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伯利安 - 第1章

丹·西蒙斯


海伯利安

丹·西蒙斯

天大之誤(23世紀,一個人造小型黑洞進入地球核心,在以後的歲月中,逐漸吞噬了地球本身,人類被迫離開地球往宇宙深處邁進,即所謂聖遷時期)四百年後的28世紀,1600億人類散布在兩百多顆星球上,通過可瞬間傳遞的傳送門連接起來,組成了霸主的環網,享受着空前的繁榮與和平,並將種種技術交由「技術內核」——數百年前即脫離人類獨立自主的AI(即所謂的人工智能)集合體——來管理。

數百年來,霸主和「技術內核」各取所需,相安無事,但在「技術內核」內部,卻逐漸分裂為三派:穩定派,最古老的人工智能,對人類最友好的一派,穩定派主張人類和人工智能之間必須保持平衡狀態;反覆派,三個世紀前主導退出的勢力,認為人類不再有用,主張消滅人類,最為極端的一派;終極派,也是中立派,對人類存在或者是毀滅都不感興趣,僅僅只沉迷於「終極人工智能」計劃,這個計劃的其中一項功能,就是能夠預測宇宙、人類和人工智能的未來。

儘管「終極人工智能」還遠遠沒有達到投入使用的階段,但「技術內核」也早已對未來幾個世紀的物理、人類和人工智能的詳情預測到了98.9995%的程度,但卻發現只有一個無法預測的變數——邊境行星「海伯利安」。它看上去於理不通,似乎豁免了一切法則——物理、歷史、人類心理,以及「技術內核」的預測。海伯利安上充滿各種謎團,包括不知何人所建的「光陰冢」(又稱「時間之墳」)、傳說中的機械殺戮者「伯勞」和崇拜伯勞的「伯勞教會」。基於種種原因,人類想將海伯利安納入霸主環網,但「技術內核」卻因為某個原因長期拒絕霸主的這個要求。

光陰冢外圍擁有能困住伯勞的逆熵場,所以伯勞無法踏出逆熵場以外的區域,但此力場卻觀測到有膨脹擴張的跡象。同時,霸主環網的主要敵人——數個世紀前就開始流亡星際的人類流亡者集團(他們是星際範圍內唯一反抗霸主統治的人類群體),霸主稱其為「驅逐者」的勢力開始向海伯利安大舉入侵。為了搶先解開(或者說阻止驅逐者得到)光陰冢以及伯勞的秘密,霸主與「伯勞教會」派出可能是最後一批的朝聖者前往海伯利安。

七名來自不同星球、擁有不同職業、不同背景、為了不同目的的朝聖者,在前往光陰冢的朝聖之旅中,講述了他們各自的故事,分享彼此和海伯利安、光陰冢和伯勞的關係。這幾篇故事即成為此書的主要內容。七名朝聖者包括領事、天主教神父雷納·霍伊特、上校費德曼·卡薩德、詩人馬丁·賽利納斯、學者索爾·溫特伯、聖徒海特·馬斯蒂恩(書中唯一沒有講述自己故事的就是他,他在小說後半段神秘失蹤了,因此實際上小說中只講了六個人的故事,而不是七個)和女偵探布勞恩·拉米亞。

其中神父雷納·霍伊特講述了一個關於「十字形」的故事,此「十字形」可以使人死而復生,但復生的人卻會喪失智力,形同行屍走肉。神父的故事後來直接引出了《安迪密恩》和《安迪密恩的覺醒》中的故事。上校費德曼·卡薩德講述了他的一個神秘情人莫妮塔的故事,這個莫妮塔甚至擁有某些伯勞才擁有的特殊技能。詩人馬丁·賽利納斯是一個擁有幾百歲壽命的人,他曾經是一個暢銷詩作家,是人類詩篇作品銷量記錄的保持者。但令人想不到的是,提供他詩篇靈感的繆斯之神居然就是伯勞!學者溫特伯的女兒瑞秋曾經去伯勞的光陰冢中考古,無意間碰到伯勞後,患上了一種極其罕見的症狀(不是病狀)——她開始逆生長。每過一天,她的年齡就倒退一天,直到朝聖開始時,瑞秋已經由一個青年姑娘逆變成了一個小嬰兒。偵探拉米亞的故事,在六個故事中顯得尤為重要,她的故事直接點出了人類與「技術內核」之間的深層矛盾。她和她的賽伯人情人喬尼之間的感情糾葛也令人扼腕嘆息。「技術內核」創造了喬尼,最後卻又毀了他。為什麼?「技術內核」中的穩定派告訴拉米亞,去尋找伯勞,才能找到答案。而領事,作為最後一個講故事的人,卻自我揭發出一個驚天秘密:他是霸主的背叛者,困住伯勞的逆熵場之所以有膨脹擴張的跡象,乃是他一手造成。驅逐者將他當作己方的間諜,但實際上他對驅逐者也只是利用,因為無論是霸主還是驅逐者,都曾深深傷害過他的家人和朋友,導致他對雙方都懷有憎恨,因此他意圖挑起霸主和驅逐者之間的戰爭,其目的就是讓雙方自相殘殺……

獻給特德

末日前夜,整個銀河硝煙瀰漫,七名朝聖者,踏上朝聖征途,他們要前往光陰冢,尋找自己生命中未解謎團的答案。他們的發現,也許會是人類得以解救的關鍵。

神父:儘管天主教會隨着歷史和變革,業已日薄西山,但年輕時的雷納·霍伊特神父依然信仰堅定。然而現在,當他看到曾敬仰的人在海伯利安上所受的苦難之後,心中的信仰搖搖欲墜。

士兵:費德曼·卡薩德上校曾是整個霸主軍隊中最聰明、最能幹、最強硬的年輕軍官,直到命運將他帶到海伯利安。

詩人:提到伯勞之時,馬丁·塞利納斯眼睛中閃現出某些東西。一種饑渴,或是某種比饑渴更甚的東西……

學者:索爾·溫特伯一直過着平靜的生活,直到女兒去海伯利安進行考古探險……在那裡,伯勞觸碰了她,接着,她開始逆時而行。

船長:安靜,隨和,帶着令人捉摸不透的自信,海特·馬斯蒂恩深藏不露。

偵探:布勞恩·拉米亞去海伯利安,為的是查出真兇。誰殺了受她保護的客戶?

領事:他看上去平靜緘默……一名完美的官員。或者,在他內心深處,是否深藏着什麼不願示人的痛楚?是否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目的?



霸主領事坐在他那艘烏黑的太空飛船的瞭望台上,彈奏着拉赫馬尼諾夫的《升C小調前奏曲》,他用的施坦威鋼琴是一件古董,卻保存完好。艙下沼澤中,一隻只綠色的巨型蜥蜴狀生物蠕動着,嗥叫着。北方正醞釀着一場雷暴,青黑色的烏雲下,是一大片龐大裸子植物構成的森林,顯得黑沉沉的。層積雲就像九千米高塔,插入狂暴的天空。地平線上繚繞着一條條閃電。靠近飛船的地方,一些時隱時現的爬蟲的身影會磕磕碰碰地誤撞入阻斷場,尖叫一聲,墜入靛青的迷霧。領事聚精會神地彈着序曲中最難的一段,毫不顧及風暴和夜幕的臨近。

超光通信儀嘟嘟響了起來。

領事停了下來,手指懸停在琴鍵上,聆聽着。雷聲穿過稠密的空氣轟鳴而來;從裸子森林的方向傳來一群食屍動物的悲鳴;下面黑漆漆的什麼地方,一頭小腦袋的野獸挑釁似的號叫了一番,接着便無聲無息了。突如其來的寂靜,使得阻斷場發出的低沉波動聲歷歷在耳。超光儀再一次鳴叫起來。

「該死。」領事走進去接聽。

計算機得花幾秒鐘轉換並解密那串衰減的超光速粒子脈衝信號,趁着這片刻工夫,領事給自己倒了杯蘇格蘭威士忌。他一屁股坐在顯像井的軟墊上,觸顯已經閃起了綠光。「播放。」他說。

「你被選中,返回海伯利安。」傳來一個女人沙啞的聲音。全息像尚未成形,眼前仍舊空無一物,僅有一段傳送代碼,告訴他超光信息發自鯨逖中心,即霸主行政中心所在的星球。不用看傳送坐標,領事也知道這個。這上了年紀但聽上去仍舊美妙的聲音是梅伊娜·悅石的,他不可能認錯。「你被選中,作為伯勞朝聖者之一,返回海伯利安。」那聲音繼續道。

見你的鬼去,領事想着,站起身,打算離開顯像井。

「你和另外六人已被伯勞教會選中,同時也得到了『全局』的確認。」梅伊娜·悅石說,「為了霸主的利益,請你接受。」

領事一動不動站在顯像井中,背對着忽隱忽現的傳送代碼。他沒有轉身,舉起酒杯,將最後一點蘇格蘭威士忌一飲而盡。

「局勢非常混亂。」梅伊娜·悅石說。她的聲音顯得疲憊。「三個標準星期前,領事館和海伯利安地方自治理事會發來超光信息,說光陰冢顯示出打開的跡象,墳冢周圍的逆熵場正在迅速擴展,伯勞已經侵擾到南方,遠至籠頭山脈。」

領事轉過身,跌坐進軟墊中。全息像已經顯示出梅伊娜·悅石那張蒼老的臉龐,她的眼睛看上去很疲倦,就和她的聲音一樣。

「軍部的一支太空特遣部隊已從帕瓦蒂出發,他們必須趕在光陰冢打開前,疏散海伯利安上的霸主公民。他們的時間債將不少於海伯利安當地的三年時間。」梅伊娜·悅石頓了頓。領事覺得自己從未見過議院首席執行官的表情如此嚴酷。「我們不知道疏散艦隊能否及時抵達,」她說,「但情況甚至比這還要複雜。我們探測到一群驅逐者遷移隊,至少有四千……分隊,正向海伯利安星系逼近。我們的疏散特遣艦隊將只比驅逐者早到一小會兒。」

領事明白悅石為什麼會猶豫了。一群驅逐者遷移隊,裝備五花八門,小到單人駕駛的疾行偵察機,大到城市型驅逐艦和彗星堡壘,能夠容納成千上萬這種星際間流浪的野蠻人。

「軍部參謀長聯席成員相信,驅逐者開始大舉進攻了。」梅伊娜·悅石說。飛船的計算機已經將全息像完全顯示了出來,這女人悲傷的棕色眼眸似乎正直直盯着領事。「他們是單單為了光陰冢想控制海伯利安,還是想全面進攻世界網,有待觀察。與此同時,軍部的一支太空作戰艦隊已從卡姆星系調頭,配備有一支遠距傳輸器建築隊,將一起加入疏散特遣部隊。不過,這一艦隊可能視情況被召回。」

領事點點頭,心不在焉地將蘇格蘭威士忌舉至嘴邊。酒杯已經空了,他皺了皺眉,將它扔到全息顯像井的厚地毯上。即便沒有受過軍事訓練,他也能明白悅石和參謀長聯席成員所面臨的這個艱難的戰略決策。除非用令人咋舌的開支,在海伯利安星系匆忙建好一個軍用遠距傳輸器,不然沒有任何辦法可以抵擋驅逐者的入侵。不管光陰冢埋有什麼秘密,都將拱手讓給霸主的這些敵人。假如艦隊真能及時建好遠距傳輸器,並且霸主將全部軍部資源用來保衛海伯利安這一孤獨、遙遠的殖民星球,那麼,世界網將陷於巨大風險中,驅逐者有可能會攻擊外圍的任何地方,或者,往最糟的地方想,這些野蠻人會占領遠距傳輸器,一舉侵入環網。領事試圖想象這樣一個畫面:全副武裝的驅逐者部隊踏進遠距傳輸器的傳送門,進入上百個星球上毫無防備的家園。領事徑直穿過了梅伊娜·悅石的全息像,撿起杯子,又倒了杯蘇格蘭威士忌。

「你被選中,加入伯勞的朝聖者隊伍。」年邁的首席執行官的全息像說道,媒體喜歡將她比作林肯或丘吉爾,又或是阿爾瓦雷茲-騰普,以及大流亡前歷史上盛名一時的其他傳奇人物。「聖徒派出了他們的巨樹之艦『伊戈德拉希爾!」悅石說,「疏散特遣隊的指揮官會遵照命令讓它通行。經過三個星期的時間債,你將與『伊戈德拉希爾』會合,接着,它將從帕瓦蒂星系進行量子躍遷。另外六個伯勞教會選中的朝聖者也會登上巨樹之艦。據我們的情報人員說,七個朝聖者中至少有一個是驅逐者安插的間諜。此時此刻……我們沒有任何辦法……得知此人是誰。」

領事不禁一笑。悅石面臨的風險重重,這老婦人必須考慮一種可能:他就是間諜,她正在將至關緊要的信息透露給這個驅逐者的間諜。或者,她透露過任何至關緊要的信息嗎?一旦飛船使用霍金驅動器,那麼,飛船的動向都是可以探查到的,假如領事就是這個間諜,首席執行官所透露的信息,正好嚇壞他。領事的笑容消失了,他喝了一口威士忌。

「被選中的七個朝聖者中,有索爾·溫特伯和費德曼·卡薩德。」悅石說道。

領事眉頭緊蹙。他凝視着那串雲狀的數字,它們圍繞在這個老婦人的影像周圍,仿佛就是一片塵埃。離超光信息結束還剩十五秒時間。

「我們需要你的幫助,」梅伊娜·悅石說,「我們一定要解開光陰冢和伯勞的秘密。這次朝聖也許是我們最後的機會。如果驅逐者占領海伯利安,那我們必須消滅他們的間諜。無論付出什麼代價,都要封住光陰冢。霸主的命運在此一舉。」

信息結束了,現在只剩一串會合地點的坐標在那兒悸動。「回復嗎?」飛船的電腦問。雖然耗能極大,太空船仍然能夠將簡短的編碼信息通過超光速脈衝發送出去,這一技術將銀河系的人類連在了一起。

「不。」領事說,他走了出去,倚靠在瞭望台的欄杆上。夜幕降臨了,雲層低垂。看不見一顆星星。要不是閃電不時划過北方的長空,沼澤地上冒起的悠悠磷光,這夜,將是徹底的黑暗。在那一刻,領事突然意識到,他是這個未被命名的星球上唯一一個有感情的生物。他靜聽着沼澤上湧起的上古風聲,想起清晨,想起曙光乍現時乘桅輕電磁車出發,想起在陽光下度過的一天,想起在南方的蕨類森林中打獵,然後晚上回到飛船,就着冰爽的啤酒,吃一頓上好的牛排。領事想起狩獵的銘心快感,以及獨處時同樣刻骨的慰藉:孤獨。那是他在海伯利安忍受無數痛楚和夢魘之後,得到的孤獨。

海伯利安。

領事走了進去,收起瞭望台,關上艙門。就在此時,第一陣雨開始傾盆而下。他沿着螺旋型的樓梯,來到飛船頂部的睡眠艙。這個圓形房間一片漆黑,不過偶爾會有無聲的閃電閃過,勾勒出泄在天窗上的條條雨跡。領事脫下衣服,仰面躺在堅硬的床墊上。他打開音響系統和外部音頻獲取設備,讓暴風雨的狂怒咆哮,混進瓦格納雷霆萬鈞的《女武神之騎》。颶風捶打着飛船。當天窗瞬間變亮時,炸雷也響徹整個房間,閃電的殘留影像,仿佛還映在領事的虹膜上。

瓦格納只能在雷雨天聽聽,他想。他合上雙眼,但是透過閉合的眼瞼,閃電依舊曆歷在目。他記得光陰冢附近小山顛覆的廢墟中,冰晶排山倒海而過,閃閃發光;還有伯勞那棵不可思議的樹,滿是金屬荊棘,泛着更加瘮人的鋼鐵寒光。他記得夜晚的尖叫聲,以及伯勞那閃耀着上百個切割面的、如紅寶石般血紅的目光。

海伯利安。

領事靜靜地操控電腦關閉了所有的播放器。他舉起手腕,遮住雙眼。耳邊兀然沉寂,他躺在那兒,心想,回到海伯利安,真是徹底瘋了!在那個充滿謎團的遙遠星球,他擔任了十一年的領事,那時,神秘的伯勞教會允許外世界的朝聖者們乘遊船出發,開赴群山北麓光陰冢周圍那久經風雨的不毛之地。沒有一個人從那兒回來過。這還是在正常的局勢下。那段時期伯勞正被時間潮汐和無人能理解的力量所囚困,逆熵場也被限制在光陰冢周邊幾十米的區域內。此外,當時也沒有驅逐者入侵的威脅。

領事想着伯勞,想象它自由漫步海伯利安上的任何地方。他想象着,數百萬的當地居民和成千上萬霸主公民面對這個怪物時束手無策。它違抗一切物理法則,僅僅通過屠殺來交流。雖然小屋很暖和,領事還是不住顫抖着。

海伯利安。

黑夜和風暴過去了。正要破曉,但比曙光更快到來的,是另一場風暴的前兆。兩百米高的裸子植物被吹彎了腰,涌過來的氣流吹得它們噼啪作響。在第一縷曙光出現之前,領事那艘烏黑的太空船拖着藍色等離子尾跡升入高空,穿過厚厚的雲層,攀向太空,前往會合地。

鯨逖中心:作者虛構出來的一顆行星,環繞鯨魚座T星運行。

伊戈德拉希爾(Yggdrasill):北歐神話中的一棵巨樹。

理查德·瓦格納(Richard

Wagner,1813-1883):德國歌劇家、作曲家。《女武神之騎》是其巨作《尼伯龍根的指環》的第三部《女武神》第三幕的序曲。女武神是指瓦爾基里,北歐神話中奧丁神的女僕,她引導陣亡者的靈魂到瓦爾哈拉殿堂。

01

領事醒來時,頭痛異常,喉嚨乾澀,他感覺做了上千個夢,卻全都記不得了。這種感覺,只有在冰凍沉眠後才會有。他眨了眨眼,從矮床上坐起身,搖搖晃晃地扯掉緊貼在皮膚上的最後幾條傳感帶。這是個卵形房間,沒有窗戶,有兩個矮小的克隆人船員站在一邊,還有一個高大的聖徒,戴着兜帽。一個克隆人走了過來,遞給他一杯橙汁,這是解凍期之後的傳統飲料。他接過來,如饑似渴地喝了起來。

「巨樹離海伯利安還有兩光分,五小時的旅程。」聖徒說。領事意識到,向他致辭的正是海特·馬斯蒂恩,聖徒巨樹之艦的船長,巨樹的忠誠之音。領事模糊想到,被船長叫醒,這可是萬分榮幸的。但是他還沒有從神遊狀態中恢復過來,迷迷糊糊,無力表示感激之情。

「其他人醒了幾個小時了。」海特·馬斯蒂恩說道,擺擺手,示意克隆人離開,「他們已經集合在一等就餐平台了。」

「咳咳。」領事喝了口飲料,清清嗓子,再次試圖表示感激,終於說出了口,「多謝,海特·馬斯蒂恩。」他朝卵形房間四顧,黑草地毯,透明牆壁,彎曲連綿的堰木椽。領事意識到,他肯定是在某個小型環境艙內。他閉上雙眼,試圖回憶起聖徒飛船量子化前,他與之會合的情景。

領事記起了接近會合地點時,第一眼瞅見這千米長的巨樹之艦,它的細枝末節隱約遮掩在眾多的機械和爾格驅動的密蔽場中,後者就像球形薄霧一般環繞着整艘巨樹之艦。但是那多葉樹幹清楚地閃耀着萬千光芒,這些光柔和地穿過樹葉和細薄牆壁的環境艙,也一路照亮了不計其數的平台、船橋、指揮艙、樓梯以及艦首。在巨樹之艦的根基處,工程球體和貨物球體堆積成群,就像特大號的樹瘤,同時,藍中帶紫的噴射流拖在尾部,就像一萬米長的根須。

「其他人正等着呢。」海特·馬斯蒂恩輕聲說,他點頭示意領事朝矮墊看,那兒,領事的行李整裝待開。聖徒若有所思地凝視着堰木支撐椽,於是,領事開始更衣,他穿上半正式的晚禮服,寬鬆的黑褲子,擦得光亮的艦用靴,一件腰部和肘部膨起的白色絲綢上衣,淺黃腰帶,黑色馬甲,肩章上飾有代表霸主的緋紅斜條,還有一頂軟軟的金黃三角帽。一塊彎曲牆壁變成一面鏡子,領事盯着鏡中的影像:一個上了年紀的中年人,穿着半正式的晚裝,皮膚曬得黝黑,但悲傷的雙眼下方卻是奇怪的一片慘白。領事皺緊眉頭,點點頭,轉回身。

海特·馬斯蒂恩做了個手勢,領事便跟着這個罩在袍子裡的高大身影,穿過小艙內的一個膨大區域,來到了一條走道。這條走道彎曲向上,繞過巨樹之艦軀幹的巨大樹皮牆,最後消失不見。領事停下腳步,挪到走道邊緣,然後迅速後退一步。往下至少有六百米的距離——巨樹的根基中囚禁着奇點,產生的六分之一標準重力讓人有「往下」的感覺,而且走道周圍沒有欄杆。

他們繼續安靜地向上走。在主樹幹走廊處轉了個彎,走了三十米,稍後又盤旋了半圈,越過一條脆弱的吊橋,來到一根五米粗的樹枝前。他們沿着這條樹枝向外走,來到一處枝葉繁茂的地方,海伯利安的太陽光把這兒照得亮亮的。

「我的船出倉了嗎?」領事問道。

「已經加滿燃料,在十一區待命。」海特·馬斯蒂恩說。他們走進樹幹的陰影中,透過樹葉之間的黑暗縫隙,星辰隱約可見。「其他朝聖者同意,如果軍部當局允許,那他們就搭乘你的飛船降落。」聖徒加上一句。

領事揉揉眼睛,他真希望有更多的時間從冰凍沉眠之後那揮之不去的恍惚狀態中恢復。「你們與特遣隊聯繫上了?」

「哦,是的。我們量子躍遷穿越隧孔時,被他們盤問了一下。現在,一艘霸主的戰艦……正在……護送我們。」海特·馬斯蒂恩朝他們頭頂的天空指了指。

領事眯着眼睛向上看,但就在那一刻,幾簇樹枝的尖端已經從巨樹之艦的陰影中轉出,大片大片的樹葉被落日的餘暉點亮。即使在那些仍有陰影的地方,發光鳥就像日本提燈一樣棲息在走道、搖擺藤蔓、吊橋上,到處亮堂堂的。來自舊地的螢火蟲和來自茂伊約的輻射蛛紗一閃一閃地遊蕩進樹葉的迷宮,它們和天空中的星群混雜在一起,甚至星際間久經風雨的旅行家也會將它們誤認為星座圖的一部分。

海特·馬斯蒂恩走進了一個由晶須纜索牽引的籃子,纜索消失在三百米的高空。領事緊隨其後,他們開始靜靜上升。他注意到,除了一些聖徒和他們矮小的克隆人副本之外,走廊上、船艙里、平台上,顯然都空無一人。領事回想起,在會合之後和冰凍沉眠之前那段匆忙的時間裡,他也沒有看見其他乘客,不過當時他認為這是由於巨樹之艦要量子化了,乘客們都安全地待在冰凍床中呢。然而,現在,巨樹之艦正以遠低於相對論速度的速度移動着,它的樹枝上應該擠滿了呆笨的乘客才對啊。他向聖徒說起眼前的不對勁之處。

「你們六位,就是我們僅有的乘客。」海特·馬斯蒂恩說。籃子停在樹葉的迷宮之中,巨樹之艦的船長在前開路,他們走到一個因為長期使用而顯得破舊的木扶梯邊。

領事驚訝地眨了下眼睛。通常,一艘聖徒的巨樹之艦要搭載兩千到五千名乘客;這無疑是人們最喜歡的星際旅行方式。巨樹之艦在幾光年遠的星系間穿梭,走的是景色優美的捷徑,很少導致超過四個月或五個月的時間債,因此,可以讓船上大量乘客儘量少花時間待在神遊狀態下。對巨樹之艦來說,往返海伯利安需要六年的環網時間,沒有付賬的乘客,意味着聖徒將蒙受巨大的經濟損失。

領事慢了一拍才意識到,在即將到來的疏散中,巨樹之艦將是非常理想的交通工具,損失最終會由霸主補償。儘管如此,領事明白,把「伊戈德拉希爾」這樣一艘漂亮卻脆弱的飛船——這種飛船全銀河系僅五艘而已——帶入戰區,對聖徒兄弟會來說是一次可怕的冒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