穹頂之下 - 第1章

斯蒂芬·金

書名:穹頂之下


你在尋找誰

他叫什麼名字

你或許能在足球比賽上

找到他的蹤影

這是個小鎮

你懂我的意思吧

這是個小鎮,孩子

我們全是同一隊的

——詹姆斯·麥克穆提

詹姆斯·麥克穆提(James

McMurtry,1962—),美國知名民謠歌手。​

飛機與土撥鼠

1

兩千英尺的高空中,克勞蒂特·桑德斯正在上飛行課。切斯特磨坊鎮在晨光中散發着光芒,就像剛落成的城鎮一般。車輛沿着主街移動,在陽光反射下閃閃發亮。剛果教堂的尖頂看來足以刺穿明淨無瑕的天空。太陽仿佛是在與那架塞涅卡V型飛機沿着普雷斯提溪相互競速,兩者的移動軌跡,同樣與切過城鎮的溪流形成對角線。

「查克,我好像看見有兩個男孩在和平橋旁邊釣魚哎!」她十分開心,因而開懷大笑。能來上飛行課,全都多虧她那名身為鎮上首席公共事務行政委員的丈夫贊助。雖然他認為上帝若是想讓人類能飛,那麼早就賜給人類一雙翅膀了。但由於安迪是個相當好哄的人,最後克勞蒂特還是達成了目的。她對首次的飛行體驗樂在其中,不只開心,甚至到了狂喜地步。今天她第一次懂了飛行這件事的美好,簡直就是酷到不行。

她的教練查克·湯普森輕輕碰觸操縱杆,接着指向儀錶板。「你說得沒錯。」他說,「不過繼續維持機身平穩好嗎?克勞蒂特?」

「對不起,不好意思。」

「沒關係。」他教人飛行好幾年了,總喜歡克勞蒂特這種渴望學習新知的學生。從她喜歡塞涅卡飛機,並表示自己也想擁有一架全新的來看,她過去應該花了安迪·桑德斯不少錢,而且近期可能還會再花上個一百萬美金。雖然不算完全被寵壞,但克勞蒂特·桑德斯無疑擁有昂貴的品味,而幸運的安迪,似乎也不因此而苦惱。

查克喜歡這樣的天氣。晴朗無風,能見度不受影響,是個完美的教學環境。然而,此刻她卻調整過度,使這架塞涅卡開始微微晃動。

「你得放輕鬆點,別那麼緊張。轉到一百二十度,朝119號公路去,高度下降到九百英尺。」

她照做了。這架塞涅卡再度回復到完美的平穩狀態,使查克鬆了口氣。

他們自倫尼二手車行上方飛過,城鎮的位置此刻已在他們後方。

119號公路兩側區域裡,樹木的色彩一片火紅。塞涅卡的十字形影子離開柏油路面,其中一側的機翼陰影迅速擦過一名背着背包、如同螞蟻般大小的人。那人抬頭一望,揮了揮手。雖說查克知道那傢伙可能根本就看不見,但依舊揮手回禮。

「這真是太棒的一天了!」克勞蒂特興奮地大叫,而查克則笑了起來。

他們的生命即將在四十秒後劃上句點。

2

一隻土撥鼠搖搖晃晃地沿119號公路的路肩朝切斯特磨坊鎮的方向前進。那裡離鎮上有一英里半之遠,就連公路左轉處的倫尼二手車行里的汽車,看起來也像是一排反射着陽光的光點而已。那隻土撥鼠原本計劃(這也是一隻土撥鼠唯一可稱為計劃的事)在跑到那麼遠的地方前便轉身回到樹林裡的,但現在而言,在路肩待着的感覺還不錯。它比原本預期中更遠離自己的巢穴,但照在它背部的陽光實在溫暖,與鼻子嗅到的清爽氣息一同在它腦中結合成不算清晰的簡單畫面。

它停了下來,快速拱起背部在地上扒了扒。它的視力並不好,但足以讓它辨別是否有人類走在另一側的路肩上。

這隻土撥鼠決定要再往前走遠點。人類有時會留下一些好東西可吃。

它是個又老又胖的傢伙。在它這一輩子裡,曾於許多垃圾桶中翻找食物;不僅知道通往自己巢穴的三條隧道的位置,還知道該怎麼去切斯特磨坊鎮的垃圾掩埋場。那裡總是有好料可吃。它左右搖晃,邁着老傢伙那怡然自得的步伐,看着走在公路另一側的那個人類。

那人停下腳步,使土撥鼠意識到自己已被發現。它的右前方有根斷落的樺木。它可以躲在底下,等那人離開後,再繼續尋找美食——

雖說這隻土撥鼠的身體被攔腰切成兩半,但它又繼續搖搖晃晃地往前邁出了三步。它被截斷的身軀倒在道路邊緣,鮮血泉涌而出,內臟掉落在塵土上頭。它的後腿快速踢了兩下,隨即靜止不動。

在黑暗降臨前,它的最後一個念頭就與我們一樣。無論土撥鼠或人類,想的全是同一件事:發生什麼事了?

3

所有儀錶板上的指針全都滑落至最低點不動。

「這是搞什麼鬼?」克勞蒂特·桑德斯說。她轉向查克,雙目圓睜,但眼神並不恐慌,只是困惑而已。而她也沒機會感到恐慌了。

查克根本沒看儀錶板。他看着這架塞涅卡皺成一團的機鼻朝他擠壓而來,接着看見兩側的螺旋槳全都解了體。

他們沒來得及再看見別的東西,也沒來得及做出任何反應。塞涅卡飛機在119號公路上方爆炸,火焰落在農村上方,間雜着兩人屍體支離破碎的殘骸。克勞蒂特那冒着煙的前臂,重重掉落在被利落切成兩半的土撥鼠旁。

這天是十月二十一日。

剛果教堂是第一公理會教堂(First

Congregational

Church)的簡稱,是切斯特磨坊鎮的兩座教堂之一。



芭比

1

當外號芭比的戴爾·芭芭拉經過美食城超市,將鎮中心拋在後頭時,感覺便開始好多了。等到他看見上頭寫着你正離開切斯特磨坊這個鄉間小鎮,願您早日再來!的標語牌時,心情變得更開朗了。他很高興自己能離開這裡,不僅是因為他在磨坊鎮裡與人打了一架,更是由於一種每次離開時總會浮現的輕鬆感。畢竟自從兩個星期前,他在北斗星酒吧的停車場裡惹上一身腥以後,便一直處於烏雲罩頂的狀態中。

「基本上,我不過就是個流浪漢罷了。」他說,笑了起來,「一個流浪漢正在前往大天空市的路上。」管它的,誰說不行呢?就去蒙大拿州吧!不然懷俄明州也行,就連他媽的南達科他州的拉皮德市也好,只要不是這裡都行。

他聽見引擎聲逐漸接近,轉身倒退着走了幾步,蹺起大拇指。他眼前的是個迷人組合:一輛骯髒的老舊福特貨卡車,駕駛者則是一名年輕嬌美的金髮女郎,還是淡金色的,是他最喜歡的那種。芭比露出他最為迷人的微笑,而那個駕駛貨卡車的女孩則有所回應。芭比敢發誓,要是她超過十九歲的話,那他就把自己從薔薇蘿絲餐廳拿到的最後一筆薪水給吃下去。毋庸置疑,她對一個活過三十個夏季的翩翩君子來說的確太年輕了些,不過回憶起他過去那副愛荷華州土包子的少年時期,她那副模樣的確也足以開車上路了。

卡車開始減速,芭比朝車走去……然後卡車又再度加速。當車經過時,女孩迅速朝他望了一眼,原本臉上還掛着微笑,後來卻變成了有些後悔的神情。那微笑仿佛在說:我的腦筋突然出了點差錯,不過現在又恢復理智了。

芭比覺得自己似乎認得她,但又不太確定。星期天早上的薔薇蘿絲餐廳通常跟瘋人院沒兩樣,但他總是會看見一個可能是她父親的老男人與她坐在一起,兩人一同埋首在《紐約時報》周日版中。要是當她駛過時,芭比有這個機會開口的話,肯定會對她說:如果你信任我煎的香腸和雞蛋的話,那你也可以相信我,讓我坐在車子的前座上,搭個幾英里的便車。

不過他當然沒有機會開口,所以只是舉起手來,簡單做了個「無意打擾」的手勢。卡車尾燈閃了幾下,仿佛她正在重新考慮,接着又打消了這個念頭,加速駛離。

接下來幾天,磨坊鎮裡發生的事越來越惡劣。而他則一遍又一遍地回憶起這個十月中旬、陽光普照的溫暖早晨。卡車尾燈又再次閃爍一下,讓他不禁覺得……那女孩最後還是認出他了。那是薔薇蘿絲的廚師,應該是他沒錯,或許我該——

但「或許」是一個比他明智的人也無法跨越的鴻溝,要是那女孩當時做了另一個選擇,他之後的人生絕對會截然不同。然而她已離開了這裡,而芭比後來也不曾見過那個長相甜美的金髮女孩,以及那輛老舊的福特F-150貨卡車。她肯定在幾分鐘後便離開了切斯特磨坊鎮(甚至是幾秒後),於屏障猛然降臨之前離去。要是他上了車,便能與她一同離開,自此安全無虞。

當然啦,他之後失眠時總會如此想,要是她停下來讓我上車,因此拖得太久,那麼這種情況下,我大概也不會在這裡了。就連她也是。畢竟119號公路的速限是五十英里,用這時速來推估的話……

每當一思及此,他就會想起那架飛機。

2

在他經過倫尼二手車行沒多久後,那架飛機便自他上方飛過。芭比一點也不喜歡那地方。並不是因為他在那裡有過什麼不愉快的購物經歷(過去一年多以來,他都不曾擁有過車,最後開的那輛,早在佛羅里達州的蓬塔爾戈達市就給賣掉了),而是因為小詹·倫尼也是北斗星酒吧那晚的那群人之一。那幾個死黨總是想證明什麼,但只要單槍匹馬,他們就什麼也證明不了。在芭比的經驗里,全世界像小詹那種人的處事方式全是一個德性。

但如今所有事情都被拋在身後了。老詹姆斯·倫尼、小詹姆斯·倫尼、薔薇蘿絲(炒蛤蜊是我們的拿手菜!保證整顆上桌,絕不代剝!)、安傑拉·麥卡因、安迪·桑德斯全都一樣,甚至包括北斗星酒吧那件事在內(在停車場裡執行處罰遊戲是我們的拿手好菜!),也全都拋到腦後去吧。那麼眼前該怎麼辦呢?反正美國到處都有門路。再會了,緬因州小鎮;大天空市,我來囉。

或許,管他的,他會再度南下也說不定。這跟今天這種冬季仿佛從日曆上的一兩頁里被抹去的難得好天氣無關。往南走或許不錯,他還沒去過馬索淺灘,而且喜歡這地名念出來的感覺,簡直就跟詩一樣。去馬索淺灘是個足以振奮他的想法。當他聽見小飛機接近時,抬起頭來,朝飛機有些老派地用力揮手致意。他希望能看見機翼倒向一側來響應自己,但這架飛得不高、行駛速度緩慢的飛機卻未有響應。芭比猜飛機上的可能是觀光客,這個日子對他們而言,理應要全情投入在眼前的樹林景色才對。也有可能,駕駛飛機的是個正在上飛行課的年輕孩子,害怕為了跟戴爾·芭芭拉這種流浪漢打招呼而搞砸了這一切。不過,他仍希望飛機上的人能感到開心,不管上頭是觀光客,還是六個星期後才能得到首次單獨飛行機會的孩子,都能夠一切順心如意。這是個好日子,每當踏出一步,離切斯特磨坊鎮的距離越遠,就變得越為美好。這鎮上實在太多渾球了,更別說,旅行這回事對靈魂有益無害。

也許在十月份遠行應該制定成法律才對,他想,新的全國性格言會是:每個人都得在十月時遠行。你會在八月拿到打包許可證,九月中旬取得一星期遠行的必需品清單,接着——

他停下腳步。在公路前方不遠的對向路肩處,有隻胖得不行、毛色光滑漂亮的土撥鼠,原本正朝他的方向前進,卻又急忙轉往草叢方向。那裡有棵倒下的樺樹,樹冠就落在路肩上。芭比敢打賭,那隻土撥鼠一定是想躲在樺樹下,等他那雙巨大邪惡的雙腳遠離而去。如果事情並非如此,那麼他們這兩個流浪漢便會擦身而過,四條腿的往北去,兩條腿的朝南走。芭比希望會是如此,肯定酷極了。

芭比的這些念頭不過是幾秒內的事,飛機的影子仍投射在他與那隻土撥鼠之間,黑色的十字架不斷沿着公路前進,而那兩件事,幾乎發生在同一時刻。

首先,是那隻土撥鼠被猛地一分為二,攔腰切斷的兩截身軀不停抽搐並湧出鮮血。芭比停下腳步,嘴巴張得老大,就像聯結下顎的鏈條忽然壞掉鬆脫似的。那情況像是有座隱形斷頭台的利刃落下一般。也就是這個時候,除了土撥鼠被切成兩半外,就連那架小飛機也爆炸了。

3

芭比抬頭望去,那架沒多久前才飛過他上方像是變成了畢沙羅魔域裡的版本,的漂亮小飛機,變成一團扁皺的廢鐵自空中落下。扭曲的火舌如同橙紅色花瓣自機身冒出,而那朵花仍在持續綻放,是朵典型的美國災難之花。濃濃煙霧不斷自下墜的飛機中冒出。

有東西落在公路上,引發一陣金屬聲響。柏油路面的碎片噴濺而出,而那東西則不斷旋轉,東倒西歪地滾至草原左方。是飛機的螺旋槳。

如果那東西彈到我這裡來的話——

芭比腦中閃過一個自己被劈成兩半的清晰畫面——就像那隻不幸的土撥鼠——於是轉身便跑。有東西砰的一聲落在他身前,使他尖叫出聲。但那東西並非另一具螺旋槳,而是一條穿着牛仔褲的人腿。那條腿上並沒有血,但褲管側面全裂開了,露出白色的人肉與燒枯乾裂的黑色腿毛。

那條腿並未與腳掌相連。

芭比奔跑時,覺得一切就像經由慢動作播放一樣。他能看見自己穿着老舊磨損的工作靴的腳邁出步伐,先是踏到地面上,接着消失在身後,換成另一隻腳往前跨出。所有的一切都變得很慢、很慢,就像棒球比賽中,有人嘗試盜上二壘的回放畫面一樣。

他身後傳來一聲劇烈的悶響,爆炸聲接着隨之而來,從腳後跟到後頸處都能感受到湧來的熱氣,就像有隻溫暖的手推着他前進似的。他的思緒全被吹離腦海,僅餘身體那狂野的求生本能。

戴爾·芭芭拉為了性命而狂奔。

4

約莫在一百碼外的公路前方,那隻強勁而溫暖的手,力道總算變成如同鬼魂般淡薄;只是,一陣微風吹拂,依舊把那股混合了橡膠與烤肉的、帶有甜氣的燃燒臭味帶向了他,味道濃重之至。芭比又往前跑了六十碼,這才停下腳步轉身。他氣喘吁吁,卻不認為與剛才的奔跑有關。他不抽煙,身體的狀況也很好(呃……這麼說還算公道,畢竟他的右側肋骨還有當時在北斗星酒吧打架時所受的傷),所以這應該是由於恐懼及驚慌之故。除了亂竄的螺旋槳外,他有可能會被飛機的其餘殘骸砸中,或因爆炸而燒死。他能逃過一劫,全因運氣夠好。

他看見的事情使他急促的喘息就這麼中途停下。他直起腰來,望向事故發生的現場。路面上布滿飛機殘骸。他沒被任何東西砸中,甚至沒有受傷,實在堪稱奇蹟。扭曲的機翼落在道路右方,另一片機翼則掉落在左邊那片未修剪的牧草草原上。不遠處,那具亂竄的螺旋槳已然倒下。事故現場除了那條穿着牛仔褲的人腿,他還看見一隻連着手掌的斷臂。那隻手指着一顆頭顱,仿佛在說那是我的頭似的。從髮型來看,那應該是名女性的頭顱。公路旁的電線因斷裂而蜿蜒地落在路肩上,不斷噼啪作響。

除了頭顱與手臂,那裡還有絞成一團的飛機機身管線。芭比能從上面看見NJ3三個字。如果硬要說還有其他東西,那些東西也已全部成為了碎片。

不過這些並非讓他無法移開視線、忘記呼吸的原因。災難已然過去,但空中仍有火焰燃燒。肯定是燒起來的燃料。只是……

只是那火焰仿佛被空氣中的薄板阻隔開來。透過薄板往遠方望去,芭比仍可看見緬因州的鄉村景色,一切依舊平靜,未有任何反應,維持着原本的運作。火光看起來就像焚化爐或燒東西的汽油桶那樣扭曲了空氣,仿佛有人在玻璃窗上潑灑汽油後,隨即點起火苗一樣。

無論如何,芭比像是被催眠一般,回頭朝墜機現場走去。

5

他心中浮現的第一個衝動,是想把那些屍體殘骸蓋起來,然而屍體實在碎成太多塊了。此刻,他看見了另一條人腿(這條腿穿的是綠色休閒褲),以及落在檜木叢上的女性軀幹。他可以脫掉身上的襯衫蓋住那女人的頭,不過接下來呢?對了,他背包里還有兩件襯衫——

從南方莫頓鎮那裡,有輛車開了過來。那是輛小型旅行車,行駛速度很快。有人聽見爆炸聲或看見火光,過來提供援手了。感謝老天爺。火焰自空中如同水滴沿窗戶般古怪滑下,芭比跨過地上的白線,站在離火勢極近的距離,雙臂高舉過頭,交叉成一個大大的x字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