魍魎之匣 - 第1章

京極夏彥

書名:魍魎之匣

全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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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33)

祖母去世,緊急返鄉。

離開都會的返鄉列車裡空蕩蕩。

車廂中只坐了個疲憊不堪的老太婆。

或許是因為今天不是假日,沒人想去鄉下吧。

今天天氣真好。

涼風從車窗溜進,吹拂在額上臉頰上令人舒服。帶着些許故鄉氣息,多麼令人舒服。

連日工作的疲憊令人沉沉入睡。

正當在恍然睡夢中夢見昔日時,一名男子悄然坐在前面的座位。

他的膚色蒼白,看不出是年輕還是年老。有着一張睡眼惺忪、仿佛人偶般的臉。在這麼空蕩蕩的車廂里,為何特意坐在前面呢。

細細地反覆思考。

男子帶着一個箱子。

非常寶貝地放在膝蓋上。

有時他也會對箱子說話。

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想看清箱子裡究竟放了什麼,但因睡意實在太濃而作罷。

或許裡面放着壺或花瓶之類吧。

是個大小適中的箱子。

男子有時也會發笑。

「呵。」

從箱子裡傳出聲音。

清澈如鈴聲般的女聲。

「聽見了嗎?」

男子問。像是由留聲機喇叭傳出般的說話聲。

沒辦法表達同意或者否認。因為仍在夢鄉中。

「請勿對他人訴說此事。」

男子說完便掀開了蓋子,展示箱子內部。

箱子裡恰恰好裝了個美麗的女孩。

女孩臉蛋仿佛日本人偶。那肯定是尊做工精細的人偶。箱子裡裝的,大概是人偶的胸部以上部分吧。

看着她天真無邪的臉蛋,不禁微笑起來。

見狀,箱子裡的女孩也跟着甜甜地笑了起來,「呵。」的一聲。

啊,原來活着呢。

不知為何,非常羨慕起男子來了。

1

楠本賴子真的很喜歡柚木加菜子。

不管是加菜子脖子附近的細緻肌膚、柔順飄逸帶着光澤的頭髮,或者游移不定的纖細手指,她都很喜歡。

賴子特別喜歡加菜子那雙虹膜又大又黑的眼睛。

那雙眼有時銳利得像要射穿人,卻又總是濕潤明亮。湛滿仿佛能吸人入內的深邃色彩。每當加菜子閉上眼睛,入神地聽着音樂時,賴子總是很想把嘴唇輕輕貼在她粉嫩紅潤的臉頰與眼皮之上。

不知被這股衝動折騰過多少次。

但,賴子絕不是同性戀者。

她所抱持的情感與同性戀者有點不同。

賴子從未對其他女性有過這類欲望,且對加菜子也不可能真的付諸行動。但是,在加菜子身旁時感受到的那股沉靜的昂揚感,卻比任何戀愛都更哀切;飄蕩於她身旁的淡淡芬芳,也讓賴子的心情不知悸動過多少回。

加菜子在各種層面的意義下都悖離自然而活。

賴子如此認為。

加菜子比班上任何人都還要聰明,比任何人都還要高潔、美麗。從不與他人為伍,獨自散發着一股與眾不同的氣息,宛如唯一的人類混入了獸群當中。她既沒有做不到的事情,也從不感到痛苦與煩惱。

加菜子年僅十四歲就顯得豁然達觀。

所以賴子不禁覺得不可思議,為何她在班上之中就僅僅只與自己較好?不曉得這看在其他學生眼裡究竟作何感受,自己也從未揣測過同學們的想法。總之,在大家面前加菜子只與自己親密這件事是賴子唯一的驕傲。

賴子沒有父親,生活也絕稱不上寬裕。能來這間學校上學雖是母親辛苦籌措的成果,但對賴子而言卻只是一種無以名狀的痛苦。

班上同學全是有錢人家的大小姐,所以在生性內向且不知世事的賴子耳里,同學間的對話全像是外國話,粘稠交錯在一起,一句也聽不懂。

在學校里學到的全是低人一等的感受,賴子每天為了去受傷而預習,又帶着當天受到的傷痛回來複習。

所以加菜子第一次對她說話時,賴子嚇得不知如何回話。

「楠本同學,一起回家吧。」

加菜子不管對誰都用這種男性口吻說話。

在加菜子面前,別說是男女的區別,就連師生間的上下關係你也變得毫無意義。

兩個人漫步行走在長滿了不知名花草的堤防上,賴子始終低着頭,直到鎮上的寂寥工廠前道別時仍不敢發出一語。

賴子回家後,仍在震撼之中而無法入眠。

自己並沒有劣於他人。不,如果家裡不窮、父親還在的話。憑着賴子美麗的容貌,相信更勝其他女孩一籌。

事實上,賴子常見母親帶回的渾身酒臭男人們投以好色的眼光,是個容貌秀麗的美少女。

隔着一層水銀薄膜,鏡中的自己與加菜子的形象合而為一。

賴子的心中似乎有股莫名情感隱約地膨脹了起來。

賴子並不清楚加菜子的身世,加菜子也從未過問賴子私事。所以賴子才能在加菜子面前僅憑如花朵般明亮的表面來交談,不必暴露出自己最討厭的根部。

但是——加菜子一定知道賴子的一切,所以她才不會像其他女孩們說些只有表面、空空泛泛像聽不懂的外國話。賴子非常了解她的話語,同時也開始覺得自己的話只有她才聽得懂。

加菜子常邀賴子一起在夜間散步。

她們先在工廠前會合,然後漫無目的地在夜晚的小鎮徘徊,沒有特定的目的地。她們不會到鬧區去,所以從未被抓去輔導。白天走過的地方、見慣了的街景,在加菜子的魔力下幻化成陌生的異都。小巷子裡的黑暗與電線杆的黑影,一切都讓賴子心跳加速。

「楠本,你要多多沐浴月光比較好。」

加菜子快活地說着,靈巧地轉過身來,柔嫩的脖子在月光下輝映出蒼白光芒。

「因為月光具有什麼不可思議的魔力嗎?」

「哎,又不是在說童話故事,不過是因為月光是陽光的反射而已哪。所以說,雖然陽光能給予動物植物生命力,但月光已經是死過一次的光芒,因此不會帶給生物任何助益。」

「那豈不是沒有意義嗎?」

「並不是有意義就是好事哪。你看,所謂的活着不就是不斷變得衰弱最後邁向死亡?也就是越來越接近屍體啊。所以沐浴在陽光下的動物才會盡力露出一副幸福的臉孔,全力加快邁向死亡的腳步。因此我們要全身沐浴在經月亮反射後、已經死過一次的光線中,好停止活着的速度。就只有在月光中,生物才能逃離生命的詛咒。」

果然沒錯。加菜子果然是個違背自然而活的人。

賴子如此認為。

「我們要像貓一樣地活着,因此我們得先訓練出一對夜晚的眼睛。」

「夜晚的眼睛——怎麼做?」

「簡單啊,只要白天睡覺就行了,我們貓兒還有夜晚等着。」

「是呢,還有夜晚呀。」

賴子這麼回答之後,加菜子失聲笑了起來。

「楠本,你真不賴。」

加菜子以波斯貓般的表情笑了。

加菜子總會在書包里塞幾本文學雜誌。

當然,那不是寫給小孩子看的雜誌。加菜子很愉快地讀着大人閱讀的、有點困難的文學作品。見她讀得這麼愉快,賴子也常借來翻看。但不管怎麼假裝成文學少女,對賴子而言,那並不是頂有趣的東西。

但,縱使這些僅是羅列着比教科書上更困難的漢字而已的——既無美麗色調,亦無可愛插畫——味如嚼蠟的紙冊,賴子也覺得那是能讓自己與其他少女劃清界限的重要法術,所以拼命地讀着。

在這些書當中,她只覺得充滿幻想與不可思議的故事還算不錯。

加菜子也常學大人上咖啡店,邊聽外國音樂邊喝紅茶。賴子在喝不慣的紅茶里加入滿滿的砂糖,學她欣賞聽不慣的音樂。

上咖啡店是違反校規的行為,剛進入店內時賴子的心臟緊張得快停了。

可是與心情相反,賴子的身體卻毫不遲疑走了進去。仿佛被妖艷花朵散發出的媚惑甘美香氣所吸引的愚昧昆蟲般,絲毫沒有遲疑。

兩人聊了許許多多的話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