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閣是座城 - 第1章

嚴歌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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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閣是座城》

引子

梅家跟普天下所有中國人都不一樣。假如他們的不一樣被人咬耳朵,被人當冤孽,梅家人才不在乎。梅家人--其實就是梅家的女人,因為梅家上溯五代的男人都不作數。從現在--二○○八年往上數,就數到了梅家五代上面那位祖奶奶,娘家姓吳,當時鄉里人都叫她梅吳氏,也有叫她梅吳娘的。眼下活在二○○八年的梅曉鷗更願意叫這位祖奶奶梅吳娘。梅吳娘產的第一個孩子是個囡,第二個也是囡,到了第三個囡,婆婆連催奶的甜醋子姜煲豬手都捨不得給吃了,認為一個小賠錢貨還不值一砂鍋豬手甜醋的錢。但梅吳娘拒絕在婆家低聲下氣,相反,她不知廉恥地當眾把三囡頂在頭頂,十個月的囡,嘴上笑着,下面一泡尿就從母親的頭上流下來。梅吳娘一動不動,聽任小囡的尿在她上過刨花油的頭髮上滾成珠子,滴落得一肩膀。直到小囡把那泡長尿舒坦撒完,她才跟周圍目瞪口呆的鄰居解釋,小囡有個毛病,撒尿不能分心,一分心尿就憋回去了,要是憋壞了腰子,是個討債的男仔就算了,壞個把腰子不算什麼,我們囡金貴啊!一街的鄰居都咬耳朵,說梅家這個能頂兩個後生做活的媳婦其實是個瘋女。

到梅吳娘生第四個孩子時,她什麼都自己來了:端了一銅盆熱水,甩了條家織手巾進去,把人都趕到大門二門外,再插上門閂,一聲不吭就把小人兒下在藍白細格的被單上。等她開了大門二門出來,人們問:男仔女仔啊?她指指二門裡的一片陰暗:去看吧。婆婆床上抱起一個死仔來,是個男的。

過了兩年,梅吳娘的老公梅大榕從番邦回來,讓梅吳娘又大起肚子,九個月後,新添的人丁出了娘胎就吹喇叭,嘹亮得幾里地都聽得見。而門一開人們看到的卻又是個死仔,也是個男的。

隔着一百多年,在機場等候誤點航班的梅曉鷗想象這個祖奶奶如何麻利地把男仔一個個頭朝下按在半滿的馬桶里,心裡數"一、二、三、四…"好了,討債的回去了。梅吳娘就這樣連着殺死梅家三個男嬰。婆婆舉着燒火棍上來,嘴裡不乾不淨,說一年六七擔米就餵出一口生賠錢貨的,生出的男仔個個是死的!梅吳娘手大腳大,燒火棍哪裡挨得着她?不知道在她碗口粗的腿上斷掉多少燒火棍。她一面攥緊婆婆的燒火棍在膝蓋上撅,一面還要糾正婆婆:囡能賠多少錢?一百個綁一塊也賽不過梅大榕的一根錢毛!後來公公婆婆老弱了,全憑梅吳娘伺候,也就都乖順起來,不再敢提專門生賠錢貨的往事。只是在聽說鄉間誰家新媳婦生了囡的時候,老夫婦便會得到一點陰暗的慰藉,相互分享些不可告人的惡毒快樂:福分夠薄的,頭生是個囡。梅吳娘便會悠悠地吸一口水煙,回敬他們說:囡好啊,哪點不好?不賭,不嫖,不抽,不喝,荒年來了不上山做土匪,出息了也不會挑唆大家造反推翻朝廷,囡沒哪點不好。公公婆婆如今都不惹她生氣,都是不頂嘴不抬槓的乖老人,因為他們的兒子都留在番邦了,人不回來錢也不回來,家裡養蠶種地全靠梅吳娘一雙大腳兩隻大手,最忙的時候,梅吳娘出嫁的囡會從婆家回來兩個,湊成三雙大腳六隻大手,田裡、集市地跑,因此別家還在忙,她家早閒了。

祖奶奶梅吳娘把三個男仔溺死在馬桶里的傳言,誰都沒法證實,不過人們都認為她是幹得出來的;她太怨恨太小看男人了。嫁到梅家之前,梅吳娘的娘家村里就都是梅大榕這樣的男人,出洋去番邦淘金沙,死了一半,活着的帶上全部金沙兌換的鈔票鑽進賭檔丟光,只能再回去做驢子拉鐵軌、拉枕木,因為金沙已經不給黃面孔的華人淘了,硬要淘就收你高過白面孔鬼佬五倍的稅金。梅吳娘的老公梅大榕花了幾年工夫淘出一把金沙,歸途中拿出家裡帶給他的定親畫像,畫裡是個有眉有眼,有肥有瘦的十六歲女仔,一把金沙換的錢給她蓋一幢藏嬌碉樓,再給她打一對金耳環、一個金戒指應該足夠。當時東莞、惠州一帶風氣就是俊俏女仔家裡只收出洋男仔的帖子。梅大榕到達家鄉碼頭之後,卻連畫像上的吳姓囡都沒見一面就原船返回了番邦。因為他連見吳姓女仔的洋服和鞋子都沒有了,都在船上的賭桌上輸出去了。

機場廣播響了,為北京開來媽閣的飛機繼續誤點致歉。曉鷗看了一眼手錶,飛機誤點兩個多小時了。而梅大榕當年結婚誤點可是誤了十年。頭回他回家結婚之前,用幾顆金沙給沒過門的吳姓姑娘買了見面禮:一雙山羊皮女士鞋,不顧尺碼只圖心意;一把番邦貴婦都打的鏤花絲綢傘,人多了遮面目,人少了遮太陽擋灰塵。除去船票錢,還剩五十多塊美鈔,一小半用做拜堂,一多半用做蓋房。像所有淘金返鄉的中華男子一樣,阿祖梅大榕穿的是舊貨店買的洋服洋帽,拎兩個洋面口袋,裡面裝着回鄉贈送親朋好友的洋物件,從用剩了一半的香粉盒到吃空的糖果罐。船是中國公司的汽船,上船當晚就有二十個人入了底艙的賭局。梅大榕還不是頭一批淪落的人,並不是因為他品格比同伴高,而是他上船暈了三天海,暈得命都不想要了。第四天發現一帖治暈海的妙方:賭錢。一賭他可以不餓不渴不困不解手更不暈船。底艙擺開二十張桌子,骰子和骨牌同時碰撞,金玉一般悅耳,響得人什麼心事都沒了。一個半月之後船靠廣東岸,一半人上岸,一半人隨船返回番邦金山城,繼續打山洞,鋪鐵軌,要麼填海造田讓洋人收糧。因為這一半人的錢在船靠岸前輸光了,連返航回金山城的盤纏還是跟航運公司賒的賬。

所以梅吳娘頭次坐花轎的指望落空了。聽說梅大榕連船都沒下就返回金山城,十六歲的她以為畫匠把自己畫走了樣,人家給畫中人嚇回去了。吳家人誠惶誠恐,收下梅家又一份厚禮,更是不敢打聽緣由。直到梅吳娘終於坐上花轎,入了洞房,才從新郎梅大榕口中得知緣由。新郎把三次原途返回金山從而把梅吳娘從十六歲耽誤到二十六歲當成畢生最大功業講給她聽。梅吳娘這才明白娘家人何故源源不斷收到婆家厚禮的原因。梅大榕第四次登上回國返鄉娶新娘的汽船,便用刀割開手指,喝了一碗血酒,對大洋盟誓,假如再賭,大洋對他千萬別客氣,讓千般海獸萬種魚蝦零食了他。航程過半時他的手指刀傷痊癒,突然撿到一塊光洋。他允許自己只把這塊光洋玩出去。一塊光洋玩成十幾塊光洋。他沒想到那十幾塊錢出奇地經輸,輸出去又贏回來,遠遠看到家鄉山影時總算全輸光了,可是輪船將拋錨的一刻他又大贏幾注,十幾塊錢變成了一百多塊錢。他一登陸趕緊把從小新娘等成老新娘的吳姓姑娘迎娶到梅家。

洞房花燭夜,等到了二十六歲的梅吳娘聽到的就是新郎的這樁豐功偉業。梅大榕於是被鄉里鄉親當成了王。背朝天面朝地做苦力掙來的房屋田畝算什麼?了不得的人都是一眨眼掉進錢堆的。這一種財叫橫財,是命給的,什麼比命厲害?梅吳娘在洞房裡那一刻就知道新郎會怎麼收場。新郎在家閒了幾年,看着自家的樓起來,看着桑林一片片擴大,綠了又枯,枯了又綠,看着桑蠶漸漸肥了,做出繭子,變成蛾子,輪迴往返再而三,同時也看着梅吳娘生下一個囡又生下一個囡再生下一個囡,看得他日日哈欠連天,懊惱自己一筒煙工夫得來的錢怎麼去得如此艱難滯慢,還想不通在船上錢來時那樣石破天驚,而錢去時竟跟億萬眾生毫無二致:戰戰兢兢無聲無色。他早聽說一個並不遙遠的地方叫媽閣,擺着千百張賭桌;充滿三更窮,五更富,清早開門進當鋪的豪傑。可惜媽閣給另一族番邦占去好多年,反而不讓他梅大榕這個本邦人隨便進去。就在媽閣海關外面,梅大榕找到一個賭檔。那一夜錢去得一瀉千里。第二天他回到家便打點行李,趕下一班船過海返金山城。梅吳娘問:不是說再也不去做白鬼佬的驢子拉鐵軌了嗎?他懶得回答,背上行李出村了。前腳他上船,後腳來了收樓收桑田的人。梅吳娘背一個囡抱一個囡身後還跟一個囡,半張着嘴看人家內外丈量,一面跟按了梅大榕指印的契約核對。

幸虧那年繭子漲價,也幸虧梅吳娘一個人勞作慣了從不指望橫財偏財,把賣繭的錢拿出來,買回五十棵桑樹。第二年、第三年蠶繭價錢更好,梅吳娘不再賣繭,而在鎮上賃下一間繅絲坊,自產的繭子自家繅成絲,所以梅大榕再次兩手空空回來往她肚裡填孩子時,她已經開了三間繅絲坊,二人之下,百人之上;二人,是她的公婆。梅大榕看見女人的肚子又大起來,囑咐她一定要生個男仔,便扭回頭去金山城了。

梅大榕在四十五歲上帶着他的一百一十一塊美元從金山搭船返鄉。那一百一十一塊錢是他的一隻耳朵換的。修築加拿大通美國的鐵路時,他跟幾個華人苦力一塊埋炸藥炸石頭,一塊飛石削掉了他的左耳。老闆從保險公司為他要來一百一十一塊錢。上了返鄉的汽船後,這筆耳朵錢讓他乍富又窮、窮了又富,三更做乞丐、五更做老財,橫渡太平洋的航程幾千海里,他經歷了幾十種人生與幾十種家境,最終還是跟娘胎里出來一樣乾淨,身上估衣店估來的里外衣服都輸給了別人。他說:我姓梅的不會賴的,下船之前一定把衣服扒給你。梅大榕說話算話,投海前把那至少比他身量大三個尺碼的黑色洋服和汗衫底褲全扒下來,一一搭在了甲板上。

因此梅家五代之後的女性傳人梅曉鷗看見媽閣海灘上時而打撈起一個前豪傑時,就會覺得鹹水泡發的豪傑們長得都一個樣,都是她阿祖梅大榕的模樣。

假如梅大榕的遺腹子不是讓梅家老人及時營救的話,就不會在二○○八年十月三號這天存在着一個玉樹臨風的梅曉鷗了。

第一章

她感覺太陽光哆嗦了一下。也許風眼就要過去了。

誤點了五個小時的飛機假如不在颱風的風眼過去之前降落,她的等待就會不可預估地延長。再等十一假期就等短了。就是說,讓那個人傾家蕩產的概率就小了。曉鷗的客戶們都被她在心裡稱為"那幫人",今天來的是個單打獨鬥的大客戶,所以就是"那個人"。她存心忽略客戶們的姓名;有名有姓的人容易讓她用意氣,動感情,而摻了意氣和感情,她不會有如今的成功,儘管她從不敢細想她到底算幹什麼的。假如要她填一張身份表格,職業這一欄就必然要填入"自由職業"。自由職業者是個遼闊的灰色地帶,藏龍臥虎,藏污納垢。畫家、作家、音樂家、盲人推拿師、維修手機和電腦的、站街女、按摩女、報刊撰稿人,都算自由職業者,當然也包括梅曉鷗這類給賭場貴賓廳拉客戶做掮客的。曉鷗這一行在媽閣有個頭銜,叫"疊碼仔"。鑑於她在身份表的性別欄目中填寫的是"F",那麼她知道一些賭客背地裡會稱她"疊碼囡"。比方"把自己還挺當個人,不就是個疊碼囡嗎?"一般出來這種不屑之詞,都是在她向他們討賭債的時候。

終於聽到廣播員說從北京飛來的飛機要降落了。時間是下午五點半。風每分鐘都在提速。颱風在和飛機賽跑。停了一會,另一個女廣播員開始呼叫幾個台灣乘客的名字,請他們立即到登機口,飛往台北的飛機馬上要起飛了。都是男人的名字。那幾個台灣男同胞在賭檯上迷途忘返了。也或許他們輸光了錢,直接上了去索莫娃或阿拉斯加的遠洋漁船,用一年生命換一筆高薪,為了還能回到媽閣來收復失去的籌碼。就像曉鷗的阿祖梅大榕一樣,在美國舊金山和老家東莞之間、在富庶和赤貧之間往返,最終壯烈自盡。原來海峽兩岸,往昔今夕,彼此彼此。女廣播員叫喊的音色都變了,像傍晚在野墳地里喊魂。

那個人從海關出口向她走來。她斜一眼手裡的接人告示,重溫了一下上面的黑體字:Kevin

Duan。曾經發生過把這個人和那個人的名字混淆的事,那是比較得罪人的,尤其是自以為獨特的人。她向前迎了一步,微笑說段總辛苦了。段姓男人很矜持。他們在開始時都很矜持。所有的開始都很好,但都離他們落花流水不遠。梅小姐辛苦了,讓你久等啊。對着一張矜持的面孔,她怎麼也叫不出老劉告訴她的名字。水電部的副司長老劉在電話里跟她說,就叫段總Kevin;老劉用山東侉音發出帶平仄、帶兒化音的洋名字,說段總樂意女人叫他"凱文兒"。從海關出口那道長長的圍欄走出來需要三分多鐘。沿着圍欄站滿各旅行團、各酒店接客的人,一張張甲方對乙方的公文臉。而段凱文在幾分鐘之後變了,曉鷗形容不了這種變化,但她感到他變成了一個和"那幫人"有區別的人,假如和他單獨在電梯裡相遇,她會希望和他搭訕幾句。段總個頭挺拔伸展,腹部弧度不大,鼻樑端正,臉上的中年浮腫不嚴重。接下去,在曉鷗的車裡,她發現他談話量適中,得體地親熱,還有種不讓她討厭的當家態度。漸漸地,他跟老劉介紹的凱文兒不是一個人了。

老劉怎麼介紹他的呢?一年掙幾個億,北京三環內幾個樓盤已經入住、五環外幾個樓盤正開盤的大開發商,上過財富雜誌和各種大報小報的成功人士,一年賭桌上玩個把億,那是段太太嬌縱他出來怡情消遣的。老劉是曉鷗十年前認識的客戶,自己把一點私房錢玩光之後就熱心帶朋友來媽閣玩。老劉熱心地看朋友下注,看朋友輸贏,手頭寬裕時就跟着朋友下幾注,輸了贏了一樣好脾氣,輸了的朋友事後諸葛亮,他就順水推舟送幾句懊悔,贏了的朋友發小費請喝魚翅羹他沾光卻也湊趣知恩。

老劉還告訴曉鷗,段總玩一次不容易,哪來的時間嘛,因此玩就玩大的。多大?"拖五"。梅曉鷗遇到過"拖十"的,世面不是沒見過,但她還是攔了一把:別拖五了,拖三吧。飛蛾撒歡地撲火,曉鷗攔不了飛蛾,她只能攔火。她不攔自己也要焦一半。"拖三"是個黑玩法,檯面上跟賭場明賭,台下跟曉鷗這類"疊碼仔"暗賭。若拖五,台面下輸贏就是檯面上五倍,萬一段凱文贏了,等於在台面下贏了五個梅曉鷗。曉鷗聽老劉在北京用手機和段總通電話,存心讓曉鷗聽兩人商討。老劉連哄帶勸地說:"段總啊,人家梅小姐不同意拖五,人家一個小姐,怕輸不起;您看您能不能退一步,咱跟她玩拖三?"在媽閣的梅小姐聽見北京的討論往來幾個回合,最後段凱文遺憾地退了一步:那就拖三。老劉告訴她,段總顧念你小姐,怕你緊張。

"梅小姐的名字不錯啊。"段總在車后座的黑暗裡說。

"謝謝段總!"

她答話的腔調把阿專驚着了,飛快瞟她一眼。阿專給曉鷗當了五年司機兼保鏢、助手,聽他女老闆拿捏嗓音是有數的幾次。女老闆的名字過去給客戶們誇過,她下來自己說,什麼好什麼美?海鷗是最髒最賤的東西,吃垃圾,吃爛的臭的剩的,還不如耗子,耗子會偷新鮮東西吃。梅曉鷗從來不避諱一個事實:自己跟鷗鳥一樣,是下三濫餵肥的。

"聽說梅小姐是北京人。"段凱文說。

"現在有點南方腔了是吧?在媽閣住了十年了。聽說段總是清華畢業的?"車裡很暗,但曉鷗把笑容擱在話音里。

"我上大學那時候,比現在好考。"

這又是段凱文不同尋常之處。講話講七分,不講滿,調子比一般人低半度,低得你舒服,再低就會假。偏偏這麼個人要"拖五",前天好一場勸說,出於憐香惜玉之心才答應退兩步。

颱風就在車窗外,脹鼓鼓地擠着寶馬740的玻璃窗。老劉晚上一定不會來了,不然飛機會被刮翻。這一夜她要和段凱文共度,在台面下和他單獨廝殺,沒有老劉在場,她突然覺得拘束,就像男女頭次相面,媒人突然缺席。

到達金沙酒店之後,一切如常;出示護照,開房間,放行李,這期間梅曉鷗左右伺候。櫃檯里的人認識曉鷗,打招呼說梅小姐晚上好,忙着呢?她注意到打招呼的人對段凱文的打量,他們似乎也像她一樣,覺得這位"總"比其他"總"順眼,是一位有料的"總",十年寒窗從山東鄉下進入清華,從清華進入"宏凱建築集團"他那一層樓大的辦公室,所有經歷似乎都充實在他笨鳥先飛的穩健做派中。段總跟着一個年輕員工上樓去擱行李,回過頭對曉鷗囑咐一句:"別跑遠了,我馬上下來。"

不知怎麼,這句話也讓曉鷗聽得順心。

討她喜歡的另外一點是段凱文不急於去賭場。他從客房下來先邀請梅小姐喝一杯。曉鷗半玩笑地說,一般情況下飲就不能賭,賭就不能飲,一夜只能造一種孽。段總說聽她的。但他的微笑告訴她,他才不會聽她的。他有個好看的笑容,絲毫不帶有錢的中年男人那種少廉寡恥。這人是哄女人的好手,不然就是女人的好獵物。

來到VIP廳的時候,三張台子都給占了。一張台子邊放了一個客房送餐的手推車,玻璃檯面上擱着一海碗面,一大盤青菜。段總在離入口不遠的地方站下來,觀望着每張桌上的人等。當他看見從海碗斜上方伸出一顆禿腦袋,張開口就往嘴裡稀里嘩啦地拖麵條,他對曉鷗笑了一下。這正是曉鷗想對他笑一下的時候,而段凱文恰好成了她的同感者:這廝怎麼如此沒有相?嘴就擱在碗沿上,麵條直接從碗裡往喉嚨里抽,泡渾了的湯水成了一口塘,從中往外打撈一捆爛繩子也會比這圖景好看。

默契有了,曉鷗就不再有那種跟陌生男子單獨相面的拘束。她把預備齊的五十萬籌碼交給段總。

段總向左扭頭,避開吃大碗面的禿頭,向一號桌走去。段總坐下之後看了一會電子顯示屏上的"路數",四根藍色"閒"路從上方貫通下來,曉鷗料到段總會打"閒",他卻把十萬籌碼推上了"莊"。

一口氣還沒喘出來,段凱文贏了,十幾億的身家又添了四十萬的財富;檯面上賭場賠他十萬,台面下曉鷗賠他三份十萬。難怪他敢拖三,知天命的。梅曉鷗想到自己祖先梅大榕贏錢引起鄉鄰們敬神般的心情:人家那是命;什麼比命厲害?梅曉鷗沒招他沒惹他已經欠了他三十萬。

他把贏來的錢一把推上去,二十萬。當然不止這些,台面下還拖着曉鷗的六十萬。真是爽,又贏了。段總連闖兩關凱旋。他側過臉對她笑笑,不好意思似的。台下面曉鷗欠他九十萬了。他再一次一推,四十萬籌碼堆成一個小堡壘。他鄰座的人看好戲地看着那個小堡壘,又看看堡壘對面的女荷倌。女荷倌的面孔平板得如同紙牌,眼睛平視前方,鄰座們都不敢押注,由段總一人"闖三關"。所謂新客上台闖三關,無非就是把頭兩把贏來的籌碼和老本一塊押,闖過三關意味開張大吉,贏不贏勢頭是大好了。但段總在即將闖第三關的最後一秒鐘變卦了,突然伸出兩手蓋在籌碼上,遲疑一會,把曉鷗剛才交給他的所有籌碼都往前一推:八十萬。那麼台子下跟曉鷗暗賭的就是二百四十萬。曉鷗聽見自己耳朵眼深處呼呼地響,腦漿的激流在撞擊腦殼。十年做女疊碼仔,什麼貨色都見過,像眼前的男人這樣殺人不眨眼地酷,她沒有見過。或許他是真富翁。不像百分之九十的富翁那樣,你永遠別想搞清他有多少是貸款,多少是集資,多少是明天進來的錢昨天已經花出去了。貴賓廳內冷得奢侈,曉鷗額上和鼻尖卻沁出汗來。段的八十萬贏了的話,曉鷗在台面下就得賠給他兩輛寶馬740。她不是因為即將輸錢不安,是因為此人幹得太漂亮了,像是早就算好路數,來給她和賭場下套的。

比黑桃五更沒表情的女荷倌翻出一個八點。好牌,想好過她必須是九點。段凱文盯着那個八點至少盯了十秒鐘。曉鷗慢慢轉過身,但剛轉過身就忘了自己轉身要去幹什麼,於是她又轉過來,發現台子兩邊的人都一動不動,跟她轉身前毫無變化,還是那個方塊八仰面朝天躺着,其他的牌仍然背着脊樑。沒有人出聲,那個拖拉麵條的禿頂改為拖拉蔬菜。粵菜可惡之處是從來不把蔬菜切斷,所以讓禿頂的壞吃相污染視覺也污染聽覺。而這呼啦呼啦的油水加口水的聲音絲毫不打擾段凱文。

女荷倌的蠟黃臉偏倚一下。她的不耐煩表示得很微妙。

這也不打擾段總。曉鷗看着段總的側面,一根通天鼻樑插在兩邊被地心引力拉得微微下墜的臉蛋之間,相當不錯了,十幾億掙下來,無數小三兒穿梭過來,只在這面相上留下這一絲兒腐敗模樣。

段凱文右手一抬,掌心朝上,荷倌等了近一分鐘,現在欣然翻開她面前的第二張牌。一張黑桃J。荷倌那方面好運到頭了:八點。段總這一方要用最高點數九點贏下這一局。他以出人意料的痛快手勢翻開第一張牌:紅桃Q。

什麼兆頭?

不知為什麼。他扭頭看着曉鷗。曉鷗不知自己是否正確演出了他無聲的詞彙:來,坐在我身邊。曉鷗坐在他旁邊的椅子上,見他捏起牌的一角,一點點往外捻翻,像是把它見不得人的面目一分一毫地揭露。旁邊圍了八九個看客,此刻都在起鬨:"四邊!四邊!"至少是九點。段總押的是"閒",真是"四邊"都出來的話,曉鷗那幾千萬家產就要出現二百四十萬的虧空。而此刻她忘了自己跟賭場是一條戰壕,必須與段凱文你死我活;他的一敗塗地提供她和賭場(包括眼前的女荷倌)衣食住行。她心裡卻有種焦渴;快翻出"四邊"來吧,快贏吧!

段凱文的手短粗有力,仍在一點點揭示那薄薄的紙牌包藏的秘密。翻了牌的這一側,又把牌調過頭,翻那一側,因為從這一側看,像是"四邊"了,紙牌在他的手下備受蹂躪,從通體光潤到筋斷骨折。漸漸地,紙牌暗藏的嘴臉全部顯露了,周圍一圈人大聲喝彩,緊接着出來幾個追悔的事後諸葛亮:"我就知道是四邊!""剛才想跟着押一注,一念之差沒押!""媽的!"

四川話,東北話,河南話…誰都聽得懂誰。都是來自五湖四海,為了一個共同的發財目標走到一起來了。

躺在台子上的是蒼老的梅花九,布滿皺紋,鞠躬盡瘁。段凱文收回兩隻手,在褲腿上抹了抹。這回他沒轉過頭來向曉鷗微笑,表示不好意思,因為硬從她手裡奪得了一筆巨款。剛才那一注她在台面下給他拖進去二百四十萬,全沒了,加上前面輸的兩注,一共三百三十萬。怪不得他臉都不敢轉,是不好意思表達他的不好意思。才半小時不到他就劫走她三百三十萬,而她又有幾個三百三十萬來讓人劫?她對他所有的好感頓時沒了,搶走她三百三十萬的人只能是兇殘的敵人。本來就是敵人,一旦玩起"拖"來,她就從中介成了他的對手。她為剛才那個叛賣自己、胡亂多情的梅曉鷗發臊。

十年的疊碼囡營生陶冶出她的風度,你不理我我理你:"段總好手氣!你先玩着,我去打個電話,看航空公司是不是取消了劉副司長那班飛機。"

他向她做了個微小的手勢,請她自便。

她當然不是去打聽航班,她打開手機撥通了老貓、阿樂,說她有一份貨,自己吃不下來,願意分給他倆各三分之一。貨就是段凱文。在媽閣賭界,找同行分吃貨就是分擔風險。

老貓是精怪,馬上斷定這貨已經贏了,贏了的貨曉鷗分給他們就是眼下的虧空。曉鷗馬上說這貨前面的輸贏歸她自己,分吃從她和老貓、阿樂簽了合同開始,公平了吧?十多分鐘後,西服革履的老貓和阿樂到達金沙大堂,盟國代表簽訂瓜分世界的條約似的。老貓拿出規範合同,三人速速簽名。老貓和阿樂都是這行里的油子,知道頭三把大贏的客戶只要屁股穩,坐得住,後來十有八九會大輸。所以他們各認下三分之一的貨跟曉鷗分吃。好,現在台面下是三個戰段凱文一人。

等她回到廳里,段凱文輸了一注。她的虧空小了一百來萬。段抬起頭,看見她回來了,由衷的盼望就在他的眼睛裡。

"你一走我就輸!"

"輸得不多吧?"其實她掃一眼剩在桌上的籌碼,心算結果就出來了。一百一十萬從剛才飛速築高的籌碼城堡里出去了。

"不多,一百來萬。不准走了啊!"他拉了拉她的手。

他把她也當成那無數蠢女人中的一個。她在他身邊坐下來,抬起頭,看見女荷倌一晃發了福、國字形的大臉蛋,稜角渾圓,如同一張被人玩太久的紙牌,直角磨去,在方形和圓形間模稜兩可。胖荷倌比剛才的瘦荷倌有看頭,臉上帶情緒,段凱文輸一把,她那冰凍一層的漠然便碎裂一次,露出竊喜。

現在段凱文有了兩個玩伴,剛才吃麵條的禿頭和一個面色土灰的男子挪到這張台來了,各踞一方,圍攻胖荷倌。這兩人是段的勝利招來的,他們認為段殺出一條光明坦途,他們可以順着走一程。段推上五十萬的注,此二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各自推出十萬碼子,都跟段押在莊上。

曉鷗突然發現胖荷倌的兩撇眉毛濃厚得不近人情,眼睛像蓬亂的草檐下點着的燈,再亮都昏暗。這眉毛可不好,比男人還男人,非剋死你不可。胖荷倌手一動,一道綠彩,原來她戴了個成色不差的翠鐲。一對如此的眉毛和一隻這般的翠鐲,看起來像在抬槓。媽閣有不少葡萄牙人的混血兒,這位荷倌混得比較亂。戴鐲的手將牌發到段凱文面前。段又朝她做了個"你先請"的動作。胖荷倌大大方方翻開牌,一個是紅桃五,一個是梅花十,兩張牌相加,九為最大,過九為零,因此這兩張牌加起來,只有紅桃五算點數,僅為胖荷官積了五分。非常平庸的手氣。

段凱文右手拇指和食指數鈔那樣捻動:一個角捻出來,半張牌再捻出來,接下去他把牌輕輕一擲:黑桃三,第二張方塊九。他得分是兩點。

曉鷗心想:剛才那幾手牌,輸贏都漂亮,這時怎麼了?

莊家、閒家各要一張牌。吃麵條的一肚子麵條全冷了,土灰臉的膝蓋上下顛顫。曉鷗喝了一口水。似乎是她喝水提醒了段,他側臉看她一眼,看出她渾身有點軟,勸慰地笑笑。他把手伸向荷倌:翻牌吧。荷倌翻出個梅花二,加上前兩張牌的點數,她現在是七點,贏的機會不小。

段凱文把脊背朝天的牌摩挲着。右手拇指摳起牌的一角,捻出一個紅桃,順着捻下去,三個紅桃出來了。觀戰的人開始進入角色,吆喝着讓他"吹!吹!…"假如牌面是八點,他必須把那多餘的一個點"吹"下去,不然點數過剩,就爆了。一上賭檯,人人都是蒙古症兒童,幼稚可愛,牌上那命定的點數在他們出世前都寫好了,是能吹得掉的嗎?

而這個清華畢業的成功企業家真鼓起微微下墜的腮幫吹起氣來,他那樣認真而愚蠢,估計最傾心他的女人都羞於相認。梅曉鷗把目光轉開,他愚得她也跟着害臊。

這時門口響起一個大嗓門:"段總來了嗎?"

老劉到了。颱風沒把飛機刮翻,老劉拎着好幹部下基層的黑皮包從門口進來。

"哎喲段總,怎麼樣?"

段凱文此刻因為吹牌半斜着身,一側腮幫幾乎貼在台子邊沿,這是一個派頭不凡的中年男人很醜的姿態。他的目光越過曉鷗的肩膀,看了老劉一眼。誰讓段總看這麼一眼,就明白自己被看得糞土不如。那一眼可以殺你;天下竟有如此不知趣不識相不合時宜的東西,你還不去死?

曉鷗明白,最虔誠的賭徒迷信一切細節,一切徵候,什麼東西、什麼人、在什麼時候出現,都不是偶然,都暗暗循着一個巨大主宰的支配。老劉就是這巨大主宰送來的喪門星,比胖荷倌還於他不利。所以他放棄一般把摳哧半晌的牌一拋。牌面上是紅桃八,多餘一個點。剛才那麼吹,都沒吹掉。兩張有效的牌加在一起點數為十,等於零。

輸了。

吃麵條的和土灰臉站起,走開了。

老劉這會曉得厲害了。他在心裡回放段凱文盯他的那一眼,刀一樣的目光。不對,光輻射一般的目光。從科員到科長再一級級爬到副司長地位的老劉幾十年在心裡編輯了一整套各種眼色的光譜大集,什麼眼色他都有詳細注釋。對這個腰纏萬貫的段總,老劉看得比上級還上級,因此他先溜到賭廳門外段總那具有超強殺傷力的目光所不能及的安全地帶,再研究那眼色的意味,越研究越害怕:他今晚真把段總惹了。段總那一瞥目光可以解讀為:操,老天真有眼,怎麼沒把你的飛機刮到海里?!

梅曉鷗反正是讀懂段總眼色的。曉鷗能解讀賭徒的各種眼色。這時候最好什麼也不說,一動都別動,讓段總專注反省或認輸。段總沉默了兩分鐘,呼吸勻淨了,神色從容下來,對胖荷倌打了個"飛牌"手勢。這是從西方賭場舶來的詞語"Freehands",被中國賭客吃掉了一個字母"r"之後,變成了現在的"Fee",於是成了"飛"牌,即荷倌自己走牌,賭客不押注,只是旁觀牌的走勢。電子顯示屏上記錄下的"莊"、"閒"二家博弈勝負,便是段總此刻如何下注的參考。曉鷗看着段凱文計算三角幾何的高深面孔,心裡好笑:賭檯里裝着八副撲克,四百多張牌,數字能拼出無限的組合,怎麼能讓你計算出牌路?音符只有七個,自古至今,組合旋律的可能性就是無限的。再看看對號鎖、保險柜,十個數碼又是多少種組合?

必然是每個賭徒不去提的,甚至不去記憶的;他們向別人向自己常常聲張的是偶然吃到的甜頭。必然就是梅曉鷗的阿祖梅大榕,跳進海里把光着的屁股和臉面一塊藏到魚腹里。

飛牌飛了十多個回合,段凱文朝胖荷倌打了個手勢:開始吧。在飛牌期間,賭桌邊上又添了幾個看客。眼神機靈得發賊,姿態中透着底層人的世故,習慣於不學無術又甘心奉獻最低等的功能使他們形成媽閣無產階級的風貌。曉鷗一看便知他們是老貓和阿樂的馬仔,被派來看"貨"的,以防段總出老千。他們的老闆在分吃梅小姐的"貨",一點差錯都不能出,小小的誤差都很昂貴,上百萬、上千萬都可能。萬一段總身上掖了個五十萬的碼,再會點戲法,把它混到台面的碼子上,他們在台面下就要認一倍的輸。

這一注段總押得不大,二十萬,走着瞧。但他馬上贏了。他舒展脊樑,四下里掃一眼,巡視勝仗後的戰場一樣。再押的兩把都是五十萬,都輸了。他扭過頭,看看曉鷗。十年經驗教給曉鷗,此刻出不出主意都是她的罪過。出主意一旦他輸了,他會賴你存心出餿主意,不出主意他罵你冷血,見死不救,做你的客戶圖你什麼?至少擊鼓助威給他噹噹啦啦隊吧?

"你餓了吧?"這是段凱文扭頭看她之後說的。

"我給您訂了兩家餐廳。就看段總想吃中餐還是西餐。"梅曉鷗說,"我請客,段總要給面子噢!"

"吃西餐。不過我不給你面子讓你請客。"

"段總不能壞規矩;我的客戶到媽閣來,接風洗塵都是我的事!"曉鷗說這些話時不完全是敷衍,下了賭檯的段凱文又是個順眼順心的男人。

"那我寧肯餓着。"段把臉轉向賭檯,好像要回去接着輸。

"那好吧!沒有像您段總這麼不領情的!"曉鷗讓步地笑笑。

老貓和阿樂的馬仔們看看段又看看曉鷗。在他們眼裡曉鷗此刻是浪的。他們也沒辦法,曉鷗看上去比實際上要嫩很多,一笑兩條細眉下一對彎眼,不笑又是孤苦伶仃的淒艷,慢說她在行內做人堂正,就是她整天請男人們吃虧也情有可原。他們的老闆做不過這位梅小姐,就因為梅小姐美麗豪爽,又形單影隻還不失體統地浪一浪。

段凱文走到貴賓廳的小吧檯,端起擰開蓋的蘇打水倒了半杯,深飲一口,向賭廳門口走去。檯面上他欠賭廳三百二十萬,台面下他欠三個疊碼仔每人三百二十萬。除了段輸給她的三百二十萬,賭廳還要付給曉鷗百分之一的"碼傭",這兩個小時共有三百多萬的"Rolling"(流水賬),百分之一就是三萬多。曉鷗儘管在心裡把賭徒們看得不值一文,她深知自己正因為這些一文不值的人格買下別墅和寶馬。她一直夢想做個尋常女人,夜夜安眠,擁有芸芸眾生都擁有的早晨,見見十年不見的朝陽和晨露,靠收房租和吃利息開支油鹽柴米,假如不是因為一個叫史奇瀾的賭徒。史奇瀾欠了她一千三百萬賭債,她必須留守在現在的行業位置上,借行內的勢力確保那一千三百萬的歸還。

她和段說好一小時後在酒店大堂見,由阿專開車去MGM的西餐廳。她正好趁機打幾個電話,同時慢跑三公里。其中一個電話就是要打給史奇瀾的老婆。剛要去換運動服,老劉閃現出來,一臉堆笑。

"剛才段總背後罵我沒有?"老劉問。

"罵了。"曉鷗也笑嘻嘻的。

"罵我啥?"

"啥都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