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乳肥臀 - 第1章

莫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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豐乳肥臀

《豐乳肥臀》是一部波瀾壯闊的「史詩性」大書,是莫言進行民間史詩性書寫的成功試驗。作家傾情把母親描繪成一位承載苦難的民間女神,或者就是聖母瑪利亞的化身。但命運多舛,她生養的眾多女兒構成的龐大家族與20世紀中國的各種社會政治勢力和民間組織以及癲狂歲月下的官方權力話語發生了枝枝蔓蔓、藕斷絲連的聯繫,並不可抗拒的被裹挾捲入20世紀中國的政治歷史舞台,而這些形態各異的力量之間的角逐、爭奪和廝殺是在自己的家庭展開的,造成了母親獨自承受和消解苦難的現實:兵匪、戰亂、流離顛簸、親人死亡以及對單傳的廢人式兒子的擔心、焦慮,而她在癲狂年代用胃袋偷磨坊食物的行為更是鳥兒吐哺的深情……母親是一種意象符號,是對他作品中「我奶奶」式女人的集合,同時也涵蓋了「作為老百姓的寫作」的莫言對民間苦難及其承受者的愛戴、同情和關懷。

1997年《豐乳肥臀》奪得中國有史以來最高額的「大家文學獎」,獲得高達十萬元人民幣的獎金。該書在讀者中產生了廣泛影響、同時也引起了很大爭議。本書為最新增補版。

小說熱情謳歌了生命最原初的創造者--母親的偉大、樸素與無私,生命的沿襲的無與倫比的重要意義。並且在這一幅生命的流程圖中,瀰漫着歷史與戰爭的硝煙,真實,不帶任何偏見,再現了一段時期內的歷史。

主要人物表

母親 上官魯氏。乳名璇兒。自幼喪母,隨姑父於大巴掌和姑姑長大,嫁給鐵匠兒子上官壽喜。晚年信仰甚督教,壽九五而終。

大姐 上官來弟。母親與姑父於大巴掌所生。先嫁沙月亮,生女沙棗花。

解放後迫嫁給殘疾軍人孫不言。後來愛上了從日本歸來的鳥兒韓,生子鸚鵡韓,在搏鬥中打死孫不言,被處決。

二姐 上官招弟。生父亦為於大巴掌;嫁給抗日別動大隊的司令司馬庫,生女司馬鳳、司馬凰。在與獨立縱隊十六團的割據戰中,中彈身亡,不久,一對女兒也被那位倡導極左「土改」政策的大人物密令處死。

三姐 上官領弟。人稱「鳥仙」。生父為一個賒小鴨的(土匪密探)她深愛鳥兒韓,韓被口寇抓了勞工後,神經錯亂,設立鳥仙神壇禳解。後嫁給爆炸大隊戰士孫不言,因練習飛翔摔死在懸岸下。生子大啞、二啞,俱被飛機炸彈炸死。

四姐 上官想弟。生父乃一個走衡串巷的江湖郎中在生活最困難的時候,為了救全家,她自賣自身進了妓院、後流落它鄉,音信全無、「文革」中被遣返還鄉,多年幟攢的財物被洗劫,並遭受殘酷批鬥,後舊病復發而死。

五姐 上官盼弟。生父乃殺狗人高大膘子,少年時白願參加爆炸大隊。

後嫁給爆炸大隊政委魯立人,生女魯勝利;曾經當過衛生隊長、區長、農場畜牧隊長。改名馬瑞蓮。「文革」中自殺身亡。

六姐 上官念弟。生父乃天齊廟智通和尚。愛上了被日機擊落後為司馬庫的部隊收容的美國飛行員巴比特,結婚後的第二天即與巴比特一起被魯立人領導的獨縱十六團俘虜。逃亡後被—寡婦誘至山洞與巴比特同歸於盡。

七姐 上官求弟。母親被四個敗兵強暴所生。早年被賣給白俄羅斯托夫伯爵夫人做養女。後改名喬其莎。畢業於省醫學院,被打成右派,到農場勞動改造。因飢餓,暴食生豆餅脹死,

八姐 上官玉女。與金童為雙胞胎,生父乃瑞典籍傳教士馬洛亞。生而失明:生活困難時期,因不忍心拖累母親,投河自盡。

我 上官金童。母親唯一的兒子。患有戀乳症一生嗜乳,以至精神錯亂。中學畢業後去農場勞動。後因「奸屍罪」被判刑十五年、改革開放後刑滿還鄉,曾在外甥鸚鵡韓夫婦開辦的「東方鳥類中心」任公關部經理,後在司馬糧投資的「獨角獸乳罩大世界」任董事長,因被炒、被騙而失敗,終至窮愁潦倒,一事無成。

上官壽喜 鐵匠,母親的丈夫,因無生殖能力,迫使母親借種生子。後為日寇所殺。

上官福祿 鐵匠,上官壽喜之父,鐵匠,後為日寇所殺。

上官呂氏 上官福祿之妻,鐵匠,上官家的當家人。專橫兇悍,晚年痴呆因欲加害玉女被母親失手打死。

司馬亭 大欄鎮首富,「福生堂」大掌柜。當過鎮長、維持會長。後隨擔架隊參加淮海戰役,立過大功。

司馬庫 司馬亭之弟,「福生堂」二掌柜,上官招弟之夫。抗日別動大隊司令,還鄉團。被捕後逃脫,後自首,被公審槍斃。

司馬糧 司馬庫與三姨太之子。司馬家遭難後,由母親將其撫養成人。後出走,流落它鄉,成為南韓巨商。改革開放後回鄉投資建設,花天酒地,惹是生非,後逃匿。

沙月亮 上官來弟的丈夫。抗戰時期為黑驢鳥槍隊隊長。後投降日寇,任偽渤海警備司令,「皇協軍」旅長。被爆炸大隊擊敗後自殺。

沙棗花 沙月亮與上官來弟之女。出生後即由母親撫養,與金童、司馬糧等一起長大,與司馬糧感情很深,後流落江湖,成為神偷。司馬糧還鄉後,因求婚不成而跳樓殉情。

鳥兒韓 上官領弟的意中人,懂鳥語,善捕鳥,通武術,是使用彈弓的高手。被日寇擄至日本國做勞工,後逃至深山;穴居十五年始歸國還鄉。在上官家居住期間,與被孫不言虐待的大姐上官來弟發生了戀情。因來弟失手打死孫不言,他做為同案犯被判刑,押赴青海勞改途中,跳車身亡。

馬洛亞 瑞典傳教士,因戰亂頻仍而滯留在高密東北鄉,主持大欄鎮基督教堂的教務,能說流利的漢語,與當地老百姓相處融洽。與上官魯氏發生戀情,乃上官金童與上官玉女的生身父親。後因不堪黑驢鳥槍隊的凌辱從鐘樓上跳下身亡。

鸚鵡韓 鳥兒韓與上官來弟之子。其父母雙亡後,由母親撫養成人。改革開放後,與其妻耿蓮蓮合辦「東方鳥類中心」,騙取銀行巨款,揮霍浪費,窮奢極欲,後被判刑。

魯立人 即蔣立人。後又改名李杜。先後擔任過抗日爆炸大隊政委、獨縱十六團政委、高東縣縣長、副縣長、農場場長,在生活困難時期因心臟病發作而死。

魯勝利 魯立人與上官盼弟之女。幼時曾經由母親撫養,後被其父母接回縣城讀書。改革開放後,擔任過工商銀行大欄市分行行長、六欄市市長,因貪污受賄被判死刑。

孫不言 上官家鄰居孫大姑之長孫,生來即啞。曾經與上官來弟訂婚,上官來弟與沙月亮私奔後,他參加了八路軍爆炸大隊。後與鳥仙上官領弟結婚。解放後他參加了抗美援朝,榮立大功,身體殘疾。在政府的幫助下,與孀居在家的上官來弟結婚。當他發現了上官來弟與鳥兒韓的戀情後,憤而搏鬥。被上官來弟打中要害死亡。

紀瓊枝 上官金童的啟蒙老師。五七年被錯劃成右派、改革開放後,曾任大欄市首任市長,是鐵骨錚錚的共產黨人。

第01章

馬洛亞牧師靜靜地躺在炕上,看到一道紅光照耀在聖母瑪利亞粉紅色的乳房和她懷抱着的聖子肉嘟嘟的臉上。去年夏季房屋漏雨,在這張油畫上留下了一團團焦黃的水漬;聖母和聖子的臉上,都呈現出一種木呆的表情。一隻牽着銀色細絲的嬉蛛,懸掛在明亮的窗戶前,被微風吹得悠來盪去。「早報喜,晚報財」,那個美麗蒼白的女人面對着蟢蛛時曾經這樣說過。我會有什麼喜呢?他的腦子裡閃爍着夢中見到的那些天體的奇形怪狀,聽到街上響起咕嚕嚕的車輪聲,聽到從遙遠的沼澤地那邊傳來仙鶴的鳴叫聲,還有那隻奶山羊惱恨的「咩咩」聲。麻雀把窗戶紙碰得撲撲楞楞響。喜鵲在院子外那棵白楊樹上噪叫。看來今天真是有喜了。他的腦子陡然清醒了,那個挺着大肚子的美麗女人猛然地出現在一片光明里,焦燥的嘴唇抖動着,仿佛要說什麼話。她已經懷孕十一個月,今天一定要生了。馬洛亞牧師瞬間便明白了蟢蛛懸掛和喜鵲鳴叫的意義。他一骨碌爬起來,下了炕。

馬洛亞牧師提着一隻黑色的瓦罐上了教堂後邊的大街,一眼便看到鐵匠上官福祿的妻子上官呂氏彎着腰,手執一把掃炕笤帚,正在大街上掃土。他的心急劇地跳起來,嘴唇哆嗦着,低語道:「上帝,萬能的主上帝……」他用僵硬的手指在胸前劃了個「十」字,便慢慢地退到牆角,默默地觀察着高大肥胖的上官呂氏。她悄悄地、專注地把被夜露潮濕了的浮土掃起來,並仔細地把浮土中的雜物揀出扔掉。這個肥大的婦人動作笨拙,但異常有力,那把金黃色的、用黍子穗紮成的笤帚在她的手中像個玩具。她把土盛到簸箕里,用大手按結實,然後端着簸箕站起來。

上官呂氏端着塵土剛剛拐進自家的胡同口兒,就聽到身後一陣喧鬧。她回頭看到,本鎮首富福生堂的黑漆大門洞開,一群女人湧出來。她們都穿着破衣爛衫,臉上塗抹着鍋底灰。往常里穿綢披鍛、塗脂抹粉的福生堂女眷,為何打扮成這副模樣?從福生堂大門對面的套院裡,外號「老山雀」的車夫,趕出來一輛嶄新的、罩着青布幔子的膠皮軲轆大車。車還沒停穩,女人們便爭先恐後地往上擠。

車夫蹲在被露水打濕的石獅子前,默默地抽着煙。福生堂大掌柜司馬亭提着一杆長苗子鳥槍,從大門口一躍而出。他的動作矯健、輕捷,像個小伙子似的。車夫慌忙站起,望着大掌柜。司馬亭從車夫手中奪過煙斗,很響地抽了幾口,然後他仰望着黎明時分玫瑰色的天空打了一個呵欠,說:「發車,停在墨水河橋頭等着,我隨後就到。」

車夫一手抓着韁繩,一手搖晃着鞭子,攏着馬,調轉了車頭。女眷們擠在車上,嘰嘰喳喳地嚷叫着。車夫打了一個響鞭,馬便小跑起來。馬脖子下懸着的銅鈴叮叮噹噹脆響着,車輪滾滾,捲起一路灰塵。

司馬亭在當街上大大咧咧地撒了一泡尿,對着遠去的馬車吼了一嗓子,然後,抱着鳥槍,爬上街邊的瞭望塔。塔高三丈,用了九十九根粗大圓木搭成。塔頂是個小小的平台,台上插着一面紅旗。清晨無風,濕漉漉的旗幟垂頭喪氣。上官呂氏看到司馬亭站在平台上,探着頭往西北方向張望。他脖子長長,嘴巴翹翹,仿佛一隻正在喝水的鵝。一團毛茸茸的白霧滾過來,吞沒了司馬亭,吐出了司馬亭。血紅的霞光染紅了司馬亭的臉。上官呂氏感到司馬亭臉上蒙了一層糖稀,亮晶晶,粘膩膩,耀眼。他雙手舉槍,高高地過頭頂,臉紅得像雞冠子。上官呂氏聽到一聲細微的響,那是槍機撞擊引火帽的聲音。他舉着槍,莊嚴地等待着,良久,良久。上官呂氏也在等待,儘管沉重的土簸箕墜得雙手酸麻,儘管歪着脖子十分彆扭。司馬亭落下槍,嘴唇撅着,好像一個賭氣的男孩。她聽到他罵了一聲,罵槍。這孫子!敢不響!然後他又舉起槍,擊發,啪嗒一聲細響後,一道火光躥出槍口,黯淡了霞光,照白了他的紅臉。一聲尖利的響,撕破了村莊的寧靜,頓時霞光滿天,五彩繽紛,仿佛有仙女站在雲端,讓鮮艷的花瓣紛紛揚揚。上官呂氏心情激動。她是鐵匠的妻子,但實際上她打鐵的技術比丈夫強許多,只要是看到鐵與火,就血熱。熱血沸騰,沖刷血管子。肌肉暴凸,一根根,宛如出鞘的牛鞭,黑鐵砸紅鐵,花朵四射,汗透浹背,在奶溝里流成溪,鐵血腥味瀰漫在天地之間。她看到司馬亭在高高的塔台上蹦了一下。清晨的潮濕空氣里,瀰漫着硝煙和硝煙的味道。司馬亭拖着長腔揚着高調轉着圈兒對整個高密東北鄉發出警告:「父老鄉親們,日本鬼子就要來了!」

第02章

上官呂氏把簸箕里的塵土倒在揭了席、卷了草的土炕上,憂心忡忡地掃了一眼手扶着炕沿低聲呻吟的兒媳上官魯氏。她伸出雙手,把塵土攤子,然後,輕聲對兒媳說:「上去吧。」

在她的溫柔目光注視下,豐乳肥臀的上官魯氏渾身顫抖。她可憐巴巴地看着婆婆慈祥的面孔,蒼白的嘴唇哆嗦着,好像要說什麼話。

上官呂氏大聲道:「清晨放槍,大司馬又犯了魔症!」

上官魯氏道:「娘……」

上官呂氏拍打着手上的塵土,輕聲嘟噥着:「你呀,我的好兒媳婦,爭口氣吧!

要是再生個女孩,我也沒臉護着你了!「

兩行清淚,從上官魯氏眼窩裡湧出。她緊咬着下唇,使出全身的力氣,提起沉重的肚腹,爬到土坯裸露的炕上。

「輕車熟路,自己慢慢生吧,」上官呂氏把一卷白布、一把剪刀放在炕上,蹙着眉頭,不耐煩地說,「你公公和來弟她爹在西廂房裡給黑驢接生,它是初生頭養,我得去照應着。」

上官魯氏點了點頭。她聽到高高的空中又傳來一聲槍響,幾條狗怯怯地叫着,司馬亭的喊叫斷斷續續傳來:「鄉親們,快跑吧,跑晚了就沒命啦……」好像是呼應司馬亭的喊叫,她感到腹中一陣拳打腳踢,劇烈的痛楚碌碡般滾動,汗水從每一個毛孔里滲出,散發着淡淡的魚腥。她緊咬牙關,為了不使那嚎叫衝口而出。透過朦朧的淚水,她看到滿頭黑髮的婆婆跪在堂屋的神龕前,在慈悲觀音的香爐里插上了三炷紫紅色的檀香,香煙裊裊上升,香氣瀰漫全室。

大慈大悲、救苦救難的觀音菩薩,保佑我吧,可憐我吧,送給我個男孩吧……

上官魯氏雙手按着高高隆起的、涼森森的肚皮,望着端坐在神龕中的瓷觀音那神秘的光滑面容,默默地祝禱着,淚水又一次溢出眼眶。她脫下濕了一片的褲子,將褂子儘量地卷上去,袒露出腹部和乳房。她手撐土炕,把身體端正地放在婆婆掃來的浮土裡。在陣痛的間隙里,她把凌亂的頭髮用手指梳理了一下,將腰背倚在捲起的炕席和麥秸上。

窗欞上鑲着一塊水銀斑駁的破鏡子,映出臉的側面:被汗水濡溫的鬢髮,細長的、黯淡無光的眼睛,高聳的白鼻樑,不停地抖動着的皮膚枯燥的闊嘴。一縷潮漉漉的陽光透過窗欞,斜射在她的肚皮上。那上邊暴露着彎彎曲曲的藍色血管和一大片凹凸不平的白色花紋,顯得猙獰而恐怖。她注視着自己的肚子,心中交替出現灰暗和明亮,宛若盛夏季節里高密東北鄉時而烏雲翻滾時而湛藍透明的天空。她幾乎不敢俯視大得出奇、堅硬得出奇的肚皮。有一次她夢到自己懷了一塊冷冰冰的鐵。有一次她夢到自己懷了一隻遍體斑點的癩蛤蟆。鐵的形象還讓她勉強可以忍受,但那癩蛤蟆的形象每一次在腦海里閃現,她都要渾身爆起雞皮疙瘩。菩薩保佑……祖宗保佑……所有的神、所有的鬼,你們都保佑我、饒恕我吧,讓我生個全毛全翅的男孩吧……我的親親的兒子,你出來吧……天公地母、黃仙狐精,幫助我吧……就這樣祝禱着,祈求着,迎接來一陣又一陣撕肝裂膽般的劇痛。她的雙手抓住身後的炕席,身上的每一塊肌肉都在震顫、抽搐。她雙目圓睜,眼前紅光一片,紅光中有一些白熾的網絡在迅速地捲曲和收縮,好像銀絲在爐火中熔化。一聲終於忍不住的嚎叫從她的嘴巴里衝出來,飛出窗欞,起起伏伏地逍遙在大街小巷,與司馬亭的喊叫交織在一起,擰起一股繩,宛若一條蛇,鑽進那個身材高大、哈着腰、垂着紅毛大腦袋、耳朵眼裡生出兩撮白毛的瑞典籍牧師馬洛亞的耳朵。

在通往鐘樓的腐朽的木板樓梯上,馬洛亞牧師怔了一下,湛藍色的、迷途羔羊一般的永遠是淚汪汪的、永遠是令人動心的和藹眼睛裡跳躍着似乎是驚喜的光芒。他伸出一根通紅的粗大手指,在胸脯上畫了一個十字,嘴裡吐出一句完全高密東北鄉化了的土腔洋詞:「萬能的主啊……」他繼續往上爬,爬到頂端,撞響了那口原先懸掛在寺院裡的綠繡斑斑的銅鐘。

蒼涼的鐘聲擴散在霧氣繚繞的玫瑰色清晨里。伴隨着第一聲鐘鳴,伴隨着日本鬼子即將進村的警告,一股洶湧的羊水,從上官魯氏的雙腿間流出來。她嗅到了一股奶山羊的膻味,還嗅到了時而濃烈時而淡雅的槐花的香味,去年與馬洛亞在槐樹林中歡愛的情景突然異常清晰地再現眼前,但不容她回到那情景中留連,婆婆上官呂氏高舉着兩隻血跡斑斑的手,跑進了房間。她恐怖地看到,婆婆的血手上,閃爍着綠色的火星兒。

「生了嗎?」她聽到婆婆大聲地問。

她有些羞愧地搖搖頭。

婆婆的頭顱在陽光中輝煌地顫抖着,她驚奇地發現,婆婆的頭髮突然花白了。

「我還以為生出來了呢。」婆婆說。

婆婆的雙手對着自己的肚皮伸過來。那雙手骨節粗大、指甲堅硬,連手背上都布滿胼胝般的硬皮。她感到恐懼,想躲避這個打鐵女人沾滿驢血的雙手,但她沒有力量。婆婆的雙手毫不客氣地按在她在肚皮上,她感到自己的心跳都要停了,冰涼的感覺透徹了五臟六腑。她不可遏止地發出了連串的嚎叫,不是因為痛疼,而是因為恐怖。婆婆的手粗魯地摸索着,擠壓着她的肚皮,最後,像測試西瓜的成熟程度一樣「啪啪」地拍打了幾下,仿佛買了一個生瓜,表現出煩惱和懊喪。

那雙手終於離去,垂在陽光里,沉甸甸的,萎靡不振。在她的眼裡,婆婆是個輕飄飄的大影子,只有那兩隻手是真實的,是威嚴的,是隨心所欲、為所欲為的。她聽到婆婆的聲音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從很深的水塘里、伴隨着淤泥的味道和螃蟹的泡沫傳來:「……瓜熟自落……到了時辰,攔也攔不住……忍着點兒,咋咋呼呼……不怕別人笑話,難道不怕你那七個寶貝女兒笑話……」

她看到那兩隻手中的一隻,又一次軟弱無力地落下來,厭煩地敲着自己凸起的肚皮,仿佛敲着一面受潮的羊皮鼓,發出沉悶的聲響。

「現如今的女人越變越嬌氣,我生她爹那陣子,一邊生,一邊納鞋底子……」

那隻手總算停止了敲擊,縮回,潛藏到暗影里,恍惚如野獸的腳爪。婆婆的聲音在黑暗中閃爍着,槐花的香氣陣陣襲來。

「看你這肚子,大得出奇,花紋也特別,像個男胎。這是你的福氣,我的福氣,上官家的福氣。菩薩顯靈,天主保佑,沒有兒子,你一輩子都是奴;有了兒子,你立馬就是主。我說的話你信不信?信不信由你,其實也由不得你……」

「娘啊,我信,我信啊!」上官魯氏虔誠地念叨着,她的眼睛看到對面牆壁上那片暗褐色的污跡,心裡湧起無限酸楚。那是三年前,生完第七個女兒上官求弟後,丈夫上官壽喜怒火萬丈,扔過一根木棒槌,打破她的頭,血濺牆壁留下的污跡。婆婆端過一個笸籮,放在她身側。婆婆的聲音像火焰在暗夜裡燃燒,放射着美麗的光芒:「你跟着我說,『我肚裡的孩子是千金貴子』,快說!」笸籮里盛着帶殼的花生。

婆婆慈祥的臉,莊嚴的聲音,一半是天神,一半是親娘,上官魯氏感動萬分,哭着說:「我肚裡懷着千金貴子,我肚裡懷着貴子……我的兒子……」婆婆把幾顆花生塞到她手裡,教她說:「花生花生花花生,有男有女陰陽平。」她接過花生,感激地重複着婆婆的話:「花生花生花花生,有男有女陰陽平。」

上官呂氏探過頭來,淚眼婆娑地說:「菩薩顯靈,天主保佑,上官家雙喜臨門!來弟她娘,你剝着花生等時辰吧,咱家的黑驢要生小騾子,它是頭胎生養,我顧不上你了。」

上官魯氏感動地說:「娘,您快去吧。天主保佑咱家的黑驢頭胎順產……」

上官呂氏嘆息一聲,搖搖晃晃地走出屋子。

第03章

西廂房的石磨台上,點着一盞遍體污垢的豆油燈。昏黃的燈火不安地抖動着,尖尖的火苗上,挑着一縷盤旋上升的黑煙。燃燒豆油的香氣與驢糞驢尿的氣味混合在一起。廂房裡空氣污濁。石磨的一側,緊靠着青石驢槽。上官家臨產的黑驢,側臥在石磨與驢槽之間。

上官呂氏走進廂房,眼睛只能看到豆油燈火。黑暗中傳來上官福祿焦灼的問話:「他娘,生了個啥?」

上官呂氏對着丈夫的方向撇了撇嘴,沒回答。她越過地上的黑驢和跪在黑驢身側按摩驢肚皮的上官壽喜,走到窗戶前,賭氣般地把那張糊窗的黑紙扯了下來。十幾條長方形的金色陽光突然間照亮了半邊牆壁。她轉身至石磨前,吹熄了磨石上的油燈。燃燒豆油的香氣迅速瀰漫,壓住了廂房裡的腥臊氣。上官壽喜黑油油的小臉被一道陽光照耀得金光閃閃,兩隻漆黑的小眼睛閃爍着,宛若兩粒炭火。他怯生生地望着母親,低聲道:「娘,咱也跑吧,福生堂家的人都跑了,日本人就要來了……」

上官呂氏用恨鐵不成鋼的目光直盯着兒子,逼得他目光躲躲閃閃,沁滿汗珠的小臉低垂下去。

「誰告訴你日本人要來?」上官呂氏惡狠狠地質問兒子。

「福生堂大掌柜的又放槍又吆喝……」上官壽喜抬起一條胳膊,用沾滿驢毛的手背揩着臉上的汗水,低聲嘟噥着。與上官呂氏粗大肥厚的手掌相比較,上官壽喜的手顯得又小又單薄。他的嘴唇突然停止了吃奶般的翕動,昂起頭,豎起那兩隻精巧玲瓏的小耳朵,諦聽着,他說,「娘,爹,你們聽!」

司馬亭沙啞的嗓音悠悠地飄進廂房:「大爺大娘們——大叔大嬸們——大哥大嫂子們——大兄弟大姊妹們一陝跑吧,逃難吧,到東南荒地里莊稼稞子裡避避風頭吧——日本人就要來了——我有可靠情報,並非虛謊,鄉親們,別猶豫了,跑吧,別捨不得那幾間破屋啊,人在青山在吶,有人有世界吶——鄉親們,跑吧,晚了可就來不及了——」

上官壽喜跳起來,驚恐地說:「娘,聽到了吧?咱家也跑吧……」

「跑,跑到哪裡去?!」上官呂氏不滿地說,「福生堂家當然要跑,我們跑什麼?

上官家打鐵種地為生,一不欠皇糧,二不欠國稅,誰當官,咱都為民。日本人不也是人嗎?日本人占了東北鄉,還不是要依靠咱老百姓給他們種地交租子?他爹,你是一家之主,我說得對不對?「

上官福祿咧着嘴,齜出兩排結實的黃牙齒,臉上的表情哭笑難分。

上官呂氏怒道:「我問你吶,齜牙咧嘴幹什麼?碌碡壓不出個屁來!」

上官福祿哭喪着臉說:「我知道個啥?你說跑咱就跑,你說不跑咱就不跑唄!」

上官呂氏嘆息一聲,道:「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還愣着幹什麼?快給它按肚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