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犯焉識 - 第1章

嚴歌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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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本校對】《陸犯焉識(出書版)》作者:嚴歌苓

內容簡介

  陸焉識本是上海大戶人家才子+公子型的少爺,聰慧而倜儻,會多國語言,也會討女人喜歡。父親去世後,年輕無嗣的繼母馮儀芳為了鞏固其在家族中的地位,軟硬兼施地使他娶了自己的娘家侄女馮婉喻。沒有愛情的陸焉識很快出國留學,在美國華盛頓毫無愧意地過了幾年花花公子的自由生活。畢業回國後的陸焉識博士開始了風流得意的大學教授生活,也開始了在風情而精明的繼母和溫婉而堅韌的妻子夾縫間尷尬的家庭生活。

  五十年代,陸焉識因其出身、更因其不諳世事的張揚激越而成為「反革命」,在歷次運動中,其迂腐可笑的書生氣使他的刑期一次次延長,直至被判為無期。這位智商超群的留美博士由此揣着極高的學識在西北大荒草漠上改造了二十年。精神的匱乏、政治的嚴苛、犯人間的相互圍獵與傾軋,終使他身上滿布的舊時代文人華貴的自尊凋謝成一地碎片。枯寂中對繁華半生的反芻,使他確認了內心對婉喻的深愛。婉喻曾是他寡味的開端,卻在回憶里成為他完美的歸宿。

  「文革」結束後,飽經思念的陸焉識和馮婉喻終於可以團聚,然而回到上海家中的陸焉識卻發現歲月和政治徹底改變了他的生活,他再也找不到自己存在的位置:一生沉淪、終成俗庸小市民的兒子一直排斥和利用他,才貌俱佳、終成大齡剩女的小女兒對他愛怨糾結,態度幾經轉變,唯一苦苦等待他歸來的婉喻卻在他到家前突然失憶。

作者簡介

  嚴歌苓,著名旅美女作家、好萊塢專業編劇。代表作有:長篇小說《第九個寡婦》《小姨多鶴》《一個女人的史詩》《扶桑》《人寰》《雌性的草地》等。短篇小說《天浴》《少女小漁》《女房東》等。中篇小說《金陵十三釵》《白蛇》《誰家有女初長成》等。作品被翻譯成英、法、荷、西、日等多國文字。

多部作品被拍成電影或電視劇,最近幾年的有《一個女人的史詩》《小姨多鶴》等。

引子

  據說那片大草地上的馬群曾經是自由的。黃羊也是自由的。狼們妄想了千萬年,都沒有剝奪它們的自由。無垠的綠色起伏連綿,形成了綠色大漠,千古一貫地荒着,荒得豐美仙靈,蓄意以它的寒冷多霜疾風呵護經它苛刻挑剔過的花草樹木,群馬群羊群狼,以及一切相剋相生、還報更迭的生命。

  直到那一天,大草漠上的所有活物都把一切當作天條,也就是理所當然,因此它們漫不經意地開銷、揮霍它們與生俱來的自由。一邊是祁連山的千年冰峰,另一邊是崑崙山的恆古雪冠,隔着大草漠,兩山遙遙相拜,白頭偕老。

  不過,那一天還是來了。紫灰晨光里,綠色大漠的盡頭,毛茸茸一道虛線的弧度,就從那弧度後面,來了一具具龐然大物。那時候這裡的馬、羊、狼還不知道大物們叫做汽車。接着,大群的着衣冠的直立獸來了。

  於是,在這大荒草漠上,在馬群羊群狼群之間,添出了人群。人肩膀上那根東西是不好惹的,叫做槍。

  槍響了。馬群羊群狼群懵懂僵立,看着倒下的同類,還沒有認識到寒冷疾風冰霜都不再能呵護它們,因為一群無法和它們相剋相生的生命駐紮下來了。

  那以後,汽車沒完沒了地載來背槍的人群。更是沒完沒了地載來手腳戴鐐、穿黑色衣服的人群。大草漠上的生靈還有待了解,這是一群叫做囚犯的生物。正是這些失去自由的生物的大批到達,結束了它們在大草漠上的千古自由。黑潮一般的人群漫入綠色大漠,只帶着嘴來,本着「靠山吃山」信念來吃草漠,吃海子,吃溪流,自然包括吃大荒草漠上一切活物。後來它們發現,活物被吃光後,他們是不挑揀的,各種生物的屍首、枯骨他們都吃。

  馬群羊群不久就明白了。成千上萬叫做囚犯的生靈把千古未變的草漠掀翻,撒下遠方異地的種子,又伐倒千歲百歲的紅柳,用去烹煮他們可憐的收成;挖起草根下的泥土,壘建起他們整齊劃一,令兔鼠、旱獺瞠目的窩穴。同時,槍聲響個沒完。槍彈的射程結束在狼群羊群馬群里,也偶爾結束在他們自己的群落里。叫做逃犯的人便是靶子。

  直到這個時候,馬群羊群鳥群才悟到不好了。於是它們拖兒帶女地滾滾向西逃奔,呼嘯着:人來了!

  黑鴉鴉的人群里,有個身高可觀的中年男人,案卷里的名字是陸焉識,從浙贛109監獄出發時的囚犯番號為2868,徒刑一欄填寫着「無期」。案卷里還填寫了他的罪狀。那個時期被幾百輛「嘎斯」大卡車裝運到此地的犯人有不少跟陸焉識一樣,罪名是「反革命」。除了以上的記錄,還有一些關於陸焉識的資訊是案卷里沒有的,比如:他會四國語言,會打馬球、板球、彈子,會做花花公子,還會盲寫(所謂盲寫就是在腦子裡書寫,和下盲棋相仿,但比盲棋難的是,必須把成本成冊的盲寫成果長久存放在記憶里)。

  叫陸焉識的中年男人就是我的祖父。他囚服背上的2868番號不久就會更改,剛到大荒草漠上犯人會大批死亡,死於高原反應,死於飢餓,死於每人每天開三分荒地的勞累,死於寒冷,死於「待查」(後來「待查」成了犯人們最普遍的死因)。每死一批犯人,就會重新編一次番號。五個月後,陸焉識從2868變成了1564號。就在他番號改編不久後的一個寒冷夜晚,陸焉識看見了極其壯觀的一幕:幾百條狼的大遷徙。當時陸焉識跟管教幹部鄧玉輝正抬着一個凍死的犯人鑽出帳篷,突然聽見遠處刷拉刷拉的響聲:清亮的月光照在雪原上,幾百隻狼的灰褐色脊背滾滾地從低洼處涌動,滾成一股濁流。

  源源到來的大「嘎斯」卡車讓狼也待不住了,惹不起躲得起地開始了遷徙。

  三年過去,我祖父的番號已經變成了278。也就是說,他成了嚴寒、饑荒、勞累最難以殺害的人之一。這時,撤離的狼群又逐漸還鄉。它們發現叫做囚犯的人總是它們未來的或者說潛在的餐宴。囚犯們飼養着自己,狼們只需遠遠地篤守,等他們源源不斷地倒下。乾旱的湖灘成了規模極大的墳場。

  而馬群和羊群還在西遷。在它們中的大部分完成遷徙,陸續到達印度的時候,我的祖父陸焉識正在夕陽里走着,趿拉着自己的腳掌。他身前身後都是收工的囚犯,有二百多個。這時他假裝拔鞋,想漸漸落到所有犯人後面,再悄悄摸到勞改幹部身邊。好,很好,他的磨蹭成功了。他毫無必要地把鞋帶系成一朵花,一面看見路面上指導員鄧玉輝挎手槍的影子伸延過來。

  這是我祖父陸焉識和同類們被迫進犯大草漠的第四個年頭,正值人吃獸的大時代,活物們被吃得所剩無幾,都是「談人色變」。

  陸焉識這個名字在此地是被收藏起來的,和他的英國花呢大衣、一套民國初年的《石頭記》被保管在監獄庫房裡。這是一種特殊待遇。因此他那個由舉人父親起的正姓大名和英國呢大衣一樣成了特殊待遇,一般不被啟用。監里監外他一共有三個名號,一個是老陸,另一個是278,還有一個叫「老幾」。第一個名號偶然有人叫,因此他認領這名號時總是誠惶誠恐,等待天打雷劈似的等待和這稱呼一同到來的轉折。比如,一年前的一天,他被稱為「老陸」,接下去就問他肯不肯去給幾個幹部的孩子補課。補課是個大好轉折,時而能吃上一口額外的飯食。再比如幾年後,他當統計員的好事也是跟隨「老陸」這稱呼到來的。最典型的一次,是十八年之後,政府的特赦名單下達的時候,他是被高呼着「老陸」走出犯人的群落,走向場部的馬車,再走出大荒草漠的。陸焉識在犯人里最流行的稱呼是「老幾」。「老幾」源自「老卷」,「老卷」是老捲毛的意思。剛到大荒草漠的時候,犯人們留一種特殊髮式,前面剃禿瓢,腦勺上卻蓄一撮頭髮,陸焉識的捲毛拖在腦後,像不太健康的綿羊尾巴。1959年北京來了個公安部首長,視察七大隊時發現牆報上的字寫得不凡,問是誰寫的,回答是老卷寫的,首長聽成了「老幾」,笑着說,「老幾」這綽號好,地、富、反、壞,加上美蔣特務、漏網漢奸、貪污犯,編了號排下去,叫個「老幾」多方便,把「老幾」往哪兒插隊都行!於是人們便「老幾老幾」地叫,叫了下來。

  鄧指此刻站在他面前,矮矮地充滿耐心,等着老幾平定高原缺氧引起的喘息,同時復原蹲下拔鞋造成的體力虧空。然後我的祖父陸焉識就開口了。

第一章

場部禮堂的電影

  老幾看着鄧指,默數自己嘴裡正在重複的字眼:「去、去、去……」,好,夠了,這個「去」字通過他鬆動的門牙一共送出去五次。第五次陸焉識哆嗦一下,像真正的無救的口吃患者那樣來了個寒噤,把最難啟口的字眼從嘴裡抖落出來。「場部禮堂」是他前半句話里最致命的幾個字。整個句子連接起來是這樣:

  「我必須請假去、去、去、去、去……場部禮堂。」

  五個「去」字為他贏得了時間——察言觀色、見風使舵所需要的時間,容他根據鄧指的反應及時編輯修正下文的時間。陸焉識看見鄧指的眼睛裡沒有壞脾氣,無非有一點兒噁心,正派人物對於反派的正常生理反應——何況對一個十年前陪綁殺場給嚇成語言殘疾的反派。鄧指的全稱是鄧玉輝指導員,第三勞改大隊第七中隊的高幹。

  「場部禮堂。」四個字不容置疑,毫不商量。

  鄧指眨着微紅微腫的單眼皮,表示他允許這個年近六旬的結巴老囚往下說,說說他為什麼「請假去場部禮堂」,而且還是「必須」。

  很好,可以繼續。老幾觀察着鄧指,同時給自己的表演做鑑定。從他陪綁殺場到現在,從來沒人懷疑過陸焉識的口吃是一場長期演出。正如鄧指此刻也正在上他的當一樣,賞給他一分超常的耐心,等他解釋他憑什麼用「必須」這樣沒上沒下、沒大沒小的詞彙。老幾在重複「去」字時,已經根據鄧指的臉色把下半句話編輯好了。那些口無遮攔的人多麼不幸?一句不當的話吐出口,很可能就救不起來,落地即死。

  接着他說場部禮堂正放映一部有關根治血吸蟲的科教片。片子裡的主角是他的小女兒。小女兒叫馮丹珏。從1954年1月30日開始改姓,馮是她母親的姓。口吃只允許他十分簡略地講述小女兒的成就。他的真話於是被省下了:那個最後目送他被押向囚車的小女兒,當時是大學一年級生的丹珏正跟女同學在弄堂里打羽毛球,沒有攔網,水門汀地面上畫的一根粉筆線就是攔網。父親就那樣走過來,走在一左一右兩個警察中間。丹珏撿起羽毛球,抬起她十九歲的臉蛋,看父親從她畫的攔網上跨過去。父親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腕子上的鐵銬向英國呢的大衣袖裡縮縮,鐵的刺骨冰冷在他的手腕上留下了永久的灼傷。

  這就回到那五個被老幾重重強調的「去」字上。五個「去」,個個必須。所以他請求鄧指務必恩准。

  然而一陣沉默來了。沉默從十二月高原的無邊灰白中升起,穩穩擴展,在下沉的太陽和上升的月亮之間漫開。一大一小兩棵黑刺立在五步外,細密的荊枝在沉默中一動不動。老幾突然發現鄧指的鼻孔黑黑的,跟所有犯人一樣。鄧指今早洗臉沒照鏡子,把昨晚燈油煙子熏黑的鼻孔留到了今天的臉上。原來鄧指這樣的高幹家裡也用拖拉機漏下的廢柴油點燈,跟監號里一樣。

  老幾精心編輯的話,通過唇齒舌的一個個人為磕絆,被送出口腔還是落地即死,救不起來了。他也成了駱駝刺,挺着繁密易折的神經,一動不動。

  突然地,鄧指爆出一個多牙的笑容。饑荒使人們珍稀的笑容顯得多牙多皺,原來鄧指也不例外。

  鄧指問他是怎麼得到消息的。妻子信里提到的。妻子馮婉喻三年裡的一封封信,主要內容就是小女兒。從小女兒怎樣考上生物學博士開始講,講到她成為科教片裡的主角兒,講到電影獲了科教片大獎,要在全國各地的影院、禮堂、廣場巡映。因為毛主席說的「一定要根治血吸蟲」。電影的名字都是毛主席起的:《借問瘟神欲何往》。他一面說話一面在心裡吆喝自己:停住!舌頭太流利了!十年的成功偽裝要功虧一簣了!但他顧不上。

  萬幸鄧指沒有留心。他看着他對面的老囚、老敵人,心平氣和,卻在一個冷不防的地方突襲了陸焉識,打斷他的話,說操,老陸,毛主席真給那個電影起名字了?陸焉識說,有詩為證——七律《送瘟神》,1958年7月1日寫的,因為毛主席看了頭天的人民日報報道的餘江縣消滅了血吸蟲的消息……鄧指又在半腰上打斷他,說老陸,你女兒怎麼這麼霉氣?!長得排排場場的,攤上你這麼個瘟爹!

  陸焉識這時的心給兩聲「老陸」弄化了。化得眼裡全是熱淚,凍得又癟又硬的兩個眼珠開始熱脹冷縮,鑽心地痛。

  鄧指接下去告訴他,他們早就知道科教片裡的女主角是誰。組織上耳聰目明,什麼不知道?不過如果他要是老陸,就不費那事興師動眾請假。不就是電影裡的女兒嗎?看了也是你認她她不認你,有什麼看頭?還要組織破例給你批假,狗日老陸,你打聽打聽,農場建場四年,都批過誰的假,有沒有為這種事批假的。

  陸焉識馬上不做聲了。做了十來年犯人,他沒有痴長十來歲,跟幹部硬上不行。不准許已經放在那兒,你非要硬上,跟他討出「准許」,能討到的最溫柔反應是沒趣,正常情況下,能討到的是臭罵、戴紙鐐銬、罰跪,或者罰飯。被罰掉一頓飯,在1961年的大荒草漠上,僅次於死刑。

  「耽、耽、耽誤您時間了……」

  陸焉識知趣地笑笑,等待鄧指揮揮手叫他開路,跟上隊伍。

  鄧指卻又笑了一下。鄧指是個沒什麼笑容的人,好多年不笑,這一會兒就笑了兩次,笑超額了。鄧指一身發白的軍裝,肩膀微聳,好讓那件軍大衣不滑落下來。鄧指轉業的時候恐怕把半個軍需庫房都背回來了,穿不完的軍裝,老婆孩子都穿,穿爛了打軍用補丁,再爛就做軍用抹布,糊軍用鞋疙疤。偶然瞥見鄧指家門口曬出來的鞋疙疤,軍用破布色澤濃淡不一,可以做十年來解放軍軍裝史標本。笑還沒散盡,鄧指說他看那科教片看了四次。別的新片子沒到,就這一個「血吸蟲」占着禮堂的銀幕,每天晚上放映一遍。不過主要還是看老陸女兒。想看看她是怎麼長的,這麼像狗日老陸!老陸可是個美男子,要不是當反革命給弄到沒人煙的大草漠上,還不得欠一屁股風流債。陸焉識這才認識鄧指:原來不是一截矮木頭,話一點兒也不乾巴巴,油葷蠻大的。鄧指最後說這部科教片還會在場部禮堂占一陣子銀幕,因為雪大路凍,其他片子跑不上來,這部片子又跑不走,老陸不用着急,指望還是有的。

  老幾不敢問,是不是鄧指會去給他請願,讓組織上壞一次規矩,放一個犯人進入擠滿家屬孩子的禮堂。那就等於放一頭狼進羊圈。鄧指看出了老犯人巨大喉結壓住的提問,跟他說,老陸你打個請假報告吧。打了報告,他鄧指可以把報告提交給大隊,大隊再提交給場部保衛科。保衛科一個月開一次會,根據犯人在隊上的表現批幾張諸如此類的假條。

  一個月哪裡還來得及呢?一個月雪化了,路解凍了,哪裡還留得住這部片子?還有,讓人懷着這樣的希望怎麼睡覺、出操、燒磚、砸冰塊化水、排一個小時的隊打飯?……老囚的喉結生疼,就要壓不住一次次衝上來的激烈追問了。

  鄧指大致看出他的追問。他告訴老犯人,聽着,這段時間好好表現,爭取不殺人放火逃跑,其他的包在他鄧指身上。最後他問:「老陸你他奶奶的信得過我吧?」

  老幾心想,你這不是問雞信不信得過黃鼠狼嗎?被捕以後,他漸漸失去了信任人的功能。怎麼想信任都不行。對此他毫無辦法。

  鄧指不愧是專職的思想管理者。他說:「不信拉倒吧。寫好了請願書,明天交上來。」說完他揮揮手,讓老犯人歸隊去。

  老幾忙忙迭迭地鞠躬道謝,鄧指又笑一下。再一細看,不是笑,是給寒冷凍出來的齜牙咧嘴。剛要轉身,聽鄧指說,狗日的老幾,你也配有那麼個閨女!

  進了大牆,看見獄友們黑黑的一大群一大群地往伙房走,每一張去年夏天洗過的臉上都是一個大大的笑容,但仔細一看就發現也不過是被凍出來的齜牙咧嘴。猿猴就有這種無歡樂的笑容。

  監獄大門對着一個頗大的操場,供犯人們集合,進行每天的早點名和晚點名,也在這裡進行每兩周一次的貿易集市。老幾越過操場,朝一排排草窯洞走去。窯洞上半部露在地面上,下半部沉入地下,屋頂的拱形是芨芨草的草把子拗成的。在犯人們搬進監獄大牆和草窯洞監號之前,他們已經習慣了虛擬的監獄:石灰粉在草上撒出的線條對於他們就是實體的監獄牆壁,一條線是「內牆」,一條線是「外牆」,最外面一條線是「大牆」。他們習慣在下工之後隔着三道石灰線的「牆」,觀看「牆」外自由生活的圖景:操持炊事的家屬,遍地玩耍的孩子,排排坐學唱歌的警衛戰士……

  1960年春天的一夜,冰雹加雪,又來了七八級大風。氣溫降到零下三十多度,上百頂扎在雪裡的單薄帳篷活像上百條裙子。管教幹部輪流值班,一小時到監號帳篷里來一次,命令犯人們報數。「……一」「二……」「……三」……幹部走到那個卡殼的「四」床前,摸摸「四」的脈搏,對旁邊鋪位上的犯人說:「接下去報數。」「……五!」「六……」「七……」「……八」「九……」……

  又一個數字卡了殼。

  突然地,管教幹部用鼓舞人心的高嗓音說:「大家醒醒啊!睡着容易挨凍!都醒醒!咱們大聲報數!」

  一小時一次的報數,每小時都有卡殼的「數」,等搬到帳篷外,都已經是凍擰巴了的屍骨。冬天很長,屍骨們的隊伍也越拉越長。屍骨的隊伍里漸漸有了孩子、老人。嚴寒和缺氧的大荒草漠,自由和不自由都一樣,零下三十多度對管教幹部和家屬們也不予赦免。

  畫地為牢的監獄很成功,三年裡沒有一個犯人跑出虛擬的「大牆」,也就是第三道石灰線之外。幾起逃亡都是在夏天的青稞地里發生的,一多半逃犯被當場擊斃,個別的逃出去又逃回來,因為三道石灰線的「牆」外,餓了沒人管飯,迷失了沒人領路。

  那次春寒凍死幾百犯人之後,省勞改局撥下費用,蓋起了現在的草窯洞監房。老幾走到自己監號門口,暮色已在他身後收攏。他拿了自己的飯盆出門,看見灰黑的傍晚晃動着無數黑影,每一張臉都因了人猿之間的那種齜牙咧嘴的笑容一模一樣,也因每人一對漆黑的大鼻孔一模一樣。號子裡的燈是用拖拉機的廢柴油點的,燭焰又猛又高,但一半光亮一半油煙,所有鼻孔於是成了煙囪,使濃烈的黑油煙得以排放,排入人體內狹小的空間。連十六歲的梁葫蘆也被這齜牙咧嘴的笑容和漆黑的鼻孔抹殺了青春。梁葫蘆走過來,走到跟前,以老手的快當塞了一個東西到老幾口袋裡。贓物。老幾是梁葫蘆最理想的儲贓倉庫,塞進來什麼都上保險似的牢靠。幾乎沒有人會猜到他老幾的這份功用,因此老鼠洞都搜也不會搜他這裡。就像什麼也沒發生似的,老幾混進了打飯的人群。自從青稞饅頭的大小導致了幾次流血事件,之後每天人和饅頭都開始編號,開飯之前,人們先排隊從組長那裡領一個紙鬮,上面寫着一個號數,再排一次隊,按自己的號數去對饅頭的號數。

  老幾領到自己的紙鬮,發現梁葫蘆還跟着他,輕聲叫喚:「喂喂,老幾!」十六歲的小殺人犯其實總是向着他的,只是他天性里沒多少善意,對此葫蘆沒辦法,又不是存心的。葫蘆叫他摸摸口袋,他就用凍得不剩多少知覺的手摸了摸。摸摸無妨。

  儘管手指頭上沒剩下多少知覺,陸焉識還是摸出贓物是一塊表,並且摸出來它是誰的。是自己去年換出去的。換成五個雞蛋、吞咽時噎得他捶胸頓足的白金歐米茄,1931年的出品。他覺得心跳得很不妙,跳得血腥氣滿嘴都是。換走歐米茄的犯人姓謝,是個犯人頭,犯人們叫他「加工隊」隊長,用棒子在犯人屁股上「加工」青稞,砸糌粑面常常要達到以血和面的效果。小兇手是要填補陸焉識從未給「加工」過的空白?老幾賊一樣飛快四望,看看加工隊謝隊長是否在視野里。不在。他滿嘴血腥淡化一些。

  此刻他正拿着那張紙鬮對號領饅頭。饅頭被遞過來,尚未被他手上的冰涼冷卻,就被他放在了梁葫蘆碗裡。少年的臉上充滿粗野,眼睛裡有種天生殺手的凶光。他在等待兩年後的槍決,不論這兩年裡他再欠多少血債,最終他只能被槍斃一回。因此他可以放心大膽、無憂無慮地作惡。上月老幾去大隊長家裡給兩個孩子補習英文,收到一小袋五顏六色的糖豆,很快就給小兇手發現了。當時他們在磚窯出磚,老幾背身搬磚時,就把深藏在棉襖暗兜里的糖豆摸出來,放一顆在舌尖上。三分鐘後,那一袋糖豆不知怎麼就到了梁葫蘆手裡,並且他不好好地一顆顆地吃,而是一把將赤橙黃綠青藍紫都倒進嘴裡。老幾正擔心他的嘴包不住那麼多糖豆,萬一一顆漏進喉嚨管,可就替政府提前行刑了。葫蘆卻又把糖豆吐了出來;他把兩個烏黑的手掌做成一隻容器,嘴巴對準它,魚甩籽似的把上百顆糖豆下進去。他嘴裡黏液亮晶晶地把糖豆穿成五彩的珠子,先下出來的糖豆顏色好,後下的就褪色了。唾沫使糖豆轉換了歸屬權,誰也不會再打它們什麼主意了。小罪犯表示他不會白搶老278的糖豆。這塊歐米茄便是他兌現的諾言。

  「老狗日你啥意思?!」梁葫蘆問。

  葫蘆的眼神直了。完全能夠想象他在殺母親時的眼睛。

  老幾結巴着說了自己是啥意思。意思是他用一個饅頭做代價,拜託小罪犯把歐米茄偷偷還回去。他六十歲的屁股自己坐着都嫌硌,還敢給加工隊謝隊長用去「加工」青稞?

  「那你是讓老子給他『加工』?!」

  他只得把下面的意思結巴出來:偷都偷得出來,送還送不回去?他趕緊給小罪犯提價,假如他把歐米茄安全送回去,明天、後天的青稞饅頭都上供給他,無非他喝三晚上的甜菜湯。他不在意十六歲的小罪犯張口就做他六十歲人的老子,反正許多晚輩都做過他「老子」。一場延綿三年的饑荒,他發現餓死的都是那些愛做人老子的人,都是些內火太重的人。

  「老子……」小罪犯眼睛更直了。

  老幾認定,當年十四歲的葫蘆朝他甜睡的母親以及母親的姘頭舉起砍刀時,肯定就是這副眼神。就是兇殘得兩眼一抹黑的眼睛。

  「老子好心好意……」

  「是、是、是好心。心……領了。」

  「那你想害老子?讓老子給『加工』了?」

  老幾突然發現他當作兇殘來認識的表情其實是委屈。哦,原來是委屈。他對他這個沒用場的老東西這麼偏袒,偏袒得像個小老子了,老東西不領情。

  「那、那……五個饅頭?」陸焉識伸出五根手指,怎麼也伸不直。這是一個很莽撞的提案,省去五天的乾糧,是可能要他老命的。

  此刻梁葫蘆有點窩囊。是找到親人而親人不認他的那種屈辱和失敗的感覺。

  「反正手錶在你兜里。老子一喊你就完蛋了。」

  這是梁葫蘆臨走時撂下的話。是的,罪證現在是在老幾兜里,人贓俱在,他沒有那個本事把罪證再轉移回葫蘆身上。

  不遠處,梁葫蘆向他轉過身,嘴上叼着老幾剛才給他的青稞饅頭。這孩子什麼都不成熟只有橫肉早熟。臉上身上都是橫肉。

  「我喊了啊?」

  梁葫蘆拔下嘴上的饅頭,突然張大嘴,引長頸子,嘴唇卻又收攏了。然後他笑起來。他逗老東西逗得快活死了。

  沒辦法,梁葫蘆的好就是壞。有的人是為了懲治人類生的,正如梁葫蘆。這類人必須比壞人更壞,才能盡他的天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