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地球 - 第1章

劉慈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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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地球】

  (《科幻世界》雜誌

2000年7月第7期)

剎車時代

  我沒見過黑夜,我沒見過星星,我沒見過春天、秋天和冬天。

  我出生在剎車時代結束的時候,那時地球剛剛停止轉動。

  地球自轉剎車用了四十二年,比聯合政府的計劃長了三年。媽媽給我講過我們全家看最後一個日落的情景,太陽落得很慢,仿佛在地平線上停住了,用了三天三夜才落下去。當然,以後沒有「天」也沒有「夜」了,東半球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有十幾年吧)將處於永遠的黃昏中,因為太陽在地平線下並沒落深,還在半邊天上映出它的光芒。就在那次漫長的日落中,我出生了。

  黃昏並不意味着昏暗,地球發動機把整個北半球照得通明。地球發動機安裝在亞洲和美洲大陸上,因為只有這兩個大陸完整堅實的板塊結構才能承受發動機對地球巨大的推力。地球發動機共有一萬二千台,分布在亞洲和美洲大陸的各個平原上。

  從我住的地方,可以看到幾百台發動機噴出的等離子體光柱。你想像一個巨大的宮殿,有雅典衛城上的神殿那麼大,殿中有無數根頂天立地的巨柱,每根柱子像一根巨大的日光燈管那樣發出藍白色的強光。而你,是那巨大宮殿地板上的一個細菌,這樣,你就可以想像到我所在的世界是什麼樣子了。其實這樣描述還不是太準確,是地球發動機產生的切線推力分量剎住了地球的自轉,因此地球發動機的噴射必須有一定的角度,這樣天空中的那些巨型光柱是傾斜的,我們是處在一個將要傾倒的巨殿中!南半球的人來到北半球後突然置身於這個環境中,有許多人會精神失常的。

  比這景象更可怕的是發動機帶來的酷熱,戶外氣溫高達七八十攝氏度,必須穿冷卻服才能外出。在這樣的氣溫下常常會有暴雨,而發動機光柱穿過烏雲時的景象簡直是一場噩夢!光柱藍白色的強光在雲中散射,變成無數種色彩組成的瘋狂涌動的光暈,整個天空仿佛被白熱的火山岩漿所覆蓋。爺爺老糊塗了,有一次被酷熱折磨得實在受不了,看到下大雨喜出望外,赤膊衝出門去,我們沒來得及攔住他,外面雨點已被地球發動機超高溫的等離子光柱烤熱,把他身上燙脫了一層皮。

  但對於我們這一代在北半球出生的人來說,這一切都很自然,就如同對於剎車時代以前的人們,太陽星星和月亮那麼自然。我們把那以前人類的歷史都叫做前太陽時代,那真是個讓人神往的黃金時代啊!

  我在小學入學時,作為一門課程,教師帶我們班的三十個孩子進行了一次環球旅行。這時地球已經完全停轉,地球發動機除了維持這個行星的這種靜止狀態外,只進行一些姿態調整,所以從我三歲到六歲的三年中,光柱的光度大為減弱,這使得我們可以在這次旅行中更好地認識我們的世界。

  我們首先在近距離見到了地球發動機,是在石家莊附近的太行山出口處看到它的,那是一座金屬的高山,在我們面前赫然聳立,占據了半個天空,同它相比,西邊的太行山脈如同一串小土丘。有的孩子驚嘆它如珠峰一樣高。我們的班主任小星老師是一位漂亮姑娘,她笑着告訴我們,這座發動機的高度是一萬一千米,比珠峰還要高兩千多米,人們管它們叫「上帝的噴燈」。我們站在它巨大的陰影中,感受着它通過大地傳來的震動。

  地球發動機分為兩大類,大一些的叫「山」,小一些的叫「峰」。我們登上了「華北794號山」。登「山」比登「峰」花的時間長,因為「峰」是靠巨型電梯上下的,上「山」則要坐汽車沿盤「山」公路走。我們的汽車混在不見首尾的長車隊中,沿着光滑的鋼鐵公路向上爬行。我們的左邊是青色的金屬峭壁,右邊是萬丈深淵。

  車隊是由50噸的巨型自卸卡車組成,車上滿載着從太行山上挖下的岩石。汽車很快升到了5000米以上,下面的大地已看不清細節,只能看到地球發動機反射的一片青光。小星老師讓我們戴上氧氣面罩。隨着我們距噴口越來越近,光度和溫度都在劇增,面罩的顏色漸漸變深,冷卻服中的微型壓縮機也大功率地忙碌起來。在6000米處,我們見到了進料口,一車車的大石塊倒進那閃着幽幽紅光的大洞中,一點聲音都沒傳出來。我問小星老師地球發動機是如何把岩石做成燃料的。

  「重元素聚變是一門很深的學問,現在給你們還講不明白。你們只需要知道,地球發動機是人類建造的力量最大的機器,比如我們所在的華北794號,全功率運行時能向大地產生150億噸的推力。」

  我們的汽車終於登上了頂峰,噴口就在我們頭頂上。由於光柱的直徑太大,我們現在抬頭看到的是一堵發着藍光的等離子體巨牆,這巨牆向上伸延到無限高處。

  這時,我突然想起不久前的一堂哲學課,那個憔悴的老師給我們出了一個謎語。

  「你在平原上走着走着,突然迎面遇到一堵牆,這牆向上無限高,向下無限深,向左無限遠,向右無限遠,這牆是什麼?」

  我打了一個寒戰,接着把這個謎語告訴了身邊的小星老師。她想了好大一會兒,困惑地搖搖頭。我把嘴湊到她耳邊,把那個可怕的謎底告訴她。

  死亡。

  她默默地看了我幾秒鐘,突然把我緊緊地抱在懷裡。我從她的肩上極目望去,迷濛的大地上,聳立着一片金屬的巨峰,從我們周圍一直延伸到地平線。巨峰吐出的光柱,如一片傾斜的宇宙森林,刺破我們的搖搖欲墜的天空。

  我們很快到達了海邊,看到城市摩天大樓的尖頂伸出海面,退潮時白花花的海水從大樓無數的窗子中流出,形成一道道瀑布……剎車時代剛剛結束,其對地球的影響已觸目驚心:地球發動機加速造成的潮汐吞沒了北半球三分之二的大城市,發動機帶來的全球高溫融化了極地冰川,更給這大洪水推波助瀾,波及到南半球。爺爺在三十年前親眼目睹了百米高的巨浪吞沒上海的情景,他現在講這事的時候眼還直勾勾的。事實上,我們的星球還沒啟程就已面目全非了,誰知道在以後漫長的外太空流浪中,還有多少苦難在等着我們呢?我們乘上一種叫船的古老的交通工具在海面上航行。地球發動機的光柱在後面越來越遠,一天以後就完全看不見了。這時,大海處在兩片霞光之間,一片是西面地球發動機的光柱產生的青藍色霞光,一片是東方海平面下的太陽產生的粉紅色霞光,它們在海面上的反射使大海也分成了閃耀着兩色光芒的兩部分,我們的船就行駛在這兩部分的分界處,這景色真是奇妙。但隨着青藍色霞光的漸漸減弱和粉紅色霞光的漸漸增強,一種不安的氣氛在船上瀰漫開來。甲板上見不到孩子們了,他們都躲在船艙里不出來,舷窗的帘子也被緊緊拉上。一天後,我們最害怕的那一時刻終於到來了,我們集合在那間用來做教室的大艙中,小星老師莊嚴地宣布:「孩子們,我們要去看日出了。」沒有人動,我們目光呆滯,像突然凍住一樣僵在那兒。小星老師又催了幾次,還是沒人動地方。她的一位男同事說:「我早就提過,環球體驗課應該放在近代史課前面,學生在心理上就比較容易適應了。」

  「沒那麼簡單,在近代史課前,他們早就從社會上知道一切了。」小星老師說,她接着對幾位班幹部說,「你們先走,孩子們,不要怕,我小時候第一次看日出也很緊張的,但看過一次就好了。」

  孩子們終於一個個站了起來,朝着艙門挪動腳步。這時,我感到一隻濕濕的小手抓住了我的手,回頭一看,是靈兒。

  「我怕……」她嚶嚶地說。

  「我們在電視上也看到過太陽,反正都一樣的。」我安慰她說。

  「怎麼會一樣呢,你在電視上看蛇和看真蛇一樣嗎?」

  「……反正我們得上去,要不這門課會扣分的!」

  我和靈兒緊緊拉着手,和其他孩子一起戰戰兢兢地朝甲板走去,去面對我們人生中的第一次日出。

  「其實,人類把太陽同恐懼連在一起也只是這三四個世紀的事。這之前,人類是不怕太陽的,相反,太陽在他們眼中是莊嚴和壯美的。那時地球還在轉動,人們每天都能看到日出和日落。他們對着初升的太陽歡呼,讚頌落日的美麗。」小星老師站在船頭對我們說,海風吹動着她的長髮,在她身後,海天連接處射出幾道光芒,好像海面下的一頭大得無法想像的怪獸噴出的鼻息。

  終於,我們看到了那令人膽寒的火焰,開始時只是天水連線上的一個亮點,很快增大,漸漸顯示出了圓弧的形狀。這時,我感到自己的喉嚨被什麼東西掐住了,恐懼使我窒息,腳下的甲板仿佛突然消失,我在向海的深淵墜下去,墜下去……和我一起下墜的還有靈兒,她那蛛絲般柔弱的小身軀緊貼着我顫抖着;還有其他孩子,其他的所有人,整個世界,都在下墜。這時我又想起了那個謎語,我曾問過哲學老師,那堵牆是什麼顏色的,他說應該是黑色的。我覺得不對,我想像中的死亡之牆應該是雪亮的,這就是為什麼那道等離子體牆讓我想起了它。這個時代,死亡不再是黑色的,它是閃電的顏色,當那最後的閃電到來時,世界將在瞬間變成蒸汽。

  三個多世紀前,天體物理學家們就發現這太陽內部氫轉化為氦的速度突然加快,於是他們發射了上萬個探測器穿過太陽,最終建立了這顆恆星完整精確的數學模型。

  巨型計算機對這個模型計算的結果表明,太陽的演化已向主星序外偏移,氦元素的聚變將在很短的時間內傳遍整個太陽內部,由此產生一次叫氦閃的劇烈爆炸,之後,太陽將變為一顆巨大但暗淡的紅巨星,它膨脹到如此之大,地球將在太陽內部運行!

  事實上在這之前的氦閃爆發中,我們的星球已被汽化了。

  這一切將在四百年內發生,現在已過了三百八十年。

  太陽的災變將炸毀和吞沒太陽系所有適合居住的類地行星,並使所有類木行星完全改變形態和軌道。自第一次氦閃後,隨着重元素在太陽中心的反覆聚集,太陽氦閃將在一段時間反覆發生,這「一段時間」是相對於恆星演化來說的,其長度可能相當於上千個人類歷史。所以,人類在以後的太陽系中已無法生存下去,惟一的生路是向外太空恆星際移民,而照人類目前的技術力量,全人類移民惟一可行的目標是半人馬座比鄰星,這是距我們最近的恆星,有4.3光年的路程。以上看法人們已達成共識,爭論的焦點在移民方式上。

  為了加強教學效果,我們的船在太平洋上折返了兩次,又給我們製造了兩次日出。現在我們已完全適應了,也相信了南半球那些每天面對太陽的孩子確實能活下去。

  以後我們就在太陽下航行了,太陽在空中越升越高,這幾天涼爽下來的天氣又熱了起來。我正在自己的艙里昏昏欲睡,聽到外面有騷亂的人聲。靈兒推開門探進頭來。

  「嗨,飛船派和地球派又打起來了!」

  我對這事兒不感興趣,他們已經打了四個世紀了。但我還是到外面看了看,在那打成一團的幾個男孩兒中,一眼就看出了挑起事兒的是阿東。他爸爸是個頑固的飛船派,因參加一次反聯合政府的暴動,現在還被關在監獄裡。有其父必有其子。

  小星老師和幾名粗壯的船員好不容易才拉開架,阿東鼻子血糊糊的,振臂高呼:「把地球派扔到海里去!」

  「我也是地球派,也要扔到海里去?」小星老師問。

  「地球派都扔到海里去!」阿東毫不示弱,現在,在全世界飛船派情緒又呈上升趨勢,所以他們又狂起來了。

  「為什麼這麼恨我們?」小星老師問。其他幾個飛船派小子接着喊了起來:「我們不和地球派傻瓜在地球上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