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里奇蹟/綠色奇蹟 - 第1章

斯蒂芬·金

書名:綠色奇蹟

作者:史蒂芬.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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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ntents

目錄

第一部 兩個死去的女孩||一

第一部 兩個死去的女孩||二

第二部 綠里上的老鼠||一

第二部 綠里上的老鼠||二

第三部 考菲的雙手||一

第三部 考菲的雙手||二

第四部 戴拉克洛慘死||一

第四部 戴拉克洛慘死||二

第五部 夜之旅||一

第五部 夜之旅||二

第六部 考菲上綠里||一

第六部 考菲上綠里||二

《綠色奇蹟》史蒂芬.金

《二○一六年五月六日版》

《好讀書櫃》經典版

第一部 兩個死去的女孩──一

  第一章

  這件事發生在一九三二年,當時的州立監獄還在冷山。當然了,還有電椅。

  獄中囚犯常拿電椅開玩笑,對令人恐懼卻又擺脫不掉的東西,大家總喜歡如此地取笑一番。他們管它叫「電夥計」,或者叫「大榨汁機」。大夥談論電費單,談論那年秋天典獄長莫斯不得不自己做感恩節晚餐,因為他妻子瑪琳達病得沒法做飯了。

  不過,對於那些真得要坐到電椅上的人,這些玩笑很快就不合時宜了。我在冷山那會兒,曾負責過七十八次電刑(這數字我從來不會弄錯,我到死都記得清清楚楚)。我覺得,對大部分受刑的人來說,當腳踝被鉗在「電夥計」結實的橡木腿上時,他們就覺得真的完蛋了。接着,他們就意識到(你會看到,他們的眼睛裡湧上一種冰涼的惶恐),自己的大腿玩完了。

  血液還在體內奔流,肌肉也依然強健,大腿卻完了,再也不能行走於鄉間,不能與大夥一起在建穀倉的慶典上和姑娘跳舞了。從腳踝往上,「電夥計」的主顧明白死亡在即。胡言亂語、支離破碎的臨終叨咕結束後,一隻黑色的絲綢袋子罩上他們的腦袋。這袋子說是給他們用的,可我總覺得它實際上是為我們備着的,為的是不讓我們看到他們屈着膝,知道死亡臨近時,眼神里所湧現的畏懼。

  在冷山,並沒有死囚區,只有一個與其他四幢房子隔開的E號樓,只有其他樓房的四分之一大,不是木結構的,是磚砌的,房頂的金屬皮裸露着,在夏日的陽光下,就像一隻神色譫妄的眼球,令人膽戰。房子裡面有六個單人房,每邊三間,中間隔着一個寬闊的走廊,每個房間幾乎都有其他四幢房子裡單人房的兩倍大。它們也是單人使用的,就監獄來說,這樣的住宿條件算是很不錯了(尤其是在三〇年代)。不過,住客寧願拿它來換其他四幢樓里的任何房間。相信我,要真能換就好了。

  謝天謝地,我在那裡當看守的幾年裡,從來沒有一次是六個房間都住滿的。為這樣的小小恩惠,真要感謝上帝。裡面最多時住四個人,有白人也有黑人(在冷山,死囚之間是不實行種族隔離的),那裡就像是個小型的地獄。其中一個是名叫比弗利.麥考爾的女人,她黑得像黑桃A,卻漂亮得要命。她忍受丈夫毆打六年了,可要是他在外偷雞摸狗,那她一天都受不了。有一天夜裡,她得知丈夫又在偷情,就站在樓梯口,那是通往他理髮店樓上公寓的必經之路,等着那個倒楣的萊斯特.麥考爾,他的老友們(也許還有那個他剛開始交往的情婦)都管他叫「剃刀」。

  她一直等他把大衣脫到一半,就用「剃刀」自己的一把剃刀,把他偷情的內臟挖出來丟到鞋子上。離坐「電夥計」還有兩晚的時候,她把我叫到那個單人房,說夢見非洲的靈父來見她,讓她放棄奴隸名字,死時用自由身的名字瑪圖奧米。這就是她的遺願,即死亡執行令上要用比弗利.瑪圖奧米這個姓名。我想她的靈父並沒有給她任何名字,或是任何她可以說得出的名字。於是,我就說,可以,行,好的。當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獄卒的那幾年裡,我明白,除非我迫不得已,絕不能拒絕死刑犯的要求,比弗利.瑪圖奧米這件事也不例外。次日下午三點左右,州長來了,將她減刑為在格拉西山谷女子監獄終身徒刑(我們事後常用「睡牢獄不睡老公」來形容它)。實話說,看到比弗利朝值班桌走去,豐滿的屁股朝左邊而不是右邊轉去時,我很開心。

  大概三十五年(至少是三十五年)以後,我在報紙的訃告欄里看到這個名字,上面的照片裡是一張黑人女性瘦削的臉,滿頭白髮,架着一副萊茵水晶石的眼鏡。正是比弗利。訃告上說,她死前的十年是自由身,還差不多單槍匹馬拯救了萊因弗爾斯小鎮上的一家圖書館。她還在主日學校里教過書,並在這個小小的窮鄉僻壤廣受愛戴。報紙上的標題是圖書館館長死於心臟病,下面的文字更小些,算是一段補充:曾在殺人犯監獄裡服刑二十餘年。只有萊茵水晶石鏡架底下的那雙大大的、熱情的眼睛還是老樣子。這雙眼睛屬於這樣一個女人,即使到了七十歲,在萬不得已的時刻,她也會毫不遲疑地從裝消毒劑的藍色瓶子裡拔出安全剃刀的。殺人犯,哪怕他們老年時成了乏味小鎮的圖書館女館長,你還是能一眼看出。如果你像我一樣花了那麼多時間來留意殺人犯,你一定會了解的。

  我一生中只有一次懷疑過自己這份工作的性質。我想,正因為如此,我才寫下這些東西。

  通往E區中心的寬闊走廊鋪着油氈,顏色就是陳舊的酸橙綠,因此這條在其他監獄裡被稱為「最後一英里」的路,在冷山就被叫成「綠里」。我估計着,那條道由南向北、從一頭到另一頭有六十步路。底層是禁閉室,一頭是個T型的路口。向左走就是活路,如果這指的是在院子裡,在太陽曝曬下操練的話,大部分人都走這條路;很多人這樣生活了好幾年,也沒有落下什麼大病。小偷、縱火犯、強姦犯們就是這麼各行其是地應付着過下去的。

  不過,朝右走就不同了。你首先是進我的辦公室(那裡的地毯也是綠色的,我一直想換掉它,可總是沒空),接着從我的書桌前經過,桌子左邊擺着美國國旗,右邊是州旗。房間另一側是兩扇門,一扇通往一間小小的廁所,那是我和E區的看守(有時甚至是典獄長莫斯)專用的;另一扇門通向一個像儲藏室似的房間,你從那裡就走上了綠里的盡頭。

  門很小,走過去時得低下頭,而約翰.考菲就得用坐姿鑽過去。穿過門,你會走上一個小小的樓梯平台,接着走下三級水泥階梯,然後站上木板地。房間沒有暖氣,很不舒服,屋頂是金屬的,就像樓頂的那塊,而這塊就是那裡的一部分。冬天,那裡冷得能讓你看到自己呼出的氣,而夏天又令人覺得憋悶。沒錯,一九三〇年七八月處決埃爾默.曼弗雷德時,有九個見證人當場昏了過去。

  儲藏間左邊是生命之路。儘是些工具(都鎖在框子裡,綁上了鏈子,好像它們不是鐵鍬、鐵鎬,而是卡賓槍)、衣物、一包包春天要在牢房花園裡種的種子,幾箱衛生紙,儲物架上疊放着監獄制板廠要用的紙板──甚至還有幾包熟石灰,是用來畫棒球和足球場地的。犯人是在被稱作「草場」的地方玩球的,在冷山,大家都喜歡秋天的下午。

  在右邊,又是死亡之路。儲藏間的東南角上,「電夥計」安坐在厚木地板的平台上,粗壯的橡木腿,寬闊的橡木扶手,這對扶手可把幾十個人臨死前最後幾分鐘嚇出的汗都吸收了,還有鐵罩子,它一般都得意洋洋地懸在椅背上,就像巴克.羅傑斯連環畫裡機器人小孩的無檐小帽。有一根繩索通過埝着埝片圈的小洞,從椅子後面煤渣磚牆上穿過。電椅一側是電鍍的錫皮桶,朝里望,就會看見一卷海綿,大小正好埝進鐵罩子裡。處決前,得把它浸在鹽水裡,這樣就能讓直流電更好地通過電線,通過海綿,進入倒楣鬼的腦袋。

  一九三二年是屬於約翰.考菲的。報紙上的報導十分詳細,對此感興趣的人(他得比那個在佐治亞療養院耗盡餘生的老頭更有精力)仍然可以找到這些報導。我記得,那是個炎熱的秋天,真的很熱。雖已十月,卻還像是八月。當時典獄長的妻子瑪琳達就暫住在印地安諾拉〔註:美國密西西比州森弗勞爾縣城市,位於該縣南部。〕醫院裡。那個秋天,我得了此生最嚴重的一次尿路感染,不過還不至於糟到要住院,但已經難受得讓我每次撒尿時都想死了。秋天時,那個半禿的小個子法國佬戴拉克洛抓了只老鼠,那東西是夏天進來的,正在玩線軸。不過,最重要的是,約翰.考菲是那個秋天來E區的,他因姦殺了戴特瑞克雙胞胎姐妹被處以極刑。

  每次都有四、五個看守輪崗,不過他們很多都是臨時工,有迪恩.史丹頓、哈利.特威利格,還有布魯特斯.霍韋(大夥管他叫「布特」〔註:Brutal:英文有「殘酷」之意。〕,不過這只是個玩笑,雖然他塊頭很大,但除非迫不得已,他可連蒼蠅都不會害的),這些人現在都死了,波西.懷特莫也是,他可真的很殘酷……

  更別提愚蠢了。波西在E區沒什麼工作。在E區,醜陋本性不僅沒用,有時候還很危險,不過他和州長有姻親關係,所以就留下來了。

  正是波西.懷特莫領着考菲走進大樓的,他一邊還照例地喊着:「死鬼來了!死鬼這兒走!」

  管它是不是十月,反正那裡還是熱得像地獄入口。通往操練場的門開着,晃眼的光線涌了進來,我見到了這個平生所見過的塊頭最大的男人,除了電視上的某些籃球運動員之外。這裡的「資料室」有電視看,就是讓這些最終像我這樣流着口水的老不死們看的。這人的胳膊和水桶般的胸膛上都捆着鐵鏈,腳上套着腳鐐,兩個腳踝間拖着鏈條,他走過牢房間灰綠色的走廊時,鏈條發出仿佛成串硬幣掉下來的聲音。波西.懷特莫走在他旁邊,瘦削的小個子哈利.特威利格走在另一側,兩人就像孩子走在被捕獲的大熊身旁。在考菲旁邊,布魯特斯.霍韋都像個小孩,而布特身高已經超過六英尺,他肩寬膀闊,曾經參加過大學橄欖球隊比賽,是阻截隊員,被球隊踢出來後回到了山里老家。

  約翰.考菲是個黑人,就像大多數到E區來住上一陣,最後死在「電夥計」懷裡的人,他身高六英尺八,不過,沒有電視裡的籃球運動員那麼苗條。他肩膀寬闊,厚實的胸脯上肌肉條條。他們在倉庫里找到了最大號的工裝褲讓這人穿上,可褲腳翻邊處只到小腿的一半,小腿上遍是皺紋傷疤。襯衫敞開着,只到他胸口下面,袖管只蓋住前臂的一部分。他用一隻巨大的手拿着同樣巨大的帽子;如果把帽子套在那光禿的、紅褐色的、球一樣的腦袋上,就會和街頭手風琴師的猴子戴的帽子差不多,只不過它是藍色的,而不是紅色的。他看上去像是能把綁着他的鐵鏈拉斷,輕鬆地如同對待聖誕禮物上的帶子,但是只要你注視他的臉,就知道他是不會這麼做的。那臉神並不呆滯,雖然波西是這麼認為的,但波西不久就管那人叫「白漆(痴)」,不過他很迷惘。他不停地環顧四周,好像要弄明白自己在哪裡,也許還想知道自己是誰。我最初覺得他看上去像一個黑人力士參孫──只是大利拉〔註:參孫是《聖經》中的大力士,大利拉是迷惑大力士參孫的妖婦。〕用她那隻背信棄義的小手把他的頭髮剃光了,把他的全部力量都弄沒了。

  「死鬼來了!」波西咆哮着,用力拉着這隻銬着手銬的熊,仿佛他真的相信,即使考菲自己不想挪動,他都能拖得動似的。哈利沒說什麼,但是他看上去很尷尬。「死鬼……」

  「夠了,」我說。我正在考菲馬上要進的牢房裡,坐在他的床鋪上。當然,我早知道他要來了,正準備迎接他,負責看管。但直到親眼目睹,我才知道他是這樣的塊頭。波西看了我一眼,意思是,我們都曉得你是個卑鄙小人(當然,除了這大塊頭,他只知道怎麼強姦和謀殺小姑娘),不過他什麼都沒說。

  他們三個站在房間外,門開着,我朝哈利點了點頭,他對我說:「頭兒,你真的想和他在這裡待一會?」我以前從沒聽到過哈利.特威利格這麼緊張的聲音,六、七年前的監獄騷亂中,他一直陪我共同經歷,甚至有人謠傳暴徒們有槍時,他都從沒發抖過,可這回他聽起來很緊張。

  「不會給我找麻煩吧,大塊頭?」我坐在床鋪上問他,儘量不表現出那麼難受(我剛才說過,尿路感染起先並沒有後來那麼糟),不過告訴你,那天可不是海灘假日。

  考菲慢慢地搖着頭,先擺到左邊,又擺到右邊,然後回到原位。他的視線一碰到我,馬上又移開了。

  哈利的一隻手拿着夾有考菲表格的夾板。「給他吧,」我對哈利說,「交到他手上。」

  哈利這麼做了,那大塊頭夢遊似的接了過去。

  「好了,把它給我,大塊頭,」我說道。考菲交了過來,鐵鏈子錚錚作響。他得低下頭才能進房間。

  我上下打量他,主要是親眼確定他的身高,弄明白這不是視線的幻覺。是真的,他有六英尺八英寸高,體重二百八十磅,不過我覺得這只是估計,他得有三百二十,也許是三百五十磅。在登記疤痕和能辨認的身體標記一欄里,鈎出的那個詞是「許多」,登記表上的單詞印得十分工整,用的是瑪格努森體。

  我抬頭看,考菲已經朝一邊移了一點,我能看到哈利站在走廊那頭戴拉克洛的牢房前。考菲來時,戴拉克洛是E區僅有的另一個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