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香刑 - 第1章

莫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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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香刑

《檀香刑》是莫言潛心五年完成的一部長篇力作。在這部神品妙構的小說中,莫言以1900年德國人在山東修建膠濟鐵路、袁世凱鎮壓山東義和團運動、八國聯軍攻陷北京、慈禧倉皇出逃為歷史背景,用搖曳多姿的筆觸,大悲大喜的激情,高瞻深睿的思想,活龍活現的講述了發生在"高密東北鄉"的一場可歌可泣的兵荒馬亂的運動,一樁駭人聽聞的酷刑,一段驚心動魄的愛情。

第一章

眉娘浪語



那天早晨,俺公爹趙甲做夢也想不到再過七天他就要死在俺的手裡;死得勝過一條忠於職守的老狗。俺也想不到,一個女流之輩俺竟然能夠手持利刃殺了自己的公爹。俺更想不到,這個半年前仿佛從天而降的公爹,竟然真是一個殺人不眨眼的劊子手。俺公爹頭戴着紅纓子瓜皮小帽、穿着長袍馬褂、手捻着佛珠在院子裡晃來晃去時,八成似一個告老還鄉的員外郎,九成似一個子孫滿堂的老太爺。但他不是老太爺,更不是員外郎,他是京城刑部大堂里的首席劊子手,是大清朝的第一快刀、砍人頭的高手,是精通曆代酷刑、並且有所發明、有所創造的專家。他在刑部當差四十年,砍下的人頭,用他自己的話說,比高密縣一年出產的西瓜還要多。

那天夜裡,俺心裡有事,睡不着,在炕上翻來覆去烙大餅。俺的親爹孫丙,被縣太爺錢丁這個拔屌無情的狗東西抓進了大牢。千不好萬不好也是爹啊,俺心煩意亂,睡不着。越睡不着心越煩,越煩越睡不着。俺聽到那些菜狗在欄里哼哼,那些肥豬在圈裡汪汪。豬叫成了狗聲,狗吠出了豬調;死到臨頭了,它們還在學戲。狗哼哼還是狗,豬汪汪還是豬,爹不親還是爹。哼哼哼。汪汪汪。吵死了,煩死了。它們知道自己的死期近了。俺爹的死期也近了。這些東西比人還要靈性,它們嗅到了從俺家院子裡散發出采的血腥氣。它們看到了成群結隊的豬狗的魂兒在月光下遊蕩。它們知道,明天早晨,太陽剛冒紅的那個時辰,就是它們見閻王的時候。它們不停地叫喚,發出的是滅亡前的哀鳴。爹,你呢,你在那死囚牢里是個什麼樣子?你哼哼嗎?你汪汪嗎?你還是在唱貓腔呢?俺聽那些小牢子們說過,死囚牢里的跳蚤伸手就能抓一把;死囚牢里的臭蟲,一個個胖成了豌豆粒。爹啊爹,本來你已經過上了四平八穩的好日子,想不到半空里掉下塊大石頭,一下子把你砸到了死牢里,俺的爹……

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俺的丈夫趙小甲是殺狗宰豬的狀元,高密縣裡有名聲。他人高馬大,半禿的腦瓜子,光溜溜的下巴,白天迷迷糊糊,夜晚木頭疙瘩。從打俺嫁過來,他就一遍一追地給俺講述他娘給他講過的那個關於虎鬚的故事。後來,不知他受了哪個壞種的調弄,一到夜裡,就纏着俺要那種彎彎曲曲、金黃色的、銜在嘴裡就能夠看清人的本相的虎鬚。這個傻瓜,夜夜粘人,一塊化開的魚鰾,拿他沒法子,只好弄一根給他。這個傻瓜,他蜷縮在炕頭,打呼嚕咬牙說夢話:"爹爹爹,看看看,搔搔蛋,甩個面……"煩死人啦!俺端他一腳,他把身體縮一縮,翻了一個身,巴咂巴咂嘴,似乎剛剛咽下去什麼好東西,然後,夢話繼續,呼嚕不斷,咬牙不停。罷了,這樣的憨人,由着他睡去吧!

俺折身坐起來,背靠着涼森森的牆壁,看到窗戶外邊,月光如水,光明遍地。欄里的狗眼,亮成碧綠的小燈籠,一盞兩盞三盞……閃閃爍爍,一大片。孤寡的秋蟲,一聲聲鳴叫,淒淒清清。腳穿木底油靴的值夜更夫,從青石條鋪成的大街上,踢踢踏踏走過去,析聲"梆梆",鑼聲"噹噹",三更天了。三更天了,夜深人靜,全城都睡了,俺睡不着,豬睡不着,狗睡不着,俺爹也睡不着。

"咯吱咯吱",是老鼠在咬木箱。俺把一個笤帚疙瘩扔下去,老鼠跑了。這時俺聽到從公爹屋子裡,傳出細微的響聲,又是豆粒在桌子上滾動。後來俺知道了,這個老東西不"是在數豆粒,他是數人頭呢;一顆豆粒代表着一顆人頭。這個老雜毛,在夢裡也念想着他砍下的那些人頭啊,這個老雜毛……俺看到,他舉起鬼頭刀,對着俺爹的後頸窩砍去,俺爹的頭,在大街上滴溜滴溜地滾動着,一群小孩子跟在後邊用腳踢它。俺爹的頭為了逃避孩子們的追打,一下接一下地跳上了俺家的台階,然後滾進了俺家的院子。俺爹的頭在俺家院子裡轉圈,狗在後邊追着咬。俺爹的頭很有經驗,有好幾次,馬上就要讓狗咬住了,但那腦後的辮子,挺成一根鞭子,橫着掃過去,正中狗眼,狗怪叫着轉起圈子來。擺脫了狗的追趕,俺爹的頭,在院子裡滾動,一個巨大的蝌蚪水裡游泳,長長的大辮子拖在腦後,是蝌蚪的尾巴……

四更的梆聲鑼聲,把俺從噩夢中驚醒。俺渾身冷汗,不是一顆心,是一大堆心,在撲通撲通亂跳。公爹還在數他的豆粒,老東西,現在俺才明白,他為什麼那樣威人。他的身上,散發着一股涼氣,隔老遠就能感覺到。剛住了半年的那間朝陽的屋子,讓他冰成一個墳墓;陰森森的,連貓都不敢進去抓耗子。俺不敢進他的房子,進去身上就起雞皮疙瘩。小甲沒事就往那屋裡鑽,進去就粘在他爹身上,讓他爹講故事,膩歪得如同一個三歲的孩子。三伏天裡,乾脆就膩在他爹屋裡不出來了,連黨也不跟俺睡了,簡直把他爹當成了老婆把俺當成了他的爹。為了防止當天賣不完的肉臭了,小甲竟然把肉掛在他爹的梁頭上,誰說他傻?誰說他不傻!公爹偶爾上一次街,連咬人的惡狗都縮在牆角,嗚嗚地怪叫。那些傳說就更玄了,說俺的公爹用手摸摸街上的大楊樹,大楊樹一個勁兒地哆嗦,哆嗦得葉子嘩嘩嘩響。俺想起了親爹孫丙。爹,你這一次可是做大了,好比是安祿山日了貴紀娘娘,好比是程咬金劫了隋帝皇綱,凶多吉少,性命難保。俺想起錢丁,錢大老爺,進士出身,五品知縣,加分府銜,父母官,俺的乾爹,你這個翻臉不認人的老猴精。俗言道不看僧面看佛面,不看魚面還要看水面,你不看俺給你當了這三年的上炕干閨女的情面,你也得想想,三年來,你喝了俺多少壺熱黃酒,吃了俺多少碗肥狗肉,聽了俺多少段字正腔圓的貓腔調。熱黃酒,肥狗肉,炕上躺着個干閨女,大老爺,俺把您伺候得比當今的皇上都舒坦。大老爺,俺豁出去一個比蘇州府的綢緞還要滑溜、比關東糖瓜還要甜蜜的身子盡着您耍風流,讓您得了多少次道,讓您成了多少次仙,你為什麼就不能放俺爹一馬?你為什麼要跟那些德國鬼子串通一氣,抓了俺的親爹,燒了俺的村莊,早知道你是這樣一個無情無意的東西,俺的黃酒還不如倒進尿罐里,俺的狗肉還不如填到豬圈裡,俺的戲還不如唱給牆聽,俺的身子,還不如讓一條狗弄去……



一陣亂梆子,敲得黎明到。俺起身下了炕,穿上新衣服,打水淨了面,官粉搽了臉,胭脂擦了腮,頭上抹了桂花油。俺從鍋里撈出一條煮得稀爛的狗腿,用一摞干荷葉包了,塞進竹籃。提着竹籃俺出了門,迎着西下的月亮,沿着青石板道,去縣衙探監。自從俺爹被抓進大牢,俺天天去探監,一次也沒探上。錢丁,你這個雜種,往常里俺三天不去送狗肉,你就讓春生那個小雜種來催,現在,你竟然躲起來不見俺。你還在縣衙門前設了崗哨,往常里那些個見了俺就點頭哈腰的鳥槍手、弓箭手們,恨不得跪在地上給俺磕頭的小雜碎,現在也把狗臉虎了起來,對着俺發威風。你竟然還讓四個持洋槍的德國兵站在縣衙前,俺提着竹籃一靠近,他們就把槍刺舉在俺的胸脯前比劃。他們齜牙咧嘴,看樣子不是鬧着玩的。錢丁啊錢丁,你這個裡通外國的漢奸,老娘生了氣,就敢身背黃榜進京告御狀。俺告你吃狗肉不拿錢,俺告你霸占有夫之婦,錢丁啊,老娘準備豁出破頭撞金鐘,剝去你的老虎皮,讓你這個無情無意的壞種顯原形。

俺提着籃子,無可奈何地離開了縣衙大門。俺聽到那些個站崗的小雜種在背後嗤嗤地冷笑。小虎子,你這個忘思負義的狗東西,忘了跟着你那個老不死的爹給俺磕頭下跪的情景了吧?不是俺幫你說話,你這個賣草鞋的窮小子,怎麼能補上縣衙鳥槍手的缺、收入一份鐵杆莊稼?還有小順子,你這個寒冬臘月蹲鍋框的小叫花子,不是老娘替你說話,你怎麼能當上弓箭手?老娘為了替你求情,讓巡檢李金豹親了嘴摸了屁股,讓典史蘇蘭通摸了屁股親了嘴。可你們竟敢看老娘的笑話,竟然對着老娘冷笑,狗眼看人低,你們這些狗雜種,老娘倒了架子也不能沾了肉,老娘醉死也不會認這壺酒錢,等老娘喘過氣來,回過頭來再一個個地收拾你們。

俺把個該死的縣衙甩在背後,沿着石板大道往家走。爹,你這個老不正經的,你扔了四十數五十的人了,不好好地帶着你的貓腔班子,走街穿巷,唱那些帝王將相,扮那些才子佳人,騙那些痴男怨女,賺那些大錢小錢,吃那些死貓爛狗,喝那些白酒黃酒,吃飽了喝足了,去找你那些狐朋狗友,爬冷牆頭,睡熱炕頭,享你的大福小福,度你的神仙歲月,你偏要逞能,胡言亂語,響馬不敢說的話你敢說,強盜不敢做的事你敢做,得罪了衙役,惹惱了知縣,板子打爛了屁股,還不低頭認輸,與人家斗強,被薅了鬍鬚,如同公雞被拔了翎子,如同駿馬被剪了尾巴。戲唱不成了,開個茶館,這也是好事,過太平日子。誰知你閫教不嚴,讓小娘亂竄,招來了禍患。被人模了,摸了就是摸了。你不忍氣吞聲,做一個本分百姓,吃虧是福,能忍自安。你意氣用事,棍打德國技師,惹下了彌天大禍。德國人,皇上都怕,你竟然不怕。你招來禍殃,血洗了村莊,二十七條人命,搭上了弟妹,還有小娘。鬧到這步,你還不罷休,跑到魯西南,結交義和拳,回來設神壇,扯旗放炮,挑頭造反,拉起一千人馬,扛着土槍土炮,舉着大刀長矛,扒鐵路,燒窩棚,殺洋人,逞英雄,最終鬧了個鎮子破亡,百姓遭殃,你自己,身陷牢獄,遍體鱗傷……俺的個豬油蒙了心的糊塗爹,你是中了哪門子邪?是狐狸精附體還是黃鼠狼迷魂?就算德國人修鐵路,壞了咱高密東北鄉的風水,阻了咱高密東北鄉的水道,可壞得也不是咱一家的風水,阻得也不是咱一家的水道,用得着你來出頭?這下好了,讓人家槍打了出頭鳥,讓人家擒賊先擒了王。這就叫"炒熟黃豆大家吃,炸破鐵鍋自倒霉"。爹,你這下子把動靜鬧大發了,驚動了朝廷,惹惱了列強,聽說山東巡撫袁世凱袁大人,昨天晚上坐着八人大轎進了縣衙。膠澳總督克羅德,也騎着高頭大洋馬,披掛着瓦藍的毛瑟槍,直衝進了縣衙。站崗的弓箭手孫鬍子上前攔擋,被那鬼子頭兒抬手抽了一馬鞭,他急忙歪頭躲閃,但那扇肥耳朵上,已經被打出了一道一指寬的豁口。爹,你這一次十有八九是逃不過去了,你那顆圓溜溜的腦袋瓜子,少不了被掛在八字牆上示眾。即便錢丁錢大人看在俺的面子上想放過你,袁世凱袁大人也不會放過你;即便袁世凱袁大人想放過你,膠澳總督克羅德也不會放過你。爹,您就聽天由命吧!

俺胡思亂想着,迎着通紅的太陽,沿着青石板鋪成的官道,急匆匆地往東趕。那條熟狗腿在俺的籃子裡散發着陣陣香氣。青石街上汪着一攤攤的血水,恍榴中俺看到爹的頭在街上滾動,一邊滾動着,爹,你還一邊唱戲。貓腔戲是拴老婆的橛子,這戲原本不成氣候,是俺爹把這個小戲唱成了大戲。俺爹的嗓子,沙瓤的西瓜,不知道迷倒過高密東北鄉多少女人。俺那死去的娘就是迷上了他的公鴨嗓子才嫁給他做了老婆。俺娘可是高密東北鄉有名的美人,連杜舉人托人提親她都不答應,但是她卻死心塌地地跟了俺爹這個窮戲子……杜舉人家的長工周聾子挑着一擔水迎面走過來。他弓着蝦米腰,神着紅脖子,頭頂一團白花花的亂毛,臉上一片亮晶晶的汗珠子。他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氣,邁着大步,走得很急,桶里的水溢出來,沿着桶沿,流成了幾條珍珠串。俺突然看到,爹,您的頭泡在周聾子的水桶里。桶里的水,變成了紅殷殷的血。俺聞到了一股熱烘烘的血腥氣,就是俺的丈夫趙小甲破開豬狗的肚子時放出的那種氣味,腥氣里夾雜着臭氣。周聾子想不到,七天之後他去處死俺爹的刑場聽貓腔,被德國鬼子用毛瑟槍打破了肚子,那些花花腸子,鱔魚一樣鑽出來。

他從俺的身邊經過時,吃力地抬起頭,對着俺齜牙冷笑。連這個木頭一樣的聾子都敢對俺冷笑,爹,可見你這一次是死定了,別說錢丁,就是當今皇上來了,也難免你的死刑。灰心歸灰心,但俺還是不死心,爹,咱們"有棗無棗打三竿,死馬當成活馬醫"吧。俺猜想,此時此刻,錢大老爺正陪着從濟南趕來的袁世凱和從青島趕來的克羅德,躺在縣衙賓館裡抽大煙呢,等到姓袁的和那個姓克的滾了蛋,俺再闖縣衙送狗肉,只要讓俺見了他的面,就有辦法讓他乖乖地聽俺的。那時候就沒有了錢大老爺,只有一個圍着俺轉圈子的錢大孫子。爹,俺最怕的是他們把您打進囚車押送進京,那樣可就"姥姥死了獨生子——沒有舅(救)了",只要在縣裡執刑,咱們就有辦法對付他們。咱去弄個叫花子來當替死鬼,來它個偷梁換柱李代桃僵。爹,想起你對俺娘的絕情,俺實在不應該一次二次第三次地搭救你,讓你早死早休,省得你禍害女人。但你畢竟是俺的爹,沒有天就沒有地,沒有蛋就沒有雞,沒有情就沒有戲,沒有你就沒有俺,衣裳破了可以換,但爹只有一個沒法換。前邊就是娘娘廟,急來抱佛腳,有病亂投醫,待俺進去求求娘娘,讓她老人家顯靈,保佑你逢凶化吉,死裡逃生。

娘娘廟裡黑咕咚,俺兩眼發花看不清。幾隻大蝙蝠,撞得梁頭啪啪響,也許不是蝙蝠是燕子,對,是燕子。俺的眼睛慢慢地適應了廟裡的黑暗,俺看到在娘娘的塑像前,橫躺豎倒着十幾個叫花子。尿騷屁臭餿飯味兒,直撲俺的腦瓜子,熏得俺想嘔想吐。尊貴的送子娘娘,跟這群野貓住在一起,您老人家可是遭了大罪了。他們恰似那開春的蛇,在地上伸展着僵硬的身體,然後一個接着一個,懶洋洋地爬起來。那個花白鬍子、紅爛眼圈的花子頭兒朱八,對着俺擠鼻子弄眼,衝着俺啐了一口唾沫,大聲喊叫:

"晦氣晦氣真晦氣,睜眼看到母兔子!"

他的那群賊孫子,學着他的樣子,對着俺吐唾沫,連聲學舌:

"晦氣晦氣真晦氣,睜眼看到母兔子!"

那隻毛茸茸的紅腚猴子,一道閃電般躥到俺的肩膀上,嚇得俺三魂丟了兩魂半。沒等俺回過神來,這畜生,伸爪子進竹籃,搶走了那條狗腿。又一閃,躥回香案;再一閃,躍到娘娘肩上。在躥跳當中,它頸上的鐵鏈子嘩啦嘩啦地響着,尾巴成了掃帚,掃起一團團灰塵,刺激得俺鼻孔發癢,"啊-嗤!"該死的騷猴子,人樣的畜生。它蹲在娘娘肩上,齜牙咧嘴啃那條狗腿。猴爪子亂抹,油污了娘娘的臉。娘娘不怨不怒,低眉順眼,一副大慈大悲的模樣。娘娘連一條猴子都治不了,又有什麼本事去救俺爹的性命呢?

爹呀爹,您膽大包天,您是黃鼠狼子日駱駝,盡揀大個的弄。這一禍闖得驚天動地。連當朝的慈禧老佛爺,也知道了您的大名;連德意志的威廉大皇帝,也知道了您的事跡。您一個草民百姓,走街穿巷混口吃的臭戲子,鬧騰到了這個份上,倒也不枉活了這一世。就像那戲裡唱的,"窩窩囊囊活千年,不如轟轟烈烈活三天"。爹,你唱了半輩子戲,扮演的都是別人的故事,這一次,您篤定了自己要進戲,演戲演戲,演到最後自己也成了戲。

叫花子們,把俺包圍起來,有的對着俺伸出爛得流水的手,有的對着俺袒露出長了瘡的肚皮。他們圍着俺起鬨,怪腔加上怪調,大呼加上小叫,唱歌,報廟,狼嗥,驢叫,嗚哩哇啦真熱鬧,猶如一團雞毛亂糟糟。

"行行好,行行好,狗肉西施趙大嫂。施捨兩個小銅錢,撿回兩個大元寶……您不給,俺不要,你家要得現世報……"

在一片鬼哭狼嚎中,這些狗日的,有的擰俺的大腿,有的掐俺的屁股,有的摸俺的奶子……渾水兒摸魚,順蔓兒摸瓜,占足了俺的便宜。俺想奪門逃跑,被他們扯住了胳膊摟住了腰。俺撲向朱八,朱八,朱八,老娘今日跟你拼了。朱八撿起身邊一條細竹竿,對準俺的膝蓋輕輕地一戳,俺腿彎子一麻,跪在了地上。朱八冷笑一聲,說:

"肥豬碰門,不吃白不吃!孩兒們,錢大老爺吃肉,你們就喝點葷湯吧!"

叫花子們一哄而上,把俺按倒在地,幾下子就把俺的褲子扒了。在這危急關頭,俺說:朱八,你這個狗日的,趁火打劫,不算好漢。你知不知道,俺的親爹,讓錢丁抓進了大牢,就等着開刀問斬?朱八翻着爛眼圈子問俺:

"你爹是誰?"

俺說,朱八,你這是睜着眼打呼嚕,裝鼾(憨)呢!全中國都知道俺爹是誰,你怎麼會不知道呢?俺爹是高密東北鄉的孫丙!俺爹是唱貓腔的孫丙,俺爹是扒鐵路的孫丙,俺爹是領導着老百姓跟德國鬼子乾的孫丙!朱八翻身爬起來,雙手抱拳,放在胸前,連聲說:

"姑奶奶,得罪得罪,不知者不怪罪!咱家只知道錢丁是你的乾爹,不知道孫丙是你的親爹。錢丁是個王八蛋,你爹是個英雄漢!你爹有種,敢跟洋鬼子真刀真槍地干,咱家打心眼裡佩服。有用得着咱家的時候,姑奶奶儘管開口。孩兒們,都跪下,給姑奶奶磕頭賠罪!"

這群叫花子,齊刷刷地跪了一地,給俺磕頭,真磕,磕得嘣嘣響,額頭上都沾了灰塵。他們齊聲喊叫:

"姑奶奶萬福!姑奶奶萬福!"

連那隻蹲在娘娘肩上的毛猴子,也撤掉狗腿,拖泥曳水地跳下來,學着人的樣子,給俺磕頭作揖,怪模怪樣,逗人發笑。朱八說:

"孩兒們,明兒個弄幾條肥狗給姑奶奶送去!"

俺忙說:不用,不用。朱八說:

"您就甭客氣啦,咱家這些孩子出去弄條狗,比伸手從褲襠里摸個虱子還容易。"

叫花子們嘻嘻地笑着,有的齜着黃板牙,有的咧開缺牙的嘴。俺忽然覺得,這群叫花子,很是可愛。他們的小日子過得有滋有味。陽光終於從廟門口射進來,紅彤彤地,暖呼呼地,照耀着叫花子們的笑臉。俺的鼻子一陣發酸,熱淚頓時盈了眶。朱八說:

"姑奶奶,要不要我們去劫大牢?"

俺說,不要,不要,千萬不要。俺爹這個案子,非同一般,牢門口不但有縣衙的兵士站崗,克羅德還派來了一隊德國鬼子放哨。朱八說:

"侯小七,出去溜達着,有什麼消息趕快來報告。"

候小七說:"遵令!"他從娘娘像前拿起銅鑼,背上口袋,吹一聲口哨,說:"乖兒子,跟爹走!"那隻毛猴子,颼,躥上他的肩頭。侯小七馱着他的猴子,敲着鑼,唱着歌,走了。俺抬頭看到,泥塑的娘娘,渾身煥發着陳舊的光彩,銀盤似的臉上,水淋淋地,冒出了一層汗珠子——娘娘顯靈了啊,娘娘顯靈!娘娘顯靈,保佑俺的爹吧!



俺回了家,心中充滿了希望。小甲已經起來了,正在院子裡磨刀。他對着俺笑笑,既親切又友好。俺也對着他笑笑,也是既親切又友好。他用手指試試刀鋒,可能是還嫌不夠快,低下頭去繼續磨,(炎欠)啦,(炎欠)啦。他只穿着一件汗褐兒,裸着半身蒜瓣子肉,虎背熊腰,胸脯上一片黑毛。俺進了正房,看到公爹端坐在那張他從京城運回來的檀香木嵌金絲的雕龍太師椅上閉目養神。他雙手掐着一串檀香木佛珠,嘴裡嘟嘟噥噥,不知是在頌經還是在罵人。堂屋裡大部幽暗,陽光從窗欞間射進來,一條條一框框。有一道光,金子銀子似的,照着他的臉,閃閃發亮。俺公爹臉盤瘦削,眼窩子深陷,高高的鼻樑下,緊閉着的嘴,活脫脫一條刀疤。他短短的上唇和長長的下巴上,光光得沒有一根毛,怪不得人們傳說他是一個從皇宮裡逃回來的太監呢。他的頭髮已經稀疏,要攙上許多的黑絨線,才能勉強地打成一條辮子。

他微微地睜開眼,一線冰涼的光芒射到了俺的身上。俺問候他:爹,您起來了?他點了一下頭,繼續地捻他的佛珠。

按照幾個月來的習慣,俺找來牛角梳子,給公爹梳頭打辮子。這本是丫頭乾的活兒,但俺家沒有丫頭。兒媳也沒有給公爹梳頭的,讓人碰見不是有爬灰嫌疑嗎?但俺有把柄握在這個老東西手裡,他讓俺給他梳頭,俺就給他梳頭。其實他這毛病也是俺給他慣成的。他剛回來那會兒的一個早晨,一個人在那裡攥着把破梳子別彆扭扭地梳頭,小甲充孝順,上前去給他梳,一邊梳一邊說:

"爹,我頭上毛少,小時候聽娘說是生禿瘡把毛疤了去了,您頭上毛也少,是不是您也生過禿瘡?"

小甲笨手笨腳,老東西齜牙咧嘴,說他受罪吧可是孝順兒子給爹梳頭,說他享福吧小甲那動作分明是給死豬薅毛。那天俺剛好從錢大老爺那裡回來,心情很好。為了讓這爺倆高興,俺就說:爹呀,讓俺給你梳頭吧。俺把他那些毛兒梳得服服帖帖,還摻上了黑絲線給他編了一條大辮子。然後俺把鏡子搬到他的面前讓他看。他用手捋着那條半真半假的大辮子,陰森森的眼窩裡竟然出現了一片淚光。這可真是稀罕事兒。小甲摸着他爹的眼窩問:

"爹,您哭了?"

公爹搖搖頭,說:

"當今皇太后有一個專門的梳頭太監,但太后不用,太后的頭都是李蓮英李大總管梳的。"

公爹的話讓俺摸不到門前鍋後,小甲一聽到他爹說北京的事就人了迷,纏上去央求他爹講。他爹不理他,從懷裡摸出了一張銀票,遞給俺,說:

"媳婦,去買幾丈洋布縫幾件衣裳吧,伺候了俺這些日子,辛苦了!"

第二天俺還在炕上呼呼大睡呢,小甲就把俺弄醒了。你幹什麼,俺煩惱地問。小甲竟然理直氣壯地說:

"起來,起來,俺爹等着你給他梳頭呢!"

俺愣了一會,心裡說不出地彆扭,真是善門好開,善門難關啊。他把俺當成什麼了?老東西,你不是慈禧皇太后盧俺也不是大太監李蓮英。你那兩根蔫不拉唧、花白夾雜、臭氣哄哄的狗毛俺給你梳一次你就等於燒了八輩子高香修來的福分,你竟然如那吃腥嘴的貓兒,嘗到了滋味的光棍,沒完沒了了。你以為給了俺一張五兩的銀票就可以隨隨便便地指使俺,呸,你也不想想你是誰,你也不想想俺是誰。俺憋着一肚子火兒下了炕,想給他幾句歹毒的,讓他收起他的賊心。但還沒等俺開口呢,老東西就仰臉望着房笆,仿佛是自言自語地說:

"不知誰給高密縣令梳頭?"

俺感到身上一陣發冷,感到眼前這個老傢伙根本不是人,而是一個能隱身藏形的鬼魂,要不他怎麼知道俺給錢大老爺梳頭的事呢。說完了這句話,他的頭突然地擺正了,腰杆子也在椅子上挺得筆直,兩道陰森森的目光把俺的身子都要戳穿了。俺的氣哧啦一下就泄了,乖乖地轉到他的背後,梳理他那些狗毛。梳理着他的狗毛,俺不由地想起了俺乾爹那油光光滑溜溜散發着香氣的漆黑的好頭髮;捏着他的禿驢尾巴一樣的小辮子,俺不由地想起了乾爹那條沉甸甸的、肉乎乎的、仿佛自己會動的大辮子。乾爹用他的大辮子掃着俺的身體,從俺的頭頂掃到俺的腳後跟,掃得俺百爪撓心,全身的每個汗毛孔里都溢出浪來……

沒辦法了,梳吧,自己釀出來的苦酒自己喝。俺只要給俺乾爹梳頭,俺乾爹就要伸手摸俺,往往是頭沒梳完兩個人就粘乎在了一起。俺就不信老東西不動心。俺等着他順着竿兒往上爬,老東西,只要你敢往上爬,俺就讓你上得去下不來。到了那時候,你就得乖乖地聽俺的。到那時候哦,俺還給你梳頭,梳你個毬去吧。外界裡盛傳着這個老東西懷裡揣着十萬兩銀票,早晚俺要你把它摸出來。俺盼着他往上爬,但是老東西好定性,至今還不爬。俺就不信天下有不吃腥的貓兒,老東西,俺倒要看看你還能憋多久!俺鬆開了他的辮子,用梳子通着他那幾縷柔軟的雜毛。今天早晨俺的動作格外地溫柔,俺強忍着噁心用小手指搔着他的耳朵根兒,用胸脯子蹭着他的脖子說,爹呀,俺娘家爹被官府抓進了大牢,您老人家在京城裡待過,面子大,去保一保吧!老東西一聲不吭,毫無反應。俺知道他一點都不聾,他是在裝聾作啞。俺捏着他的肩頭,又說了一遍,他依然是不吭不哈。不知不覺中陽光下移,照亮了公爹的棕色綢馬褂上的黃銅紐扣,接着又照亮了他那兩隻不緊不忙地數着檀香木佛珠的小手。這兩隻小手又白又嫩,與他的性別和年齡都極不相稱。您用刀壓着俺脖子逼着俺相信俺也不敢相信,這竟然是兩隻拿了一輩子大板刀砍人頭的手。過去俺不敢相信,現在俺還是半信半疑。俺把身子更緊地往他身上貼了貼,撒着嬌說,爹呀,俺娘家爹犯了事了,您在京城裡待過,見過大世面,幫着俺拿拿主意嘛!俺在他那瘦骨伶什的肩膀上捏了一把,俺把沉甸甸的奶子放在他的脖子上歇息。俺的嘴裡,發出了一串哼哼唧唧的嬌聲。俺這一套手段,施展到錢丁錢大老爺身上,他立刻就酥了骨頭麻了筋,俺讓他怎麼着他就會怎麼着。可是眼前這個老雜毛,簡直是一塊不進油鹽的石頭蛋子,任憑俺把一對比香瓜還要軟綿的奶子顛得上躥下跳,任憑俺浪得水漫了金山寺,他就是不動也不吭。突然,俺看到他那雙捻佛珠的小手停了下來,俺看到那兩隻可愛的小胖手似乎微微地顫抖,俺的心中一陣狂喜,老東西,終於挺不住了吧?癩蛤蟆墊床腿兒,頂不了多大會兒。俺就不信掏不出你懷裡那沓子銀票,俺就不信你還敢拿俺和大老爺的私情要挾俺,逼着俺梳你的狗頭。爹呀,幫俺想想辦法吧!俺在他的背後繼續地賣弄風情。突然,俺聽到了一聲冷笑,就像月黑天從老葛田的黑松林子裡傳出的夜貓子的叫聲,令人心驚膽戰。俺的身體,頃刻間就涼透了,各種各樣的念頭和欲望,都不知跑到哪裡去了。這個老東西,還是個人嗎?是人能發出這樣子的笑聲嗎?他不是人,肯定是個魔鬼。他也不是俺的公爹,俺跟了趙小甲十幾年,從來沒聽他說過他還有一個闖京城的爹。不但他沒有說過,連那些頭腦明白見多識廣的左鄰右舍都沒說過。他什麼都可能是,就是不可能是俺的公爹。他的相貌,跟俺丈夫的相貌一點兒也不肖似。老雜毛兒,你大概是個變化成人形的山獵野獸吧?別人家怕你們這些妖魔鬼怪,俺家可是不怕。正好欄里有一條墨黑的狗,待會兒就讓小甲把它殺死,接一盆黑狗血,冷不防潑到老雜毛的頭上,讓你這個妖魔鬼怪顯出原形。



清明節那天,下着牛毛細雨,一團團破棉絮似的灰雲,在天地間懶洋洋地滾動。一大早,俺就隨着城裡的紅男綠女,湧出了南門。那天俺撐着一把繪畫着許仙遊湖遇白蛇的油紙傘,梳得油光光的頭髮上別着一個蝴蝶夾子。俺的臉上,薄薄地使了一層官粉,兩腮上搽了胭脂,雙眉間點了一顆豌豆粒大的美人痣,嘴唇塗成了櫻桃紅。俺上身穿一件水紅色洋布褂子,下穿一條翠綠色洋布褲子,洋人壞透了,但洋布好極了。俺腳蹬一雙綠綢幫子上刺繡着黃鴛鴦戲粉荷花的大繡鞋,不是笑話俺腳大嗎?俺就讓你們看看俺的腳到底有多大。俺對着那面水銀玻璃鏡子,悄悄地那麼一瞅,裡邊是一個水靈靈的風流美人。俺自己看了都愛,何況那些個男人。儘管因為爹的事俺心中悲酸,但乾爹說心中越是痛,臉上要越是歡,不能把窩囊樣子給人看。好吧好吧好吧好,看吧看吧看吧看,今日老娘要和高密城裡的女人們好好地賽一賽,什麼舉人家的小姐,什麼翰林府里的千金,比不上老娘一根腳指頭。俺的短處就是一雙大腳,都怪俺娘死得早,沒人給俺裹小腳,提起腳來俺就心裡痛。但俺的乾爹說他就喜歡天足的女人,天足才有天然之趣。他在俺身上時總是要俺用腳後跟敲打他的屁股。俺用腳後跟敲打着他的屁股,他就大聲喊叫:

"大腳好,大腳好,大腳才是金元寶,小腳是對羊蹄爪……"

那時儘管俺的親爹已經在東北鄉裝神弄鬼設立了神壇,準備着跟德國人刀槍相見;儘管俺乾爹已經被俺親爹的事情鬧得心煩意亂,東北鄉二十七條人命讓他鬱鬱寡歡,但高密城裡還是一片和平景象。東北鄉發生的血案,仿佛與縣城的百姓無關。俺的乾爹錢大老爺,着人在南門外兵馬校場上,用五根粗大挺直的杉木,豎起了一架高大的鞦韆。鞦韆架周圍,聚集了全城的少男少女。女的都打扮得花枝招展,男的都把辮子梳得溜光水滑。一陣陣的歡聲,一陣陣的笑語。歡聲笑語裡,夾雜着小商小販的叫賣聲:

糖球——葫蘆——!

瓜子——花生——!

收起油紙傘,俺擠進人群,四下里一巡睃,看見了被兩個丫鬢攙扶着、傳說能詩能文的齊家小姐。她花團錦簇,珠翠滿頭,可惜生了張長長的馬臉,白茫茫的一塊鹽鹼地,上面長了兩撮瘦草,那是她的眉毛。俺還看見了在四個丫鬟護衛下的姬翰林家的千金,據說是描龍繡風的高手,箏琴琵琶諸般樂器樣樣能演奏。但可惜是小鼻子小眼小耳朵,像一隻鬼精蛤蟆眼的小母狗。倒是胭脂巷裡那些出來遊春的婊子們,笑的笑,扭的扭,活潑潑一群猴。俺前後左右全看過,糊地挺胸抬起頭。那些青皮小後生,眼壞子不錯地盯着俺,把俺從頭看到腳,把俺從腳看到頭。他們都張開黑洞洞的嘴巴,下巴上掛着哈喇子。俺微笑着,心裡那叫恣!兒子們,孫子們,開開眼吧,回家去做你們的花花夢吧!老娘今日發善心,讓你們看個夠。那些孩子們木呆了半天,忽然回過神兒來,發了一聲吼叫,好似平地上起了一聲雷,然後是七嘴八舌地一陣胡吵鬧:

狗肉西施,高密第一!

看看看,看看人家那桃花臉蛋柳條腰,螳螂脖子仙鶴腿!

看了上半截把人想死,看了下半截把人嚇死,只有錢大老爺怪啟,喜歡大腳仙人。

別胡說,路邊說閒話,草窩裡有人聽。讓人報上去,把你們抓進衙門,四十大板把屁股打成爛菜幫子。

任你們這些小猢猻說什麼老娘今日都不會生氣,只要俺乾爹喜歡,你們算些什麼東西?!老娘是來打鞦韆的,不是聽你們胡說的。你們嘴裡貶我,心裡恨不得把俺的尿喝了。

這時鞦韆架空了出來,粗大的濕漉漉的麻繩子在牛毛細雨里悠蕩着,等待着俺去盪它。俺把油紙傘往後一扔,也不知被哪個猢猻接了去。俺把身體往前一躍,猶如一條紅鯉魚出了水。俺雙手把住鞦韆繩子,身體又是往上一躍,雙腳就踩住了踏板。讓你們這些孩子們看看大腳的好處吧!俺大聲喊:兒子們,開開眼吧,老娘給你們露兩手,讓你們長長見識,讓你們知道鞦韆該是怎麼個盪法。

——適才那個盪鞦韆的,不知是誰家的又肥又笨的蠢丫頭,焦炭不如她的臉黑,磨盤不如她的腚大,菱角也比她的腳大,這樣的身段模樣,也好意思上鞦韆?真是四腳蛇豁了鼻子,不要臉了。鞦韆架是什麼?鞦韆架就是飄蕩的戲台子,上去就是表演,是展覽身段賣臉蛋子,是大波浪里的小舢板,是風,是流,是狂,是盪,是女人們撒嬌放浪的機會。俺乾爹為什麼要在這校場上豎鞦韆?你們以為他真是愛民?呸!美得你們!實話實說,這鞦韆架是俺乾爹專門給俺豎的,是他老人家送給俺的清明禮物。你們信不信?不信就去問俺乾爹。昨天傍晚,俺去給他送狗肉,一番雲雨過後,乾爹摟着俺的腰對俺說:"小心肝兒,小寶貝兒,明日是清明節,乾爹在南校場上,給你豎了一架鞦韆。乾爹知道你練過刀馬旦,去給他們露兩腳,震不了山東省,你也要給我震了高密縣,讓那些草民知道,錢某人的干閨女,是個女中豪傑花木蘭!讓他們知道,大腳比小腳更好看。錢某人要移風易俗,讓高密女人不再纏足。"

俺說,乾爹,因為俺爹的事,鬧得您心裡不痛快,為了保護俺爹,您擔着天大的干係,您不痛快,俺也沒有心思。乾爹親着俺的腳丫兒,感動地說:

"眉娘,我的心肝,乾爹就是要借着鬧清明節的機會,掃掃全縣的晦氣,死了的人活不了了,但活着的人,更要歡氣!你哭哭啼啼,沒有幾個人真心同情你,更多的人是在看你的笑話。你如果硬起來,挺起來,比他們還硬,比他們還挺,他們就會服你。那些編書的唱戲的,就會把你寫到書里,把你編進戲裡。你在那鞦韆架上,把本事都施展出來吧!過上個十年八載,你們的貓腔里,沒準就會有一出''孫眉娘大鬧鞦韆架''呢!"

別的俺不會,乾爹,俺用腳丫子挑弄着他的鬍鬚,說,要說打鞦韆,女兒絕不會給您丟臉。俺雙手抓住繩子,腚往下沉,腿往下彎,腳尖蹬住鞦韆板,屁股往後一撅,身體往前一送,挺胸抬頭鼓肚子,鞦韆就盪起來了。俺把繩子往後泣,又是下腚曲腿腳蹬板,又是挺胸抬頭雙腿繃。鞦韆橫杆上的大鐵環豁朗豁朗地響起來了。鞦韆盪起來了。越盪越高,越盪越快,越盪越陡峭,越盪越有力氣,越盪動靜越"大,嘎啦啦,嘎啦啦,嘎啦啦……繃緊的繩索呼呼地帶着風,橫杆上的鐵環發出嚇人的響聲。俺感到飄飄欲仙,鳥兒的翅膀變成了俺的雙臂,羽毛長滿了俺的胸膛。俺把鞦韆盪到了最高點,身體隨着鞦韆悠蕩,心裡洶湧着大海里的潮水。一會兒漲上來,一會兒落下去。浪頭追着浪頭,水花追着水花。大魚追着小魚,小魚追着小蝦。嘩嘩嘩嘩嘩……高啊高啊高啊,實在是高,再高一點,再高一點……俺的身體仰起來了,俺的臉碰到了飛翔着來看熱鬧的小燕子的嫩黃的肚皮,俺臭美地躺在了風編雨織的柔軟無比的墊子上,盪到最高處時,俺探頭從那棵最大的老杏樹的梢頭上咬下了一枝杏花,周圍一片喝彩……真恣悠啊,真舒坦啊,得了道啦,成了仙啦……然後,讓大壩決口,讓潮水退落,浪頭拖着浪頭,水花扯着水花,大魚拉着小魚,小魚拽着小蝦,啦啦啦啦,退下去了。退到低谷又猛然地上升,俺就俯仰在那兩根繃得緊緊、顫抖不止的繩子上,身體幾乎與地面平行,雙眼看到了新鮮的黃土和紫紅色的小草芽苗,嘴裡叼着杏花,鼻子裡全是杏花淡淡的清香。

俺在鞦韆架上撒歡兒,地上那些看客,那些兒子孫子重孫子,青皮流氓小光棍、都跟着俺犯了狂。俺悠上去,他們嗷;俺盪回來,他們哇。嗷——高上去啦!哇——盪回來啦!夾雜着細雨的濕漉漉、甜絲絲、咸滋滋、濕牛皮一樣的風,鼓舞着俺的衣服,灌滿了俺的胸膛,俺心裡已經足足的了。儘管娘家爹出了事,但嫁出的女兒潑出的水,爹你好自為之吧,女兒今後就管自己的日子了。俺家裡有一個忠厚老實能擋風能遮雨的丈夫,外邊有一個既有權又有勢、既多情又多趣的相好;想酒就喝酒,想肉就吃肉;敢哭敢笑敢浪敢鬧,誰也不能把俺怎麼着。這就是福!這是俺那個受了一輩子苦的親娘吃齋念佛替俺修來的福,這是俺命裡帶來的福。感謝老天爺爺。感謝皇上皇太后。感謝乾爹錢大老爺。感謝俺那個憨憨怪怪的小甲。感謝錢大老爺那根專門為俺定做的神仙棒槌……那可是一件天上難找地下難尋的好寶貝,那是俺的藥。還得感謝錢大老爺後堂里那位深藏不露的太太,她不能生育,鼓勵老爺納妾,但老爺決不納妄。



俗話說水滿則流,月滿則虧,人歡沒好事,狗歡搶屎吃,俺在鞦韆架上出大風頭時,俺的個親爹孫丙,領導着東北鄉的老百姓,扛着杴、钁、二齒鈎子,舉着扁擔、木叉、掏灰耙,包圍了德國人的鐵路窩棚。他們打死了一堆二鬼子,活捉了三個德國兵。他們剝光了德國人的衣裳,綁在大槐樹上,用尿滋臉。他們拔了築路的標誌木橛子燒了火,他們拆了鐵軌扔下河。他們拆下了枕木扛回家蓋了豬窩。他們還把築路的窩棚點上了火。

俺把鞦韆架盪到了最高點,目光越過了城牆,看到了城裡魚鱗般的房舍。俺看到了青石板鋪成的衙前大道,看到了俺乾爹居住的那一進套着一進、重重疊疊的高大瓦屋。俺看到乾爹的四人大轎已經出了儀門,一個紅帽皂衣的衙役頭前鳴鑼開道,隨後是兩排行役,也都是紅帽皂衣,高舉着旗牌傘扇,然後就是俺乾爹的四人大轎。兩個帶刀的護衛,手扶着轎杆,隨轎前進。轎後跟隨着六房書辦,長隨催班。三錘半鑼敲過,衙役們發起威聲,轎夫們邁着輕捷的碎步,腿上好似安着彈簧。轎子上下起伏,如同波浪上漂流的小船。

俺的目光越過縣城,看到東北方向,從青島爬過來的德國人的鐵路,變成了一條被砸爛了腦殼的長蟲,在那裡扭曲着翻動。一群黑壓壓的人,在開了春泛着淺綠顏色的原野上,招搖着幾杆雜色旗幟,蜂擁着撲向鐵路。那時俺還不知道那是俺爹在領頭造反,知道了俺就沒心思在鞦韆架上放浪。俺看到在鐵路那邊,幾縷黑煙升起來,看起來如幾棵活動的大樹,很快又傳來沉悶的聲響。

俺乾爹的儀仗越來越近,漸漸地逼近了縣城南門。鑼聲越來越響,喊威聲越來越亮,旗幟低垂在細雨中,好似滴血的狗皮。俺看到了轎夫臉上細密的汗珠子,聽到了他們粗重的喘息。道路兩邊的行人肅立垂頭,不敢亂說亂動。連魯解元家那群出了名的惡狗也閉口無聲。可見俺乾爹的官威重於泰山,連畜生都不敢張狂。俺心裡熱烘烘的,心中一座小火爐,爐上一把小酒壺。親親的乾爹啊,想你想到骨頭裡!把你泡進酒壺裡!俺用力把鞦韆盪上去,好讓乾爹隔着轎簾看到俺的好身段。

俺在鞦韆架上遠遠地看到,黑壓壓的人群——一團貼着地皮飛翔的黑雲——分不出男女老幼,辨不清李四張三,但你們那幾杯大旗,晃花了俺的眼。你們哇啦哇啦的叫喚着——其實俺根本就聽不到你們的叫喚,俺猜到了你們一定會叫喚。俺親爹是唱戲的出身,是貓腔的第二代祖宗。貓腔原本是一個民間小戲,在俺爹的手裡發揚光大,成了一個北到萊州府、南到膠州府、西到青州府、東到登州府四州十八縣都有名的大戲。孫丙唱貓腔,女人淚汪汪。他原本就是一個喜歡叫喚的人。他帶的兵馬,哪能不叫喚?這樣的好風景不能錯過,為了多看你們幾眼,俺下力氣盪鞦韆。鞦韆架下那些傻瓜蛋子,還以為俺是為了他們表演呢。他們一個個手舞足蹈,得意忘形。那天俺穿着單薄,再加上俺出了一身香汗——俺乾爹說俺的汗味好似玫瑰花瓣——俺知道自家身上的好寶貝都鼓突着立顯,小腚兒朝後小奶子朝前,讓這群色癆鬼眼饞。涼風兒鑽進俺的衣裳,在俺的胳肢窩裡打旋。風聲雨聲桃花兒開放聲,桃花瓣兒沾着雨水沉甸甸。衙役的吶喊聲,鐵環的喀啦聲,小販的叫賣聲,牛犢的叫喚聲……響成了一連片。這是一個熱熱鬧鬧的清明節,紅紅火火的三月三。西南角老墓日那裡,幾個白髮的老婆婆,在那裡燒化紙錢。小旋風卷着煙在墓田裡立起,像與一棵棵黑色的樹混在一起的白色的樹。俺乾爹的儀仗終於出了南門,鞦韆架下的看客們都掉轉了頭。縣官大老爺來了!有人喊叫。乾爹的儀仗圍着校場轉了一圈,衙役們抖起了狗精神,一個個挺胸疊肚,眼珠子瞪得滴溜溜圓。乾爹,隔着竹編的轎簾,俺看到了您的頂戴花翎,和您那張紫紅色的方臉。您下巴上留着一匹鬍鬚,又直又硬賽鋼絲,插到水裡也不漂散。您的鬍鬚就是咱倆的連心鎖,就是月老拋下來的紅絲線,沒有您的鬍鬚和俺親爹的鬍鬚,您到哪裡去找俺這樣一個糖瓜也似的干閨女?

衙役們擺夠了威風,其實是乾爹您擺夠了威風,把轎子停在了校場邊緣。校場西邊是一片桃園,桃花盛開,一樹接着一樹,在迷濛的細雨中,成了一團團粉嘟嘟的輕煙。一個胯骨上掛着腰刀的衙役上前打開了轎簾,放俺乾爹鑽了出來。俺乾爹正正頭上的頂戴花翎,抖抖腕上的馬蹄袍袖,雙手抱拳,放在胸前,對着我們,作了一個揖,用他洪亮的嗓門,喊道:"父老們,子民們,節日好!"

乾爹,您這是裝模作樣呢,想起他在西花廳里跟俺玩耍的樣子,俺就憋不住地要笑。想起了這個春天裡乾爹遭受的苦難,俺就忍不住想哭。俺停住鞦韆,手扶着繩索,站在鞦韆板上,抿着嘴兒,水着眼兒,心裡翻騰着苦辣酸甜的浪花兒,看着乾爹演戲給猴看。乾爹說:"本縣一貫提倡種樹,尤其提倡種桃樹——"

屁顛兒屁顛兒地跟隨在乾爹身後的城南社裡正大聲喊叫:

"縣台大老爺以身作則,率先垂範,趁着這清明佳節雨紛紛,親手栽下了一棵蟠桃樹,為咱們老百姓造福……"

俺乾爹白了這個搶話說的里正一眼,繼續說:

"子民們,爾等回去,在那房前屋後,田邊地頭,都栽上桃樹。子民們啊,''少管閒事少趕集,多讀詩書多種桃''。用不了十年,我高密一縣,就是''干樹萬樹桃花紅,人民歌舞慶太平''的美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