雌性的草地 - 第1章

嚴歌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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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雌性的草地》

從雌性出發(代自序)

有的朋友對我說,《雌性的草地》有點昆德拉(MiLanKundera)的影子;也有人說它像瑪格麗特·杜拉斯(MargueriteDuras);我來到美國後,一位懂中文的美國文學青年說,這部小說讓他想起加西亞·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我不知道。也不知與這些成功的老輩們有相似的嫌疑是好事還是壞事,人們是貶我還是褒我。

還有朋友告訴我:你這本書太不買讀者的賬,一點也不讓讀者感到親切,一副冷麵孔——開始講故事啦,你聽懂也罷,聽不懂活該,或者你越聽得糊塗我越得意,這樣一個作家,讀者也不來買你的賬。

記得我的朋友陳沖讀完《雌性的草地》後對我說:「很性感!」我說:「啊?!」她說:「那股激情啊!」我一向很在意陳沖的意見,她是個酷愛讀書的人,讀過許多好書,尤其當代西方文學,似乎是讀書餘暇中去做做電影明星。「真的,你寫得很性感!」我仍瞠目,問她性感當什麼講,她說她也講不清:「有的書是寫性的,但毫不性感;你這本書卻非常性感。」她說。

我是認真寫「性」的,從「雌性」的立場去反映「性」這個現象。我認為能寫好性的作家是最懂愛情、人性,最坦誠、最哲思的。比如昆德拉、瑪格麗特·杜拉斯、D·H·勞倫斯,包括托馬斯·曼(死於威尼斯)。仔細想想,性愛難道不是宇宙間一切關係的根本?性當中包括理想、美學、哲學、政治、一切。

當然,寫性並不是我寫這部小說的原始動機,最初讓我產生寫它的衝動是在一九七四年,我十六歲的時候,那時我隨軍隊的歌舞團到了川、藏、陝、甘交界的一片大草地去演出,聽說了一個「女子牧馬班」的事跡。第二年,我和另外兩個年長的搞舞蹈創作的同事找到了這個牧馬班,想創作一個有關女孩子牧養軍馬的舞劇。這些女孩子們都是成都的知識青年,最大的也才二十歲。這塊草地的自然環境是嚴酷的,每年只有三天的無霜期,不是暴日就是暴風,女孩子們的臉全部結了層傷疤似的硬痂。她們和幾百匹軍馬為伴,抵抗草原上各種各樣的危險:狼群、豺狗、土著的遊牧男人。她們帳篷的門是一塊棉被,夜間為防止野獸或男性的潛越,她們在棉被後面放一垛黑荊棘。她們的生活方式非常奇特(小說中我如實描寫了她們的炊事、浴洗、廁所等),讓一個如我這樣的女兵也覺得無法適應,或根本活不下去。她們和天、地、畜、獸之間的關係都十分奇特,去想像一下:把一夥最美麗最柔弱的東西——年輕女孩放在地老天荒、與人煙隔絕的地方,她們與周圍一切的關係怎麼可能不戲劇性呢?在我們住進她們營帳的第二周,來了個男人。這就是書中的指導員叔叔。叔叔是個藏人,或是羌人。叔叔是他的名和姓,不是輩分。叔叔看見我們幾個女軍人就顯出一種奇怪的敵意,我琢磨他是嫉妒我們,因為我們在這群女孩和外部世界之間牽了一絲聯繫,否則她們都得仰仗他去和社會、人間取得溝通。他每隔兩周或三周到女孩們的帳篷走一趟,送些一月前的報紙、家信和食品。他長相極英武,氣質雄渾,有顆雄獅般的大頭。他穿一身五十年代的軍服,又髒又破,騎馬飛快,打槍賊准。不知是出於好客還是示威,他當我們面擊斃了在遠處草叢裡跑的一隻野兔,又當我們的面剝了兔皮,整套動作像脫襪子一樣輕鬆麻利。那是只哺乳的母兔,當皮剝到胸腹部時,兩排乳汁如微型高壓水龍頭一樣噴射出來。這使女孩子們的生活基調又添加了一層殘酷、恐怖的色彩。

多年後,我們聽說那個指導員叔叔把牧馬班裡的每個女孩都誘姦了。這是對女孩們的青春萌動殘酷、恐怖,卻又是唯一合理的解決。

「女子牧馬班」的事跡在一九七六年成為全國知識青年的優秀典型,報紙上大幅地登出她們飽經風霜的年輕老臉,記者們管她們叫「紅色種子」、「理想之花」。當時我感到她們的存在不很真實,像是一個放在「理想」這個培養皿里的活細胞;似乎人們並不拿她們的生命當回事,她們所受的肉體、情感之苦都不在話下,只要完成一個試驗。

這個試驗以失敗告終。「性」毀掉了這個一度榮耀的集體。失敗告訴我們:人性、雌性、性愛都是不容被否定的。

明顯的,這部小說的手法是表現,而不是再現,是形而上,而不是形而下的。從結構上,我做了很大膽的探索:在故事正敘中,我將情緒的特別敘述肢解下來,再用電影的特寫鏡頭,把這段情緒若干倍放大、誇張,使不斷向前發展的故事總給你一些驚心動魄的停頓,這些停頓使你的眼睛和感覺受到比故事本身強烈許多的刺激。比如,在故事正敘中,我寫到某人物一個異常眼神,表示他看見了什麼異常事物,但我並不停下故事的主體敘述來對他的所見所感做焦點敘述,我似乎有意忽略掉主體敘述中重要的一筆。而在下一個新的章節中,我把被忽略的這段酣暢淋漓地描寫出來,做一個獨立的段落。這類段落多屬於情緒描寫,與情節並無太多干涉。這樣,故事的宏觀敘述中便出現了一個個被濃墨重彩地展示的微觀,每個微觀表現都是一個窺口,讀者由此可窺進故事深部,或者故事的剖切面。

當然,我不敢背叛寫人物命運的小說傳統。我寫的還是一群女孩,尤其是主人翁小點兒,次主人翁沈紅霞、柯丹、叔叔的命運。故事是從小點兒這個有亂倫、偷竊、兇殺行為的少女混入女子牧馬班開始的。主要以小點兒的觀察角度來表現這個女修士般的集體。這個集體從人性的層面看是荒誕的,從神性的層面卻是莊嚴的。小點兒終於在這荒誕的莊嚴中滌去了自己生命中的污漬,以死達到了淨化;而同樣是這份荒誕的莊嚴扼殺了全部女孩,將她們年輕的肉體與靈魂作為犧牲,捧上了理想的祭壇。因此這份莊嚴而荒誕的理想便最終被認清為罪惡。

小點兒是一個美麗、淫邪的女性,同時又是個最完整的人性,她改邪歸正的過程恰恰是她漸漸與她那可愛的人性,那迷人的缺陷相脫離的過程。她聖潔了,而她卻不再人性。這條命運線詮釋了書中許多生命的命運——要成為一匹優秀軍馬,就得去掉馬性;要成為一條傑出的狗,就得滅除狗性;要做一個忠實的女修士,就得扼殺女性。一切生命的「性」都是理想準則的對立面。「性」被消滅,生命才得以純粹。這似乎是一個殘酷而圓滿的邏輯,起碼在那個年代。

寫此書,我似乎為了伸張「性」。似乎該以血滴淚滴將一個巨大的性寫在天宇上。

以此書,我也企圖在人的性愛與動物的性愛中找到一點共同,那就是,性愛是毀滅,更是永生。

A卷

(上)

假如說以後的一切都是這個披軍雨衣的女子引起的,你可別信。正像有人說,草地日漸貧乏歸咎母牲口,它們繁衍生養沒個夠,活活把草地給吃窮了,你可別信。

到處有人講這女子的壞話,你可別信。正像她說她自己剛滿十六歲,是個處女,這話你千萬別信。你要信了,就等於相信這枚雪白的頭蓋骨確實空空蕩蕩,裡面並沒有滿滿地盛着靈魂。

披軍雨衣的女子停住,用腳撥弄一下,她不知道它是三十多年前的青春遺蹟,它是一個永遠十七歲的女紅軍。它在她眼裡只是一枚白骨,她怎麼也不會想到,它將間接地干預她的人格,間接地更新她卑劣的人生。

女子繼續向前走。唯有流浪能使她自主和產生一種不三不四的自尊。從她走進這片草地,她的命運就已註定。她註定要用自己的身體築起兩個男人的墳墓;她註定要玩盡一切情愛勾當,在喪盡廉恥之後,懷抱一顆真正的童貞去死。

她寬大的軍雨衣下擺把沒脛的草掃得如攪水般響。老鼠被驚動了;一隻鷂鷹不遠不近地相跟着她。鷂的經驗使它總這樣跟蹤偶爾步行進入草地的人;被腳步驚起的老鼠使它每次俯衝都不徒勞。濃密的草被她踏開,又在她身後飛快封死。

直到身後響起馬的喘息,她才慌慌張張地開始辨別方向。

騎馬人顴骨高聳,紫紅髮亮。有這樣一對觸目的顴骨,臉便坎坷了許多,添出一分英氣,二分正氣,三分殺氣。他直奔披軍雨衣的女子,抄到她前面擋了路。女子知道,儘管草地大得隨處是路,但她的路必須從他手裡討出來。大太陽剛生出半個,稠糊糊的光正淹過她的頭頂。他頭髮直豎並同馬一樣汗氣如煙。

「往哪走?」他挪動身子,讓出半隻鞍。這意思是讓她乖乖上馬,然後一切又循老路。他拍拍鞍墊:「逛夠了,回去吧。碰沒碰到狼?」

她又幹了一次。這樣的深夜出走早已是失效的威脅。他有時也樂得放她一韁,為了使她更明白,偌大世界,唯一可投奔的,只有他瘦骨嶙峋的懷抱。

女子裹一下雨衣,把自己縮小。「這回我沒拿你們的錢。」她忽然說,露出點潑勁兒。女子除下軍雨衣的帽子,現在她的臉正對你。我猜你被這張美麗怪異的面容懾住了。你要見過她早先的模樣就好了。假如有人說她是個天生成的美人,你可不能信。

男人此刻下馬站到她跟前。「莫鬧了,小點兒。」他喃喃道,「我沒法,你也沒法…」

小點兒看着他的下巴,看着他不講話仍在升降的喉結。她突然想起這個跟她纏不清的男人實際上是她姑父。她試着喊了聲「姑父」,感到這稱呼特別澀嘴。

他莫名其妙盯她一陣,一下也想起她原是他的侄女。「那我走啦?這回我真沒拿你家的錢,回頭幺姑會查點擱錢的抽屜。」他伸出一雙胳膊,她看出他想幹什麼,忙又叫:「姑父!」

他知道再也留不住她。他們對自己隱瞞的彼此間的真實關係,被她就此道破。很大很大的草地,一下子就沒了她。

於是,這個披軍雨衣的女子潛入了草地,背向她的退路,背向她的歷史。

很遠很遠,你就能看見女子牧馬班那面旗,草地最掩不住紅色。旗插在帳篷頂上,被風鼓起時,帆一樣張滿力,似要帶帳篷去遠航。連下了幾天雨,被雨沖酥的泥使帳篷每隔兩小時起一次錨。旗卻沒倒過,只不斷流淌血漿似的紅色。雨下的夜色,四野通亮。馬群一齊勾下頭,水淋淋地打着噴嚏。清早天一晴,馬群開始遊動,只見一片婆娑的長鬃。旗在帳篷頂千姿百態地飄,飄得很響。帳篷里的人一時不明白什麼聲音會這樣響。

班長柯丹捋了把糊滿泥漿的頭髮。幾天幾夜她都在干同一件事,就是不斷打撈塌在雨里的帳篷。帳篷一塌,裡面的人就像被一網打盡的魚那樣瞎拱。「不要動,不要動!」她喊。「不要拽人家被子!…拽我幹啥,滾你的蛋!」「冷啊!」有人哭着說。「我被子打得精濕!」有人說着哭。「拱!拱你媽呀!帳篷一會兒拱漏,澆把你龜兒!」她喉嚨和話都越來越粗。漸漸地,吼也制不住她們騷亂哭鬧,有雙手伸過來,捺住她煩躁的肩膀。

「別吱聲,班長,這樣哪行?」

「你是哪個?」

「沈紅霞。」

其實在她自報姓名之前,柯丹已猜准她。原因是她很難得開口說話。除她之外,柯丹已聽熟每個女娃的嗓門,而正是這份陌生,使人對她的聲音記得格外牢。正是她的緘默表現出她非同一般的語言才能。

「你說咋辦①(注釋:四川方言。)?」柯丹問她。她輕輕說了句什麼,但誰也沒聽清。柯丹懷疑她或許什麼也沒說,她自己卻打這兒開始有了主見,她在一剎那間想出一條穩定軍心的絕招。果然奏效,馬上出現了秩序。柯丹先是大聲點名,然後再讓她們挨個報數。這下誰都不敢再哭再鬧。原是趁着混亂發發牢騷泄泄委屈,一有秩序誰哭誰就暴露。

這種不間斷的點名報數持續到雨停天亮,柯丹驚喜地發現六個女知青被井然的秩序列成整整齊齊一排,睡得很有紀律很成隊形,一張張臉都被雨水泡大了。帳篷中央有窪水,漂了只圓肚子老鼠。再到外面看看,帳篷早就不在原來的地方了,不知人帶走了帳篷還是帳篷帶走了人,反正它起碼漂移了百把米,原址留着一垛飽吸水分的柴,新鮮得要抽芽長葉似的。她鉚緊帳篷,見三個姑娘腫着臉在門口刷牙,沒有水,她們用牙刷蘸了牙膏干蹭。

「張紅、李紅、趙紅!」

她們抬起臉。這是三張難以區別又絕不相像的臉。三個人同時咽下牙膏沫,用手背抹抹嘴,她們知道班長反感太講清潔的人。柯丹很少刷牙,碰到水富裕的時候也刷刷,只是像捅灶眼一樣又狠又快。她對個人衛生態度敷衍,只為證明自己雖是少數民族,但在一切文明上她都不遜色於這些女學生。

「你們三個,去看看馬!」

「沈紅霞已經去嘍…」她們說。嘴裡一股水果糖味直撲柯丹的臉。自從女知青把這種又甜又香的牙膏帶到草地,柯丹便認為刷牙有了一層很實惠的意義。

「人家去招呼馬,你們一爬起來就曉得整自己嘴臉!」她劈手奪下一把粉紅色牙刷,扔在地上。另外兩個姑娘連忙攥着牙刷就跑。

柯丹全名叫柯丹芝瑪,七個人當中,獨她是土生土長的牧工。軍馬場領導當着六個女知青的面拍着她又寬又厚的肩膀:柯丹,她們六個就交到你手上啦;又對她們六個說:能不能放好馬就看你們跟柯丹學得咋樣啦。當時她想,學放馬先要學的多了,比如學吃風乾的肉,夾生的飯;還得學野地睡覺,露天解手。

她走進帳篷,兩個值廚的姑娘正用手指狠命地從地上摳起一塊狀似膠泥卻比泥更黑的膠黏東西。「那是什麼?」她問。

「醬油膏。」

答話的叫杜蔚蔚,相貌遠遠大出年齡,從一開始大家就叫她老杜。另一個扁臉大眼的叫毛婭,一天到晚都在想到哪個地方去扮演李鐵梅。她倆仔細剝下醬油膏上的泥和草莖,然後從一雙長統膠靴里取出掛麵。她倆邊幹活邊做一種語言遊戲。老杜有個本領,編出一句挺平常的話讓人倒着講,然後平常話就會出人意料地變成一句下流話。

柯丹掀開鍋,又蓋上。鍋里死氣沉沉地泡着一塊漆黑的熏肉乾,這頓飯連影子都還看不見。這時毛婭尖尖地嚷:「班長,你把《老娘盼兒歸》倒着講一遍看看…」老杜先笑起來,一面吮着十根手指上的醬油膏,嘴唇成了赭色。「再笑我要罵人啦!」柯丹警告道。

倆人這才下力燒火,一會兒帳篷里就誰也看不見誰了。毛婭說了句:「煙子好兇!」柯丹說:「自然是凶。」老杜趁煙幕摸出帳篷,倆人都沒發現。鍋響了,肉在裡面叮叮噹噹地敲着鍋底,這就是一頓飯在望的時候。毛婭剛唱一句,柯丹就說:「鹽!」

於是從膠靴里把鹽找到,再唱,柯丹又說:「辣子!」

如此被打斷幾回,毛婭明白班長煩她唱這類動人婉轉的歌。其實柯丹是鄙視動不動就哭,無緣無故就笑,得意忘形就唱歌等一切女性惡習。誰從馬上摔下來,她便及時指住她:「哭!哭!哭!」那人必定一聲不吭把嚎陶咬在牙縫裡。眼看鍋里泛起骯髒的油花,毛婭問:「吃得了?」

「自然吃得了!」

這時卻聽見外面有人喊。張紅李紅趙紅跑回來報信說:出事了,沈紅霞一跤從馬背上跌下來,跌得差不多了。三個人把一模一樣的話講了三遍,像山谷學舌般的回聲。

「哪匹馬?」柯丹問。

「紅馬!」

一聽紅馬,柯丹倏然站起身。大雨劫後的帳篷里怎麼也找不見絆馬索,她抓起那根祖傳的老牛皮鞭衝出帳篷。她們上氣不接下氣地控訴:紅馬簡直有殺人的本領,根本不是跳一跳,一般地作作怪,它完全無聲無息。它無論跑、跳都沒有一點聲音,柯丹早就注意到這點。只要人接近它,它就靜靜等着,看人敢做什麼,只要有一個動作,它隨時都可能踢你踏你整你個稀爛。她們三個聒噪着,紫色的唇邊停着淚珠。沈紅霞肯定被摔死了,她們說,它把她從頭上撂出去,好比拋個球。

一大群馬見人來了立刻散開,現出草地上一具躺臥的人形。

沈紅霞跟這幾個姑娘不同,其實她倒也並不特別沉默和嚴峻,但人人在認為她隨和的同時懷疑她實際上是另一回事。恐怕人人都發現過她的那種短暫的眼神。她會突然向某個正在激昂表態的同伴投來一瞥目光,那目光似乎在平息你渾身不必要的勁頭,並對你虛張聲勢表示吃驚。她那種目光使她和集體從一開始就產生了隱隱的分歧和隔膜。

春天的時候,軍區來了位首長視察軍馬場,說:「放馬都是男娃?」旁邊人答正是這情況。首長說:「紅軍裡頭女的啥不干?走着走着把娃娃生出來的都有。女紅軍也敢用大刀片宰人,你們不信?牲口也是母的凶,你們不信?」四面八方清一色着「堪用軍裝」的知青木頭木腦地笑。「有沒有女娃敢放軍馬?!我看是有的。你們不信?我是信的。」首長沉住氣等了一會兒,然後冒出個沈紅霞。她沒有多話,只對首長說她行。不那麼爽利也不那麼忸怩,讓發言就發言,指指天邊,說:「我們能到那裡去放馬。」很快拉起隊伍,開到寥不見人的草場。扎帳篷時,所有姑娘都圍着這個新奇的生活環境又跳又唱,樂不可支。唯有她走到高處,將那支老式步槍舉向天空。「嗵」的一聲,大家從此嚴肅了,隆重地沉默下來,一個挨一個向天鳴槍。槍響過七下之後,她們已情不自禁站成整齊的一排,心裡充滿奠基的肅穆和創業的莊嚴。這氣氛使她們忽然意識到,這或許就是一段可歌可泣的歷史的開始。

你看見的正是這樣一匹馬。

紅得如同一個驚嘆,如同標於人畜間的一個警號。馬群在它背後,人在它對面。看得久了,你便覺得這匹紅馬有點失真,它立在那裡,無可挑剔,體現着人們世世代代對於馬的最大膽的虛構。沈紅霞想:我畢竟還是一次又一次騎過你。她揪住它火苗般的長鬃,耐心等待它息怒。張紅李紅趙紅被它全無聲息的暴跳嚇呆了,它沒有蹄音,沒有嘶鳴,在強烈的陽光里連影子都沒有,它只有它自己。

「這狗日的馬咋會沒了點聲音?」三個姑娘其中的一個說,得到的回答是另外兩個恐怖的神情。

沈紅霞「哇」的一聲,被顛得嘔吐起來。吐出的東西就是乾乾淨淨的胃液。接着,沈紅霞看見自己畫了一道完整的弧光,落了地。她聽見女伴們用男人般的粗話咒着紅馬,又用老娘似的嗓音哭她嚎她。她心裡數:第十。從她與紅馬相識至此,她已被這漂亮的畜生打翻了十次。等三個姑娘跑回去叫班長柯丹來收拾這慘局時,她才睜眼。

她痴痴地看着紅馬。

紅馬也在看她。它的長尾在草尖上溫柔地拂擺。望着這個近乎粉身碎骨的對手,它心裡充滿惡棍施虐後特有的恬靜。

沈紅霞想起領養軍馬那天老飼養員突然問:「你頭一眼看見了啥?」

「一匹紅馬。」沈紅霞答道。

「嘿嘿,那個紅傢伙…」他不斷重複:「那個紅傢伙。」她奇怪他稱它為「紅傢伙」。

現在她似乎有點悟出他當時的語氣。它紅紅地立在那裡,背後龐大的馬群一派鉛灰色。看它的矯情樣,它身上甚至不帶有歷史悠久的鞭打痕跡及源遠流長的役從痛楚,這使它在一群墨守成規的馬里顯得孤立而自在,正是這種超群的存在提醒了人們,使人們一眼就認準它,並至死不放過它。

遠處,班長柯丹一路咆哮地趕來。「啊呀,咋得了,這下子摔舒服了!」她急忙將沈紅霞翻過來倒過去查看一遍,證實了不少什麼,沒毀掉什麼,才對周圍人說:「抬走抬走。」

抬了一截,人們發現紅馬無聲地跟了過來,柯丹揮手將老牛皮鞭甩過去,它挨了一下,卻抄到人們前頭擋了路。柯丹突然在這個通體純紅的東西上發現了野獸的徵候。

這時聽見沈紅霞極鎮靜的聲音:「擱下我。」只有她明白;它和她一樣戀戰;它把她當成一個真正的對手來尊重,這點使她興奮。人和馬眼睜睜看着這具摔得不成形狀的身體一點點站起來。不知她憑了什麼還站得穩。

沈紅霞站了好大一會兒,在同類和異類面前樹立着自己。現在你已能看清她的全貌。你遺憾她不美,你認為她不具有少女特有的活潑秀麗。她一步步走向紅馬,你覺得她的身姿似有所重複那樣失去輕靈。你沒錯,這正是我苦苦追求的效果。還有不被你認識的,這張十八歲的臉已有她終將殉道的先兆。

紅馬的兩隻前蹄叉得很開,鬃毛蓋在眼睛上。「你找死。」柯丹在沈紅霞腰上抵了一拳,似警告又似鼓舞。她笑笑說死不了。

紅馬見她果然過來了。這個兩足動物似乎比它的印象要高大。她每跌一跤,爬起來後都比先前長高一截。它不由自主收攏前蹄,與她周旋時頭一回感到些微惶然,甚至有點氣餒。當她再次向它衝鋒,當她創傷累累的身體再次將它凌駕於下,它才猛然間振作起來。它乍然昂首。它昂首的姿勢那樣優美,脖子奮力後仰,直仰出一個慘烈的線條。它仿佛要超脫自己卑賤的四足動物的類別限制。沈紅霞用力夾它的兩肋,它卻一動不動,頭仰向天,直到嚼子勒得它嘴角淌出一線鮮血。

上千匹馬一齊嘶叫,你要親耳聽見就好了。女子牧馬班領養軍馬那天,滿山遍野的馬突然都停止了吃草、嬉戲,一齊翹首以待,望着地平線上升起的七個小點。她們移動向前,漸漸擴大。這時一匹馬不知為什麼銳聲叫起來。那聲音悠揚如同頻頻發顫的琴弦。之後所有的馬都開始鳴叫。一剎那間,巨大的哆哆嗦嗦的顫音,使筆直的太陽光線也瑟瑟地彎曲起來。也許人們終於會懂得畜類的語言;也許那時會明白它們並非無理取鬧地叫。我不敢肯定它們的叫聲中不會有某種先見。

深諳馬性的人說:從來沒有過的。從未聽過這麼多馬如此駭人地叫。人們隱瞞了內心的恐怖,對牧馬班的姑娘說,馬叫得多麼喜氣洋洋。她們也在震懾中告慰自己:馬在為我們唱頌歌。

上千匹馬就這樣一齊發出警報似的嘶嘯。

她們從振聾發聵的聲浪中趕出兩百匹馬,向深處草場遷徙。那漫長的一路竟沒人說話。直到柯丹吼一聲:「到嘍!」她們才猛地振奮,對着一片柔軟荒漠的草地好奇而膽怯地打量起來。

等柯丹手執長鞭,邁着強壯的羅圈腿趕上去時,靜止得如同僵化的紅馬已載着沈紅霞遠去。一股腥熱的紅風,幾乎來不及看清這個由靜到動從僵變活的過程。似乎那匹馬神形分離,馳去很遠,靜止的紅色身形還留在原處。柯丹知道它剛才長久的靜止絕不是妥協,她早看出它沉默中的陰鷙與不懷好意。從五歲起就騎馬的柯丹還看見謀殺的惡念在紅馬胸內膨脹,以至它雕塑般靜止的體態變了形。它不可思議地向後曲頸,任口嚼撕裂它的嘴角。在一動不動中,它的血性大動,循環運送着更激烈的衝突信號。柯丹徒勞地追幾步,紅馬靜靜地迅速縮小如同漸熄的一柄火炬。全班姑娘都像生離死別一樣悽厲地喊:「沈紅霞——加油!…」

馬背上,扭過一張紅臉。不知為什麼沈紅霞的臉變得血紅。她將這張只有顏色沒有表情的臉轉向大家時,所有人都暗自吃驚。

柯丹跳上自己的馬,這匹馬的駒留在馬群里,只要馬駒一叫,它必定停下應一聲,跑到聽不見駒叫的地方,它便不肯再跑。跟蹤紅馬的線立刻斷了。柯丹的馬停在一條算不上河的水邊。她知道即使換匹不戀駒的馬也追不上那紅傢伙。那是一匹罕見的駿馬,她早就注意到它兩側胳肢窩裡各有一個溜圓的旋兒,這便是駿馬的秘密標誌。有這樣的標誌,人就會不顧死活地纏上它。紅馬表現再多的患害也無妨,人們會通過這種可靠標誌來識破它實質上是多麼優秀。一旦人們發現紅馬那兩個寶貝旋兒,它這一生就別想清淨。

這樣,一匹絕好的馬的歷險故事就此開了頭。

柯丹發現馬突然停止了飲水。順着他的視線,她看見河對岸站着一個嬌小玲瓏的女孩。太陽很熱,她卻披一件斗篷式的黑色軍雨衣,雨帽遮顏,只露一巴掌大的臉蛋。她有一種銀灰的膚色,柯丹活到三十歲從未見過誰長這種皮膚。是個漂亮的小妞,柯丹想,美得成了怪物。女孩赤足站在水裡,手裡拿着一枝向日葵。這地方的向日葵開不大,卻能在一根主幹上發好些杈,同時結好幾個花盤。她突然抬頭,看見柯丹。

就這樣一個女孩,披着黑斗篷,拿着向日葵。柯丹有種類似夢魘的感覺。女孩不說話,也不動,假如她一動一說話就會把夢魘中的柯丹驚醒。這時馬蹚過河。

從女孩身邊經過,水花濺到她臉上身上,她抖抖身體,向日葵忽然飛起一些金色花瓣。最後一瞥中,柯丹看清她兩隻眼睛顏色不同,於是悲戚和歡愉在這小小臉盤上通過一雙各異的眼睛發生着深刻矛盾。柯丹感到她想啟口說什麼。

她不必問什麼了,正因為她看見這個粗壯的女騎手,使她相信了有關一個女子牧馬班的傳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