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體三部曲/地球往事三部曲 - 第1章

劉慈欣

書名:三體三部曲

作者:劉慈欣

出版社:重慶出版社

描述:三體三部曲

(《三體》《三體Ⅱ·黑暗森林》《三體Ⅲ·死神永生》)

,原名「地球往事三部曲」,是中國著名科幻作家劉慈欣的首個長篇系列,由科幻世界雜誌社策劃製作,重慶出版集團出版。小說講述了文革期間一次偶然的星際通訊引發的三體世界對地球的入侵以及之後人類文明與三體文明三百多年的恩怨情仇。三體三部曲出版後十分暢銷,並深受讀者和主流媒體好評,被普遍認為是中國科幻文學的里程碑之作,為中國科幻確立了一個新高度。《三體》文化大革命如火如荼進行的同時。軍方探尋外星文明的絕秘計劃「紅岸工程」取得了突破性進展。但在按下發射鍵的那一刻,歷經劫難的葉文潔沒有意識到,她徹底改變了人類的命運。地球文明向宇宙發出的第一聲啼鳴,以太陽為中心,以光速向宇宙深處飛馳……四光年外,「三體文明」正苦苦掙扎——三顆無規則運行的太陽主導下的百餘次毀滅與重生逼迫他們逃離母星。而恰在此時。他們接收到了地球發來的信息。在運用超技術鎖死地球人的基礎科學之後。三體人龐大的宇宙艦隊開始向地球進發……人類的末日悄然來臨。《三體Ⅱ·黑暗森林》三體人在利用魔法般的科技鎖死了地球人的科學之後,龐大的宇宙艦隊殺氣騰騰地直撲太陽系,意欲清除地球文明。面對前所未有的危局,經歷過無數磨難的地球人組建起同樣龐大的太空艦隊,同時,利用三體人思維透明的致命缺陷,制訂了神秘莫測的「面壁計劃」,精選出四位「面壁者」。秘密展開對三體人的反擊。三體人自身雖然無法識破人類的詭譎計謀,卻依靠由地球人中的背叛者挑選出的「破壁人」,與「面壁者」展開智慧博弈……「面壁計劃」究竟能否成功?地球人究竟能否在這場你死我活的文明生存競爭中戰而勝之?神秘的「黑暗森林」究竟意味着什麼?《三體Ⅲ·死神永生》與三體文明的戰爭使人類第一次看到了宇宙黑暗的真相,地球文明像一個恐懼的孩子,熄滅了尋友的篝火,在暗夜中發抖。自以為歷經滄桑,其實剛剛蹣跚學步;自以為悟出了生存競爭的秘密,其實還遠沒有競爭的資格。使兩個文明命懸一線的黑暗森林打擊,不過是宇宙戰場上一個微不足道的插曲。真正的星際戰爭沒人見過,也不可能見到,因為戰爭的方式和武器已經遠遠超出人類的想象,目睹戰場之日,即是滅亡之時。宇宙的田園時代已經遠去,曇花一現的終極之美最終變成任何智慧體都無法做出的夢,變成游吟詩人縹緲的殘歌;宇宙的物競天擇已到了最慘烈的時刻,在億萬光年暗無天日的戰場上,深淵最底層的毀滅力量被喚醒,太空變成了死神廣闊的披風。太陽系中的人們永遠不會知道這一切,最後直面真相的,只有兩雙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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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在「基石」之前



姚海軍

「基石」是個平實的詞,不夠「炫」,卻能夠準確傳達我們對構建中的中國科幻繁華巨廈的情感與信心,因此,我們用它來作為這套原創叢書的名字。

最近十年,是科幻創作飛速發展的十年。王晉康、劉慈欣、何宏偉、韓松等一大批科幻作家發表了大量深受讀者喜愛、極具開拓與探索價值的科幻佳作。科幻文學的龍頭期刊更是從一本傳統的《科幻世界》,發展壯大成為涵蓋各個讀者層的系列刊物。與此同時,科幻文學的市場環境也有了改善,省會級城市的大型書店裡終於有了屬於科幻的領地。

仍然有人經常問及中國科幻與美國科幻的差距,但現在的答案已與十年前不同。在很多作品上(它們不再是那種毫無文學技巧與色彩、想象力拘謹的幼稚故事),這種比較已經變成了人家的牛排之於我們的土豆牛肉。差距是明顯的——更準確地說,應該是「差別」——卻已經無法再為它們排個名次。口味問題有了實際意義,這正是我們的科幻走向成熟的標誌。

與美國科幻的差距,實際上是市場化程度的差距。美國科幻從期刊到圖書到影視再到遊戲和玩具,已經形成了一條完整的產業鏈,動力十足;而我們的圖書出版卻仍然處於這樣一種局面:讀者的閱讀需求不能滿足的同時,出版者卻感嘆於科幻書那區區幾千冊的銷量。結果,我們基本上只有為熱愛而創作的科幻作家,鮮有為版稅而創作的科幻作家。這不是有責任心的出版人所樂於看到的現狀。

科幻世界作為我國最有影響力的專業科幻出版機構,一直致力於對中國科幻的全方位推動。科幻圖書出版是其中的重點之一。中國科幻需要長遠眼光,需要一種務實精神,需要引入更市場化的手段,因而我們着眼於遠景,而着手之處則在於一塊塊「基石」。

需要特別說明的是,對於基石,我們並沒有什麼限定。因為,要建一座大廈需要各種各樣的石料。

對於那樣一座大廈,我們滿懷期待。

三 體

前 言

《三體》終於能與科幻朋友們見面了,用連載的方式事先誰都沒有想到,也是無奈之舉。之前就題材問題與編輯們仔細商討過,感覺沒有什麼問題,但沒想到今年是文革三十周年這事兒,單行本一時出不了,也只能這樣了。

其實這本書不是文革題材的,文革內容在其中只占不到十分之一,但卻是一個漂蕩在故事中揮之不去的精神幽靈。

本書雖不是《球狀閃電》的續集,但可以看做那個故事所發生的世界在其後的延續,那個物理學家在故事中出現但已不重要,其他的人則永遠消失了,林雲真的死了,雖然我有時在想,如果她活下來,最後是不是這個主人公的樣子?

這是一個暫名為《地球往事》的系列的第一部,可以看做一個更長的故事的開始。

這是一個關於背叛的故事,也是一個生存與死亡的故事,有時候,比起生存還是死亡來,忠誠與背叛可能更是一個問題。

瘋狂與偏執,最終將在人類文明的內部異化出怎樣的力量?冷酷的星空將如何拷問心中道德?

作者試圖講述一部在光年尺度上重新演繹的中國現代史,講述一個文明二百次毀滅與重生的傳奇。

朋友們將會看到,連載的這第一期,幾乎不是科幻,但這本書並不是這一期顯示出來的這個樣子,它不是現實科幻,比《球狀閃電》更空靈,希望您能耐心地看下去,後面的故事變化會很大。

在以後的一段時光中,讀者朋友們將走過我在過去的一年中走過的精神歷程,坦率地說,我不知道你們將在這條黑暗詭異的迷途上看到什麼,我很不安。但科幻寫到今天,能夠與大家同行這麼長一段時間,也是緣份。

1.瘋狂年代

中國,1967年。

「紅色聯合」對「四·二八兵團」總部大樓的攻擊已持續了兩天,他們的旗幟在大樓周圍躁動地飄揚着,仿佛渴望乾柴的火種。「紅色聯合」的指揮官心急如焚,他並不懼怕大樓的守衛者,那二百多名「四·二八」戰士,與誕生於1966年初、經歷過大檢閱和大串聯的「紅色聯合」相比要稚嫩許多。他怕的是大樓中那十幾個大鐵爐子,裡面塞滿了烈性炸藥,用電雷管串聯起來,他看不到它們,但能感覺到它們磁石般的存在,開關一合,玉石俱焚,而「四·二八」的那些小紅衛兵們是有這個精神力量的。比起已經在風雨中成熟了許多的第一代紅衛兵,新生的造反派們像火炭上的狼群,除了瘋狂還是瘋狂。

大樓頂上出現了一個嬌小的身影,那個美麗的女孩子揮動着一面「四·二八」的大旗,她的出現立刻招來了一陣雜亂的槍聲,射擊的武器五花八門,有陳舊的美式卡賓槍、捷克式機槍和三八大蓋,也有嶄新的制式步槍和衝鋒鎗——後者是在「八月社論」發表之後從軍隊中偷搶來的①——連同那些梭鏢和大刀等冷兵器,構成了一部濃縮的近現代史……「四·二八」的人在前面多次玩過這個遊戲,在樓頂上站出來的人,除了揮舞旗幟外,有時還用喇叭筒喊口號或向下撒傳單,每次他們都能在彈雨中全身而退,為自己掙到崇高的榮譽。這次出來的女孩兒顯然也相信自己還有那樣的幸運。她揮舞着戰旗,揮動着自己燃燒的青春,敵人將在這火焰中化為灰燼,理想世界明天就會在她那沸騰的熱血中誕生……她陶醉在這鮮紅燦爛的夢幻中,直到被一顆步槍子彈洞穿了胸膛,十五歲少女的胸膛是那麼柔嫩,那顆子彈穿過後基本上沒有減速,在她身後的空中發出一聲啾鳴。年輕的紅衛兵同她的旗幟一起從樓頂落下,她那輕盈的身體落得甚至比旗幟還慢,仿佛小鳥眷戀着天空。

紅色聯合的戰士們歡呼起來,幾個人衝到樓下,掀開四·二八的旗幟,抬起下面纖小的遺體,做為一個戰利品炫耀地舉了一段,然後將她高高地扔向大院的鐵門,鐵門上帶尖的金屬柵條大部分在武鬥初期就被抽走當梭鏢了,剩下的兩條正好掛住了她,那一瞬間,生命似乎又回到了那個柔軟的軀體。紅色聯合的紅衛兵們退後一段距離,將那個掛在高處的軀體當靶子練習射擊,密集的子彈對她來說已柔和如雨,不再帶來任何感覺,她那春藤般的手臂不時輕揮一下,仿佛拂去落在身上的雨滴,直到那顆年輕的頭顱被打掉了一半,僅剩的一隻美麗的眼睛仍然凝視着一九六七年的藍天,目光中沒有痛苦,只有凝固的激情和渴望。其實,比起另外一些人來,她還是幸運的,至少是在為理想獻身的壯麗激情中死去。

※※※

這樣的熱點遍布整座城市,像無數並行運算的CPU,將「文化大革命」聯為一個整體。瘋狂如同無形的洪水,將城市淹沒其中,並滲透到每一個細微的角落和縫隙。

在城市邊緣的那所著名大學的操場上,一場幾千人參加的批鬥會已經進行了近兩個小時。在這個派別林立的年代,任何一處都有錯綜複雜的對立派別在格鬥。在校園中,紅衛兵、文革工作組、工宣隊和軍宣隊,相互之間都在爆發尖銳的衝突,而每種派別的內部又時時分化出新的對立派系,捍衛着各自不同的背景和綱領,爆發更為殘酷的較量。但這次被批鬥的反動學術權威,卻是任何一方均無異議的鬥爭目標,他們也只能同時承受來自各方的殘酷打擊。

與其他牛鬼蛇神相比,反動學術權威有他們的特點:當打擊最初到來時,他們的表現往往是高傲而頑固的,這也是他們傷亡率最高的階段;在首都,四十天的時間裡就有一千七百多名批鬥對象被活活打死,更多的人則選擇了用自殺的方式來維護自己的尊嚴。老舍、吳晗、葛伯贊、傅雷、趙九章、以群、聞捷、海默等,都自己結束了他們那曾經讓人肅然起敬的生命。從這一階段倖存下來的人,在持續的殘酷打擊下漸漸麻木,這是一種自我保護的精神外殼,使他們避免最後的崩潰。他們在批鬥會上常常進入半睡眠狀態,只有一聲恫嚇才能使其驚醒過來,機械地重複那已說過無數遍的認罪詞;然後,他們中的一部分人便進入了第三階段,曠日持久的批判將鮮明的政治圖像如水銀般注入了他們的意識,將他們那由知識和理性構築的思想大廈徹底摧毀,他們真的相信自己有罪,真的看到了自己對偉大事業構成的損害,並為此痛哭流涕,他們的懺悔往往比那些非知識分子的牛鬼蛇神要深刻得多,也真誠得多。而對於紅衛兵來說,進入後兩個階段的批判對象是最乏味的,只有處於第一階段的牛鬼蛇神才能對他們那早已過度興奮的神經產生有效的刺激,如同鬥牛士手上的紅布,但這樣的對象越來越少了,在這所大學中可能只剩下一個,他由於自己的珍稀而被留到批判大會最後出場。

葉哲泰從文革開始一直活到了現在,並且一直處於第一階段,他不認罪,不自殺,也不麻木。當這位物理學教授走上批判台時,他那神情分明在說:讓我背負的十字架更沉重一些吧!

紅衛兵們讓他負擔的東西確實很重,但不是十字架。別的批判對象戴的高帽子都是用竹條扎的框架,而他戴的這頂卻是用一指粗的鋼筋焊成的,還有他掛在胸前的那塊牌子,也不是別人掛的木板,而是從實驗室的一個烤箱上拆下的鐵門,上面用黑色醒目地寫着他的名字,並沿對角線畫上了一個紅色的大叉。

押送葉哲泰上台的紅衛兵比別的批判對象多了一倍,有六人,兩男四女。兩個男青年步伐穩健有力,一副成熟的青年布爾什維克形象,他們都是物理系理論物理專業大四年級的,葉哲泰曾是他們的老師;那四名女孩子要年輕得多,都是大學附中的初二學生,這些穿着軍裝扎着武裝帶的小戰士挾帶着逼人的青春活力,像四團綠色的火焰包圍着葉哲泰。葉哲泰的出現使下面的人群興奮起來,剛才已有些乏力的口號聲又像新一輪海潮般重新高昂起來,淹沒了一切。

耐心地等口號聲平息下去後,台上兩名男紅衛兵中的一人轉向批判對象:「葉哲泰,你精通各種力學,應該看到自己正在抗拒的這股偉大的合力是多麼強大,頑固下去是死路一條!今天繼續上次大會的議程,廢話就不多說了。老實回答下面的問題:在六二至六五屆的基礎課中,你是不是擅自加入了大量的相對論內容?!」

「相對論已經成為物理學的古典理論,基礎課怎麼能不涉及它呢?」葉哲泰回答說。

「你胡說!」旁邊的一名女紅衛兵厲聲說,「愛因斯坦是反動的學術權威,他有奶便是娘,跑去為美帝國主義造原子彈!要建立起革命的科學,就要打倒以相對論為代表的資產階級理論黑旗!」

葉哲泰沉默着,他在忍受着頭上鐵高帽和胸前鐵板帶來的痛苦,不值得回應的問題就沉默了。在他身後,他的學生也微微皺了一下眉頭。說話的女孩兒是這四個中學紅衛兵中天資最聰穎的一個,並且顯然有備而來,剛才上台前還看到她在背批判稿,但要對付葉哲泰,僅憑她那幾句口號是不行的。他們決定亮出今天為老師準備的新武器,其中的一人對台下揮了一下手。

葉哲泰的妻子,同系的物理學教授紹琳從台下的前排站起來,走上台。她身穿一件很不合體的草綠色衣服,顯然想與紅衛兵的色彩拉近距離,但熟悉紹琳的人聯想到以前常穿精緻旗袍講課的她,總覺得彆扭。

「葉哲泰!」紹琳指着丈夫喝道,她顯然不習慣於這種場合,儘量拔高自己的聲音,卻連其中的顫抖也放大了,「你沒有想到我會站出來揭發你,批判你吧!?是的,我以前受你欺騙,你用自己那反動的世界觀和科學觀蒙蔽了我!現在我醒悟了,在革命小將的幫助下,我要站到革命的一邊,人民的一邊!」她轉向台下,「同志們、革命小將們、革命的教職員工們,我們應該認清愛因斯坦相對論的反動本質,這種本質,廣義相對論體現得最清楚:它提出的靜態宇宙模型,否定了物質的運動本性,是反辯證法的!它認為宇宙有限,更是徹頭徹尾的反動唯心主義……」

聽着妻子滔滔不絕的演講,葉哲泰苦笑了一下。琳,我蒙蔽了你?其實你在我心中倒一直是個謎。

一次,我對你父親稱讚你那過人的天資——他很幸運,去得早,躲過了這場災難——老人家搖搖頭,說我女兒不可能在學術上有什麼建樹;接着,他說出了對我後半生很重要的一句話:琳琳太聰明了,可是搞基礎理論,不笨不行啊。

以後的許多年裡,我不斷悟出這話的深意。琳,你真的太聰明了,早在幾年前,你就嗅出了知識界的政治風向,做出了一些超前的舉動,比如你在教學中,把大部分物理定律和參數都改了名字,歐姆定律改叫電阻定律,麥克斯韋方程改名成電磁方程,普朗克常數叫成了量子常數……你對學生們解釋說:所有的科學成果都是廣大勞動人民智慧的結晶,那些資產階級學術權威不過是竊取了這些智慧。但即使這樣,你仍然沒有被「革命主流」所接納,看看現在的你,衣袖上沒有「革命教職員工」都戴着的紅袖章;你兩手空空地上來,連一本語錄都沒資格拿……誰讓你出生在舊中國那樣一個顯赫的家庭,你父母又都是那麼著名的學者。

說起愛因斯坦,你比我有更多的東西需要交代。1922年冬天,愛因斯坦到上海訪問,你父親因德語很好被安排為接待陪同者之一。你多次告訴我,父親是在愛因斯坦的親自教誨下走上物理學之路的,而你選擇物理專業又是受了父親的影響,所以愛翁也可以看作你的間接導師,你為此感到無比的自豪和幸福。

後來我知道,父親對你講了善意的謊言,他與愛因斯坦只有過一次短得不能再短的交流。

那是1922年11月13日上午,他陪愛因斯坦到南京路散步,同行的好像還有上海大學校長于右任、《大公報》經理曹谷冰等人,經過一個路基維修點,愛因斯坦在一名砸石子的小工身旁停下,默默看着這個在寒風中衣衫破爛、手臉污黑的男孩子,問你父親:他一天掙多少錢?問過小工後,你父親回答:五分。這就是他與改變世界的科學大師唯一的一次交流,沒有物理學,沒有相對論,只有冰冷的現實。據你父親說,愛因斯坦聽到他的回答後又默默地站在那裡好一會兒,看着小工麻木的勞作,手裡的煙斗都滅了也沒有吸一口。你父親在回憶這件事後,對我發出這樣的感嘆:在中國,任何超脫飛揚的思想都會砰然墜地的,現實的引力太沉重了。

「低下頭!」一名男紅衛兵大聲命令。這也許是自己的學生對老師一絲殘存的同情,被批鬥者都要低頭,但葉哲泰要這樣,那頂沉重的鐵高帽就會掉下去,以後只要他一直低着頭,就沒有理由再給他戴上。但葉哲泰仍昂着頭,用瘦弱的脖頸支撐着那束沉重的鋼鐵。

「低頭!你個反動頑固分子!!」旁邊一名女紅衛兵解下腰間的皮帶朝葉哲泰揮去,黃銅帶扣正打在他腦門上,在那裡精確地留下了帶扣的形狀,但很快又被淤血模糊成黑紫的一團。他搖晃了一下,又站穩了。

一名男紅衛兵質問葉哲泰:「在量子力學的教學中,你也散布過大量的反動言論!」說完對紹琳點點頭,示意她繼續。

紹琳迫不及待地要繼續下去了,她必須不停頓地說下去,以維持自己那搖搖欲墜的精神免於徹底垮掉。「葉哲泰,這一點你是無法抵賴的!你多次向學生散布反動的哥本哈根解釋!」

「這畢竟是目前公認的最符合實驗結果的解釋。」葉哲泰說,在受到如此重擊後,他的口氣還如此從容,這讓紹琳很吃驚,也很恐懼。

「這個解釋認為,是外部的觀察導致了量子波函數的坍縮,這是反動唯心論的另一種表現形式,而且是一種最猖狂的表現!」

「是哲學指引實驗還是實驗指引哲學?」葉哲泰問道,他這突然的反擊令批判者們一時不知所措。

「當然是正確的馬克思主義哲學指引科學實驗!」一名男紅衛兵說。

「這等於說正確的哲學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反對實踐出真知,恰恰是違背馬克思主義對自然界的認知原則的。」

紹琳和兩名大學紅衛兵無言以對,與中學和社會上的紅衛兵不同,他們不可能一點兒道理也不講。但來自附中的四位小將自有她們「無堅不摧」的革命方式,剛才動手的那個女孩兒又狠抽了葉哲泰一皮帶,另外三個女孩子也都分別掄起皮帶抽了一下,當同伴革命時,她們必須表現得更革命,至少要同樣革命。兩名男紅衛兵沒有過問,他們要是現在管這事,也有不革命的嫌疑。

「你還在教學中散布宇宙大爆炸理論,這是所有科學理論中最反動的一個!」一名男紅衛兵試圖轉移話題。

「也許以後這個理論會被推翻,但本世紀的兩大宇宙學發現:哈勃紅移和3K宇宙背景輻射,使大爆炸學說成為目前為止最可信的宇宙起源理論。」

「胡說!」紹琳大叫起來,又接着滔滔不絕地講起了宇宙大爆炸,自然不忘深刻地剖析其反動本質。但這理論的超級新奇吸引了四個小女孩兒中最聰明的那一個,她不由自主地問道:「連時間都是從那個奇點開始的!?那奇點以前有什麼?」

「什麼都沒有。」葉哲泰說,像回答任何一個小女孩兒的問題那樣,他轉頭慈祥地看着她,鐵高帽和已受的重傷,使他這動作很艱難。

「什麼……都沒有?!反動!反動透頂!!」那女孩兒驚恐萬狀地大叫起來,她不知所措地轉向紹琳尋求幫助,立刻得到了回應。

「這給上帝的存在留下了位置。」紹琳對女孩兒點點頭提示說。

小紅衛兵那茫然的思路立刻找到了立腳點,她舉起緊握皮帶的手指着葉哲泰,「你,是想說有上帝?!」

「我不知道。」

「你說什麼!」

「我是說不知道,如果上帝是指宇宙之外的超意識的話,我不知道它是不是存在;正反兩方面,科學都沒給出確實的證據。」其實,在這噩夢般的時刻,葉哲泰已傾向於相信它不存在了。

這句大逆不道的話在整個會場引起了騷動,在台上一名紅衛兵的帶領下,又爆發了一波波的口號聲。

「打倒反動學術權威葉哲泰!!」

「打倒一切反動學術權威!!」

「打倒一切反動學說!!」

「上帝是不存在的,一切宗教,都是統治階級編造出來的麻痹人民的精神工具!」口號平息後,那個小女孩兒大聲說。

「這種看法是片面的。」葉哲泰平靜地說。

惱羞成怒的小紅衛兵立刻做出了判斷,對於眼前這個危險的敵人,一切語言都無意義了。她掄起皮帶衝上去,她的三個小同志立刻跟上,葉哲泰的個子很高,這四個十四歲的女孩兒只能朝上掄皮帶才能打到他那不肯低下的頭,在開始的幾下打擊後,他頭上能起一定保護作用的鐵高帽被打掉了,接下來帶銅扣的寬皮帶如雨點般打在他的頭上和身上——他終於倒下了,這鼓舞了小紅衛兵們,她們更加投入地繼續着這「崇高」的戰鬥,她們在為信念而戰,為理想而戰,她們為歷史給予自己的光輝使命所陶醉,為自己的英勇而自豪……

「最高指示:要文斗不要武鬥!」葉哲泰的兩名學生終於下定了決心,喊出了這句話,兩人同時衝過去,拉開了已處於半瘋狂狀態的四個小女孩兒。

但已經晚了,物理學家靜靜地躺在地上,半睜的雙眼看着從他的頭顱上流出的血跡,瘋狂的會場瞬間陷入了一片死寂,那條血跡是唯一在動的東西,它像一條紅蛇緩慢地蜿蜒爬行着,到達台沿後一滴滴地滴在下面一個空箱子上,發出有節奏的「嗒嗒」聲,像漸行漸遠的腳步。

一陣怪笑聲打破了寂靜,這聲音是精神已徹底崩潰的紹琳發出的,聽起來十分恐怖。人們開始離去,最後發展成一場大潰逃,每個人都想儘快逃離這個地方。會場很快空了下來,只剩下一個姑娘站在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