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個寡婦 - 第1章

嚴歌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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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個寡婦》

她們都是在44年夏天的那個夜晚開始守寡的。從此史屯就有了九個花樣年華的寡婦;最年長的也不過二十歲。最小的才十四,叫王葡萄。後來寡婦們有了稱號,叫作「英雄寡婦」,只有葡萄除外。年年收麥收谷,村里人都湊出五斗十斗送給英雄寡婦們,卻沒有葡萄的份兒。再後來,政府作大媒給年輕寡婦們尋上了好人家,葡萄還是自己焐自己的被窩,睡自己的素淨覺。

她們都是在44年夏天的那個夜晚開始守寡的。從此史屯就有了九個花樣年華的寡婦;最年長的也不過二十歲。最小的才十四,叫王葡萄。後來寡婦們有了稱號,叫作「英雄寡婦」,只有葡萄除外。年年收麥收谷,村里人都湊出五斗十斗送給英雄寡婦們,卻沒有葡萄的份兒。再後來,政府作大媒給年輕寡婦們尋上了好人家,葡萄還是自己焐自己的被窩,睡自己的素淨覺。

那個夏天黃昏村里人都在集上看幾個閨女跟魏老婆賽鞦韆。魏老婆兒七十歲,年年擺擂台。一雙小腳是站不住了,靠兩個膝蓋跪在踏板上,瘋起來能把鞦韆繩悠成個圓滿圈圈。就在魏老婆盪得石榴裙倒掛下來,遮住上身和頭臉,槍聲響了起來。人還噎在一聲吆喝中,魏老已經砸在他們腳邊,成了一泡血肉,誰也顧不上看看老婆子可還有氣,一條街眨眼就空了,只有魏老婆的粉綠石榴裙忽扇一下,再忽扇一下。

假如那天葡萄在街上,魏老婆說不定會多賽幾年鞦韆。葡萄在,葡萄常賴在鞦韆上,急得魏老婆在下面罵。葡萄聽見響槍也不會頭朝下栽下來,把人拍成一泡子血肉。對於葡萄,天下沒什麼大不了的事。聽人們說:「幾十萬國軍讓十萬日本鬼子打光了,洛城淪陷了!」她便說:「哦,淪陷了。」她想的是「沉陷」這詞兒象外地來的,大地方來的。

葡萄那天給她公公收賬去了。她公公看中她的死心眼,人不還賬她絕不饒人,往人家窯院牆上一扒,下面窯院裡的人推磨、生火、做飯,她就眼巴巴看着。有時從早到晚,窯院裡開過三頓飯了,她還在那兒扒着。要問她:「你不飢嗎?」她說:「老飢呀。」假如人家說:「下來喝碗湯吧。」她便回答:「俺爹說,吃人嘴短,賬就收不回來了。」人說:「不就欠你爹二斤『美俘』錢嗎?」她說:「一家欠二斤,俺家連湯也喝不上了。」

葡萄的公公叫孫懷清,家裡排行老二,是史屯一帶的大戶,種五十幾畝地,開一個店鋪,前面賣百貨,後面做糕餅,釀醬油、醋。周圍四十個村子常常來孫二大的店賣芝麻、核桃仁、大豆,買回燈油、生漆、人丹、十滴水。過節和婚喪,點心、醬油都是從孫家店裡訂。收莊稼前,沒現錢孫二大一律賒賬。賬是打下夏莊稼收一回,秋莊稼下來再收一回。眼看秋莊稼要黃了,還有欠賬不還的。孫懷清便叫兒子去收。孫懷清嫌兒子太肉蛋,常常跑幾天收不回錢。再逼他,他就裝頭疼腦熱。葡萄這天說:「我去。」晚上就把錢裝了回來。村里傳閒話的人多,說孫懷清上了歲數忘了規矩,哪有一個年少媳婦敢往村外跑的。孫二大隻當沒聽見。

走上魏坡的小山樑子,葡萄聽見了槍聲。魏村和史屯就隔一道坡,坡上的土怪異,形成直上直下的土崖,沒有成林的大樹,一些灌土從崖壁橫生出來。這些土崖和灌木便成了屏障,一個拐彎,才發現迎頭走來的那個人已到了跟前。葡萄站住腳,看槍聲驚起的麻雀把天都遮陰了。昨天夜裡山里跑出來幾個「老八」,來史屯街上找糧,到第二天下午才把糧酬齊,剛要回山,碰上兩個扯電話線的鬼子,順手就宰了。沒想到電線杆頂上還有一個鬼子,把消息從電話里傳回鬼子兵營去了。人們在史屯街上看鞦韆時,一個連鬼子已包圍過來,官道民道,羊腸小道一律封住。

葡萄落下目光,看見一個人影從土崖那一面閃出來。這是個穿黃軍裝的小伙子,比她男人鐵腦還小,嘴唇上的黑茸茸還沒挨過剃刀。這是個鬼子。仗打了七八年,她還頭一次跟個鬼子臉對臉、眼瞪眼。年輕的鬼子跟她說了句什麼,刺刀向外面挑了挑。她不懂,還看着他。他上前半步,刺刀尖橫過來,用槍桿往外推了幾下,臉上不耐煩了,牙也呲了出來。牙可是真白。葡萄往後退了一步。

他再往前一下,槍又一推檔。

葡萄明白了,他是把她往外攆,不讓她回史屯。她急了,忘了鬼子不懂她的話,大聲說:「俺回家做飯呢!」鬼子回了她一句,惡得很。她做了個端碗喝粥的動作,嘴吸溜吸溜響。鬼子明白了,槍一撤,頭一擺,她走了過去。還沒下坡就見四面八方的鬼子把村里人往空場上趕。場子一頭搭的小戲台還沒拆,是夏莊稼收下後辦社火搭的。

人群里沒有閨女,都是媳婦。閨女們都藏在各家磨道下或水井裡,糧食也藏在那裡。

葡萄跟村裡的媳婦、老婆兒們站在場子一邊,男人們站在各一邊。一兩百鬼子渾身汗得透濕,槍都上着刺刀,圍在場子四周。隔着幾步,人都覺得讓槍口指得後腦勺發脹。

葡萄的男人鐵腦跟所有男人一樣,兩手捧住後腦勺,蹲在地上。男人們的腳都拴了指頭粗的電纜,四五個人串成一串。集上賣燒田雞,就這麼個穿法,葡萄心想。

男人女人之間,留出二十步的距離。中間走着兩個人,一個是挎長刀的,一個是挎短槍的。兩個人走過去,走過來,步子不快不慢,出右腿出右腿都有商量似的。兩袋煙功夫,男人女人都讓他們走得心亂氣短。

挎長刀的那個人一下子停住,挎短槍的人沒提防,一步已經出去,趕緊又退回來,兩個膝頭一顛。挎長刀的人跟他說了一句話,斯文得誰也沒聽見聲音。挎短槍的人亮開嗓子說:「大爺大娘們,大哥大嫂們!」

原來這貨是個中國人。村里人不懂也有翻譯這行當,只在心裡叫他「通翻鬼子話的」。翻過來的鬼子話大夥漸漸明白了:場子上這幾百人里有十來個八路軍游擊隊,他們是殺皇軍的兇手。人家皇軍好好在那裡架電話線,你就把人家給殺了。良民們能不能讓兇手逃過懲辦?不能夠!再往下聽,人們眼皮全耷拉下來,腿也發軟。鬼子要媳婦們認領自己的男人。

媳婦們都一動不動,大氣不出。不用看臉,光看腳也知道誰生誰熟。十來個「老八」比她們男人皮要白些,白天歇着夜裡出動的緣故,也不如她們男人硬朗,吃得太賴,饑飽不均。老婆兒們把五六十歲的老漢們認了出來。

場子上還剩的就是青壯年。一個年輕媳婦站起來,頭低着,木木地朝男人那邊走。她叫蔡琥珀,是前年嫁過來的,懷頭一胎時,搖轆轤把打井水手軟了,轆轤把打回來,打掉了肚子裡六個月的男孩。第二胎生的是個閨女,從此公婆就叫她拉磨,把牲口省下,天天放在野地吃草。她走了五、六步,停下,把懷裡抱的閨女送到她婆婆手裡。這時她抬起頭來。男人們從來沒見過她眼睛什麼樣兒,她老把它們藏在羞怯、謙卑,以及厚厚的腫眼泡後面。這回他們看見了她的眼睛了。她的眼睛原來也跟黑琉璃珠擱在白瓷棋子上一樣,圓圓的好看。她把這雙眼在他們身上走了一遍,又藏到眼皮後面去了。然後她腳步快起來,走過頭一排男人,跟她男人照面也不打就錯了過去。她低頭埋臉,扯上那個三十來歲的「老八」就走。

翻譯看出這漢子的手在年輕媳婦手裡掙了一下。但翻譯沒說什麼。這不是他的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事一完快回洛城去。蔡琥珀把漢子領到場子南邊,眼一黑,頭栽在漢子的肩上。八個「老八」都給救下了。一個老婆兒往地啐了口唾沫。她媳婦認回個「老八」來,把她兒子留下當替死鬼,她恨不得馬上咒她死。

這時走出來的是葡萄。葡萄剛邁出一步就看見蹲在第一排末尾的鐵腦。他蹲得低,上身差不多扒在了大腿上,兩手再去捧後腦勺,看上去活受罪。他看了葡萄一眼,就低下頭去。葡萄肯定解恨了,這麼多年他不理她,作弄她,種種的恨葡萄今天都能解了。她認個「老八」,從此出了氣。連兩個月前圓房,他都沒好氣給她。對於鐵腦,丟臉不叫丟臉,它就叫王葡萄。現在葡萄可要出氣了。

葡萄走得很慢。興許人們心焦,覺着她走得慢。從她背後看,葡萄還是個小閨女,個頭不小罷了。圓房那天,孫家的客棚搭了十來個,棚邊緣上的「胡椒眼兒」都是用陰丹士林藍布新大的。辦喜事當天,院子裡壘了三個八風灶,請了洛城的兩個掌勺師傅和一個打燒餅師傅,流水席從中午吃到晚上。全村的板凳、桌子都借去,還是不夠,開席前又去街上小學校借。葡萄沒有娘家,是給一幫逃黃水的人帶到史屯的。直到她圓房這天,村里人才想起多年前孫懷清買下個小閨女這樁事。葡萄給花轎抬着在史屯街上走了一趟,鐵腦的舅舅騎大紅馬統帥迎親的人馬,壓轎的、護轎的、擔雞的、檔氈的,都是孫姓男兒。葡萄嫁得一點不委屈不寒摻,場面毫不次於這一帶任何一家大戶嫁女。停了轎,打起帘子,全村人看見走下來的王葡萄沒有披蓋頭,就是兩個黑眼鏡遮住眼,頭髮也不梳髻,齊耳打了個彎彎,腦袋頂上是一頂紅絨花頭冠。村裡有跑過西安鄭州的人,說這是上海時興的新媳婦頭飾,蓋什麼頭?大地方成親前臉蛋何止是看過,親都親過。葡萄和鐵腦一鍋里吃,一坑裡屙都七八年了,還用掀挑蓋頭嗎?不過人們都覺得戴一副黑眼鏡,多俊氣的臉蛋都能毀了。

葡萄還差兩步就到男人們面前了。她不走了,對着鐵腦說:「還不起來!」鐵腦飛快地抬頭,看她一眼。想看看葡萄和誰拿這麼沖的口氣說話。看看她和誰這麼親近,居然拿出和他鐵腦講話的惡聲氣來了。他發現葡萄盯的就是他。「叫你呢,鐵腦!」葡萄上前一步,扯起比她大三歲的鐵腦。

鐵腦等着一個鬼子上來給他解腳上栓的電纜。每回他在棗樹林子裡跟男娃們玩耍忘了時辰,葡萄就會遠遠地喊過來。她喊:「看見你啦,鐵腦!往哪藏哩?…回家吃飯了!…咱吃撈麵條!…打蛋花哩!…還擱大油!你回不回?…叫你呢,鐵腦!…」那時她八、九歲,他十一、二。從場子這頭往那頭走的時候,葡萄不跟鐵腦拉扯着手,不象前面救下老八的那八個年輕媳婦。假如那個翻鬼子話的人懂這一帶的規矩,肯定就看出蹊蹺來了:此地女人無論老少,都是男人屁股後頭的人;沒有誰家女人和男人走一併肩,還手扯住手。葡萄和平常一樣,跟鐵腦錯開一步,他走前,她在後。鐵腦去史屯街上上學,葡萄就這樣跟着,手裡提着他的蒸饃、書包、研盒。只有兩回例外,那是看戲,葡萄個子矮,鐵腦把她扛在脖子上。一面扛着她一面賭咒:「下回再帶你看戲我就屬鱉。」第二次她討好他,騎在他背上說:「油饃我都省給你吃。」「油饃就夠啊?」「那你要啥?給你做雙鞋?」「你會做鞋?還不把後跟當鞋臉?」葡萄卻是在十二歲那年給鐵腦做了第一雙鞋,底子納得比木板還硬。

葡萄沒有感覺到所有人都在看她。那個挎長刀的鬼子又斯斯文文地跟翻譯說了幾句話。

他的斯文話到了翻譯這就是吆喝:「站住!…不許動!」全體鬼子抽風一下,鞋掌子、槍桿碰出冷硬的聲響。

「你是他什麼人?」翻譯問葡萄。

「媳婦。」

翻譯對挎長刀的鬼子介紹了這對少年男女的關係,說話、點頭、曲膝蓋、顛屁股,幾件事一塊做。鬼子手扶在刀把上,朝葡萄走過來。他近五十歲,原本是個專畫地圖的軍官,正經軍官死得差不多了,把他弄上了前線。他看看這個中國女孩,給太陽曬焦的頭髮紮成兩個羊角,顴骨上一塊灰白的蛔蟲斑。媳婦是要梳髻的,這點知識他還有。他的刀慢慢地抽了出來。刀尖還留在鞘里。「有證人沒有?」鬼子通過翻譯問葡萄。

人們看見鐵腦已是一張死人臉。他們有一點幸災樂禍:好運還都讓你老孫家攤完了?有錢沒錢,在鬼子這兒全一樣。

「俺村的人都能證明。」葡萄說。「你不信問他們,收下麥他們都來俺家吃了喜酒。」

人們這時發現葡萄這女子不是個正常人。她缺點什麼。缺的那點東西非常非常重要。就是懼怕。這是個天生缺乏懼怕的女子。什麼人缺乏懼怕呢?瘋子。難怪她頭一次上鞦韆就盪得和魏老婆一樣瘋。一個孩子的嘴沒讓奶頭堵住,哇哇地哭起來。

「你們能不能給他倆作證?」翻譯對四百來個史屯人說。

沒有吭聲,頭全耷拉得很低。

「沒人給你們作證。」

葡萄不說話了,看着翻譯,意思是:「那我有啥辦法。」鬼子的刀全出鞘了。翻譯趕緊問:「你公、婆能給你做保不能?」葡萄說:「能呀。」翻譯衝着人群喊,「誰是他倆的老人?出來出來。」

「別喊了,他們去西安了。二哥畢業呢。」

「你們這兒的保長呢?讓他保你們。」

「俺爹就是保長。」

鐵腦的兩個小腿都化成涼水似的,也不知靠什麼他還沒栽倒下去。他只巴望所有的繞舌都馬上結束,請他吃一顆槍子,就算饒了他。他怕那把長刀萬一不快,擱脖子上還得來回拉,費事。不過槍子也有打不到地方的,讓你翻眼蹬腿,也不好看。說不定還是刀利索。刀也就是上來那一下冷叟叟的不得勁,刀鋒吃進皮肉時還會「嗤」的一響。還是槍子吧,別把腦袋打成倒瓤西瓜就行,鐵腦是個特要體面的人。

鬼子說了一句話。翻譯說:「小丫頭,你撒謊。」鬼子又說了一句。「撒謊是要有後果的。」葡萄問:「啥叫『後果』?」鬼子對翻譯「嗯?」了一聲。翻譯把葡萄的話翻成鬼子話。

「唰啦」一聲,刀橫在了葡萄脖子側面。翻譯說:「這就叫『後果』。說實話吧。」

葡萄抽動一下肩膀,眼睛一擠,等刀發落她。全村人和她的動作一模一樣,全是抽動肩膀,擠緊眼皮。幾個老人心裡悔起來,本來能做一件救命積德的事。

鬼子卻突然把刀尖一提,人們看見葡萄的一支羊角兒齊根給削斷了,落在地上。再看看那把長刀,已經垂下來。他同翻譯說了兩句話,眼睛盯着葡萄。

「假如你這樣的小姑娘都能舍自己的親人,救你們的抗日份子,那你們這個低賤、腐爛的民族還不該亡。」

沒幾個人聽懂他咬文嚼字地在講些什麼。大家只懂得可以鬆口氣了,葡萄總算沒做刀下鬼。

八個史屯的年輕男人給拉走了。是去當夫子修工事、搬炮彈、挖煤。不累死的餓死,結實活到最後就挨刀挨槍子。他們走得你扯我拽,腳上的電纜不時把誰絆倒。女人們都哭起來,不出聲,只在喉嚨深處發出很低的鳴鳴聲音。也都不擦淚,怕擦淚的動作給走去的男人們看見。場地在稍高的地勢,能看見被電纜拴走的人走過窯院最集中的街,能看清他們中一個人還歪着臉看從下面窯院長上來的一棵桐樹,梢子上掛了一個破風箏。

人們聽見三十來歲的老八說話了。他眼睛也紅紅的,鼻子也囊囊的,說:「說啥也得把他們救回來。」沒人吭氣。黃衣裳鬼子把八個史屯男兒遮住了。老八又說:「只要咱這幾個老八活一天,就記着這一天是誰給的。」還是沒人吭氣。鬼子也好,史屯男人也好,都要在史屯四百多人眼前走沒了。

「今天鬼子來得這麼准,當然是得到通風報信的。鄉親們都知道,老八最公平:有功的賞,有恩的報,有奸也要除!」

人們開始把心思轉到「除奸」這樁事上來,也都不哭了。鬼子是撲得准啊,怎麼一來就把史屯圍上,而沒去圍魏坡、賀鎮呢?

老八們拿上籌辦好的糧就要走。大家還是說了兩句留客的話;好歹吃了晚飯再走吧。老八們都說不了不了,已經是受了老鄉們的大恩大德了。他們還是讓老鄉們懂了那層真正的意思,你們這村咱敢待?還讓那奸細得一回手?

老八走後沒有一座窯院起炊煙的。也都不點燈,月光清灰色,卻很亮。要是一個人上到最高的坡頭上,史屯上百口窯院看起來就是一口口四方的巨大井口。十幾歲的男孩子們還是睡在場院上,只是這晚沒人給他們講「七俠五義」或「聊齋」。老頭們睡場院是怕窯屋裡悶,聽不見官路上的響動,鬼子再來跑不及。幾個老頭臉朝星星躺在破草蓆上,擱老大功夫,誰說一句:「咋救呢?看看人鬼子啥武器。」「老八會飛檐走壁。」「還說老八紅鬍子綠眼呢!還不是跟咱一球樣。」

鐵腦也在場院上睡。這季節窯屋潮得滴水,所以夏天他睡慣了場院。下露水之前,人們被兩聲槍響驚醒。一兩百條狗扯起嗓門叫成一片。葡萄穿着褲衩背心,打一雙赤腳從床上跳下來。槍聲是響在場院上,她驚醒時就明白了。

村里人也都起來了,悄悄摸起衣服穿上,一邊叫狗閉嘴。狗今夜把喉嗓都叫破了。等狗漸漸靜下來,誰突然聽見哭聲。那哭聲聽上去半是女鬼半是幼狼,哭得人煙都絕了,四十個村鎮給哭成了千古荒野。人們慢慢往場院上圍攏,看見葡萄跪坐在那裡,身上,臂上全是暗色的血。月光斜着照過來,人們看清她腿上是頭臉不見的一俱人形。那兩槍把鐵腦的頭打崩了,成了他頂不願意做的倒瓤西瓜。

七歲的小閨女告訴人們她叫王葡萄。她口舌伶俐,不過有問才有答。逃黃水的人在村外的河灘上搭了蘆棚,編起蘆席做牆。史屯的人過去給他們半袋紅薯干或一碗柿糠面,問道:「那小閨女賣不賣?」逃黃水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沒人做這個主。小閨女王葡萄的全家都讓黃水捲走了,賣了她誰數錢呢?

過了幾天,史屯人看見河灘上蘆棚邊拉起繩子,繩子上掛着一串串的魚。他們咋吃這些腥臭東西呢?村裡有條狗吃魚,讓刺給卡死了。史屯人於是斷定這些黃水邊上的人命比他們賤。史屯連柿糠面也吃不上的人,都不會去忍受一口肉半口刺的腥臭魚肉。

孫克賢要買小閨女王葡萄的事馬上在史屯街上傳開了。孫懷清正在店後面教兩個徒工做醬油,聽了這事把身上圍裙一解,邊跑邊擼下兩隻套袖,一前一後甩在地上。他叫帳房謝哲學把兩袋白面裝到小車上,推上車到河邊來找他。還怕趕不及,他在街上叫了兩個逃學的男孩,說:「快給你二爺爺跑一趟——到河灘上告訴孫克賢那驢,讓他等在那裡,他二大有話跟他說。」說着他扔了兩個銅子給男孩們。

孫克賢比孫懷清小一歲,是他本家侄兒。孫懷清知道孫克賢一半錢花在窯姐身上。他老婆比他大七歲,買下個小閨女就等送老婆走了。趕到河邊,見逃黃水的人正和孫克賢在交錢交貨。他牛吼一聲:「孫克賢!」

孫克賢一聽,不動了。他明白孫二大其實是在吼:你個騷驢!他回過頭,對斜身從堤坡上溜下來的孫懷清笑笑,回答道:「二大來啦?」

孫懷清象看不見他。他先看一眼叫王葡萄的小閨女。能看出什麼來?一個臉上就剩了一對眼。他對七、八個逃黃水的人說:「大伙兒合起來做的主,是吧?」那些人用外鄉口音說留下她,她就活出去了。讓她跟上討乞,他們自己都保不准往哪兒走,能走多遠。

孫懷清這時才跟孫克賢正式照面。他看着他,自己跟自己點點頭。孫克賢馬上明白,二大的意思是:好哇,連這么小個閨女你都要打了吃呢。孫克賢有些家業,也讀過書,只是一見女色錢財,書理都不要了。「拾元寶啦?出手就是兩袋白面?」二大問大侄兒。

孫克賢聽出二大其實是說:兩袋白面錢,你過幾年就能受用她,揀老大個便宜。

「借的。救急救難的事,都不圖啥。」孫克賢說。

孫懷清見這個大侄打算把無恥要到底了。他也把臉扮出些無恥來。人們知道孫二大就好逗耍,過後人們才明白他真話都藏在逗耍里。孫克賢精,上來就能聽出二大話裡有話。

「你三個兒子都說了媳婦了,你買她弄啥?」

孫克賢的笑變得很醜。他臉丑了好大一陣,還是想出話來回。「就想給孩子媽添個使喚人手。」

「噢。」孫懷清點點頭,笑眯眯的。

孫克賢於是聽出這聲「噢」底下的話是:「你老婆可是見過你有多不要臉:當着兒媳就到牆根下撒尿。」

孫懷清說:「小閨女我買了。」

孫克賢急得說不成話:「哎,二大!…」

「我鐵腦還沒訂親,」孫懷清說。

孫克賢說:「鐵腦人家榮華富貴的命,還讀書!這閨女小狗小貓都不抵,咋般配?」

孫懷清轉過去問逃黃水的人:「你們說成價錢沒有?」

「兩袋白面,」逃黃水的一個老頭說。「那掌柜你給多少?」

「也是兩袋白面。」孫懷清說。「面是一樣的面。」

孫克賢直是顛着兩隻抽紙煙熏黃的手:「二大,咱也該有個先來後到…」孫懷清還是笑眯眯的說:「你不是早惦記要孝敬孝敬你二大?」孫克賢明白他話里的話是:覓壯丁的時候,你家老大可是中了簽的。老八來拉人當兵,也是我幫你應付的。

葡萄跟着孫懷清回到村里。鐵腦媽上來比比她的胯,捏捏她的胳肢窩,又看看她的腳丫。她說:「嗯,以後個子不小。看戲好。肩膀厚,能背犁。有八字沒有?」葡萄告訴她,她娘只說她是後半夜生的,屬馬。第二天鐵腦媽說:「八字和鐵腦也合。那就留下看看吧。頂多糟塌兩袋白面。」

葡萄頭一天吃罷晚飯就上了鍋台。鍋台齊她下巴,她兩手舉着刷鍋笤帚「呼啦呼啦」地刷鍋,刷得她一頭一臉的菜葉子、油星子。葡萄刷了鍋,一身刷鍋水味,眉毛上沾着一片紅辣椒皮。二大吸了吸鼻子,看她一眼,指指她的紅辣椒眉毛笑笑。第二天晚飯後,葡萄去灶台上刷鍋,發現灶前擱了把結實的木凳子。她踩上凳子,聽見二大吸煙袋的聲音就在廚房門口:「凳子夠高不?」「夠。」「別摔下來。」「嗯。」

以後葡萄和二大再沒說過話。從八歲起葡萄就學會搓花絮條子。她常坐在她的屋門口,搓得頭髮、眉毛、眼睫毛都白了,二大從那裡過,見她兩隻手飛快地把棉花卷到高粱稈上,搓得又快又韻,忙得顧不上抬起眼來招呼他。不久聽見鐵腦媽問她:「葡萄,昨一天紡了幾根花絮條子?」「二十七根。」「才這點?人家一天放三是跟呢?」二大知道鐵腦媽撒謊,村里最能幹的大閨女一天不過也才紡二十五根。

二大第二次和葡萄說話的時候,她十一了。黃昏她在坡池邊洗衣服,二大走過來飲他的牛。他說:「葡萄,十一了吧?」

「嗯。」

「虛歲十二了。」

葡萄把從坡池裡舀上來的水倒進銅盆。盆里是鐵腦媽的裹腳布和二大的舊長衫。

「洗衣裳洗出過啥東西沒有?」二大問她。

她回過頭,看着二大。二大心裡一驚,這閨女怎麼這樣瞅人?二大迴避了她直戳戳的眼睛,心裡卻懊惱;迴避什麼呢?我怕她?我心裡虧?

「沒洗出過啥東西來?」他看着老牛的嘴說。

「啥東西?」

「一個小錢兩個小錢啊,一件不值啥的小首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