻大的小事、每件什麼意義也沒有的滑稽事,都會引發這樣的歡笑,簡直可以說是渾身裝滿歡笑的火藥,只要一點小小的火星,就能使歡笑爆發出來。這種輕快、調皮的笑總是猶如即將離弦的箭一般,甚至在睡夢中,它也在那張稚氣未消的嘴邊描繪出一道喜氣洋洋的花紋。

突然間,這一切無影無蹤,眼前變作一團漆黑,好像誰一下子把燈芯掐滅了。一九一四年八月一日。下午,她去游泳;在更衣室脫衣時,她十六歲少女矯健的裸露的肉體,像一道閃亮的電光刷地映入自己的眼帘,它是多麼豐腴、白皙、生機勃勃、輕盈柔嫩,是多麼健康啊!然後,她縱身入池,渾身頓時涼爽萬分,她拍打着水花,不停地游着,後來又同女友們坐小木船你追我趕——那六個黃毛丫頭上氣不接下氣的笑聲,現在還在她耳邊迴響。接下去便是小跑着回家,快,快,她是那樣步履輕捷,因為,顯然又耽誤了時間,她不是還得幫助媽媽收拾行裝嗎?後天她們就要到康普山谷避暑地去了。於是,她一步跨三級跑上樓梯,氣喘吁吁地衝進房裡。可是奇怪,她一進屋,父親和母親的談話就戛然而止,而且兩人都竭力扭頭不看她。剛才她聽見父親異乎尋常地大聲講話,而這會兒他卻帶着很不自然的專注神情讀起報來;母親一定是哭過,因為她這時慌忙把手絹攥成一團,趕緊走到窗前去了。出什麼事了?他們吵架了嗎?不,這不可能,絕對不是,看吧,父親現在突然轉過身,把手放在母親瑟瑟抖動的肩上,她還從來沒有看見父親這樣溫存呢。但母親並不回頭,在父親默默無言的撫摩下,她渾身顫動得更厲害了。究竟出了什麼事?他們兩個誰也不理會她,誰都不看她一眼。事隔十二年之後的今天,她還清楚地記得自己當時感到的疑懼。他們是在生她的氣嗎?難道自己捅了什麼婁子?她戰戰兢兢——小孩在嚴父面前總是膽戰心驚、覺得一無是處的——輕手輕腳地溜了出去,來到廚房裡。在那兒,女廚師波塞娜告訴她:住隔壁的勤務兵格查——當兵的知道底細——說,仗已經打起來了,要把這伙該死的塞爾維亞人剁成肉泥!奧托是後備少尉,得上前線,還有她姐夫,他們兩個都得去,所以父親和母親這樣煩躁不安、心慌意亂。果真,第二天一早她哥哥奧托便身穿步兵狙擊手的灰藍色軍服,肩上斜挎着軍官背帶,馬刀柄上飄拂着金黃色的穗子,直挺挺站在屋子中央。他這個中學助理教員,平時多半穿一件皺巴巴的禮服式黑色外套,這種表示威嚴、莊重的黑顏色,使這個面黃肌瘦、滿臉蛋黃色絨毛、留着平頭的細高挑小伙子簡直顯得可笑。可現在呢,當他穿着緊貼腰身的筆挺軍裝,嘴角帶着使勁做出的嚴峻神情出現時,在親妹妹的眼裡他幾乎完全變成另外一個人了。於是她臉上帶着黃毛丫頭那種傻乎乎的、稚氣的得意神色抬頭瞅着哥哥,拍着手叫起來:「嗬,好傢夥,你可真帥呀!」話音未落,平時那樣溫柔的母親便使勁推了她一把,使她的胳膊肘撞到柜子上。「你真不害臊,這個沒心肝的東西!」然而母親的勃然大怒,僅僅是想發泄鬱結在心頭的痛苦罷了。閘門一拉開,她便抽抽搭搭痛哭起來,悽厲的哭聲使人心膽俱裂,她絕望地撲向年輕小伙子,死死抱住他不放,兒子使勁把頭扭開,力圖做出一副男子漢的神態,一面講些為祖國盡義務之類的話。父親看不下去,轉身走開了,於是面色蒼白的年輕人只好咬咬牙,使勁掙脫了母親發狂似的擁抱。突然,他急急忙忙吻了吻母親的臉頰,匆匆握了握很不自然地、僵直地站着的父親的手,對她克麗絲蒂娜呢,很快說了聲再見,就倏地從她身旁過去了。不一會兒,他佩帶的長刀叮噹聲便從樓梯傳來,逐漸遠去。下午,姐夫來告別,他在市府當職員,現在是輜重隊的中士。這比上午的告別容易,因為他知道自己沒有生命危險,所以談話間頗有得意之色,把事情說得像兒戲一般,講了些逗笑的話,安慰大家以後就走了。可是,他們兩人身後卻留下了兩個陰影:懷孕四個月的嫂子和拖着孩子的姐姐。從此,每天晚上她們兩個就同家裡人一起坐在飯桌邊,而每次大家都覺得似乎燈光也比原先黯淡了。每當克麗絲蒂娜講點什麼好笑的事情,大夥就對她怒目而視,使她到晚上躺在被窩裡還覺得臉上發燒。她想,自己多不好、多不嚴肅、多幼稚呀,不知不覺地她變得沉默寡言起來。而家裡呢,從此笑聲絕跡、夜難成眠。只是在夜裡,當她偶爾醒來時,能聽到隔壁屋裡一連串像雨夜屋檐滴水那樣聽了瘮人的微弱聲響,那是睡不着覺的母親跪在燈下聖母像前一連幾小時為哥哥祈禱。

接着到了一九一五年:她十七了。父親和母親一下子老了十年。似乎有一種腐蝕劑在他們身體內咬噬着,父親變得瘦小乾癟,臉色蠟黃,躬腰駝背,從這間屋走到那間屋十分吃力。大家都明白,他在為生意清淡而憂心忡忡。還是從祖父時代起,六十年來,整個帝國再也找不出第二家像波尼法齊烏斯·霍夫萊納父子這樣精緻、靈巧地加工羚羊角和製作獵飾的工匠來了。他甚至為埃斯特哈西(15)家、施瓦爾岑貝格(16)家,以及其他大公家的官邸府第製作獵物裝飾,往往是帶着四五個助手,勤勤懇懇、一絲不苟、乾淨利索地從清早干到深夜。但是,在這個人們只把槍口對準人而不是瞄準野獸的屠戮生靈的年月,他家接連幾個星期都無人問津,而正在坐月子的兒媳、病中的外孫全都要花錢啊。這個逐漸變得寡言少語的老人越來越佝僂了,到了那一天,當家裡收到從伊松佐河(17)的來信,第一次不是兒子的筆跡而是他那個連隊的上尉所寫時,老人完全垮了。不用看他們就明白:準是在連里身先士卒、英勇捐軀、永垂不朽一類話。家中自此越來越寂靜;聖母像上的燈光熄滅了,母親不再禱告了;她乾脆就忘了添油。

一九一六年,十八歲。家裡多了一個時時掛在嘴邊的新字眼:太貴了。母親、父親、姐姐、嫂子滿腹愁腸,每天躲進紙票堆的小天地里,一起籌算着怎樣打發窮日子。肉太貴,黃油太貴,一雙鞋太貴。她克麗絲蒂娜呢,差不多連大氣也不敢出,害怕空氣是否也會太貴了。那些最起碼的生活必需品似乎也被嚇跑,躲進囤積者的私窩,藏到哄抬物價者的巢穴里去了。誰想弄到一點,必須追蹤尋覓才行。買麵包得求爺爺告奶奶,買一小把青菜,要走雜貨商販的後門,買雞蛋得自己下鄉,買煤得用手推車到火車站去推。成千上萬啼飢號寒的婦女為爭購一點生活必需品每天疲於奔命,所得卻日漸稀少。偏偏父親又有胃病,需要特殊的、對身體有益的食品。自打他從店門上把「波尼法齊烏斯·霍夫萊納」這塊招牌取下,把鋪子賣了出去以後,就再也不同誰說話了。只是當他以為沒有人聽見時,常用手緊緊按住肚子哼哼。本來早該去請醫生,但——太貴了,父親每次都這樣說,於是悄悄地把痛苦咬牙咽到肚裡去。

一九一七年,十九歲了。除夕過後兩天他們安葬了父親,存摺上的錢剛夠把衣服染成黑色。生活費越來越昂貴,他們已把兩間屋子出租給一對從布羅迪逃難來到這裡的夫妻,可是不論你怎樣像機器人一般從清早忙到深夜,總是入不敷出。最後,在政府某部供職的參事叔叔為她們在科爾諾伊堡(18)醫院找到了工作,母親做管理員,她自己做辦事員。醫院要是不那麼遠就好了,天蒙蒙亮就得坐進冰窖般的沒有暖氣的火車車廂,天黑以後才能回來。到家後就是打掃、擦洗、縫衣服、補襪子,直到什麼也不想、什麼也不要,像一個泄了氣的皮球累倒在床上,昏昏沉沉睡去,再也不想醒來。

一九一八年,二十歲了。戰事繼續不斷,還是沒有輕鬆愉快、無憂無慮的日子,還是沒有時間照照鏡子,上上街。母親開始每天哼哼:長時間在醫院那間潮濕的房間裡守着,她的腿浮腫起來。但她簡直就沒有多少餘力來同情母親。因為她自己也是疾病纏身,在同一所房子裡住的時間太長了;自從她每天要用打字機登記七八十名慘不忍睹的傷殘病號以來,她內心漸漸變得麻木不仁了。有時,那個出生在巴納特(19)地方的矮個子少尉架着拐杖(他的左腿被炸飛了),蹣跚地來到她的辦公室,他那金黃的頭髮就像他家鄉的麥子一樣,但在那張還稚氣十足的孩子臉上卻已經有了飽受驚嚇的皺紋了。他滿懷思念故鄉之情,操着一口「老施瓦本」土話向她講述他的村莊、他的狗、他的馬群。唉,這個可憐的遊子!有一回,他們在花園裡一條長凳上接吻了,兩三個平淡的吻,同情多於愛。然後他說,一旦戰爭結束他就同她結婚。她心灰意懶地苦笑了一下,有一搭沒一搭地聽着他的話;她根本就不敢想,這戰爭哪一天會到頭。

一九一九年,她二十一歲。戰爭倒真的過去了,但貧困並沒有結束。它不過是龜縮起來,被淹沒在一大堆戰後法令的緊鑼密鼓聲中,狡黠地悄悄躲進了那個由大把大把印油未乾的鈔票和公債券堆砌成的掩蔽所里罷了。所以,很快它就又鑽了出來,瞪着黑洞洞的眼睛,張開血盆大口,餓虎撲羊一般吞噬掉戰爭陰溝中劫餘的一點點渣滓。整整一個冬天,數字後面跟着一大串「零」的紙票雪片似地漫天飛舞,幾十萬、幾百萬片降落下來,然而到了焦灼者的手裡,每一片、每一張千元鈔就立即化為烏有。在你睡覺時,錢已在化成水了;當你換上破舊的、加釘木底的鞋又一次向售貨攤跑去時,錢已經變得一文不值了;人總在疲於奔命,而又總是處處晚到一步。生活變成了算術,不斷地加呀,乘呀,算來算去,算了又算,數字和數目沒完沒了,像一個大漩渦。這個大漩渦把人的最後一點家當也都席捲而去,吸入那永遠填不滿的無底深淵:它奪走了母親脖子上的金項圈,手指上的結婚戒指,家中桌上的織花台布。然而不管你扔進多少東西去都是白費,這個黑魆魆的無底洞是填不滿、堵不死的,你每天織毛衣直到深夜,把所有的房間都租出去,自家兩人擠在廚房裡睡也無濟於事。只有睡覺,還是你能享用的惟一東西,惟一不花錢的東西。夜深了,由於辛苦忙碌奔波而消瘦、蒼白的童貞之身,還可以頹然撲倒在床墊上六七個小時,把這個暗無天日的年月暫時忘掉。

再往下是一九二〇和一九二一年。二十二、二十三歲,不是常被稱為風華正茂之年嗎?然而誰也沒有告訴她這一點,她自己也不知道這個。從早到晚只有一個念頭,怎樣用這一點點越來越少的錢打發日子?這時稍稍好了一點:那位參事叔父再次幫忙,親自到郵政管理局他的牌友那裡去了一趟,討來了一個臨時性的郵務助理工作。雖說地點在克萊因賴芙林這個主要住着種植葡萄的農民的窮鄉僻壤,但不管怎麼說也是個候補職員的位置,一隻鐵飯碗。微薄的薪金剛夠她一個人用,但是,因為姐夫家裡沒有地方住,她得把母親接來一塊兒過,一塊麵包掰成兩半吃。這樣一來,每天仍舊是白天省吃儉用,晚上精打細算地過日子,每根火柴、每顆咖啡豆、每塊麵包渣都得算計着用。可是無論如何,總算能喘口氣,勉強活下來了。

一九二二、一九二三、一九二四年——二十四、二十五、二十六歲,還算得上年輕嗎?已經在開始衰老了吧?幾道皺紋悄悄爬上了鬢角,時常感到兩腿發軟,春天也莫名其妙地頭疼。不過總的說,日子還是過得下去,甚至漸漸地在好起來。手裡的錢包又硬鼓鼓的了,她有了固定的工作,有個郵務助理的頭銜,姐夫也在每月月初寄那麼兩三張票子給母親。現在似乎應該漸漸注意使自己活得像個年輕人了吧。母親甚至經常催她上街,去娛樂娛樂。到後來,在母親的堅持下,她在鄰村舉辦的一個舞蹈訓練班報上了名。按節拍跳舞,學起來可並不容易,因為疲勞已經深深鑽進了自己的血液,她有時覺得似乎自己的關節不知什麼時候凍僵了,就是熱烈的樂曲也無法融化堅冰,使她四肢重新靈活起來。她費勁地練習那些規定的舞步,但不管怎麼苦練,總是打不起精神,情緒總是上不來。她第一次體會到:太晚了,青春已被戰爭消磨殆盡、毀壞無遺。自己身體內肯定有某一根彈簧繃斷了,這一點男人似乎有所察覺,因為沒有人追求她,儘管她那皮膚細嫩的臉龐,加上一頭金黃的頭髮,使她在那一群粗手笨腳、臉長得像蘋果一樣圓、像蘋果一樣紅的鄉下姑娘中間猶如鶴立雞群,頗像位貴族小姐。這批戰後長大的十七八歲的女孩雖然長相不好,卻並不安分、並不是耐心等着男人看中她們。她們追求吃喝玩樂,覺得這是她們的權利,而且追求得異常強烈,似乎她們不光要享受自己的青春,還要代替那幾十萬葬身戰亂的青年補享青春的歡樂呢。二十六歲的她懷着一種吃驚、奇怪的心情發現,這伙後起的年輕人舉止是多麼自信,行為是多麼貪婪,眼神是多麼自命不凡、狂妄魯莽,她們走路時賣俏地扭動腰肢,神態得意忘形,對小伙子們最輕狂的動手動腳,她們是那樣毫無顧忌地嘻嘻哈哈大笑,在回家的路上,她們每個人又是那樣厚着臉皮同男人偎依着,一個接一個離開正路轉身朝樹林子那邊走去,這真使她感到噁心。同這批貪婪而粗野的戰後青年一代在一起,她覺得自己蒼老、疲憊、無用、受壓,無心也無力去同她們競爭。更進一步:她希望可不要再有什麼爭鬥,可不要再辛苦奔忙了!她只想過點舒坦日子,安安靜靜地做個清夢,做做分內的工作,澆澆窗前的花,不想再要別的,不希望得到什麼。可不要再惹什麼事、追求什麼新奇玩意兒、尋求什麼激動人心的經歷了。被戰爭奪去了整整十年青春、已經二十六歲的她,這時甚至連一展笑顏也覺得心灰意懶、精疲力竭了。

想到這裡,克麗絲蒂娜不由得低聲嘆息。只要想一想她青少年時代這一切可怕的事,她就會渾身無力。母親折騰什麼勁兒啊,全是胡來!現在離開這裡,去找一個自己並不認識的姨媽,同一些自己完全不了解的人相處,這算什麼呢?可是一轉念,我的天,她究竟該怎麼辦才好呢?母親希望她去,這樣能使老人家高興,她總不好硬頂吧?而且,幹嗎要硬頂?人已經沒有這個勁,頂不動了!女郵務助理慢吞吞地、萬念俱灰地從寫字檯最上一格抽屜里抽出一張業務記事用紙,小心地將它對摺起來,又墊上一張格子紙,然後工工整整、清清楚楚地用漂亮的工筆細楷給維也納郵政管理局打報告,申請批准她因家事現在就開始她法定應該享受的休假,並懇請從下周起派人接替她的工作。然後,她又寫信給姐姐,請她在維也納替自己辦理瑞士簽證,借她一隻箱子,再來一趟商量商量照看母親的事。此後的幾天,她就慢條斯理、耐心細緻、一樁一件地為這次旅行做準備,既沒有歡欣,也沒有期待和熱情,似乎這些事並不是她自己生活的一部分,而是屬於她現在成天做着的惟一的事情:上班、盡職。

準備工作進行整整一個星期了。每天晚上都在縫補漿洗家中的舊衣物,非常緊張。此外,她姐姐,這個瘦小懦弱的小市民,覺得用寄給她的美金買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