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疲勞 - 第1章

莫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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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本校對】《生死疲勞》作者:莫言

  

【內容簡介】

  小說描寫了一個被冤殺的地主經歷了六道輪迴,變成驢、牛、豬、狗、猴,最後終於又轉生為一個帶着先天性不可治癒疾病的大頭嬰兒;這個大頭嬰兒滔滔不絕地講述着他身為畜牲時的種種奇特感受,以及地主西門鬧一家和農民藍解放一家半個多世紀生死疲勞的悲歡故事……

  

  第一部

驢折騰

  

  題記

  佛說:生死疲勞,從貪慾起。少欲無為,身心自在。

  主要人物表

  西門鬧——西門屯地主,被槍斃後,轉生為驢、牛、豬、狗、猴、大頭嬰兒藍千歲。本書敘事主人公之一。

  藍解放——藍臉與迎春之子,曾任縣供銷社主任、副縣長等職。本書敘事主人公之一。

  白氏——西門鬧正妻。

  迎春——西門鬧二姨太太,解放後改嫁藍臉。

  吳秋香——西門鬧三姨太太,解放後改嫁黃瞳。

  藍臉——原西門鬧家長工,解放後一直單幹,是全中國唯一堅持到底的單幹戶。

  黃瞳——西門屯村民兵隊長、生長大隊大隊長。

  西門金龍——西門鬧與迎春之子,解放後一度隨養父姓藍。「文革」期間曾任西門屯大隊革命委員會主任,後任養豬場場長,團支部書記,改革開放後任西門屯村黨支部書記、旅遊開發區董事長。

  西門寶鳳——西門鬧與迎春之女,西門屯「赤腳醫生」,先嫁馬良才,後與常天紅同居。

  黃互助——黃瞳與吳秋香之女,先嫁西門金龍,後與藍解放同居。

  黃合作——黃瞳與吳秋香之女,藍解放之妻。

  龐虎——志願軍英雄,曾任縣第五棉花加工廠廠長兼書記。

  王樂雲——龐虎之妻。

  龐抗美——龐虎與王樂雲之女。曾任縣委書記。常天紅之妻,西門金龍的情人。

  龐春苗——龐虎與王樂雲之女。藍解放的情人、繼妻。

  常天紅——省藝術學院聲樂系畢業,曾隨「四清」工作隊在西門屯工作,「文革」中任縣革命委員會副主任,後任縣貓腔劇團副團長。

  馬良才——西門屯小學教師、校長。

  藍開放——藍解放和黃合作之子,曾任縣城車站派出所副所長。

  龐鳳凰——龐抗美與常天紅之女,其生父實為西門金龍。

  西門歡——西門金龍和黃互助養子。

  馬改革——馬良才與西門寶鳳之子。

  洪泰岳——西門屯村村長、合作社社長、黨支部書記。

  陳光第——先任區長,後升縣長,藍臉的朋友。

  

  第一章

受酷刑喊冤閻羅殿

遭欺瞞轉世白蹄驢

  

  我的故事,從1950年1月1日講起。在此之前兩年多的時間裡,我在陰曹地府里受盡了人間難以想象的酷刑。每次提審,我都會鳴冤叫屈。我的聲音悲壯淒涼,傳播到閻羅大殿的每個角落,激發出重重疊疊的回聲。我身受酷刑而絕不改悔,掙得了一個硬漢子的名聲。我知道許多鬼卒對我暗中欽佩,我也知道閻王老子對我不勝厭煩。為了讓我認罪服輸,他們使出了地獄酷刑中最歹毒的一招,將我扔到沸騰的油鍋里,翻來覆去,像炸雞一樣炸了半個時辰,痛苦之狀,難以言表。鬼卒還用叉子把我叉起來,高高舉着,一步步走上通往大殿的台階。兩邊的鬼卒嘬口吹哨,如同成群的吸血蝙蝠鳴叫。我的身體滴油淅瀝,落在台階上,冒出一簇簇黃煙……鬼卒小心翼翼地將我安放在閻羅殿前的青石板上,跪下向閻王報告:「大王,炸好了。」

  我知道自己已經焦煳酥脆,只要輕輕一擊,就會成為碎片。我聽到從高高的大堂上,從那高高大堂上的輝煌燭光里,傳下來閻王爺幾近調侃的問話:「西門鬧,你還鬧嗎?」

  實話對你說,在那一瞬間,我確實動搖了。我焦干地趴在油汪里,身上發出肌肉爆裂的噼啪聲。我知道自己忍受痛苦的能力已經到達極限,如果不屈服,不知道這些貪官污吏們還會用什麼樣的酷刑折磨我。但如果我就此屈服,前邊那些酷刑,豈不是白白忍受了嗎?我掙扎着仰起頭——頭顱似乎隨時會從脖子處折斷——往燭光里觀望,看到閻王和他身邊的判官們,臉上都汪着一層油滑的笑容。一股怒氣,陡然從我心中升起。豁出去了,我想,寧願在他們的石磨里被研成粉末,寧願在他們的鐵臼里被搗成肉醬,我也要喊叫:「冤枉!」

  我噴吐着腥膻的油星子喊叫:冤枉!想我西門鬧,在人世間三十年,熱愛勞動,勤儉持家,修橋補路,樂善好施。高密東北鄉的每座廟裡,都有我捐錢重塑的神像;高密東北鄉的每個窮人,都吃過我施捨的善糧。我家糧囤里的每粒糧食上,都沾着我的汗水;我家錢櫃裡的每個銅板上,都浸透了我的心血。我是靠勞動致富,用智慧發家。我自信平生沒有幹過虧心事。可是——我尖厲地嘶叫着——像我這樣一個善良的人,一個正直的人,一個大好人,竟被他們五花大綁着,推到橋頭上,槍斃了!……他們用一杆裝填了半葫蘆火藥、半碗鐵豌豆的土槍,在距離我只有半尺的地方開火,轟隆一聲巨響,將我的半個腦袋,打成了一攤血泥,塗抹在橋面上和橋下那一片冬瓜般大小的灰白卵石上……我不服,我冤枉,我請求你們放我回去,讓我去當面問問那些人,我到底犯了什麼罪?

  在我連珠炮般的話語中,我看到閻王那張油汪汪的大臉不斷地扭曲着。閻王身邊那些判官們,目光躲躲閃閃,不敢與我對視。我知道他們全都清楚我的冤枉,他們從一開始就知道我是個冤鬼,只是出於某些我不知道的原因,他們才裝聾作啞。我繼續喊叫着,話語重複,一圈圈輪迴。閻王與身邊的判官低聲交談幾句,然後一拍驚堂木,說:「好了,西門鬧,知道你是冤枉的。世界上許多人該死,但卻不死;許多人不該死,偏偏死了。這是本殿也無法改變的現實。現在本殿法外開恩,放你生還。」

  突然降臨的大喜事,像一扇沉重的磨盤,幾乎粉碎了我的身體。閻王扔下一塊朱紅色的三角形令牌,用頗不耐煩的腔調說:「牛頭馬面,送他回去吧!」

  閻王拂袖退堂,眾判官跟隨其後。燭火在他們的寬袍大袖激起來的氣流中搖曳。兩個身穿皂衣、腰扎着橘紅色寬帶的鬼卒從兩邊廂走到我近前。一個彎腰撿起令牌插在腰帶里,一個扯住我一條胳膊,試圖將我拉起來。我聽到胳膊上發出酥脆的聲響,似乎筋骨在斷裂。我發出一聲尖叫。掖了令牌的那位鬼卒,搡了那個扯我胳膊的鬼卒一把,用一個經驗豐富的老者教訓少不更事的毛頭小子的口吻說:「媽的,你的腦子裡灌水了嗎?你的眼睛被禿鷲啄瞎了嗎?你難道看不見他的身體已經像一根天津衛十八街的大麻花一樣酥焦了嗎?」

  在他的教訓聲中,那個年輕的鬼卒翻着白眼,茫然不知所措。掖令牌的鬼卒道:「還愣着幹什麼?去取驢血來啊!」

  那個鬼卒拍了一下腦袋,臉上出現恍然大悟般的表情。他轉身跑下大堂,頃刻間便提來一隻血污斑斑的木桶。木桶看上去十分沉重,因為那鬼卒的身體彎曲,腳步趔趄,仿佛隨時都會跌翻在地。

  他將木桶沉重地蹾在我的身邊,使我的身體都受了震動。我嗅到了一股令人作嘔的腥氣;一股熱烘烘的腥氣,仿佛還帶着驢的體溫。一頭被殺死的驢的身體在我腦海里一閃現便消逝了。持令牌的鬼卒從桶里抓起一隻用豬的鬃毛綑紮成的刷子,蘸着黏稠的、暗紅的血,往我頭頂上一刷。我不由得怪叫一聲,因為這混雜着痛楚、麻木、猶如萬針刺戟般的奇異感受。我聽到自己的皮肉發出噼噼啪啪的細微聲響,感受着血水滋潤焦煳的皮肉,聯想到那久旱的土地突然遭遇甘霖。在那一時刻,我心亂如麻,百感交集。那鬼卒如一位技藝高超、動作麻利的油漆匠,一刷子緊接着一刷子,將驢血塗遍了我的全身。到最後,他提起木桶,將其中剩餘的,劈頭澆下來。我感到生命在體內重新又洶湧澎湃了。我感到力量和勇氣又回到了身上。沒用他們扶持,我便站了起來。

  儘管兩位鬼卒名叫「牛頭」和「馬面」,但他們並不像我們在有關陰曹地府的圖畫中看到的那樣真的在人的身軀上生長着牛的頭顱和馬的腦袋。他們的身體結構與人無異,所不同的只是他們的膚色像是用神奇的汁液染過,閃爍着耀眼的藍色光芒。我在人世間很少見過這種高貴的藍色,沒有這樣顏色的布匹,也沒有這樣顏色的樹葉,但確有這樣顏色的花朵,那是一種在高密東北鄉沼澤地開放的小花,上午開放,下午就會凋謝。

  在兩位身材修長的藍臉鬼卒挾持下,我們穿越了似乎永遠都看不到盡頭的幽暗隧道。隧道兩壁上,每隔十幾丈就有一對像珊瑚一樣奇形怪狀的燈架伸出,燈架上懸掛着碟形的豆油燈盞,燃燒豆油的香氣時濃時淡,使我的頭腦也時而清醒時而迷糊。借着燈光,我看到隧道的穹隆上懸掛着許多巨大的蝙蝠,它們亮晶晶的眼睛在幽暗中閃爍,不時有腥臭的顆粒狀糞便,降落在我的頭上。

  終於走出隧道,然後登上高台。一個白髮蒼蒼的老婆婆,伸出白胖細膩與她的年齡很不相稱的手,從一隻骯髒的鐵鍋里,用烏黑的木勺子,舀了一勺洋溢着餿臭氣味的黑色液體,倒在一隻塗滿紅釉的大碗裡。鬼卒端起碗遞到我面前,臉上浮現着顯然是不懷好意的微笑,對我說:「喝了吧,喝了這碗湯,你就會把所有的痛苦煩惱和仇恨忘記。」

  我揮手打翻了碗,對鬼卒說:

  「不,我要把一切痛苦煩惱和仇恨牢記在心,否則我重返人間就失去了任何意義。」

  我昂然下了高台,木板釘成的台階在腳下顫抖。我聽到鬼卒喊叫着我的名字,從高台上跑下來。

  接下來我們就行走在高密東北鄉的土地上了。這裡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我都非常熟悉。讓我感到陌生的是那些釘在土地上的白色木樁,木樁上用墨汁寫着我熟悉的和我不熟悉的名字,連我家那些肥沃的土地上,也豎立着許多這樣的木樁。後來我才知道,我在陰間裡鳴冤叫屈時,人世間進行了土地改革,大戶的土地,都被分配給了無地的貧民,我的土地,自然也不例外。均分土地,歷朝都有先例,但均分土地前也用不着把我槍斃啊!

  鬼卒仿佛怕我逃跑似的,一邊一位摽着我,他們冰涼的手或者說是爪子緊緊地抓着我的胳膊。陽光燦爛,空氣清新,鳥在天上叫,兔在地上跑,溝渠與河道的背陰處,積雪反射出刺目的光芒。我瞥着兩個鬼卒的藍臉,恍然覺得他們很像是舞台上濃妝艷抹的角色,只是人間的顏料,永遠也畫不出他們這般高貴而純粹的藍臉。

  我們沿着河邊的道路,越過了十幾個村莊,在路上與許多人擦肩而過。我認出了好幾個熟識的鄰村朋友,但我每欲開口與他們打招呼時,鬼卒就會及時而準確地扼住我的咽喉,使我發不出半點聲息。對此我表示了強烈的不滿。我用腳踢他們的腿,他們一聲不吭,仿佛他們的腿上沒有神經。我用頭碰他們的臉,他們的臉宛如橡皮。他們扼住我喉嚨的手,只有在沒有人的時候才會放鬆。有一輛膠皮輪子的馬車拖着塵煙從我們身邊飛馳而過,馬身上的汗味讓我倍感親切。

  我看到身披白色光板子羊皮襖的車把式馬文斗抱着鞭子坐在車轅杆上,長杆煙袋和煙荷包拴在一起,斜插在脖子後邊的衣領里。煙荷包搖搖晃晃,像個酒店的招兒。車是我家的車,馬是我家的馬,但趕車的人卻不是我家的長工。我想衝上去問個究竟,但鬼卒就像兩棵纏住我的藤蔓一樣難以掙脫。我感到趕車的馬文斗一定能看到我的形象,一定能聽到我極力掙扎時發出的聲音,一定能嗅到我身上那股子人間難尋的怪味兒,但他卻趕着馬車飛快地從我面前跑過去,仿佛要逃避災難。後來我們還與一支踩高蹺的隊伍相遇,他們扮演着唐僧取經的故事,扮孫猴子、豬八戒的都是村子裡的熟人。從他們打着的橫幅標語和他們的言談話語中,我知道了那天是1950年的元旦。

  在即將到達我們村頭上那座小石橋時,我感到一陣陣的煩躁不安。一會兒我就看到了橋下那些因沾滿我的血肉而改變了顏色的卵石。卵石上粘着一縷縷布條和骯髒的毛髮,散發着濃重的血腥。在破敗的橋洞裡,聚集着三條野狗。兩條臥着;一條站着。兩條黑色;一條黃色。都是毛色光滑、舌頭鮮紅、牙齒潔白、目光炯炯有神。

  莫言在他的小說《苦膽記》里寫過這座小石橋,寫過這些吃死人吃瘋了的狗。他還寫了一個孝順的兒子,從剛被槍斃的人身上挖出苦膽,拿回家去給母親治療眼睛。用熊膽治病的事很多,但用人膽治病的事從沒聽說,這又是那小子膽大妄為的編造。他小說里描寫的那些事,基本上都是胡謅,千萬不要信以為真。

  在從小橋到我的家門這一段路上,我的腦海里浮現着當初槍斃我的情景:我被細麻繩反剪着雙臂,脖頸上插着亡命的標牌。那是臘月里的二十三日,離春節只有七天。寒風凜冽,彤雲密布。冰霰如同白色的米粒,一把把地撒到我的脖子裡。我的妻子白氏,在我身後的不遠處嚎哭,但卻聽不到我的二姨太迎春和我的三姨太秋香的聲音。迎春懷着孩子,即將臨盆,不來送我情有可原,但秋香沒懷孩子,年紀又輕,不來送我,讓我心寒。我在橋上站定後,猛地回過頭,看着距離我只有幾尺遠的民兵隊長黃瞳和跟隨着他的十幾個民兵。我說:老少爺兒們,咱們一個村住着,遠日無仇,近日無怨,兄弟有什麼對不住你們的地方,儘管說出來,用不着這樣吧?黃瞳盯了我一眼,立刻把目光轉了。他的金黃的瞳仁那麼亮,宛若兩顆金星星。黃瞳啊黃瞳,你爹娘給你起這個名字,可真起得妥當啊!黃瞳說:你少囉嗦吧,這是政策!我繼續辯白:老少爺們兒,你們應該讓我死個明白啊,我到底犯了哪條律令?黃瞳說:你到閻王爺那裡去問個明白吧。他突然舉起了那支土槍,槍筒子距離我的額頭只有半尺遠,然後我就感到頭飛了,然後我就看到了火光,聽到了仿佛從很遠處傳來的爆響,嗅到了飄浮在半空中的硝煙的香氣……

  我家的大門虛掩着,從門縫裡能看到院子裡人影綽綽,難道她們知道我要回來嗎?我對鬼差說:「二位兄弟,一路辛苦!」

  我看到鬼差藍臉上的狡猾笑容,還沒來得及思考這笑容的含義,他們就抓着我的胳膊猛力往前一送。我的眼前一片昏黃,就像沉沒在水裡一樣,耳邊突然響起了一個人歡快的喊叫聲:「生下來了!」

  我睜開眼睛,看到自己渾身沾着黏液,躺在一頭母驢的腚後。天哪!想不到讀過私塾、識字解文、堂堂的鄉紳西門鬧,竟成了一匹四蹄雪白、嘴巴粉嫩的小驢子。

  

  第二章

西門鬧行善救藍臉

白迎春多情撫驢孤

  

  站在母驢後邊那個滿臉喜氣的男人,是我的長工藍臉。記憶中他還是個瘦弱的青年,想不到在我死後這短暫的兩年裡,竟出落成一個身材魁梧的壯漢。

  他是我從關帝廟前雪地里撿回來的孩子。那時他身披破麻袋,腳上沒有鞋,身體僵硬,滿臉青紫,頭髮糾結成團。那時候我的爹剛去世,我的娘還健在。我剛剛從爹的手裡接過了那口樟木箱上的黃銅鑰匙。樟木箱裡收藏着我們家那八十畝良田的地契和我們家全部的金銀細軟。那時我剛剛二十四歲,新娶了白馬鎮首富白連元家的二小姐為妻。二小姐乳名杏兒,大名沒有,嫁到我家,就是西門白氏。白氏是大戶人家的女兒,知書達理,身體嬌弱,雙乳猶如兩個甜梨,下體也頗有韻致,炕上的活兒也可我心意,美中不足的是嫁過來數年尚未生育。

  那時候我可謂少年得志。連年豐收,佃戶交租踴躍,糧倉里大囤滿小囤流。六畜興旺,家養的黑騍馬竟然下了雙駒。這可是奇蹟,傳說中有,現實中少見。來我家看雙駒的鄉民絡繹不絕,恭維的話不絕於耳。家裡準備了茉莉花茶和綠炮台煙捲招待鄉親。村裡的半大小子黃瞳偷了一包煙捲,被人擰着耳朵拖到我面前。這小子黃頭髮黃麵皮,黃眼珠子滴溜溜轉,似乎滿肚子壞心眼兒。我揮手放了他,還送他一包茶葉,讓他帶回家給他爹喝。他爹黃天發是忠厚老實人,做一手好豆腐,是我的佃戶,種着我五畝靠河的肥田,想不到他竟生養出這麼一個混混兒子。後來黃天發送來一挑子能用秤鈎子掛起來的老豆腐,賠情的話說了兩籮筐,我又讓太太送他二尺青直貢呢,讓他回家做雙新鞋過年。黃瞳啊黃瞳,就衝着我跟你爹多少年的交情,你也不該用土槍崩了我啊。我自然知道你是聽人之命,但你完全可以對準我的胸膛開槍,給我留下個囫圇屍身啊!你這忘恩負義的雜種啊!

  我西門鬧堂堂正正、豁達大度、人人敬仰。接手家業時雖逢亂世,既要應付游擊隊,又要應付黃皮子,但我的家業還是在幾年內翻番增值,良田新置一百畝,大牲口由四匹變成八匹,新拴了一輛膠皮軲轆大車,長工由兩人變成四人,丫環由一個變成兩個,還新添了兩個置辦飯食的老媽子。就是在這樣的情景之下,我從關帝廟前,把凍得只有一口游氣的藍臉抱了回來。那天我是早起撿糞,說來你不會相信,我雖是高密東北鄉第一的大富戶,但一直保持着勞動的習慣。三月扶犁,四月播種,五月割麥,六月栽瓜,七月鋤豆,八月殺麻,九月掐谷,十月翻地,寒冬臘月里我也不戀熱炕頭,天麻麻亮就撅着個糞筐子去撿狗屎。鄉間流傳着我因起得太早錯把石頭當狗屎撿回來的笑話,那是他們胡說,我鼻子靈敏,大老遠就能嗅到狗屎的氣味。一個地主,如果對狗屎沒有感情,算不上個好地主。

  那天下了很大的雪,房屋、樹木、街道都被遮蓋,白茫茫一片。狗都躲起來了,沒有狗屎可撿。但我還是踏雪出戶。空氣清涼,小風遒勁,黎明時分,有諸多神秘奇異現象,不早起何能看到?我從前街轉到后街,登上土圍子繞屯一周,看到東邊天際由白變紅,看到朝霞如火,看到一輪紅日升起,廣大的天下,雪映紅光,宛如傳說中的琉璃世界。我在關帝廟前發現了這個小子,雪掩蓋了他半截身體。起初我以為他已經死了,考慮着捐幾個善錢買一副薄皮棺材將他掩埋,免得被野狗吃掉。在此之前一年,曾有一個赤裸的男人凍死在土地廟前,那人遍體赤紅,雞巴像槍一樣挺立着,圍觀者嬉笑不止。這件事被你那個怪誕朋友莫言寫到他的小說《人死屌不死》里了。

  這個人死屌不死的「路倒」,是我出錢掩埋,掩埋在村西老墓田裡。這樣的善事,影響巨大,勝過樹碑立傳。我放下糞筐,把他挪動了一下,用手摸摸胸口,還有一絲熱氣,知道還沒死,就脫下棉袍,將他包裹起來。沿着大街,迎着太陽,手托着這凍僵的孩子往家裡走。此時天地間霞光萬道,大街兩側的人家都開門掃雪,諸多的鄉親,看到了我西門鬧的善舉。就衝着這一點,你們也不該用土槍崩了我啊!就衝着這一點,閻王爺啊,你也不該讓我轉世為一頭毛驢啊!常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我西門鬧千真萬確地是救了一條命。我西門鬧何止救過一條命?大災荒那年春天我平價糶出二十石高粱,免除了所有佃戶的租子,使多少人得以活命。可我卻落了個何等悽慘的下場,天和地,人和神,還有公道嗎?還有良心嗎?我不服,我想不明白啊!

  我把那小子抱回家,放在長工屋的熱炕頭上。我本想點火烤他,但富有生活經驗的長工頭老張說,東家,萬萬烤不得。那凍透了的白菜蘿蔔,只能緩緩解凍,放到火邊,立刻就會化成一攤爛泥。老張說得有理。就讓這小子在炕上慢慢緩着,讓家人熬了一碗薑糖水,用筷子撬開他的牙齒灌進去。薑湯一進肚,他就哼哼起來。我把這小子救活,讓老張用剃頭刀子刮去了他那一頭亂毛,連同那些虱子。給他洗了澡,換上乾淨衣裳,領着這小子去見我娘。這小子乖巧,跪在地上就叫奶奶,把我娘喜得不行,念一聲「阿彌陀佛」,說這是哪座廟裡的小和尚啊!問他年齡,搖頭不知;問他家鄉,他說記不清楚;問他家裡還有什麼人,更是把頭搖得如貨郎鼓似的。就這樣,收留了這小子,算是認了個乾兒子。

  這小子聰明猴兒,順着竿兒往上爬;見了我就叫乾爹,見到白氏就喊乾娘。但不管你是不是乾兒子,都得給我下力氣幹活。連我這個當東家的也得下力氣幹活。不勞動者不得食,這是後來的說法,但意思古來就有。這小子無名無姓,左臉上有巴掌大的一塊藍痣,我隨口說,你小子就叫藍臉吧,姓藍名臉。這小子說,乾爹,我要跟着你姓,姓西門,名藍臉,西門藍臉。我說這可不行,西門,不是隨便可以姓的,好好干吧,幹上二十年再說。這小子先是跟着長工干點零活,放馬,放驢——閻王爺啊,你怎麼黑心把我變成一頭驢啊——後來就漸漸地頂大做了。別看他瘦弱,但手腳麻利,有眼力,會使巧勁兒,倒也彌補了體力的不足。現在,我注視着他寬闊的肩膀和粗壯的胳膊,知道他已經是個頂天立地的男人。

  「哈哈,生下來了!」他大聲喊叫着,俯下身來,伸出兩隻大手,將我扶持起來。我感到無比的羞恥和憤怒,努力吼叫着:「我不是驢!我是人!我是西門鬧!」

  但我的喉嚨像依然被那兩個藍臉鬼卒拤住似的,雖竭盡全力,可發不出聲音。我絕望,我恐懼,我惱怒,我口吐白沫,我眼睛泌出黏稠的淚珠。他的手一滑,我就跌倒在地上,跌倒在那些黏稠的羊水和蜇皮樣的胎衣里。

  「快點,拿條毛巾出來!」隨着藍臉的喊叫,挺着大肚子的女人,從屋子裡走出來。我猛然間看到了她的那張生了蝴蝶斑的、略有些浮腫的臉,和那張臉上兩隻憂傷的大眼睛。嗚噢……嗚噢……這是我西門鬧的女人啊,我的二姨太迎春,她原是我太太白氏陪嫁過來的丫頭,原姓不詳,隨主姓白。民國三十五年春天被我收了房。這丫頭大眼直鼻,額頭寬廣,長嘴方頜,一臉福相,更兼那兩隻奶頭上翹的乳房和那寬闊的骨盆,一看就知道是個生孩子的健將。我太太久不生養,內心慚愧,就將這迎春驅趕到我的被窩裡。她那幾句話通俗易懂又語重心長,她說:當家的,你把她收了吧!肥水不流外人田!

  果然是塊肥田。我與她合房的當夜,就使她懷了孕,不但是懷了孕,而且是雙胞胎。第二年初春她就為我生了龍鳳胎,男名西門金龍,女名西門寶鳳,據接生姥姥說,還從來沒有經歷過這樣善於生養的女人,她寬闊的骨盆,富有彈性的產道,就像從麻袋裡往外倒西瓜一樣,輕鬆地就把那兩個肥大的嬰兒產了下來。幾乎所有的女人在初產時都要呼天搶地,悲慘嚎叫,但我的迎春生養時,產房裡竟然無聲無息。據接生姥姥說,在生產的過程中,迎春的臉上始終掛着神秘的微笑,宛如做着有趣的遊戲,弄得接生婆心裡十分緊張,生怕從她的產道里鑽出妖精。

  金龍和寶鳳的出生,是西門家的天大之喜,怕驚擾嬰兒和產婦,我讓長工頭老張和小長工藍臉,買了十掛八百頭的鞭炮,挑到村南的圍子牆上燃放。鞭炮聲聲,一陣陣傳來,使我大喜若狂。我這人有個怪僻,每逢喜事手就發癢,非努力勞動不能解除。在鞭炮聲中,我揎拳捋袖,跳到牲口圈裡,將積攢了一個冬天的幾十車子糞撇了出來。村里一個慣於裝神弄鬼的風水先生馬智伯跑到牲口圈邊,神秘地對我說:門市——這是我的字——門市賢弟,家裡有產婦,不能打牆動土,更不能出糞淘井,衝撞了太歲,主着嬰兒不利。

  馬智伯的話讓我心頭一懍,但開弓沒有回頭箭,任何事,只要開了頭就要干到底,不能半途而廢,出了一半的圈,不能再回填。我說,古人曰:人有十年旺,神鬼不敢傍。我西門鬧心正不怕邪,行端不怕鬼,即便是碰上太歲又有何妨。也是被馬智伯的臭嘴言中,我從糞中剷出一個葫蘆狀的怪物。這物似凝膠,如肉凍,似透明又混沌,既脆弱又柔韌,我把它鏟到圈邊上打量着,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太歲嗎?我看到馬智伯臉色灰白,山羊鬍須哆哆嗦嗦,雙手抱在胸前,對着怪物連連作揖,一邊作揖,一邊倒退,退到牆邊,轉身逃跑。我冷笑一聲,說:如果太歲就是這副模樣,那也就不值得敬畏了。太歲,太歲,如果我連喊三聲你還不能逍遁,那就不要怪我不客氣了。太歲,太歲,太歲!我閉着眼連吼三聲,睜開眼看到那物還是原樣,侷促在圈邊,與馬糞相伴,完全是個死物,於是我揮起鐵杴,一下子將它劈成兩半。我看到那物的裡邊,也是那樣似膠似凍的物質,宛如桃樹疤痕里流淌出來的樹脂。我將它鏟起來,用力撇到了牆外,與馬糞驢屎混合在一起,但願這東西有肥力,能使七月的玉米,長出象牙般的大棒子,能使八月的穀子,抽出狗尾般的大穗子。

  莫言那小子在他的小說《太歲》中寫道:

  ……在一個透明的廣口大瓶子裡,倒上水,放上紅茶和紅糖,放在溫暖的鍋灶後邊,十天之後,瓶子裡長出一個葫蘆狀的怪物。村子裡的人聽說後,都跑來觀看。馬智伯的兒子馬聰明緊張地說:「不得了了,這是太歲!當年地主西門鬧挖出的太歲就是這樣子。」我是現代青年,相信科學,不相信鬼神。我把馬聰明轟走,將這玩藝兒從瓶子裡倒出來,切開,剁碎,放在鍋里炒,異香散發,令人饞涎欲滴。吃到嘴裡,猶如肉凍粉皮,味道好極了,營養好極了……吃了一個太歲後,我的身體,在三個月內增高了十厘米……

  這小子,真是能忽悠啊。

  鞭炮聲驅散了西門鬧不能生育的謠言,許多人都置辦禮物,準備在九日之後前來賀喜。但舊謠言剛破,新流言產生,西門鬧出圈肥衝撞了太歲的事,一夜間傳遍了高密東北鄉十八個村鎮。不但流傳,而且添油加醋,說那太歲,是個七竅靈通的大肉蛋,在圈邊滾來滾去,被我一杴劈開,一道白光沖天而去。衝撞了太歲,百日內必有血光之災。我知道樹大招風,財多遭嫉,許多人在暗中期待着西門鬧倒霉。我心略有忐忑,但定力不失,如果上帝要懲罰我,何必還送我金龍寶鳳兩個寧馨兒。

  ……

  迎春見到我,臉上也顯出喜氣。她困難地彎下腰,在那一瞬間我看清了她腹中的嬰兒,是個男嬰,左臉上也有一塊藍痣,毫無疑問是藍臉的種子,巨大的恥辱,毒蛇信子一樣的怒火,在我心中燃起。我要殺人,我要罵人,我要將藍臉剁成肉泥。藍臉,你這個忘恩負義的畜生,你這個喪盡天良的混賬王八羔子!你口口聲聲叫我乾爹,後來你乾脆就叫我爹,如果我是你爹,那迎春就是你的姨娘,你將姨娘收做老婆,讓她懷上你的孩子。你敗壞人倫,該遭五雷轟頂!到了地獄,該當剝皮揎草,到畜生道里去輪迴!可上天無道,地獄無理,到畜生道里輪迴的偏偏是我一輩子沒做壞事的西門鬧。

  還有你,小迎春,小賤人,在我懷裡你說過多少甜言蜜語?發過多少山盟海誓?可我的屍骨未寒,你就與長工睡在了一起。你這樣的淫婦,還有臉活在世間嗎?你應該立即去死,我賜你一丈白綾,呸,你不配用白綾,只配用捆過豬的血繩子,到老鼠拉過屎、蝙蝠撒過尿的梁頭上去吊死!你只配吞下四兩砒霜把自己毒死!你只配跳到村外那眼淹死過野狗的井裡去淹死!在人世間應該讓你騎木驢遊街示眾!在陰曹地府應該把你扔到專門懲罰淫婦的毒蛇坑裡讓毒蛇把你咬死!然後將你打入畜生道里去輪迴,雖萬世也不得超脫!啊噢~~啊噢~~但被打到畜生道里的卻是我正人君子西門鬧,而不是我的二姨太太。

  她艱難地蹲在我的身邊,用一條藍格子的羊肚子毛巾,仔細地擦拭着我身上的黏液。乾燥的毛巾拭到濕漉漉的皮毛上,使我感到十分舒適。她的動作輕柔,仿佛擦拭着她親生的嬰兒。可愛的小駒子,親親的小東西,你長得可真是好看,瞧這大眼睛,藍汪汪的,瞧這小耳朵,毛茸茸的……她的嘴說到哪裡,手中的毛巾就擦拭到哪裡。我看到了她那顆依然善良的心,感受到了她發自內心的愛。我被感動了,心中邪惡的毒火漸漸熄滅,在世為人時的記憶變得遙遠而模糊起來。我身上乾爽了。我不哆嗦了。我的骨頭硬了,腿上有了力氣。一股力量,一個願望,催促着我用力。哎喲,還是個驢兒子呢,她用毛巾擦拭了一下我的生殖器。我感到一陣羞恥,往昔為人時與她的性戲驀然間又變得清晰無比。我是誰的兒子?我是母驢的兒子,我看到站在那裡渾身顫抖的母驢,我的母親?一頭母驢?惱怒和煩躁催促着我,我站了起來。我撐着四條腿站了起來,仿佛一條短促的高腿板凳。

  「站起來了,站起來了!」藍臉撫着掌,興奮地說。他伸手將蹲在地上的迎春拉了起來。他的眼睛裡有很多溫柔,看樣子他對迎春還很有情意。我猛然想起當年的一些往事,似乎有人對我暗示過,說要我提防着家養的小長工亂了內室。也許他們早就有了曖昧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