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宴者 - 第1章

嚴歌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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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赴宴者》

01

董丹是不信兆頭的人,否則見了長腳紅蜘蛛、雙黃蛋,這些老家長輩們眼中的不祥之物,他就會打消吃宴會的念頭,跟他老婆小梅一塊去領廠里發的過期罐頭。他卻掄起塑料拖鞋,把爬過床頭櫃(以搓衣板、磚頭拼搭,上面覆蓋鈎花桌巾)的紅色蜘蛛打得稀爛,對早餐桌上的雙黃蛋也視而不見。

現在你知道我們在哪兒了:在董丹的宿舍。這間大屋原來是個辦公室,坐落在北京近郊一家罐頭廠的廠房頂上。這時是早上十點,董丹正在小梅給他握着的橡皮管子下面淋浴。小梅站在椅子上,使勁想把管子抓得穩些。因為從那根爬在天花板下面的生鏽水管里出來的熱水噴一口、吐一口,很難穩定。這樓上的人就這麼洗澡:從車間的水管上截流,竊引車間排出的、僅僅是看着乾淨的熱水。三年前工廠關了大半,百分之六十的職工都"下了崗",只拿百分之二十的工資。一天,董丹帶着他的肥皂盒、稀牙豁齒的梳子、塑料拖鞋回到家,告訴小梅,他把自己在車間的儲物櫃全拿回來了,這輩子也不用再上夜班了。開始他還不急着找工作,兩個月後他發現銀行里就剩了五十五元,還不夠兩人吃頓麥當勞的巨無霸。

過了兩天,董丹在報上看到一則招工廣告。一家五星級酒店徵聘警衛,要求應聘者身高一米八以上,身強體健,五官端正。董丹穿上了他最體面的行頭:一件化纖合成料的西裝外套,一條卡其褲,腳上的黑皮鞋,配上跟一個鄰居借的"Playboy"手提包。他剛晃進大廳,就迎上來個女人,問他是不是應邀而來。他點點頭。她說他來晚了,會談早就開始了,說着就把他推上了電梯。下了電梯穿過中庭長廊,來到一間大宴廳,裡面的宴會正要開始。前方麥克風上方掛着條紅布幔,上頭寫着:"植樹造林,向沙漠索回綠地!"那女人讓他自己找位子坐下,一面就消失了。

他在靠門邊的一張桌子旁坐下。宴會已經開始,他正好餓急了,就把面前盤子裡的東西全掃進肚裡,也不知道都吃了些什麼。他鄰座的一個男人向他自我介紹,他是《北京晚報》記者,又問董丹是哪個單位的。董丹只希望誰也別理他,讓他好好地白吃一頓,隨口回答他是《北京早報》的。那人說他沒聽過,董丹說是家新媒體。網絡媒體嗎?沒錯,是網絡媒體。董丹吃飽喝足了,正打算找機會開溜,那記者問他要不要一塊兒去領錢。什麼錢?就那兩百塊車馬費呀,他們的"意思意思",勞駕大伙兒跑一趟,給這個會議宣傳宣傳,造造聲勢什麼的。把你的名片交給他們,他們就給兩百塊,指望你回去寫篇報導唄。董丹乾咽了幾下口水:兩百塊!等於他們下崗工人半個月的月薪,還吃得跟皇上似的──不過就是一張名片的事!

一出門董丹就直奔一個印刷鋪子。他挑了最華貴的式樣,印了一大沓上頭有某網絡傳媒字樣的名片。在酒席上他早打聽清楚了,網絡傳媒這東西,反正每天有無數家開張、又有無數家倒閉。

直到二○○○年五月的這個將要在他生命中出現轉折的早晨,吃宴會成了他的正經營生,日子過得挺滋潤。他站在淋浴的水流里,還在回味昨天的午宴。

他一面用塊粗糙的毛巾搓背,一面問小梅,信不信他已經把全中國的美食都嘗過了。她說她信。這回答讓他不太滿足。每次他想要在她面前拽一拽,她都是這麼容易就被唬住了。如果問她,他是否夠格做個首席美食專家,她一定說:當然,你不夠格誰夠格?她那睜着大眼睛的崇拜樣固然是討董丹歡心的,而正是缺乏挑戰性讓他覺得沒勁。他抬起頭,看見小梅雙手高高舉着水管,臉都累紅了。她今年二十四,又小又飽滿的身段,自來卷的頭髮往腦後一系,露出一張小姑娘似的圓潤臉蛋。

"錯了。"他說,"有個菜我就從來沒吃過。""什麼菜?"小梅問。

"一口咬下去,吃不出來。把菜單拿來一看,可嚇着我了。"他隔着水汽朝她看一眼,"你猜那菜是什麼做的?"她馬上搖頭,笑眯眯地:"猜不着。"每次跟她玩猜字或謎語,她總是這樣立刻投降:她的小腦袋才不去費那個事。

"那道菜是用一千個螃蟹爪尖的肉做的。"董丹一個字一個字地說,"一千個!想想看,光是敲碎每個爪子,把裡面的肉摳出來得費多大工夫!就是那些螃蟹的手指頭尖兒啊!"他等着她繼續追問:那得宰多少只螃蟹才湊齊這麼多蟹爪!可她沒做聲,默默地消化這條驚人的信息。

"那蟹爪肉又嫩又滑,筷子一挑,還沒擱嘴裡,就滑下去了。"他讓水朝他頭上淋,好把洗髮精泡沫沖乾淨:"每回他們要是在邀請函上印菜單就好了。再有''千蟹指''這道菜,我就帶你混進去嘗嘗。為它你冒一回險,值了!"排水管開始發出打嗝似的怪響,咕嚕咕嚕的聲音來自管線深處,就像是從巨大而無形的器官里發出的,橡皮水管也跟着發顫。小梅連忙伸長胳臂把水龍頭關上,以免蒸汽冒出把董丹給燙熟了。她站在椅子上就是這個原因,這樣才能隨時控制出水。

"那肉擱到嘴裡,真他媽絕了。就像把一千條''迷你''型雞腿的味道全熬在那一口裡,簡直美得讓人受不了,鮮得都有點噁心了。什麼東西也趕不上蟹爪嫩,在嘴裡就像…就像…"他極力想要描述那口感,那種吃在嘴裡與舌頭、口腔接觸的細緻,咽下去在食道間經過時那種滑滋滋的感覺,五臟六腑都為之稱奇。但他沒有那麼多詞彙。把他兩口子受的教育加一塊兒,連給父母寫封像樣的信都不夠,得要請教字典才行。

突然樓下廠房的機器開動了。燈泡上結滿塵垢的蜘蛛網被噪音震得抖顫不已。廠房樓上原本被隔成二十間辦公室,中間一條走廊,現在這裡住了二十戶人家,都是下崗職工。廠里不定期接到客戶訂單,機器也就不定時開動。樓頂的住戶們如果抱怨噪音太大,廠里便說,他們該感謝噪音,不然房租會這麼便宜?還暗示住戶們,住在車間樓固然不理想,但幾乎是白住:房租低不算,還可以偷電燒飯、偷水洗澡,廠里檢驗不合格的肉質品也低價賣給他們。公共廁所的距離需要遠足,但偷來的水能讓他們解決緊急跑廁所的麻煩:打開下水道一蹲,事後再一衝就完事。水真是好東西,幾秒鐘內就把污穢和潔淨分隔開來。

一位女鄰居隔着塑料帘子大聲叫着:怎麼洗個沒完了?一根一根地在洗頭髮?董丹笑着大聲回答:長了十二根腳指頭,得一根一根搓!

小梅趕緊用干毛巾給他擦身子,一雙手利落又不失溫柔。她做事總是這麼簡潔有效,勁都使在要點上。她還是小姑娘的時候,在老家村子裡的農地幹活,掙的工資是按一個大男人的份兒計算。董丹朝鄰居賠不是,解釋他實在是因為中午有個重要會議,他得趕時間。那女人便說等他和小梅忙完了,她再回來洗青菜。鄰居們大致知道董丹混上了工作,但沒人搞得清他在哪兒上班,都挺羨慕他那"班"得打領帶、穿皮鞋去上。

赴宴前董丹總要好好地來一番梳洗。他一共有兩件正式襯衫,一件白一件藍,所以就替換着穿。一年多前,他拿到印好的記者名片當天,便向鄰居們借了一百塊,跑到一家舊貨店,花了五塊錢買了副寬邊平光眼鏡,又花了二十塊買了個麥克風,接在一台基本報廢的錄音機上。剩下的七十五塊,他用來買了一個照相機遺體,反正用不着往裡頭填裝膠捲。就那樣,他改頭換面,成了個專業赴宴者。他學會了事先研究報紙上的新聞,發現哪裡在舉行會議。第一次是一個新研發的科技產品拍賣會。拍賣公司發出了一百多張帖子給媒體,會後備有十六道菜的大酒席。和董丹同桌的是一群"特邀嘉賓"。等到大夥喝得酒酣耳熱,話匣子一開,他才發現這一群所謂的"特邀嘉賓"都是被雇來假裝競拍的。他們坐在場子裡,舉牌子自相殘殺地喊價,就是要炒熱氣氛,哄抬價格。

酒宴尾聲時,一個大水晶盤端了上來。董丹搞清楚了,盤子裡帶粗殼的玩意兒叫做生蚝。服務員告訴大家,生蚝們一小時前還是一架飛機上的"乘客",從一個海港飛過來。那群"特邀嘉賓"正鬧着不可開交,談論着他們今天的表演。拍賣的是一種新式減肥器械,一開始的底價是從五萬塊起拍,接着他們像瘋了似的喊價,終於把價格抬上了一百萬。最後的買家其實就是賣方自己,他導演了這整場鬧劇就是想要為這個產品炒點新聞。現在所有的媒體都會宣揚這個產品有多麼熱門,所以最後以超過底價二十倍的價錢賣出。董丹一邊聽戲似的聽他們的故事,一邊和生蚝較勁,卻怎麼也沒法把那灰撲撲、滑溜溜、帶着可疑汁液的蚝肉給挖出來。好不容易成功了,他深吸一口氣才把那玩意兒送進嘴裡。這東西看着跟吐出來的穢物似的,味道倒不錯。

第二天,董丹在電視台的晚間新聞上,看到這則產品拍賣成功的報導。消息在各家報紙也是重大新聞。而對董丹來說,唯有生蚝值得記憶:它填補了他飲食史的一項空白。

此刻,董丹腰間圍了條浴巾,衝過走廊,回到屋裡,留下小梅一個人拖地。等到她進屋,他穿戴得差不多了,正對着窗台上的一面小圓鏡子一會兒彎腰一會兒半蹲,想把他整張臉擠進鏡面。他皺皺眉,對自己的頭髮不甚滿意,努力讓其中一部分站立起來。

"行嗎?"他問,擺了個側臉。

小梅說很好。她拿起半籃綠豆,開始挑揀裡頭的泥沙,還有已經被蟲給蛀空的豆殼。她靠着一張書桌,桌腿上有着潦草的紅漆數字,表明是公家財產。他們剛結婚的時候,工廠正換新家具,把這些破爛以低價處理給了職工們。小梅挑了兩張書桌,一張缺腿,一張裂了桌面,她把它們全給拆了,把好的腿和好的桌面拼接到一塊。另外撿回的兩張破爛辦公椅,她用花布做了椅罩,把椅子上醜陋的編號給蓋起來。屋裡到處可見白色鈎花桌布,這是小梅想出來的法子,讓家裡完全不成套的家具看起來有統一性和協調感。兩個缺了玻璃門的小矮櫃靠着牆放着,裡頭裝了些茶杯、桌曆、筆記本、旅行鬧鐘一類雜七雜八的東西,全是從酒席中拿回來的紀念品。矮柜上方的牆上掛了一塊黑色的大理石飾物,雕成了一本書的形狀,金色商標下面,還打了一個有名的金飾老號的標記。也就是說,商標是不折不扣24K真金。這是他們最寶貝的一樣紀念品。據說送這紀念品的出版家把他大部分的財富都捐了出去,為了搶救中國歷史上遭禁的古典文學真跡。董丹開玩笑說,哪天他們窮得要飯了,那上面的金子還夠他倆吃一陣子。矮櫃對面是一張大床,人造皮革床頭,也罩着同樣的白色鈎花床罩。

董丹還在對着鏡子瞪眼,就像他正打算和鏡子裡的自己摔跤。

"你也覺得昨兒沒跟我一塊去吃''千蟹爪''挺虧的吧?"董丹問道。

"嗯。"她漫不經意地回答。

"那盤菜根本沒吃完,恨不得能代你吃!""那就代我吃吧。"她笑起來,把一顆豆子朝他的肩膀彈去。他從水泥地上把豆子撿起,又彈回去。她弓起背作勢要朝向他衝去。他立刻舉起雙手求饒,並且用下巴指了指時鐘,該上班了。吃酒宴可不是一件簡單的工作,一點都馬虎不得,除了敬業之外,還要有紀律、勤奮、勇氣等素質。

董丹走到屋子另一頭,從曬衣繩上取下了他那條領帶。小梅看着老公打上了這條格子領帶,心想她這輩子沒見過比他更帥的男人,包括電視劇里的男明星。

董丹又竄過房間,一屁股在沙發上坐下,那張臃腫的沙發立刻陷了下去,哼唧一聲。繫鞋帶得抬高腳,他的膝蓋都快撞上了下巴。跟床一樣,兩張沙發用的是同樣的人造革自製的。它們挨着門邊蹲着,白頭偕老似的,像一對不知所措的鄉下老夫婦。他跟小梅以及自己許了願,一旦他從吃宴會裡賺夠了錢,馬上換掉他們的新婚家具,包括那張床和這兩張沙發。

02

這場酒席的東道主是個非盈利組織,培養少年鳥類觀察家。飯店的大廳掛滿了知名畫家的作品,都是捐出來贊助少年觀鳥活動的。董丹隨着人群走進宴會廳,看到接待人員在檢查每個人的證件。女接待員的眼睛忙着對照身份證上的照片和眼前的人,一邊跟大家解釋一項新規:兩天前有人拿了假記者證混進了人民大會堂。當時人代會正在舉行,那人就鬧起示威來,控訴地方黨領導的腐敗。從那之後,記者們在參加記者會和宴會時都得同時出示身份證和名片。

董丹反身離開了入口處。他身份證上的名字與他的名片並不相符。當然,他可以謊稱他把身份證留在家裡了,說不定女接待員還是會放他進去。但是萬一她不放他進呢?萬一她檢查記者證的真正目的就是要抓出像他混吃混喝的人呢?是不是有些人早已注意到某些來路不明的"記者",總是在記者會和酒席上出沒,卻從來沒見他們刊登任何文章?

董丹瞪着面前的一幅畫,因此避開了與任何人照面。他留神到大廳里就剩下他和另外兩三個人了。幾乎所有的受邀者都已經進了宴會廳。他必須馬上作決斷。

"你喜歡這幅?"

一個帶了濃重口音的聲音說道。董丹轉過頭,看見一個雖胖但比例得當的男子站在他側後方。董丹立刻注意到他一身的黑襯衫、黑長褲,一頭黑亮的頭髮,還有"無眼皮"下帶血絲的一雙眼睛。那一頭黑髮黑得可疑。他看上去有六十歲了,或者更老。董丹意識到他指的是面前這幅畫,便笑了笑。它不過就是一大堆顏色,怎麼解釋它都成,可以說它是一幅風雨中的山水,也可以說是一群馬在混亂中狂奔…"挺喜歡的…"董丹對着畫緩緩點着頭。

"那我問你,喜歡它什麼?"那男人和董丹一同注視着那幅畫。

董丹?起眼睛、抿緊嘴唇,朝前跨了幾步,又往後退了幾步。欣賞畫是不是都得裝成這樣?

"你看出什麼了?"男人要他回答。

一堆顏色燴什錦。一鍋煮爛的線條與形狀。或者就是一個像他一樣餓昏的人看到的世界。董丹從一大早吃了雙黃蛋後就再也沒有進過食了。

"我喜歡你這樣的人。"男人說,"至少不亂評點你看出的那點名堂。要不就是,你看不出名堂的東西什麼也不說。你是哪家媒體?"董丹拿出名片,雙手奉上,這是他從他的"同行"那兒學來的謙卑姿勢。

"從來沒聽過。我以為所有的媒體都已經來騷擾過我了。""這是一個新的網絡媒體。"

"你們還真的到處都是!哪兒搞得清楚這家那家。熟悉我的作品嗎?"他回答:"當然,誰會不熟悉呢。"可是他心裡盤算着原來這人就是這幅畫的作者。正是他那雙胖而比例得當的手炒出這一盤流汁流湯的巨幅色彩大雜燴。董丹還來不及應答,一群人蜂擁而上,朝那老頭喊"陳大師"或是"陳洋先生",頻頻道歉沒立刻認出他來,害他久等了。叫陳洋的人扭過頭,隔着人群問道:"如果我沒猜錯,你是西北人。"董丹回答:"一點不錯。"

"嗯,長城之外的不毛之地,沿着絲路全是被烤焦了的商隊驛站。讓我再猜,甘肅省?"董丹點點頭。

大師立刻在董丹的肩膀上用力一拍,說只有他家鄉來的小伙子,才有他這樣高壯的體格和直率的性情。

原來他們是老鄉,董丹並不激動地意識到。

他倆一同從接待人員面前走過時,董丹假裝專心聽陳大師講話,沒空注意她伸着手跟他要什麼。

陳洋穿過一個朝他微笑的人群,穿過筆挺白衣的服務員和長發黑衣的藝術家,最後來到講台麥克風正前方的一張桌子前坐下。他指指身旁的椅子,要董丹坐在他身邊。陳洋上下搜着口袋,找不着剛剛董丹給他的那張名片,於是問他叫什麼名字。董丹不假思索便報出了他的本名。陳洋問他,他名字里的那個"丹"字,可是中國字里"丹紅"的"丹"。是呀,沒錯。也就是公元六百年前戰國時代燕國太子丹的"丹"啦?沒錯。好名字。謝謝。

董丹心裡想着,待會兒他該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書店,找一本歷史百科全書查查這個燕太子丹是何人。下回他也可以像這老傢伙一樣,在別人面前炫耀一下他的歷史知識。

開胃菜上來了,董丹覺得眼生。他正要拿起筷子,卻見老畫家對這菜漠不關心,好像有比吃更重要的事讓他心不在焉。董丹只好悄悄放下筷子。他有預感,面對一大桌好菜,要像往常一樣一心一意地暴吃一頓,恐怕成問題了。女東道主湊近陳洋身邊咕噥了一番,朝大轉盤中央巨型水晶碟里的食物,玉指又是一陣亂點。接着她把說話內容向全桌重複一遍:這些開胃菜所用的菇類都是非常稀有的,全是賞鳥探險時採集回來的。董丹納悶了:它們吃起來像肉一樣,而且挺油膩。

一個十六七歲的年輕女畫家走向了講台麥克風。來賓們的聽覺穿過幾百雙象牙筷子敲打細瓷、幾百副嘴唇牙齒大咀小嚼的聲音,聽着她說話。在年輕女畫家用投影展示她的作品時,董丹的飢餓感已經被平息了。他放鬆下來,開始認出許多張熟識的臉——同樣經常出席餐會、領取車馬費、面對豐盛佳肴掛着腦滿腸肥的笑容的臉。年輕女畫家身上遮體的是一件紅色小肚兜和她一頭濃黑的長髮。當她說她還不會說話的時候就已經開始畫畫了,台下一陣哄然。可是她馬上補充,她到五歲才會說話。這是她抖的一個包袱,聽眾們也都哈哈響應。

今天第一道熱菜,是用乳鴿的鴿胸肉末混合豆腐泥做成的小丸子,上頭還撒了新鮮的綠青蔥末。董丹吃得很過癮。當他放下筷子喘口氣時,發現那個年輕的女畫家已經是今晚眾人追捧的對象。許多客人要她的簽名,許多人要跟她合影。董丹心想他是不是也該加入記者們的行列,用他沒有底片的相機對那女孩按幾下快門時,陳洋開口了,他說他越來越喜歡董丹這人了。

"你眼光不錯啊。"他邊說邊朝董丹靠過去,"對這種玩意兒,你的趣味沒法容忍。"他揚起下巴指指那女孩。

董丹的嘴裡還滿是美味,他心裡想的是這肉丸子的滋味太好了,要想完全品嘗出精髓,等下肚後還得慢慢回味。

"你看那群色迷迷的男人,輕易的就被這樣的女孩給迷倒了…這就是為什麼冒出這麼多少女作家啦、少女畫家啦…這個社會變態了,色慾橫流,恨不得把她們生吞活剝…"太吵鬧了,陳洋說的話董丹只聽到一半。即便他專心聆聽,他還是搞不懂他在說什麼。不過他頻頻點頭,把耳朵湊向老藝術家。這當中他不時地張開鼻孔,好讓飽嗝有地方打出去。

看見那個女接待員拿着信封口袋正朝他們走來,董丹急忙掏出了又聾又啞的麥克風和錄音機,把它們放在藝術家的面前,希望她經過桌子旁邊時,自動把錢留下,別打擾他們的"採訪"。可她就等在那兒,討好地微笑着,看着藝術家說得慷慨激昂,嘴角堆滿了口水泡沫。

"幹嘛?"陳洋不耐煩地停下來。

她忙跟他說對不起,並把信封交給董丹,輕聲細語地說道:"這一點兒小意思,感謝你跑這一趟。"董丹不作聲,點點頭表示謝意。

"對不起,打擾到你們了。"但她還是不走。

"沒關係。"董丹說道。

"我們這兒正訪談呢…"陳洋揮揮手,表示要她離開。

"陳大師,對不起,就打擾一小會兒。"她把她的手放在藝術家寬厚的肩膀上,同時轉向董丹,"能不能看看你的身份證?要怪只能怪這項新政策,害我們多出了許多事來。"董丹說他忘帶身份證了。接待人員朝着陳洋不好意思地笑笑,轉身臨走前,她的長髮掃過董丹,同時告訴他,待會兒會給打他電話索取他的身份證號碼。

那她可就要有重大發現了!不僅會揭穿他名片上的那個網站根本不存在,他們也許還會捉拿他。可是以什麼罪名起訴他呢?吃白食嗎?所有這些餐宴上的食物簡直豐盛到邪惡的地步,而且大多數都吃不完,最後還不是都得倒掉,多他一個人吃,少他一個人吃,有差別嗎?沒有。

仿佛是在給自己辯護,董丹感覺他身體裡充滿一股道德的力量,不自覺把脊樑一挺。他環視全場,一張張嘴都在忙着吃、喝、嬉笑…你們知道我小時候每一餐飯吃的是什麼嗎?用樹皮和高粱熬成的稀粥。秋天收割之後,我們這些孩子在已經收過紅薯的田裡挖,挖上幾天,就為了挖出還帶一口澱粉的紅薯根。我們不敢用鏟子挖,生怕把根挖斷了,糟踏了那一口紅薯。我們用自己的手指頭鏟,為了摳進凍僵的泥土,指甲都挖碎了。董丹望着女東道主,希望能跟他用目光交鋒。女東道主這時正用筷子輕盈地夾起了一顆小鴿肉丸子,像鳥啄一樣小小地咬了一口。你知道我們這些孩子,在初夏大麥成熟前拿什麼解饞嗎?蚱蜢。媽媽告訴我,如果半夜肚子餓醒就去喝口水。董丹看見他對面的男人這時從講台麥克風收回目光,轉過身來飲了一口啤酒。董丹瞪着他,希望他會覺得愧疚。你相信嗎?我志願當兵三年,就因為聽說當兵能吃上肉包子,結果我們吃到的包子都是白菜餡的,頂多嘗到一點豬油。對面的男人看也不看董丹,而是在看那個年輕女藝術家滿場飛,隨着觀眾們一同拍手,笑得前仰後合。這更讓董丹感到一種莊嚴和輕蔑。你知道我的樓頂上的那群鄰居吃的是什麼嗎?他們吃的是過期很久的罐頭。你知道他們每個月月薪多少嗎?比你日薪還少。只賺那一點的錢,他們連買一棵青蔥都得在臭氣衝天的農場市集上和人討價還價半天。他們過那種日子,恐怕一輩子都沒聽過什麼鴿胸肉做成的小丸子。你們這群傢伙認為這樣公平嗎?董丹用他這一番旁人聽不到的雄辯,挑戰在場的所有人。年輕女畫家正端着一杯果汁從這一桌到下一桌,跟所有色迷迷的人們敬酒。董丹企圖跟他們較量眼神,可誰也不看他。

陳洋這時的表情更加嚴肅。他以為董丹臉上惱怒的表情是表示他也看不慣,是跟他站在同一條戰線上。藝術家告訴董丹,他對於繪畫界的墮落非常的痛心。藝術家們把自己當作妓女,粗俗的暴發戶們都樂於掏錢來嫖,媒體成了皮條客,專為像眼前這樣的女混混接生意;反過來,他們也被女混混給剝削。藝術大師對着董丹手裡的廢物麥克風不時發出一陣一陣的冷笑。

總共已經上了七道菜,每一道的食材幾乎都是難得的山林野味。根據董丹的經驗,最後應該有一道出人意外的大菜作為今晚的高潮。

一隊侍者端着橢圓形巨大的盤子出場了。

那位男主人站起來向大家宣布:"先生女士們,最珍貴的肉來自最美麗的鳥。"全場響起了一陣歡呼。

光溜溜的鳥昂着頭臥在盤上,鳥嘴裡含着用胡蘿蔔雕成的一束花,白蘿蔔則被雕塑染色,做成羽毛,而在它的屁股尾端則有三枝真的羽毛,帶着藍綠色澤閃閃發光,顫動搖曳仿佛未死的神經。

"真的是孔雀嗎?"席間一位客人輕聲地問。

"敢不是真的!哪怕今天只有一隻真孔雀,他們也會放在咱們陳大師的桌上。"另外一位說道,並朝着面無表情的藝術家諂媚地笑着。

"其它桌上,恐怕會用雞來冒名頂替。"一位年長的客人補充道,"咱們桌上肯定是貨真價實的''孔雀公主''。"董丹果然聞到一股有別於雞類的特別香氣。一名侍者舉起一盅肉汁,戲劇化地高舉在那隻鳥的頭上。環顧四周,確定他抓住了所有人的注意力,這才將熱騰騰的湯汁慢慢地淋上去。漸漸地,鳥嘴浸在湯汁里了,接着是它的臉,然後是它一雙緊閉的眼睛。不一會兒,鳥兒的不可一世與優雅全泡湯了,"孔雀公主"的美麗傳說也淹沒了。侍者的刀落向那隻鳥時,每個人的筷子都躍躍欲試。但就在這個時候,桌子翻了。那隻鳥滑過桌面落在了女主人的膝頭。那女人高聲尖叫着跳了起來,她的臉上沾滿了肉湯的斑點,一大片褐色肉汁在她白色裙裝的前襟呈星形綻開。

"豈有此理!"陳洋說道。他站得筆直,一隻手抓着桌子的邊緣,臉因為憤怒以及用力過猛而扭曲。

董丹這才知道剛才的"地震"是陳洋導致的。

"你們吃得下去?吃這麼美麗的鳥?"藝術家指着那隻跌得稀爛的鳥,"你們不覺得羞愧嗎?"大理石裝潢的宴客廳里,只剩下一陣不知所措造成的靜默。大師憤怒的眼神掃過男女東道主,掃過所有畫家藝術家們,掃過在場所有的記者。他奪門而出時眼裡泛着淚光。

女東道主渾身帶着炸彈開花般的肉汁跑到陳洋面前,試圖擋住他。

"對不起,陳大師,請留步…"

陳洋轉過身面對在場的其他人:"吃啊,接着吃啊。用你們的嘴、你們的胃繼續發揚中華文化。還真得謝謝你們這幫人,我們燦爛悠久的中華文化畢竟有一樣沒被毀掉──吃。""我們真的非常抱歉…"男東道主也趕緊追上去,想攔住老藝術家的路。

"該抱歉的是我。"藝術家說。

"陳大師,這是誤會。"

"我誤會什麼了?它們是孔雀還不是孔雀?""是…"

男主人與女主人面面相覷,極度的窘迫讓他們變得很醜。

某人站起來,拿起相機對準了藝術家,一百多個記者們紛紛加入,對準陳洋扣扳機似的按下快門。整座宴會廳寂靜無聲,除了噼噼叭叭的閃光燈。在一片白熱的光里,憤怒的藝術家如蒼白的殉道者般獨立,向所有人訓誡。野生孔雀因為遭獵捕,已經逐年稀少了。"只懂得口腹之慾的人是最低等的動物。"藝術家下了結論。

董丹這才體會出來,在陳洋的畫作里看到的那一股能量是來自憤怒。老畫家的每一筆都充滿憤怒的力量。但是,到底什麼讓他有這麼多憤怒?

一連幾個小時,董丹都在想那個古怪的老藝術家和被他破壞的孔雀宴。第二天大早,他跑到報攤上,找遍了所有大報的藝術版。沒有任何關於這個事件的報道。他終於在一份小報上看到了有關為觀鳥活動募款的一則新聞。他買了回家,讀完了文章,其中只有一句話提到了陳洋的出席。

他把這份報讀了又讀,有種被瞞哄的感覺。報紙上所說的並非謊言,然而它也沒有說出實情。董丹情不自禁地拿起筆就在報紙空白的邊邊上,匆忙記下了他很多的意見和想法。

從前在董丹老家的村上,漫漫冬季,村民唯一的娛樂就是聽說書。村裡的老百姓湊個十來塊錢,就去邀說書的來,通常是兩三個人組成的那種流浪班子。這些說書人當中,董丹最喜歡的是其中的一個老瞎子,他永遠面無表情,卻有着一副粗啞的大嗓門,每每對於村民們聽他說書時爆出的笑聲感覺到不可思議。董丹記得那年他十歲,跟着老先生一個一個村子走,幫老先生背鋪蓋卷和乾糧袋,有時還要幫他趕村子裡的狗。當董丹怯怯地問這老說書人,是否可以收他這個十歲的孩子做學徒,老先生眨了眨那雙看不見的眼睛,嘆了一口氣說,只有瞎子才能成為一位好說書人。什麼原因呢?因為只有當你肉眼看不見了,你心裡的眼睛才會打開,讓你看見事物變換,都是活生生的,有形有色的。看見了?看見了就把他們記下來。記下來之後呢?之後…之後就會成為一個好說書人,不會跟那些喜歡加油添醋、譁眾取寵的人為伍。

二十四年後董丹坐在這裡,閉着眼,想象一盤從乳白、粉黃、淡橘、淺褐、深褐,一直到絲絨般的漆黑的蘑菇…文章能不能就從頭一道蘑菇拼盤開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