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女人的史詩 - 第1章

嚴歌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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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女人的史詩》

上卷

1

參加革命

田蘇菲要去革命了。從三牌樓大街走下來,她對這座小城市實在看不上眼。假如你去過那類長江淮河之間的小城,你就知道田蘇菲對它的感覺了。就是那種永遠勃發着髒兮兮的活力,永遠富足不起來,也永遠有得吃,有得喝,有它自己一套藏污納垢、生生不息道理的城郭。如今有了高速公路,你會驚異地發現,車每開半小時就是一種新方言,一種比一種更難懂。

田蘇菲在街沿上走,白衣黑裙地走得輕盈跳躍。兩個黃包車夫蹲在馬路牙子上啃甘蔗,一大口一大口的白色甘蔗渣子從他們嘴裡出來,給失修的街面鋪了路。一個女人在井台上給自己四五歲的女兒洗澡,口裡不絕地喊着滾鐵環跑近跑遠的兒子「小死人!」油炸臭豆腐乾的攤子三步一個五步一個,油膩的秋風穿行在欠缺修剪的法國梧桐樹梢上。

總是會碰到相罵的男人或女人。田蘇菲反正是要革命去,今晚就走,翻窗子走,和巷子口伍老闆的女兒一道。誰也沒把革命這個事情給田蘇菲講透。街口那一對相罵的男人在早些年會把「革命」拿來罵人。一九二七年之後這座小城的人罵街添了個毒詞:「你個革命的!」比「你個挨槍沖的」、「你個殺千刀的」要時尚。小城的人特別怕大地方的人誤認為他們不摩登。大地方的人物事物他們倒很不以為然:大地方的旗袍開衩高,他們覺得不登樣,就來個改良,在旗袍里穿條裙子。他們的城市常有大地方人,日本飛機炸公路了,火車道上有共產黨破壞了,大地方的人都會逗留在小城。小城的人就對北方人撇撇嘴,叫他們:「侉子!」,也對南方人白白眼,叫他們:「蠻子!」田蘇菲從此以後再不用跟他們一般見識了。她今晚要革命去。她得把什麼話都瞞得緊緊的。尤其不能對她媽有一點流露。至於明天一早,媽從街上買菜回來,手裡拿着糯米糰子滾着才炒的芝麻來叫她起床,發現人去床空會怎樣反應,田蘇菲一點沒去想。她不像伍老闆的女兒伍善貞做事有頭有腦,該偷的錢偷好,該要的賬要回,該滅跡的日記情書滅掉。伍善貞十七歲,比田蘇菲大一歲,大人面前懂事體貼,背地是天大的膽,什麼書都看,就是看書看革命的。伍善貞前天在學校門口等人,天快黑了,看見田蘇菲沒心沒肺地走出來,她等她走到跟前,嘀咕一聲:「走,革命去。」田蘇菲說:「去哪?」「皖南,革命去。」田蘇菲是後來才聽說,假如那天伍善貞等到了她等的那個人,革命伴侶就不是她田蘇菲了,一九四九年霍霍然隨解放大軍進城,四面八方向人揮手,接受人們夾道歡迎的隊伍里,也就沒她田蘇菲了。「你要不要革命?」伍善貞在一九四七年九月這天黃昏問田蘇菲。「要。」她就是這麼個人,從來不說「不」。她緊接着問:「孫小妹去不去?」她堅信人多的地方不會太錯;人去得多,闖禍大家闖。「不叫她,叫她幹什麼?!」伍善貞說。這又給了田蘇菲一點「友情特別招待」的感覺。伍善貞不是誰都瞧得上的。也是後來田蘇菲才發現,伍善貞等的就是孫小妹。孫小妹一個小時前敗露了,此時正在家裡挨審,很快就要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把她們革命的預謀出賣給她父母。只是她父母是那種市井中的市井,從不多人家的嘴,問他們小事大事,不是槍桿子抵在脊樑上,堅決不知道。

伍善貞布置了行動方針,接頭暗號,緊急聯絡手段,完全是個老革命。這已經讓田蘇菲覺得夠快活了,遊戲可是玩大了。伍善貞說她的代號叫「小伍」,田蘇菲呢?「小菲」。一切要絕對保密。小菲莊嚴地點點頭,兩手的汗。

這時走向關帝祠街的不再是田蘇菲,是有代號的革命者小菲。她突然認為對她媽不公,這不就是「離家出走」嗎?為此天下死過多少媽?急病過多少爸?雖然小菲她媽把她渾身皮子都揍熟了,小菲還是不願她媽去死。媽的疼愛在每天早上滾燙的糯米糰子和每天晚上的熱水袋裡。媽的疼愛還在替她剪髮為她量衣的軟乎乎的手上。小菲想,要是媽不在了,幾年前和爸一塊去了,現在就省得她心裡如針扎了。還是去告訴伍善貞不去了?可是總得向媽自首毛衣的事。要去革命,就不必自首了。小菲三天前從學校回家,一進門她媽就大聲說:「要死了——你毛衣呢?」

「給一個同學借去了。」小菲那時還是和革命邊也不沾的田蘇菲。她不清楚拿走她毛衣的那個女生是不是她們學校的同學。她看上去比她和伍善貞大些,人很活絡,也大方美麗。雖然一樣的白衣黑裙,穿在人家身上就是畫報女郎的風範。女生說:「哎喲,你是高一的同學吧,我是高三的。好遠就看見你這件毛衣!多洋氣呀!我們馬上上家政課,借我到課堂上做做樣子吧?」

田蘇菲說:「你教室在哪裡?」

高三女生指指操場西邊:「不就在那兒嘛!這麼好看的毛衣我頭一次看見,這種花樣是上海來的吧?穿在你身上漂亮死了!」

田蘇菲暈頭暈腦地笑了。清早母親說秋涼了,套件毛衣吧,就像知道女兒心思似的拿出這件果綠色領口結黑絨球的毛衣。毛衣給曬得很鬆,一股樟木的香氣。田蘇菲她媽是最肯讓肚皮吃苦的人,一斤黃豆芽吃三頓。但她和女兒走出去,穿着都不讓富家女壓一頭。田蘇菲一人擁有五件毛衣,讓家境不錯的伍善貞也眼紅。

高三女生從毛衣夸到人,把田蘇菲誇得頭也抬不起來。打上課鐘了,高三女生說下了課她們還在雙槓下碰頭。下課後田蘇菲發現雙槓下鬼也沒一個。又等一陣,她跑到高三的幾個教室,人家已經放學了。

第二天上學她一個個教室找,仍是沒找到那位女生。回到家她媽調門高了八度:「要死了!你們這是什么女同學?借走穿就長身上了?揭不下來了?!她家住哪裡?」

田蘇菲說不曉得。

「哪會不曉得?!你又在搞什麼花腦筋了吧?」母親擱下手裡揀的豆子,四處張望。

是找條帚苗。那根條帚苗抽起來帶勁,直吹哨。田蘇菲想,自己這身皮子給熟得差不多了,還往哪抽。母親掂着條帚苗走來,一杆老槍了,又光又亮,彈力十足。「你跟媽說實話媽不打你。」

「是給一個女同學借去穿了。」

「撒謊!」條帚苗子吹了兩聲哨,空吹的。

「沒撒謊!」

田蘇菲是不撒謊的人。她學撒謊學得比較晚。能夠撒好謊差不多是老年了。

「你肯定又讓人拍了花子!」母親說。這座小城裡身懷異技的人特多。你常常納悶一城人不見誰干正事,怎麼會不缺吃不缺喝。稍一研究就明白來路不正的各種收入到處都是,歪門邪道的各行各業里都出精英,無論再短暫的事由,乾的人都本分敬業。拍花子就是一種行當。常常還是面目祥好的婦人。走上來問個路,你就迷了,跟她去什麼牆根下,盡她掏走你的錢包,摘走你的眼鏡,脫掉你的皮鞋衣服,取走你的金溜子、金懷表,兌走你的銀票。有個富富態態的老婦人,看上了一位年輕男人的兩顆金牙,把他拐到拔牙攤子上,把兩個金牙拔走。田蘇菲八歲那年,母親帶她去廟裡看燈,跟她說不準跟生人搭一個字的腔。等母親從茅廁回來,女兒身上的新棉襖沒了,口袋裡的壓歲錢也沒了。連貼身的長命鎖也拽斷,但沒來得及拿走,從褲腳管漏進了棉鞋。每次田蘇菲出門上學,母親的喊聲都送她到巷口:「不要跟生人搭訕!不要喝生水!過馬路先看看右邊,再看看左邊!…」

田蘇菲一路響亮地答應:「哎!哎!哎!」但出了巷口碰見個穿爛長衫打破扇的,招呼她:「小妹上學去呀?」「哎,上學去!」「給你算一卦吧?」「沒錢!」「把你中飯分一口給我吃吃吧。」假如她不急,她會站下來教育他兩句:「你這麼大個個子,好意思呀?要我我就拉平板車去。」

田蘇菲第三次來到高三教室,把事情跟先生說了。先生說有幾位女生請假,問她是否記住了那個借毛衣的女生叫什麼。

她連問也沒問。

田蘇菲的一生都是這樣:一顆好心,滿腦糊塗。

那天她挨到很晚都沒敢回家,挨在學校不是個事,她也明白這點,條帚苗子會找到學校來。這就是她碰見伍善貞的時候。現在多好,連人都不是一個人了,是小菲。讓媽逼去吧,讓條帚苗子抽去吧。昨天晚上媽倒是破例的客氣,一聽她說那位女同學請病假,她只哼出幾聲冷笑,意思是:看你還能編幾天瞎話,揍可以攢一塊揍。媽不揍她還因為她騰不出手,她剛從當鋪買了些碎羊皮,正在報紙上大塊小塊地拼一件皮坎肩,比拼七巧板還仔細,生怕手一松眼一轉就拼不上。

今天晚上無論如何躲不過去了。小菲不恨自己大意,也不恨那女生下作,她只恨這座沒出息的小城,專出這些低賤之輩。不就是一件毛衣嗎?也得花言巧語半天,多賤!她越發覺得革命好,革命一了百了。

巷口的雜貨煙酒店是小伍爸開的。伍老闆開了三家店,一家在三牌樓鬧市,生意很好,這一家是開了給小伍她媽散心的。店裡有各種零打白酒、黃酒,也賣下酒小菜。焦炸鹹魚頭是小菲母親最欣賞的。小伍沒事也坐在木櫃檯後面看書、做功課,眼不離書本,錢一分也不收錯。

小伍這時正坐在櫃檯後,但面前沒有書本。她一見小菲就咬牙切齒:「你怎麼到現在才回來?!」

「有事啊?」小菲說着,把她帶荷葉邊的繡花書包從肩上卸下來。裡面有雙套鞋,是她上禮拜送去補的。

「噢,沒事啊?」小伍給她個大白眼。然後扭脖子向店堂後面看一眼,「我拿了些東西,擱你家去。」她小聲說。

「你曉得我媽那個人。家裡東西出去她要管,外頭東西進來,她也要管。」

小伍朝店堂後面叫一聲:「媽,我去田蘇菲家對功課!」同時就把一個大包裹砸到小菲懷裡。

小菲人頓時一矮。小伍成了個家賊,偷這麼多東西。

到了田家,小伍把大包裹放在小菲窗台上。兩人從前門走進去。小菲媽要強,面子比什麼都要緊,一眼看見小菲身上沒有綠毛衣,臉便一黑,但嘴上招呼得熱絡:「我心裡在說,只要蘇菲跟善貞在一塊,回來再晚我都放心!」小伍滿口謊話:「今天課難得很,我和蘇菲對課呢!」小菲媽從腰上解下鑰匙,打開紅木衣櫥上的一個抽屜,從裡面拿出一包酥糖。又打開另一把鎖,拿出兩個薄瓷鑲金邊的小碟,把酥糖分了兩份。小伍吵吵鬧鬧地客氣:「姨,看你呀,我又不是客人!」小菲站了三步遠,都聞得見酥糖的樟腦味。革命真好,不必看媽開鎖拿出壓箱底的酥糖了。她不知革命究竟要幹什麼事,從曾經的一個先生那裡聽了一兩句:「共產就是打平伙,均貧富,天下大同…」

「蘇菲呀,昨天你說要把毛衣找回來呀。」母親和顏悅色地說,「善貞可認識這位女生?借我們蘇菲一件毛衣,三天還不還。她冷我們也冷啊。」她連打三個噴嚏。正拼的羊皮飛起碎毛,竄到她鼻孔里去了。

小菲念了三聲「阿彌陀佛」。她小時母親就教她,有人打噴嚏,便要給她念「阿彌陀佛」。小伍趁機會看了一眼小菲,知道小菲有難關要過了。小菲挨揍在一條巷子裡都不是秘密。今晚挨條帚苗子抽不合時宜,會影響行動計劃。打傷皮肉怎麼上路?還有就是兩人私下都開始做革命者了,革命者還沒來得及革命先挨媽一頓臭揍,好像對革命失敬,也太不成話。等小菲媽噴嚏打完,擦了眼淚鼻涕,小伍說:「就是,我們班這個女同學皮厚。」

小菲媽說:「噢,真是你們班同學呀?」她有一點紅暈上到她兩腮,自己心虛理虧,險些屈打女兒一頓。「我當這丫頭扯謊呢。」母親格格地笑起來,好年輕的樣子。她笑個不停,白撿一件毛衣似的。「你曉得我們蘇菲有多呆!哪個生人跟她講話她都搭腔,好講話得很。八歲那年恐怕不是人家拍花子,就是講好話把她新棉襖給哄走的。人家說小妹妹呀,你真俊啊,衣服也漂亮,借我做樣子,我也找裁縫做一件。她就會信人家。」

小菲差點叫出來,她媽真把她看透了,那個女生可不就是這樣哄她的嗎?

當天夜裡小菲一直不敢睡,穿得整整齊齊坐在床上等待小伍在窗外打接頭暗號。那個大包裹放在她枕頭上,裡面的焦炸鹹魚頭此刻聞起來臭氣哄哄,像八雙趕路的腳一塊脫了鞋。

假如小菲的爸還在,她是不會去革命的。爸為了小菲挨了媽好多條帚苗子。他總是及時插身在女兒和妻子之間,那是他胸膛挨打的時候;有時他把女兒抱起,把脊樑豎在妻子面前,挨揍的就是脊樑。父親三十歲才討到母親,把家從南京搬到這個小城來。做的事是幫法庭寫文件。有時母親和父親吵架急了,會說:「給日本人當翻譯不是漢奸是什麼?…」小菲從不去細想父親做日本人的翻譯這回事。就算是漢奸也是個最慈眉善目,心眼最好的漢奸。父親去世時小菲十三歲,母親是靠家底子過活的,但她在外面扎的架勢一點不變,該坐黃包車坐黃包車,該上戲院子上戲院子,該供小菲上學照供。女兒明白本來不厚的家底子是經不住這樣掘的,母親已經很了不起,在那些樟木箱裡變魔術,一件衣服當出去,可以變出一大堆黃豆芽。有次伍老闆家來了個南京表弟,看母親幾次進出巷子,便托伍老闆娘來說媒。母親只是笑,說哎喲,女兒都要說婆家了,我還費什麼事!還不羞死!伍老闆娘碰了釘子走了之後,小菲說:「媽你才三十來歲,又好看…」

沒等她話說完,母親說:「你怕我賴到你和你女婿家去呀?你放心,我不會讓你女婿養我老。天下還有女兒嫁媽的?你們那個洋學堂是個什麼東西!」母親再從伍老闆店門口過時,碰了釘子的老闆娘一點不懷恨,跟鄰居們都說,蘇菲她媽是個頂硬氣的女人,人家就寡婦門前無是非。又和小菲說:「你長大自己沒得吃也要給你媽吃。」

小菲想小城的人就這麼個品格,就知道吃。她對母親的人品也一腔敬重。到她懂了男女之道之後突然大悟:母親是沾了性冷淡的光,才那麼六根清靜。小菲此刻覺得一點睡意也沒有。她下了床,走到門邊,隔壁是母親的臥室,小菲這間屋是個小偏房,是靠牆接出的半間矮屋,等於房東讓給你的一點小賺頭。小菲感到母親的雪花膏味從門縫飄出來了。小菲哭了。

在馬路上跑了很長時間,小伍先停下來,小菲聽聽身後,也停下來。跑什麼呢,好像有人追似的。停下之後,街道上還有她們腳步的回音。小伍看了小菲一眼,甩着手往前走幾步,又看一眼,問:「包裹呢?」

「什麼包裹?」

「昨晚上交給你的!」

兩小時前,小菲覺得一點都不困,卻不知怎樣睡着了。從來沒睡成那樣一攤爛泥,連接頭暗號都錯過了。小伍在窗外左一遍貓叫右一遍貓叫,最後推推窗子,發現窗子沒插好,便翻進小菲房裡,把她從棉被下拖出來,惡狠狠地在她耳邊說:「你這個叛徒!」小菲從醒到翻窗到跑上馬路是一套連續動作。

「急着跑,就忘了!」

「我怎麼找你這樣靠不住的人?回去拿!」

小菲轉身就往回跑。小伍在她跑出去一百多米時喊:「回來,算了!」小菲一點疑問也沒有,立刻轉身跑回來。她樂意讓人指揮、領導。其實她稍一疑問,就會想到,明明是小伍和她共同的失職,因為兩人一塊把包裹忘得乾乾淨淨。

在火車站她們碰上三個男生。小伍上去說了句:「米店開門沒有?」其中一個男生說:「米都生蟲了。」

小菲覺得這些莫名其妙的話半夜三更聽起來十分神秘。不久她發現小伍和他們三人都認識:相互間「同志同志」的。男生們說的話很新鮮,小菲瞪眼聽着。男生們不斷朝小菲看一眼,笑一笑:一個無足輕重的小姑娘。男生中的少白頭叫老劉。他說集合完畢後大家分別行動,警察看見五個年輕人在一起不會讓你們省事。小伍還是帶領這位小同志——她叫什麼?小菲?小菲?不好。太布爾喬亞。不過先叫着吧。小伍還是跟小菲一組上車。小周、三子上一節車廂,不過裝成誰也不認識誰。

火車要到天亮才開。小伍說她得睡一會,小菲必須站哨。她看小菲稀里糊塗地直是點頭答應,對她咬耳朵說:「你一覺過去就把我丟掉了。」「不會。」「什麼你不丟?」小伍臉變得很老氣,聲音更低:「我身上有交給組織的經費。」小菲不明白什麼是「組織」什麼是「經費」,她先立下軍令狀再說。幾個月後小伍在皖南神速入黨,小菲才知道她偷了伍老闆娘的金首飾和金磚,那就是她交給組織的經費。同道的男生帶了些阿斯匹林、十滴水、止痛丹之類的藥品,算作他們的貢獻,只有小菲空着兩隻手,她想哪怕把媽的狸子皮大衣帶出來也好,「組織」說不定也不嫌棄,因為「組織」夠窮的。說不定小菲也可以破格成為黨的同志了。小菲一生都後悔自己錯過了最方便的入黨機會。從小伍邀她一塊去革命到她和大家一塊朝革命出發其實有一天一夜時間,一天一夜就打點出她空身一個人出來。

第二天早上過江,小伍顯得很得意,說:「這下我大我媽該哭了。你媽正在我家打聽呢。」她看小菲愣愣的,格格地笑起來,說:「你媽不是昨晚還說她對我頂放心嗎?」

小菲走在小伍身邊,前頭是老劉,後頭是小周和三子。讓小伍一提醒,她看都看得見媽的樣子:她慢慢從巷口伍家往巷子深處走,富富態態的身段一點分量也沒了。巷口的安慰話還跟在身後:「想開點啊,兩個丫頭在一塊總好些!…」

趕了大半天早路,近晚上老劉領他們進了一個鎮子。不多久五個人都歇在一個書院裡。只有三條長案,拼了拼大家躺成一溜,一條案子上是五顆腦袋,第二條案子上擱着五個身子,最後一條案子架着腿腳。老劉躺在中間,左邊兩個男生,右邊兩個女生。小伍和小菲都有點人來瘋,相互間講悄悄話,呵痒痒,動得條桌在她們身子下歪一下瘸一下,響個不停。老劉重重嘆口氣,嫌煩了。小伍馬上靜下來。然後對小菲耳朵熱乎乎地出氣:「三個裡頭哪個好看些?」小伍說:「啊?」「不太醜的?」「差不多,都丑。」

小菲沒想到就是那個晚上,劉岱川呼出一口反感的嘆息時,小伍和他就勾上了手指頭。他們先勾上的是眼神,還是在火車站碰頭的時候。到了皖南的第二年,小伍已經是伍股長,跟劉岱川政委的關係公開,小菲才想到書院的這個夜晚兩人給熬得夠嗆。又過了一些年,小菲不做姑娘了,她想到這個晚上老劉和小伍才不會熬他們自己呢。天不明他們就出發了。鎮口有個人拿了衣等着他們,說山里在下雨。那一路走得很慘,小菲三步一跌五步一跤,摔到最後也不知出哪只腳哪只手走路了。倒是泥濘里摔不痛,所以她一看把不穩馬上就放棄,順其自然倒下去。其他人也不比小菲好,攙人的往往把人拽倒。那位領路人把他們的行李都扛上,自己腰上拴根繩子讓小菲和小伍扯住,走到地方天將晚。

先看到的是一群馬。後來知道那是旅部首長的馬。旅部就是幾排茅竹棚,一個臨時修的操場。碗口粗的竹子劈開,從山上蛇行下來,遠遠看見一群穿軍裝的男生女生圍在竹渠口子上,等着接水。小菲一輩子都不會忘記這一刻的感覺:她永遠脫離了那座陰暗下賤的小城。這裡的一切都是快樂乾淨的。山裡的風把雨的氣味吹起來,跟小城那股貪嘴、懶惰、人慾的氣味太不同了。山和山間大片紅黑的雲彩,使小菲突然想到,人是可以很博大的。

一個月新兵連訓練結束之後,小伍分到宣傳股去了。連長問小菲有什麼志願。她說只要和小伍在一塊就行。連長說:「實在不行你去文工團吧,文工團多一個人少一個人問題不大。再說文工團也不要什麼特別軍事技術,能在台上瘋瘋癲癲就行。」

文工團的竹棚修在一塊凹地里。連長派他的通迅員把小菲領過去,還背了一袋米。連長跟通迅員交代:「文工團要不收人就把這袋米搭給他們。要是他們痛痛快快就把人收下了,米給我馱回來。」

結果文工團倒是沒讓新兵連連長搭出一袋米。他們只讓小菲模仿了幾個動作,又讓她唱了兩句歌,便說:「可以,一點不怕羞。」小菲不知這些人是誇她還是罵她。母親認為小菲不怕羞這一點是致命缺陷。

沒過多久小菲就對文工團生活很熟了。旅部和作戰部隊常常出發,文工團出發得更多。大部隊一駐下,他們從一個村出發到另一個村,給老鄉演戲,小菲學會這個說法叫「爭取群眾」。還要從一個團出發到另一個團,把作戰勇敢的人挑出來,連名帶姓編成「數來寶」,上台上去念。

文工團出發常常在夜晚,小菲連大家常開的玩笑也聽熟了。碰上一攤牛屎,馬上就有誰說:「還睡吶,帽子都掉了!」夜裡出發不少人都走着睡,一聽這句話總有人摸腦袋,於是就挨大家笑。有了小菲,文工團的玩笑常常開到她頭上。誰放了屁,沒人認賬,就會有人說:「小菲,是你吧?」「才不是我!」「老同志不要欺負小同志,人家小菲腸胃不好嘛!」這就給大家驅瞌睡了。小菲滿不在乎,跟着別人一塊取笑她自己,沒辦法,她是這麼個不愛害羞的女孩子。母親說人家耍你猴你都不知道?裝裝忸怩也好啊。小菲有時也想裝,但已經晚了,已經大方過了。她這不怕羞的毛病在文工團演員身上可是好材料。「小菲你來把這兩句唱唱」,「小菲你頂替小何演今晚的節目吧」,「小菲你去給那幾個傷員跳個花鼓舞!」「怎麼跳?」「隨你便,編着跳着。」

小菲不在乎自己整天做「聽用」,「百搭」,一天到晚嘴裡念念有詞。人家夜行軍可以走走睡睡;拉着前面人的被包就能充一會瞌睡,可她不行,她的台詞都來不及背。小菲一邊走一邊背曲調背歌詞台詞,演出臨時出現空缺她就得做個蘿蔔填到坑裡去。有時實在太忙亂,小菲上台報幕把節目順序搞亂了:「下個節目,歌舞劇,《兄妹開荒》…」突然想到出了錯,對台下咧嘴一笑:「噢不對,重來——下個節目,歌舞劇,《夫妻識字》…」舞台側幕條里的鮑團長兼導演說:「小菲,錯了!」小菲也不慌,對台下說:「哎呀又錯了!再來。下個節目…」台下一片大笑,以為是專門派這個小女兵來當丑角逗笑的。以後再去那些部隊,小菲成了紅人,戰士們看見她就說:「下個節目——噢不對!…」有的連隊幹部老三老四地逗她:「小鬼,再來個『下個節目』!」小菲骨頭都沒四兩沉了,覺得自己要不來革命,哪來這些風頭出?想到在母親家法約束下的慘澹生活,她油然一陣僥倖。

開春部隊要長途行軍,去的地方也保密,傷員全部留下,文工團員和部分醫院的醫護人員幫助他們疏散隱蔽到已經被「爭取」了的群眾中去。小菲和樂隊的胡琴張、三弦董以及歌劇隊的吳大姐一塊護送兩個傷員去一個江邊漁村隱蔽。和醫院的重聚時間定在早晨四點,集合地點是離那漁村五里路的鎮子外。離漁村不到一里的地方,突然有人朝他們打槍。四個文工團員全亂了,等着兩個肢體殘廢的傷員拿主意。傷員們向他們布置,如何組成戰鬥隊形,誰誰做前鋒,誰誰是側翼,誰誰在後面掩護。「一定不要抱堆子,越分散越好!」可文工團的人全靠抱堆子壯膽,走了不幾步就又抱成堆子。又一陣槍響,傷員們開始還擊,鼓勵文工團員們:「也就是兩個散匪,武器不正規,聽都聽得出來,你們都趴着別動,沒事!」

文工團員們覺得趴着沒事固然好,可是很不像話,明明是來做護衛者的。吳大姐嗵的一下子從地下站起來,手裡揮舞手槍,胸脯挺得鼓鼓的。一個傷員剛想說她這是唱戲裡的打仗,她已「哎喲」一聲倒下去。傷員們和對方開了幾個回合的槍,投了一顆手榴彈,對面老實了。大家跑到吳大姐身邊,她軍褲都讓血流黑了。她什麼也說不出,額上鼻尖上全是汗。三弦董說:「一下子抬不了這麼多人,先把傷員送進村子,再來抬吳大姐。吳大姐,你自己先包紮包紮。」

吳大姐這時睜了眼,說:「叫小菲留下來陪我就行。」

三弦董說:「小菲槍打得不賴,再碰到敵人還能派點用場。」

胡琴張認為可以先把吳大姐搬到隱蔽的地方,反正馬上就回來抬她。最多三十分鐘。兩個傷員也認為村口是危險之地,帶上吳大姐所有人都添一分危險。假如剛才襲擊他們的人堵在村口,還有一個回合好打。若是村口有地下黨接應,再回來援救吳大姐不遲。

村子裡的地下黨支書蹲在村口的毛桑樹上接應他們。他說他聽了槍聲知道事情糟了。一個漢子從旁邊的樹上跳下來,和支書一人背起一個傷員往村里去。三弦董看看自己的懷表,已經兩點鐘了。

沿路往回走,吳大姐卻找不着了。他們三人都是城裡人,靠街名路牌認東南西北,到了鄉野地方,兩個坡一下,一個彎子一兜,越走越迷,還不斷抬槓,你說朝左他說朝右。「當時你們沒看見嗎?鐵路在左邊的!」「哪來的鐵路?」「看不見鐵路,能看見鐵路旁邊的電線杆子啊!」

三人開始分頭找。剛走了十多步,胡琴張說分頭不是個事,萬一人越找越少,找到張郎丟掉李郎,肯定要錯過和師部醫院以及文工團其他人的集合時間,那就等着散匪、民團、國民黨收拾吧。

又找了半個多小時,雲霧上來,月亮毛了,三人都發現渾身精濕,不知是汗還是霧氣。三弦董認定這一片就是遭遇戰的地帶,小菲四面看看,說絕對不是,這地方他們半小時之前來過,等於是在原地兜圈子。胡琴張同意老董的說法,他也記得他們把吳大姐藏在這塊土凹子裡,旁邊都是葦子草。小菲說哪來的什麼土凹子,明明是一塊石頭,突在外面,吳大姐是臥在石頭下的。兩個人心煩意亂,說小菲才吃幾天軍糧?他們倆走的橋比小菲走的路還多!又說小菲不懂戰爭和革命有多殘酷,就是這樣,剛才還活蹦亂跳一個吳大姐,說犧牲就犧牲了。

「吳大姐就沒犧牲!」小菲說。

「給反動派抓去了,等於犧牲了!」

「我不信她給反動派抓去了!」

「那你說她去哪兒了?」

「她還在那裡等我們救她!」

「找到她也不行了,也來不及把她抬到村子裡去。」

小菲突然聽出一點竅門來。原來這兩個人串通一氣,想丟掉吳大姐。

「不抬回村子,抬着跟我們走也行!」

「她傷那麼重,你抬呀?」老董說。

「你屁也不懂,瞎吵嘴!我們革命者在這種時候為了不拖累戰友,自己會悄悄走開,悄悄結果自己。懂不懂?吳大姐爬也要爬開!」三弦張說。

「你們剛才還說是反動派把她抓去了!」

兩人已開始朝鐵路方向走。他們懶得為這小丫頭耽誤時間。時間耽誤一分就多一分危險,誰知道那些襲擊他們的人現在在哪裡,是不是搬了兵朝這兒來。「不是反動派抓走了她就是她自己走開了。」老董邊走邊說,他想小丫頭肯定不會讓自己給落下,肯定馬上顛顛兒地跟上來。而小丫頭就是不上來。

「你也想犧牲,是不是?」老董說。

「我一個人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