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迪密恩 - 第1章

丹·西蒙斯


安迪密恩

丹·西蒙斯

我們不應忘記,人類心靈,

不管我們的哲學認為

它是如何獨立創造而來,

在其誕生和成長的過程中,

它和孕育它的這個宇宙,

是緊密而不可分的。

——忒亞·德·夏丹

賜予我們神,哦,將祂們賜予我們!

賜予我們神。

我們厭倦了凡人

和機械之力。

——戴·赫·勞倫斯

戴維·赫伯特·勞倫斯:英國小說家、詩人。著有《查泰萊夫人的情人》《兒子與情人》等小說。此詩摘自詩集《三色堇》中的《給予我們神》。

01

你不應讀此。

如果你讀這本書,只是想知道和彌賽亞(我們的彌賽亞)做愛是什麼感覺,那你就不該繼續讀下去,因為你只是個窺淫狂而已。

如果你讀這本書,只因你是詩人那部《詩篇》的忠實愛好者,對海伯利安朝聖者的餘生之事十分着迷且好奇,那你將會大失所望。我不知道他們大多數人發生了什麼事。他們生活並死去,那是在我出生前三個世紀的事情了。

如果你讀這本書,只是想更加深入地了解「宣教的那個人」所傳授的信息,那你也將大失所望。我承認,我喜歡她,但更多是把她看作一個女子,而非導師,或者彌賽亞。

最後,如果你讀這本書,只是想獲悉她的命運,甚至是我本人的命運,那你也選錯東西了。雖然我倆的命運似乎比任何人的都要確鑿無疑,但是,在她的命運了盡的那刻,我並沒有陪伴在她的身旁,而現在,就在我寫下這些文字之時,我自己的命運也在等待着它最後一幕的落下。

如果你依然想讀下去,我會感到十分驚奇。但我已經不是頭一遭遇見吃驚的事了。最近的幾年不可能之事一件接一件發生,一件比一件不可思議,一件比一件無可避免。我之所以寫下這些,就是要分享這些記憶。也許我真正的動機並非是要分享——我幾乎肯定,我寫的這些東西不會被人發現——而是要一五一十地記載下事件的經過以及原委,理清整件事的來龍去脈。

「在我明白自己說的話之前,我如何知道我是怎麼想的?」某個大流亡前的作家曾這樣寫過。完全正確。我必須明白事情的準確經過,才能知道該如何去看待它們。我必須親眼見到整個事件躍然紙上,所有的感情從筆端流淌而下,這樣,我才能相信這一切真的發生在我身上,並將我感動。

如果你讀這本書的理由和我寫這本書的理由一樣——為了將過去幾年的混沌整理出一點模式,將這基本上雜亂無章的事件強制性地理出一點頭緒(在過去幾十年中,這些事統治了我們的生命)——那麼,你到底是讀對東西了。

從何講起呢?也許,該從死刑說起。但說誰的死刑呢——我的還是她的?如果是我的,又是哪一次?我面前擺着好幾個選擇。也許,最後一次比較合適。以結局為開篇。

寫下這些東西的此時,我正被關在一個薛定諤貓箱中,它正沿着高空軌道環繞着孤星世界阿馬加斯特。貓箱其實不是什麼箱子,它僅僅是個殼體光滑的橢圓體,長僅六米,寬僅三米。這寸方之地,便是我度過餘生的地方。我這寸方之地的內部陳設像是間極其簡樸的單人房,裡面有個黑匣式空氣廢物循環器、一張床、食物合成器。最後就是馬桶、水槽、淋浴間,但後面這些東西被安置在一張纖維塑料的隔膜後,我不清楚它們被放入隔間的理由。永遠也不會有人來這拜訪我。隱私就像是一個空洞的笑話。

我有塊寫字板,還有一支觸筆。我每寫完一頁,就會把它轉印成皮紙的硬拷貝,那些皮紙是循環器造出來的。在我這寸方之地中,每一天的可見變化,便僅僅是糯米紙般薄的書頁在一點點地堆高。

我看不見毒氣瓶的存在。那東西被安在貓箱的靜動外殼中,並連接到空氣過濾單元,只要誰企圖動動瓶子,或是打算在殼體上鑿個洞,就會觸發氰化物。輻射探測器,其定時器,以及同位素元件都安裝在殼體的靜態能量場中。我不知道隨機的定時器什麼時候會激活探測器,也不知道同樣的隨機計時單元什麼時候會打開屏蔽微量同位素的鉛質防輻射屏障。我永遠也不會知道同位素會在什麼時刻放射出粒子。

但是,只要那同位素一放射出粒子,我就能知道探測器什麼時候會被激活。我首先會聞到苦杏仁的味道,一兩秒鐘後,毒氣將殺死我。

我希望,那僅僅是一兩秒鐘就能完成的事。

理論上,根據那個古老的量子物理謎題,我現在正處於一種半死不活的疊加態中。在薛定諤本來以貓為主角的想象實驗中,現在我成了那隻貓,被置於概率波疊加的懸擱狀態。貓箱的外殼恰恰就是一種位置融合能量,一有小侵小擾,就會發生爆炸,所以永遠也不會有人打開箱子看看我是死是活。理論上說,並沒有人直接負責執行我的死刑,因為每一微秒,量子理論的永恆定律都在擲骰子,要麼赦免我,要麼將我處以極刑。沒有任何觀測者。

但我本人就是觀測者。我本人正帶着某種超然物外的興趣,等待着那個粒子概率波的塌陷。一旦氰化物氣體開始嘶嘶鳴叫,但只要它還沒進入我的兩肺、心臟和大腦,我本人就知道宇宙選擇了哪一條路,來恢復其自身的正常。

至少,只要我還關心,我就會知道。從各方面考慮來看,我們大多數人最關心的便是宇宙的這一決心。

與此同時,我吃,睡,拉,撒,呼吸,每天開展被人遺忘的不變儀式。但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到現在我還活着——如果可以說這是「活着」的話——而且活着僅僅是為了回憶,為了寫下我所銘記的事。

如果你正在讀這本書,那你幾乎肯定是讀錯東西了。但是就像我們生命中的許多事一樣,行為背後的理由並非那麼重要,只有行動本身才會長存。到最後,唯有這永恆的事實——我已經寫下了這一切,而你現在正在閱讀——才是最為重要的。

從何處講起呢?從她的故事?她是你想了解的人,也是我最想銘記的人,為了她,我寧願忘卻我一生中其餘的任何事、任何人。但也許,我該從那件事說起,正是那次事件,將我帶到了她身邊,然後又來到了這,歷經了銀河和遠方的千山萬水。

我想,我該從頭說起——那是我的第一次死刑。

彌賽亞(Messiah):即救世主。基督教認為耶穌就是彌賽亞。在猶太教中,彌賽亞是猶太人所盼望的復國救主及猶太國王。

這句話是英國小說家愛德華·摩根·福斯特所言。

02

我名叫勞爾·安迪密恩。這名字念上去跟「保爾」差不多。我出生在海伯利安,出生時間是本地曆法的墜船紀六九三年;或者依大流亡前曆法,是公元三〇九九年;又或者是——根據我們大多數人的時間計算方式——聖神紀元,隕落後二四七年。

在我陪伴「宣教的那個人」旅行時,人們稱我為守牧者,說得很對。幾乎正確。我的家人一直作為遊牧人謀生,他們在天鷹大陸最偏遠地區的荒野和草地中牧羊,我就是在那裡長大的,有時候,我也會照看羊羔,把它們當作小寶寶。回憶起那些平靜的夜晚,我躺在海伯利安滿天星辰下的時光,那是多麼愉快啊。十六歲時(按海伯利安曆法計算),我離開家門,參了軍,在聖神控制的地方軍的旗下當兵。在我腦海里,那三年時光的大半僅僅是無聊至極的老套程序,其間有四個月的例外,相當不愉快——在大熊叛變期間,我被派到尖爪冰架去和土著作戰。從軍隊退役後,我在九尾一家粗陋的娛樂場擔任保鏢,兼任二十一點莊家,之後在湛江的上遊河段做了兩個雨季的駁船主,後來,我又在風景藝術家阿弗洛·休謨的某幢鳥嘴莊園當園丁。但是,對「宣教的那個人」的歷史長捲來說,如果要展示她最親近弟子的先前職業,那麼,「守牧者」這個名號聽上去相當不錯。「守牧者」,這名字還帶着一個漂亮的《聖經》光環。

我並不反對別人冠我以「守牧者」這個頭銜。但是在這個故事中,我這個守牧者麾下的羊群,其實只有一頭羔羊,但她至關重要。而且,我失去她的時間,要多過於守護她的時間。

那天,我的生命永遠改變、故事真正開場的時候,我二十七歲,作為一個海伯利安人,個子還算高,除了手上厚厚的老繭,以及腦子裡稀奇古怪的想法,就再沒一點能令人注意的地方。當時,我正在托柴海灣上游的沼澤地中擔任獵人嚮導的工作,那地方位於浪漫港北部一百公里。當時當刻,我對性愛還一知半解,對武器卻了如指掌,我的第一手經驗告訴我,力量的貪慾可以影響到男女間的風流韻事,我懂得如何用我的拳頭和平庸的智慧來生存,也對很多很多事感到好奇,同時,唯有在明了我的餘生幾乎不會有什麼偉大的奇蹟發生之時,我才感到安心。

我真蠢。

二十八歲的那年秋天,可以用一個個「沒有」來描述。我從沒有離開過海伯利安,也從來沒有想過我可能會旅行到外世界。我去過天主教堂,這是當然;一個世紀前,在安迪密恩被洗劫一空後,我的家人逃到了偏遠地區,即便在那兒,聖神也伸展出它那教化的影響羽翼——但是我既沒有接受基本信仰,也沒接受十字形。雖然我混在女人堆里,但是我從沒戀愛過。除了外婆的教導外,我的知識全是自學的,都是從書中汲取的。我貪得無厭地閱讀書籍。在二十七歲時,我覺得自己已經無所不知了。

其實我一無所知。

因此,在我二十八歲那年的初秋,當我自負滿滿、既無知又遲鈍地以為,這世界不會有什麼大事發生時,我卻犯了一件事,這件事將給我帶來一次死刑,並讓我重獲新生。

托柴海灣上游的沼澤地危險重重,這一事實自隕落前就毫無改變。但無數腰纏萬貫的獵人——很多都來自外世界——每年都到那兒去獵鴨子。那裡的原綠頭鴨來自七個多世紀前的種艦,它們在飛船中重生並逃了出來,但很快大多數都死了,一方面無法適應海伯利安的氣候,另一方面是被土著掠食者捕獵殆盡。雖然如此,還是有不少鴨子在天鷹中北部的沼澤地中倖存了下來,使得獵人們趨之若鶩。而我,便成了他們的嚮導。

在沼澤地和湛江支流之間,有一片大拇指般狹長的頁岩和爛泥地,上面坐落着一座被遺棄的纖維塑料莊園,我們總共有四個人在莊園外工作。另外三個嚮導致志於釣魚和大型狩獵,但在鴨季到來時,我就成了這座莊園和絕大部分沼澤地的主宰。這裡是一片亞熱帶濕地,大部分區域長滿了濃密的茶馬植物、堰木林;澇灘岩地中長有巨型普羅米修斯樹群,數量倒還不算多。在初秋那冰冷乾燥的寒流吹襲下,野鴨每年會從南部島嶼遷徙至羽翼高原極偏遠的湖泊區,中途,它們會在此地稍作逗留。

破曉前的一個半小時,我叫醒了四名「獵人」。我已經為他們準備好早餐,有火腿、烤麵包、咖啡,但是四個大腹便便的生意人在狼吞虎咽的時候,卻還滿腹牢騷,髒話連篇。我只好提醒他們,把武器檢查一下,擦洗擦洗:其中三人帶着便攜式霰彈槍,第四個竟帶了把古式能量步槍,真是蠢到家了。就在他們嘟嘟囔囔吃東西的時候,我出了小屋,來到屋後,和依姿坐在一起。依姿是條拉布拉多巡獵犬,打從幼崽時起就和我在一起了。依姿知道我們要去打獵,我只得摸摸她的腦袋和脖子,讓她少安毋躁。

之後我們走出簇葉叢生的莊園,坐一條平底小舟離去。此時,旭日的第一抹光線已經透了出來。輻射蛛紗在枝丫的黑色隙縫間、在樹梢上飛掠。四名獵人——羅爾曼、赫瑞格、魯修民、龐尼蘇——坐在小船座板的前部,而我則站在船的另一邊替他們撐篙。依姿和我在一起,雙方被中間的一堆隱蔽浮體隔開。這些圓盤狀物體曲線玲瓏的底部依然顯示出纖維塑料外殼粗糙無光的表面。羅爾曼和赫瑞格穿着昂貴的變色雨披,但等到我們深入了沼澤地,他倆才激活了聚合體。接近淡水沼澤的時候,我叫他們別再大聲說話,因為綠頭鴨就聚集在那兒。四個人齊齊朝我瞪了一眼,但他們還是放低了聲音,很快,便鴉雀無聲了。

我把小舟泊在射擊地外,放出隱蔽浮體,此時,天已經大亮,都可以看書了。我拉起綴滿補丁的防水褲,下到水深齊胸的沼澤中。依姿在小舟一側俯下身子,眼神明亮,但我迅速打了個手勢,叫她不要跳下來。她抖抖身子,但還是坐了回去。

「請把您的槍給我。」我對打頭的那個人——龐尼蘇先生說道。這些每年光顧一次的獵人進入微小的隱蔽浮體,便會馬上被麻煩纏住——他們沒法在上面站穩身子。我可不信他們在那時能緊緊把住自己的霰彈槍,所以早些時候我已經叫他們清空槍膛,把保險栓扣上,但是當龐尼蘇把槍遞給我的時候,槍膛指示器卻依舊閃着紅光,表示彈藥滿荷,而保險栓也被拉了下來。我退出子彈,扣上保險栓,把槍插進肩頭上綁着的防水卡頭,穩住隱蔽浮體,與此同時,這個體格最魁偉的傢伙從小舟上走了下來。

「我很快就回來。」我低聲對另外三個說道,然後開始涉過大片大片的茶馬葉,通過動力皮帶把掩體一路往前拉。我不能讓獵手們自個去安放隱蔽浮體,因為沼澤地危險重重,其中充斥着無數流泥泡囊,它們會將撐篙人連人帶篙一起拖進爛泥中;裡面還聚居着無數吸血扁虱,這些蟲子大如充血的氣球,喜歡從高空的樹枝上跳落在移動的物體上;樹上則裝飾着無數懸垂的束帶蛇,在粗心大意的人眼裡,它們完全就是一片片茶馬葉;同時遍野都是好鬥成性的雀鱔,能咬穿人的手指。對初來乍到的拜訪者來說,令人驚奇的事還有得是。此外,經驗告訴我,如果讓這些業餘獵人自己安置掩體,一看到第一群綠頭鴨出現,這些傢伙就會朝自己人互相掃射。所以,我的工作便是不讓這些事情發生。

我讓龐尼蘇躲在一片隱蔽的彎曲樹葉叢中,那裡位於露天水池最大一片水域的南部泥灘,可以將整片水域盡收眼底,我給他指了指方位,告訴他我將在哪裡安置另外三個隱蔽浮體,並叫他透過掩體帆布的狹縫注意外面的動靜,等到每個人都各就各位時才能開始射擊。囑咐完畢,我就回去找另外三人。我把魯修民安置在第一個男人右手邊的二十米遠處,為羅爾曼找到了一個靠近河口的好地方,最後,我回去找赫瑞格先生——那個愚蠢地帶着能量武器的傢伙。

再過十分鐘,太陽就要升起來了。

「他娘的你那狗屎腦袋終於記起俺來了。」我涉水回到那胖傢伙身旁的時候,他朝我吼道。這人早已進入了隱蔽浮體,變色褲子已經濕漉漉了。小舟和河口之間的池水裡冒出一個個甲烷氣泡,說明那裡有個巨型爛泥泡囊,因此,我來回行動的時候,必須小心地沿着泥灘邊上行走,以防碰到它。

「俺們給你錢,他娘的可不是要你浪費俺們的時間。」他嘴裡叼着根粗雪茄,衝着我咆哮道。

我點點頭,伸手向前,摘掉他咬在牙縫中那根點着的雪茄,把它擲離了泡囊。還算走運,那些氣泡沒被引燃。「野鴨會聞到煙味的。」我對他說,毫不顧及他那張開的血盆大口和通紅的臉。

我馬上滑到動力器具上,把他的隱蔽浮體拉進露天的沼澤地中。自我剛才的旅程之後,沼澤地表面已經再次覆滿了紅橙相間的水藻,我的胸膛從中開闢出一條小徑。

赫瑞格先生撫弄着那把昂貴但無用的能量步槍,眼睛一直瞪着我。「小子,他娘的給俺注意你的爛嘴,要不俺來替它把把關。」他沖我嚷道。身上的雨披和變色狩獵上衣敞開着,讓我得以看見他脖子上掛着的一條金光閃閃的聖神雙交十字架,胸部靠上位置還有一條真實十字形的紅色條痕。赫瑞格先生是名重生基督徒。

我沒吭一聲,默默地把他的隱蔽浮體安置在河口左邊合適的地方。現在,四個神射手都能朝池子的方向射擊,而不用怕誤傷對方。安置好後,我終於開口道:「把帆布裹在身上,從小縫中朝外看。」同時解下動力器具的繩索,把它系在一塊茶馬根上。

赫瑞格先生咕噥了一聲,但還是沒去動偽裝帆布,那塊布依舊卷在圓頂的木棒上。

「先別急,等我放好誘餌再射擊,」我對他說,同時給他指了指另外三個射擊地,「別朝河口開火。我會把小舟拉到那兒,同我的狗待在一起。」

赫瑞格先生默不作答。

我聳聳肩,涉水回到小舟旁。依姿依舊坐在我叫她候命的地方,但從她緊繃的肌肉和閃光的眼神來看,她內心正如一條小狗狗般雀躍。爬上小舟之前,我揉了揉她的脖子。「好姑娘,再等會兒。」我柔聲說道。安坐的命令撤銷後,她馬上朝船頭奔來,而我則開始拉着小舟朝河口前進。

輻射蛛紗已經不見,隨着黎明前的光線凝結成乳狀的晨光,流星雨形成的天紋慢慢褪去了。泥灘邊,昆蟲奏起的交響樂和兩棲蟛的呱呱叫聲逐漸淡去,取而代之的是清晨的鳥鳴聲和雀鱔偶爾漲起戰鬥毒囊時發出的咕隆聲。東方的天空正慢慢轉深,幻化成白日的湛青色。

我拉着小舟,涉過叢叢樹葉,示意依姿待在船頭別動,然後從橫坐板底下拿出四隻假鳥誘餌。此地的岸線地帶覆着一層非常薄的冰,但是沼澤的中部依然暢通無阻。我把誘餌安放在那兒,臨走時把它們一個個激活。這裡的水非常淺,僅僅齊胸高。

我回到小舟,躺到依姿邊上,藏進隱蔽的葉叢中,恰在這時,野鴨飛來了。依姿首先聽到了它們的響動。她的整個身體突然緊張起來,鼻子上探,似乎能頂着風聞到它們的氣味。一秒鐘之後,傳來翅膀的輕微撲扇聲。我向前挪了挪,從纖柔的樹葉中朝外窺探。

在池子中央,那些誘餌正在遊動,清理着身上的羽毛。其中一隻拱起脖子,引吭高歌,就在此時,一群活生生的綠頭鴨出現在南部的林木線上方。其中由三隻鴨子組成的飛行小隊從大隊伍中脫離而出,張開翅膀緩緩減速,沿着無形的軌道往下朝沼澤地滑去。

我感覺到了慣有的興奮感,每逢這種時刻,我總會產生此種感覺:喉嚨乾澀,心怦怦直跳,似乎即將停跳片刻,然後是明顯的痛楚。我一生絕大多數時間生活在偏遠地區,觀賞着自然,但如此美景,總會觸動我的心靈深處,我找不到言語來形容。除了我,依姿也如烏黑的雕像一般,一動不動,僵坐在那兒。

就在那時,槍聲響起。三個帶着霰彈槍的人馬上持續不斷地開火,一顆子彈甫一射出,便立馬開始下一擊。能量步槍則發出光束,橫掃過沼澤地,在晨霧中,可以清楚地看見那束狹長的紫光。

打頭的那隻鴨子被來自四面八方的子彈擊中:它馬上粉身碎骨,被轟成一堆羽毛和內臟的殘渣。第二隻收起翅膀,一頭栽倒,所有的優雅和美麗都被轟出了它的身軀。第三隻綠頭鴨失足朝右邊倒去,在水上恢復平衡,奮力撲扇翅膀,想要飛起來。能量光束緊緊跟在它屁股後面肆意揮砍,如無聲的鐮刀割過樹葉和枝丫。霰彈槍再次咆哮,但這隻綠頭鴨似乎預判到了開火,它先是朝湖面俯衝,猛地朝右傾斜,然後筆直朝河口飛來。

筆直朝我和依姿飛來。

這隻鳥離水面不足兩米,翅膀奮力撲扇,整個身體一心想要逃脫捕殺。我恍然大悟,它是想要穿過敞開的河口,飛進樹林。雖然它與眾不同的飛行路線讓人不知道該向哪兒瞄準,但四個人還在射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