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炮 - 第1章

莫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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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炮

《四十一炮》以九十年代初農村改革為背景,通過一個孩子的視角折射出了農村改革初期兩種勢力、兩種觀念的激烈衝突,以人性的裂變,人們在是非標準、倫理道德上的混沌和迷惘。

簡介

小說以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農村改革為背景,通過一個孩子的視角折射出了農村改革初期兩種勢力、兩種觀念的激烈衝突,以及人性的裂變,人們在是非標準、倫理道德上的混沌和迷惘。小說的副線是一個老和尚的傳奇人生。兩條線索交叉進行,使整部小說在實和虛的場景中不斷變換、撲朔迷離、曲折迂迴,又一次近距離地回看了農村改革初期的歷史。

作者着力塑造了三個人物形象,村長老蘭、我父親羅通和母親楊玉珍。

老蘭這個形象,是複雜多面的,烙印着鮮明的時代氣息,他和父親是兩種人、兩種勢力的代表,在社會轉型時期,老蘭可以說是一個時代的弄潮兒,他把握住了時代的脈搏,也順應了時代的變化和需求,他每一步都踩着時代的鼓點,成為農村第一批風雲人物。他既有錢又有權;他既得上級領導的信任,又讓窮慣了的鄉親羨慕。可他另一方面又寫滿了骯髒、卑鄙和不道義,為了錢他往豬肉裡邊注水,為了穩定自己村長的位置,他把注水的秘方告訴了村民;在生活上,能睡的女人他都睡了。可以說他在順應時代發展的同時,也玷污了某些純潔有序的生活、觀念和倫理道德。而父親,他代表了守舊的一方,可以說他是被時代唾棄了的,他無力扭轉時代的變化,也無力挽住變革的步伐,可他身上留有的傳統的美好的東西也一起被絞殺。而母親則代表了更加眾多的一類人,農村中大多數農民的形象,他們沒有思想,只是觀望隨風的一些人,他們沒有更深刻的是非曲直評判標準,他們只有一個願望,就是過好日子,至於好日子如何得來,手段正當不正當,全然不顧,他們憑藉的動力更是一種本能。

小說中以五通神廟為主要現實場景,在民間五通神是肉慾的象徵,虛線折射了老和尚過去榮華糜爛的生活———一個身份非同凡響的國民黨軍官,過着燈紅酒綠、奢靡肉慾的生活,他以一次能占有數十個女人而自豪,可對手一槍,就打碎了他的自傲之物。小說如一部出於魔幻現實主義大師導演的電影,我———羅小通的經歷和老和尚的經歷———實與虛畫面交替轉換,人們在力圖懺悔自我的罪惡時,也逐漸向神聖趨近。

小說的結構也別有創意,語言也更具魅力,小說通篇以一個孩子的口氣講述,它既有孩子似的爛漫無知,又有極具時代特色和鄉土特點的民間口語。

第一卷

他們親着對方油汪汪的嘴巴,還不停地打着飽嗝,讓肉的氣味,在蒙古包里洋溢,在森林中的小木屋裡洋溢,在朝鮮式小餐館裡洋溢。然後他們互相幫助着脫了衣裳,暴露出各自的身體。

第一炮

第二炮

第三炮

第四炮

第二卷

屠戶們進場之後,交易就開始了。他們圍着牛轉來轉去,一時好像拿不定主意該買哪頭;但只要有一個伸手抓住了某頭牛的韁繩,所有的屠戶就會在三秒鐘內抓住牛的韁繩。閃電般地,所有的牛就統統找到了買主。

第五炮

第六炮

第七炮

第八炮

第三卷

五年不見,朝思暮想,每一次都把父親的歸來想象得轟轟烈烈,但父親真的歸來竟然是這樣的普通平常。他沒戴帽子,一頭油膩的亂發上沾着幾根麥秸草,那個小女孩頭髮上也沾着麥秸草,仿佛他們是剛從麥草垛里鑽出來的。

第九炮

第十炮

第十一炮

第十二炮

第四卷

灶火熊熊,十分興旺。火光映紅了母親的臉。松木劈柴含油,好燒,耐燒,不需頻繁添加。母親完全可以離開鍋灶去干一些別的事情,但是她不離開。她就那樣沉靜地坐在灶前,雙肘支在膝蓋上,雙手托着下巴,盯着灶膛里千變萬化但又萬變不離其宗的火焰,眼睛呢,閃閃發光。

第十三炮

第十四炮

第十五炮

第十六炮

第五卷

就在我把大炮保養完畢,正要給它罩上炮衣時,兩個村子裡的電工進入了我們家的院子。他們滿面驚奇,眼睛放着光,腳步遲疑地挪到了大炮前面。他們儘管年紀都超過了二十歲,但臉上的表情卻像少見多怪的孩子一樣幼稚可笑。

第十七炮

第十八炮

第十九炮

第二十炮

第二十一炮

第二十二炮

第六卷

母親執拗地敲打着門環,用力不大也不小,速度不急也不慢。這意思就是說,如果不出來應門,她就要這樣一直敲下去。

第二十三炮

第二十四炮

第二十五炮

第七卷

我知道他恭維我的意思有兩層,一層是我吃肉的本事讓他開了眼界,從心底里佩服;還有一層就是,他要用好話堵住我的嘴,不讓我把他往肉里撒尿的事情捅出去。

第二十六炮

第二十七炮

第二十八炮

第八卷

大會終於開始了。在老蘭高聲宣布大會開始時,父親跑到檢疫站前面的水溝里,親手點燃了一個火把,舉起來,對着會場方向揮舞了一下。一群記者涌過來,鏡頭對準了父親手中的火把。

第二十九炮

第三十炮

第三十一炮

第九卷

大和尚,我馬上就讓你知道那時候我有多麼棒。我只要描述一下我們的注水車間和我在注水車間的工作情況,你就會知道我有多麼棒。

第三十二炮

第三十三炮

第三十四炮

第十卷

接下來看馮鐵漢,我真正的對手。比賽到了最後的關頭,他還保持着很好的風度:手是乾淨的,嘴是利索的,身體是正直的。但他的眼神是散的。他已經不能像適才那樣,用銳利的、甚至是陰鷙的目光和我對視了。他就像一尊底座已經被水浸泡了的泥像,極力保持着自己的尊嚴,但崩潰與坍塌勢在必然。

第三十五炮 

第三十六炮

第十一卷

范朝霞的一個親戚打抱不平,衝上去,對準黃彪扛了一膀子。這個人在火車站上扛過大件,身體巍峨,如同鐵塔,膀子上有五百斤力氣,一傢伙就把黃彪扛得連連倒退,跌坐在自己提來的筐子邊。他心中不平,抓起盤子和碗,撇出去。那些瓷器,在空中旋轉着,有的撞到牆上,有的飛進人群,有的粉碎成磁片,有的囫圇着,在地上翻滾。

第三十七炮

第三十八炮

第三十九炮

第十二卷

老蘭趁着這個空兒,換上了一套藍色的工作服。他站在一堆紙箱子上,高聲喊叫着:羅小通,你罷手吧,省下幾發炮彈去打兔子吧。我心頭火起,瞄準他的頭,發射了第三十發炮彈。他一閃身進了車間,大門擋住了所有的彈片。

第四十炮 

第四十一炮

第一卷

他們親着對方油汪汪的嘴巴,還不停地打着飽嗝,讓肉的氣味,在蒙古包里洋溢,在森林中的小木屋裡洋溢,在朝鮮式小餐館裡洋溢。然後他們互相幫助着脫了衣裳,暴露出各自的身體。

第一炮

十年前,一個冬日的早晨;十年前一個冬日的早晨——那是什麼歲月?你幾歲?雲遊四方、行蹤不定、暫時寓居這廢棄小廟的蘭大和尚睜開眼睛,用一種聽起來仿佛是從幽暗的地洞裡傳上來的聲音,問我。我不由得打了一個寒顫,在農曆七月的悶熱天氣里。那是1990年,大和尚,那時我十歲。我低聲嘟噥着,用另外一種腔調,回答他的問題。這是兩個繁華小城之間的一座五通神廟,據說是我們村的村長老蘭的祖上出資修建。雖然緊靠着一條通衢大道,但香火冷清,門可羅雀,廟堂里散發着一股陳舊的灰塵氣息。小廟圍牆上那個似乎是被人爬出來的豁口上,趴着一個穿綠色上衣、鬢邊簪一朵紅花的女人。我只能看到她粉團般的大臉和一隻拄下巴的潔白的手。她手上的戒指在陽光下閃爍着扎眼的光線。這個女人,讓我聯想起解放前我們村子裡的大地主蘭家那片被改成小學校的大瓦房。在許多傳說和許多傳說導致的想象中,這樣的女人,在夜半三更的時候,經常會在那片年久失修的瓦房裡出入,並且發出令人心驚肉跳的喊叫。大和尚端坐在破敗不堪的五通神塑像前一個腐爛的蒲團上,神情安詳,仿佛一匹睡夢中的馬。他手裡捻動着一串紫紅色的串珠,身上的袈裟,仿佛是用雨中淋過的草紙做成,似乎動一動就會變成碎片。大和尚的兩扇耳朵上,落滿了蒼蠅,但他光溜溜的頭皮上和他的油膩膩的臉上卻連一隻蒼蠅也沒有。院子裡有一棵龐大的銀杏樹,樹上鳥聲一片,鳥聲裡間或響起貓叫。那是兩隻野貓,一公一母,在樹洞裡睡覺,在樹杈上捕鳥。一聲得意的貓叫傳進小廟,接着是小鳥悽慘的叫聲,然後是群鳥驚飛的撲棱聲。與其說我嗅到了血腥的氣味,不如說我是想到了血腥的氣味;與其說我看到了鳥羽翻飛、血染樹枝的情景,不如說我想到了這個情景。此刻,那隻公貓,用爪子按着流血的獵物,對着另外那隻缺了尾巴的母貓獻媚。那隻母貓因為缺了尾巴,看上去三分像貓,七分倒像一隻肥胖的兔子。我回答完大和尚的問題,等待着他繼續問話,但我的話還沒說完他的眼睛就閉上了,以至於讓我感覺到,適才的問話只是我的幻覺,連大和尚在那一瞬間睜開的眼睛和炯炯有神的目光都是我的幻覺。大和尚眼睛半睜半閉,探出鼻孔約有一寸的那兩撮黑毛,宛如蟋蟀的尾巴微微顫動。我看着大和尚的鼻毛,想起十幾年前我們村的村長老蘭用一把小得可憐的剪刀修剪鼻毛的情景。老蘭是蘭氏家族的後人,他的祖上,曾經出過好多個傑出人物。明朝的時候,出過舉人。清朝的時候,出過翰林。民國的時候,出過將軍。解放後出過一群地主分子反革命。不搞階級鬥爭後,蘭氏所剩不多的後裔,慢慢地直起腰來,出來一個老蘭,蘭繼祖,當了我們的村長。我小時候多次聽到老蘭喟嘆:嗨,一代不如一代!我還聽到村子裡那個識字的老孟頭說:嗨,一蟹不如一蟹。蘭家的風水破了。老孟頭年輕時在蘭家當過牛倌,見識過蘭家當年的排場。他指點着老蘭的背影說:你他媽的,連你祖上的一根毛都不如!一根灰掛,宛如初春天氣里的楊絮,從昏暗的廟頂,輕飄飄地落下來,落在了大和尚的光頭上。又有一根灰掛,宛如前一根灰掛的同胞姐妹,還是那樣,像春天裡楊樹的花絮,散發着淡淡的歲月的氣息,隱含着調情的意思,輕飄飄地落下來,落在大和尚的光頭上。那上邊,有十二個明亮的戒疤,排列有序,使他的腦袋,顯得分外莊嚴。這可是真和尚的光榮標誌,為了有朝一日我的頭上也有這樣十二個戒疤,大和尚,請聽我繼續訴說——

我家高大的瓦房裡陰冷潮濕,牆壁上結了一層美麗的霜花,就連我在睡眠中呼到被頭上的氣流也凝結成一層細鹽般的白霜。房子立冬那天剛剛蓋好,抹牆的灰泥尚沒幹透我們就搬了進來。母親起床後,我把腦袋縮進被窩,躲避着刀子般的陰冷。自從父親跟隨着野騾子逃跑之後,母親發奮圖強,艱苦創業,五年如一日,用自己的勞動和智慧積累了財富,建成了全村最高大最壯觀的五間大瓦房。提起我的母親,村子裡人人佩服,大家都誇她是好樣的,在誇獎我母親的同時,人們總是忘不了批評我的父親。父親在我五歲時,與村子裡臭名昭著的女人野騾子結伴私奔,逃到了不知什麼地方。——處處都是善因緣。大和尚夢囈般的嘟噥,表明了他雖然閉着眼睛,但卻在認真地傾聽我的訴說。那個穿綠衣簪紅花的女人依然趴在圍牆的豁口上。她吸引着我的目光,但我不知道她是否知道她吸引了我的目光。那隻健壯的野貓,叼着一隻翠綠的小鳥,從廟門前路過,好像捕獲了大蟲的獵戶扛着獵物遊街示眾。路過廟門時它停頓了一下,歪着頭往裡瞧了一眼;它臉上的神情,很像一個好奇的小學生——

五年過去了,真實的音信一點也沒有,但關於父親和野騾子的謠言,卻像那個小火車站上的運貨慢車每隔一段時間卸下來的肉牛,在那些黃眼珠的牛販子轟趕下慢吞吞地進入我們的村莊。肉牛被牛販子賣給村子裡的屠戶殺死——我們村是個屠宰專業村——謠言卻在村子裡傳來傳去,好像一群飛來飛去的灰鳥。有的謠言說父親帶着野騾子在東北大森林裡用白樺木建了一座小屋,屋子裡壘了一個大爐子,松木劈柴在爐子裡熊熊燃燒,小木屋的房頂上覆蓋着白雪,牆壁上掛着成串的紅辣椒,房檐下懸着晶瑩的冰凌。他們白天打獵挖參,晚上在爐子上煮狍子肉。在我的想象中,父親的臉和野騾子的臉被爐火映得紅彤彤的,好像抹了一層紅顏色。有的謠言說父親帶着野騾子流竄到了內蒙古,白天他們騎着高頭大馬,身披肥大的蒙古袍子,唱着悠揚的牧歌,在一望無際的草原上放牧牛羊;到了晚上,他們就鑽進蒙古包,點起一堆牛屎火,火上吊着鐵鍋,鍋里燉着肥羊肉,肉香撲鼻,他們一邊吃肉一邊喝着濃濃的奶茶。在我的想象中,野騾子的眼睛在牛屎火的映照下閃閃發光,仿佛兩塊黑寶石。有的謠言說他們偷越國境到了朝鮮,在一個美麗的邊境城市裡開了一家餐館。他們白天包餃子擀麵條賣給朝鮮人吃,到了晚上,飯館關門後,就煮上一鍋肥狗肉,啟開一瓶白酒,每人握着一條狗腿,兩人握着兩條狗腿,鍋里還有兩條狗腿,散發着誘人的香氣,等待着他們來吃。在我的想象中,他們每人握着一條狗腿,端着一碗酒,他們喝一口酒啃一口肥狗肉,撐得腮幫子鼓鼓的,好像油光光的小皮球……當然,我也想到了,當他們吃飽喝足之後,還要抱在一起干那種事——大和尚目光一閃,嘴角抽動了一下,突然大笑一聲,然後便戛然而止,仿佛鑼槌猛擊了一下鑼面,只余裊裊的銅音在空氣中震顫。我心中一凜,目眩片刻。我猜不透他用這樣古怪的笑聲是鼓勵我照實說呢還是讓我就此打住。我想了想,為人應該誠實,在大和尚面前,更應該實話實說。——那個綠衣女人還趴在那裡,姿態依舊,只是增添了一個玩耍唾沫的把戲。她將一個個的小水泡從雙唇之間啐出來,讓它們在陽光中飄搖着破碎,我想象着那些水泡的味道——說——

他們親着對方油汪汪的嘴巴,還不停地打着飽嗝,讓肉的氣味,在蒙古包里洋溢,在森林中的小木屋裡洋溢,在朝鮮式小餐館裡洋溢。然後他們互相幫助着脫了衣裳,暴露出各自的身體。父親的身體我很熟悉——夏天時他經常扛着我下河洗澡——野騾子姑姑的身體我只浮光掠影地看過一次。但是我這次可是看真切了。她的身體,看上去滑溜溜的,綠油油的,在燈下放着光。連我這個小孩子的手指,也想伸過去,用指尖,試試探探地摸一摸,如果她不打我,我就好好地摸一摸。那應該是什麼感覺呢?是涼森森的呢還是熱乎乎的呢?我真想知道啊,但是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的父親知道。他的手,一直在野騾子姑姑身上摸着,摸了屁股摸奶子。父親的手是黑的,野騾子姑姑的屁股和奶子是白的,所以我感到父親的手很野蠻,很強盜,它們仿佛要把野騾子姑姑的屁股和奶子裡的水分擠出來似的。野騾子姑姑呻吟着,她的眼睛和嘴巴在放光,父親的眼睛和嘴巴也在放光。他們兩個摟抱在一起,在熊皮褥子上打滾,在熱炕頭上翻跟斗,在木頭地板上"烙大餅"。他們的手相互撫摸着,他們的嘴巴相互啃咬着,他們的腿腳互相攀爬着,他們身上的每一寸皮膚都在互相磨蹭……磨蹭生熱,生電,他們的身體開始發光了,藍幽幽的,好似兩條鱗片閃爍的大毒蛇糾纏在一起。父親閉着眼睛不出聲,只喘粗氣,但野騾子姑姑卻在大聲地、肆無忌憚地叫喚。現在我當然知道她為什麼叫喚,但當時我比較純潔,不解男女之事,不知道父親和野騾子姑姑合演的是一出什麼戲。我聽到野騾子姑姑嘶啞地喊叫着:親哥……讓我死吧……讓我死吧……我的心中怦怦亂跳,不知道接下來要發生什麼事情。雖然我心中並不害怕,但我確實感到緊張,恐慌,好像我的父親和野騾子姑姑,包括我這個旁觀者,都在干着罪惡的勾當。我看到父親低頭,把自己的嘴巴罩在野騾子姑姑嘴巴上,這樣,她的喊叫,就大部分被父親吞食了。只有一些零星的聲音碎片,從父親的嘴角泄漏出來——我偷眼看了一下大和尚,想知道我的跡近色情的描述,在他身上會發生什麼樣的反應。大和尚不動聲色,臉上的顏色,似乎有點發紅,又仿佛原本就是這個樣子。我想我應該適可而止,儘管我已經看破紅塵,講述父母的故事就像講述遙遠的古人的故事——

不知道是肉的氣味吸引還是父親和野騾子姑姑的喊叫聲吸引,從黑暗中湧出來許多小孩子,鋦在蒙古包的周圍,趴在森林小屋的門縫上,撅着屁股,眼睛透過縫隙,往裡張望着。後來,我想象,狼也來了,不止一隻狼,而是一群狼,它們應該是嗅着肉味來的吧?狼來了,孩子們逃跑。他們矮小笨拙的身影在雪地上蹣跚着,在他們後邊,留下了鮮明的痕跡。群狼蹲在我父親和野騾子姑姑的蒙古包外,貪婪地磨着牙齒。我擔心它們撕開蒙古包、咬開小木屋衝進去,把我的父親和野騾子姑姑吃掉,但它們根本就沒有這個意思。它們就那樣圍繞着蒙古包和小木屋蹲着,仿佛一群忠誠的獵狗……廟宇的破爛院牆外是一條通往繁華世界的寬闊大道,越過院牆上那些因磚頭風化、閒人攀爬造成的缺口,越過那個趴在缺口裡的女人——此刻她正在梳理濃密的頭髮,那朵紅花,擱在她身邊的牆頭上。她側着脖子,將頭髮順到胸前,用一柄紅色的梳子,一下一下地用力梳着。她近乎蠻勇的動作,讓我的心一下下地緊縮着,我為那些美麗的頭髮感到難過,鼻子酸酸的,幾乎要流出眼淚。我想如果她能讓我為她梳頭,我一定會用最溫柔的動作,用最大的耐心,不使一根頭髮受傷折斷,哪怕她的頭髮之間生滿了甲蟲和蜘蛛,鳥兒又在裡邊壘了巢孵化了小鳥。我似乎看到了她臉上浮現出一種煩惱的表情,頭髮茂密的女人在梳頭時臉上大都是這樣的表情。這種表情與其說是煩惱,還不如說是驕傲。她頭髮深處的沉悶的香氣,現在是確鑿無疑地撲進了我的鼻腔,使我的頭腦眩暈,好似喝多了濃稠的老酒——可以看到在那條大道上來來往往的車輛。一輛磚紅色的吊車高舉着鐵臂從我的眼前滑過去,仿佛一幅移動的巨大油畫。二十四輛擎着炮筒子、身上散射着青白的光芒、形狀仿佛大鱉的坦克車,從我的眼前滑過來,仿佛是一個坦克的連環圖片。一輛被漆成藍色的客貨兩用小拖車蹦蹦跳跳地搶過來,車頂上架着一隻高音喇叭,車廂周圍插着一圈彩旗,旗上畫着一個在招展中時隱時現的女人的白色大臉,臉上有兩道彎曲的細眉,還有一張鮮紅的大嘴。車上站着十幾個人,都穿着藍色的運動衫,戴着藍色的棒球帽,齊聲吶喊着:人民代表王得後,只干工作不作秀。但到了廟前,他們的吶喊也戛然而止,裝扮漂亮的花車,宛如一個移動的花棺材,從我們面前游過去。而在院牆外邊、大道一側、正對着這座即將傾頹的五通神廟的那一大片草地上,有一台巨大的挖土機在不間斷地轟鳴着。我的目光越過廟牆,可以看到機器橘紅色的頂端,和不時地高揚起來的鐵臂與那個猙獰的挖斗。

大和尚,我對您什麼都不隱瞞,我無話不可對您說。那時候我是個沒心沒肺、特別想吃肉的少年。無論是誰,只要給我一條烤得香噴噴的肥羊腿或是一碗油汪汪的肥豬肉,我就會毫不猶豫地叫他一聲爹或是跪下給他磕一個頭或是一邊叫爹一邊磕頭。即便是現在,時過境遷了,您如果到我們那個地方去,只要提起我的名字——羅小通——人們的眼睛裡馬上就會閃爍出異樣的光芒,就像一提到蘭大官的名字一樣。為什麼他們的眼睛閃閃發光?那是因為與我有關的、與肉有關的往事在他們腦海里像連環圖畫一樣展示。那是因為與蘭家那個流落海外、御女三萬、經歷非凡的三少爺有關的傳說在他們腦海里像連環圖畫一樣展示。他們雖然嘴裡不會說什麼,但他們心中在感嘆:哎呀,這個可愛的、可憐的、可恨的、可敬的、可惡的……但畢竟是非同尋常的肉孩子啊……哎呀,這個玄乎得讓人不可思議的蘭三少爺啊……這個混世魔王啊……

如果生長在別的村莊,我也許還不會產生如此強烈的食肉慾,天讓我生長在屠宰專業村,觸目皆是活着行走的肉和躺着不會行走的肉,鮮血淋漓的肉和沖洗得乾乾淨淨的肉,用硫磺熏過的肉和沒用硫磺熏過的肉,摻了水的肉和沒有摻水的肉,用福爾馬林液浸泡過的肉和沒用福爾馬林液浸泡過的肉,豬肉牛肉羊肉狗肉還有驢肉馬肉駱駝肉……我們村子裡的野狗撿食肉渣胖得毛眼子流油,我卻因為撈不到吃肉而瘦骨伶仃。我五年撈不到食肉不是因為我們吃不起肉而是因為母親的節儉。父親沒走之前,我們家的鍋邊上經常沾着厚厚一層葷油,牆角上扔着成堆的骨頭。父親喜歡吃肉,最喜歡吃的是豬頭肉,每隔幾天,他就提回家一個腮幫子慘白、耳朵梢子通紅的肥豬頭。因為這些豬頭,母親和父親不知吵鬧過多少次,後來還為此大打出手。我母親是個老中農的女兒,從小受的是勤儉持家、量入為出、攢下錢蓋房子置地的教育。土地改革之後,我那位頑固不化的姥爺竟然還把積攢了多年的積蓄從地下挖出來,買了翻身僱農孫貴五畝地。這錢花得冤枉無比且給母親的家庭帶來了幾十年的恥辱,逆歷史潮流而動的姥爺也成為村里人的笑柄。我父親出身流氓無產階級,從小就跟着遊手好閒的爺爺沾染上了好吃懶做的瀟灑氣質。父親的人生信條是吃了今日就不去管明日,得過且過,及時行樂。歷史的教訓和我爺爺的言傳身教使我父親兜里有一塊錢決不花九毛九,他只要口袋裡有錢就夜不安眠。他常常教育我的母親,世間萬物都是虛的,只有吃到肚子裡的肉才是真實。他說如果你把錢換成新衣穿到身上,人們很可能會把你的衣服剝去;你把錢蓋成房子,幾十年後很可能被鬥爭,蘭家的房屋夠多了,還不是變成了學校?蘭家的祠堂夠堂皇了,還不是被生產隊當成了加工地瓜粉絲的作坊?你把錢置成金銀,很可能為此丟了性命;但你把錢變成肉吃進肚子,那就萬無一失了。我母親說吃肉的人死後是上不了天堂的,我父親笑着說:只要肚子裡有肉,豬圈也是天堂。如果天堂里沒有肉吃,玉皇大帝親自來請他也不去。那時候我很小,對父母的爭論並不在意,他們吵架我吃肉,吃飽了就坐在牆角上打呼嚕,好像院子裡那匹養尊處優的缺尾巴的母貓。父親走後,母親為了蓋這五間大瓦房,幾乎節儉到了嘴裡不吃腚里不拉的程度。房子蓋好後,我希望母親能改善飲食,讓久違的肉類重新登上我家的飯桌,誰知母親的節儉比蓋房前有過之而無不及。我知道母親心裡又在醞釀着更為宏偉的計劃:購買一輛大卡車,就像村裡的首富老蘭家那輛一樣:長春第一汽車製造廠生產,解放牌,草綠色,有六個巨大的輪胎,方頭方腦,鐵板堅固,宛如坦克。我寧願住着從前那三間低矮的茅草屋只要有肉吃,我寧願坐在渾身哆嗦的手扶拖拉機上在鄉間的土路上顛簸只要有肉吃。去她的大瓦房,去她的解放牌大卡車,去她的肚子裡沒有一點油水的虛榮生活吧!我越對母親心懷不滿就越懷念父親在家時的幸福生活,對我這種嘴饞的男孩來說,幸福生活的主要內容就是可以放開肚皮吃肉,只要有肉吃,母親與父親的大吵大鬧甚至大打出手算得了什麼?五年中流傳到我耳朵里的關於父親與野騾子的謠言何止二百條?但我念念不忘並且反覆品味的,也就是前邊所說的那三條,每一條都與吃肉有關。每當他們倆吃肉的情景栩栩如生地展現在我的腦海里時,我的鼻子就嗅到了誘人的肉香,肚子咕咕地叫着,透明的哈喇子從嘴裡不知不覺地流下來。每當這時候,我的眼裡就飽含着淚水。村子裡的人經常看到我一個人坐在村頭那棵粗大的柳樹下獨自垂淚,他們便嘆息着走開,有的人嘴裡還嘮叨着:嗨,這個可憐的孩子!我知道他們對我的垂淚作出了錯誤的判斷,但我也不能糾正他們,即便我對他們說,我的垂淚是被肉饞的,他們也不會相信。他們不可能理解一個男孩對肉的渴望竟然能夠強烈到淚如雨下的程度——一陣沉悶的雷聲從遠處滾滾而來,似乎是大隊的騎兵即將壓境。幾根攜帶着血腥氣的鳥毛,仿佛受了傷害的孩子,逃進了昏暗的廟堂,在我們面前,蹦跳幾下,然後就貼到五通神的塑像上。鳥毛的進入讓我想起來剛剛發生在大樹上的殺戮,也向我報告了風的信息。風裡夾雜着泥土的腥氣和植物的氣味,悶熱的廟堂里頓時涼爽起來,更多的灰掛落下來,累積在大和尚的光頭上,降落在大和尚耳朵的蒼蠅上,但蒼蠅不為所動。我仔細地看了它們幾秒鐘,發現它們用纖細的腳,擦拭明亮的眼睛。這些名聲不好的小傢伙,其實身懷絕技啊!我想,能夠如此優雅地用腳擦眼的動物,大概也只有它們了。院子裡那棵似乎不可動搖的大銀杏樹,發出嘩啦啦的聲響,風已經很大了,風裡的腥氣也更加濃重,不但有泥土的腥氣還有腐爛動物屍體和池塘淤泥的腥臭氣。雨就在眼前了。今天是農曆七月初七,傳說中被天河分隔的牛郎和織女相見的日子。一對恩愛夫妻,正當青春年華,卻只能隔河相望,每年只見一次,一次團聚三天,他們熬得苦啊!新婚不如久別,三天裡恨不得時刻粘在一起啊——我小時候常聽到村子裡的女人們這樣議論——在這三天裡眼淚是少流不了的,所以這三天也是必定要下雨的日子。大旱三年忘不了七月初七啊。一道白亮的閃電,把昏暗的廟堂照耀得纖毫畢現。五通神之一的馬通神臉上色迷迷的笑容讓我心中凜然。這是一個人首馬身的塑像,與那種法國名酒上的圖案有幾分相似。在塑像之上的梁頭上,倒掛着一排正在酣睡的蝙蝠。沉悶的雷聲響過來,在很遠的地方,仿佛有幾百盤石磨在同時轉動。接着又是一道刺眼的閃電,同時響起了震耳欲聾的雷聲。焦糊的氣味從院子裡撲進來。我感到心驚肉顫,幾乎要跳起來。但大和尚還是那樣穩穩地坐着。外邊雷聲更烈,幾乎連了片,大雨傾盆而下,雨點斜射進來。仿佛有幾個綠油油的火球在院子裡滾動,又仿佛有一隻巨大的鋒利爪子從空中探下來,懸在門口上方,躍躍欲試,隨時都會伸進廟堂,把我,當然是把我,抓走,處死,懸掛在大樹上,背上刻滿蝌蚪文,向那些通曉天書的人,昭示我的罪狀。我的身體不由自主地向大和尚身後移動着。我躲在大和尚的身後,突然想起來那個趴在院牆豁口上梳頭的漂亮女人。她已經沒了蹤影,只有暴雨沖刷着牆的豁口,似乎有一些她梳斷的殘發被雨水衝下來,使院子裡的流水都散發出淡淡的桂花香氣……這時,我聽到大和尚說:說。

第二炮

我牙齒打着戰,繼續說。好冷啊,我蒙頭蓋腚地緊縮在被窩裡,火炕上的熱氣早已散盡,薄薄的褥子根本就擋不住水泥炕面返上來的涼氣,我一動都不敢動,恨不得變成一隻裹在繭里的蛹。隔着棉被我聽到母親在堂屋裡生爐子,她用斧頭將木柴砍得啪啪作響,好像在藉機發泄對父親和野騾子的仇恨。我盼望着她趕快生起爐子,因為爐膛里熊熊燃燒的火焰會驅散房間裡的陰冷濕氣;我同時也盼望着她把生爐子的過程儘量延長,因為她生着爐子後的第一件事就是用粗暴的手段趕我起床。她喊我起床的第一聲還比較溫柔;第二聲就把嗓門提高且明顯地透露出厭煩;第三聲幾乎就是怒吼了。她從來不會喊我第四聲,三聲喊罷如果我還不能像火箭一樣從被窩裡躥出來,她就會用非常麻利的動作,將蓋在我身上的被子揭走,然後順手撈起掃炕笤帚,對準我的屁股猛打。如果事情發展到了這種程度,我的霉頭就算觸大了。如果她的第一笤帚打在我的屁股上時我本能地跳起來躥到窗台上或是炕角上躲避,使她心中的怒火得不到發泄,她就會穿着沾滿泥巴的鞋子蹦到炕上,揪着我的頭髮或是掐着我的脖子將我按倒,掄起笤帚,對準我的屁股,痛打不休。如果她打我時我不逃竄也不反抗,她就會被我的蔑視態度激怒,越打越來勁。反正不管是哪種情況,只要是在她的第三聲怒吼之前我還沒有迅速地跳起來,我的屁股和那個笤帚疙瘩就要吃大苦頭。她總是一邊打着我一邊喘息、吼叫,剛開始是純粹的吼叫,就像猛獸的吼叫一樣,有激烈的感情但是沒有文字內容,當笤帚疙瘩與我的屁股接觸大約三十下後,她手上的力道就明顯地減弱,聲音也變得嘶啞而低沉,而這時,她的吼叫里就出現了文字,這些文字剛開始是對着我的,她罵我是"狗雜種"、"鱉羔子"、"兔崽子",然後不知不覺中她就把矛頭指向了我父親,她在罵我父親上向來不浪費太多的時間,因為罵我父親的話與罵我的話大同小異,基本上沒有新的發明與創新,不但她罵着沒勁,連我聽着也感到寡淡無味。就像由我們村子去縣城必須從那個小火車站經過一樣,母親罵父親也是罵野騾子的必經之路,匆匆而過,不得不過。母親的嘴巴噴吐着唾沫在父親的名譽上匆匆滑過,然後就與野騾子狹路相逢了。這時母親的聲音提高了,母親在罵我和罵父親時眼睛裡飽含着的淚水被怒火燒乾,如果誰不理解"仇人相見,分外眼明"的含義,請到我家來看一看我母親怒罵野騾子時的眼睛。母親罵我們父子時,翻來覆去、顛三倒四的就那麼幾個可憐的詞彙,但當她罵起了野騾子時,語言頓時就豐富多彩起來。譬如母親罵"我男人是匹大種馬,日死你這匹野騾子","我男人是頭大象,戳死你這個母狗",基本上都是這種格式,母親的經典罵句花樣翻新但萬變不離其宗。我的父親,實際上變成了母親報仇雪恨的一件利器,母親讓父親不斷地變幻成龐大無比的動物,對野騾子變換成的弱小動物施暴,仿佛只有這樣才能解除她的心頭之恨。母親高高祭起父親的生殖器欺辱野騾子時,她打我屁股的速度就漸漸放慢,手下的力道也漸漸減弱,然後她就把我忘記了。事情演變到這種地步,我就悄悄地爬起來,穿好衣服,站在一邊,入迷地聆聽着她的精彩詈罵,腦子裡轉動着許多問題。我感到母親對我的詈罵毫無意義,如果我是個"狗雜種",那麼是誰跟狗進行了雜交?如果我是個"鱉羔子",那麼是誰把我生養出來?如果我是個"兔崽子",那麼誰是母兔子?她罵的好像是我,其實罵的是她自己。她罵我父親,其實也是在罵她自己。她對野騾子的詈罵,細想起來也沒有任何意義。我父親無論如何也變不成大象更變不成種馬,即便我父親變成了大象,也不會跟一條母狗去交配。種馬經過訓練,有可能與野騾子發生性關係,但那對野騾子也許正是求之不得的樂事。但是我不敢把我的思辨批講給母親聽,那樣會帶來什麼後果我想象不出,但沒有我的好果子吃則是肯定無疑的,我還沒有傻到自找倒霉的程度。母親罵累了,就開始哭,淚如湧泉;哭夠了,就抬起衣袖擦擦眼睛,然後走出院子,帶着我忙碌掙錢的事兒。好像為了補回因為打人罵人耽誤了的時間似的,她幹活的速度會比平時快上一倍,同時她對我的監督也比平時要嚴格得多。所以無論如何我也不敢眷戀這個並不溫暖的被窩,只要聽到火焰在爐膛里發出了轟轟的響聲,不用母親開口,我就會自動地躥起來,用最快的速度蹬上涼如鐵甲的棉襖和棉褲,然後將被子捲起來,竄到廁所里撒尿,回來後站在門邊,垂手而立,等待着她的吩咐。母親是個節儉到了吝嗇的人,怎麼捨得在屋子裡生爐子呢?因為潮濕的房子使我們母子倆生了一場同樣的病,膝蓋紅腫,雙腿麻木,花了很多錢買藥吃才能下地行走,醫生告誡我們,如果不想死還想活,就要在屋子裡升火爐,儘快地把牆壁烘乾,買藥比買煤貴得多。在這種情況下,母親才不得不動手在堂屋裡盤了一個火爐,去火車站買了一噸煤,點火烘烤我們的新屋。我多麼盼望醫生能對母親說:如果不想死,就要吃肉。但是醫生不說,那個混蛋醫生不但不勸我們食肉反而告誡我們不要吃油膩的東西,他讓我們儘量吃得清淡點,最好素食,說這樣既能使我們健康又能使我們長壽。這個壞蛋,他哪裡知道,父親叛逃之後,我們就開始了素食,素得就像送葬的隊伍或是山頂上的白雪。整整五年了,我的腸子裡只怕用最強力的肥皂也搓不下來一滴油花了。

我說了這麼多話,感到口乾舌燥,恰好就有三個杏子般大小的冰雹,斜射進門,跌落在我的面前。如果不是大和尚神通廣大,看透了我的心思,施展法術,讓三顆冰雹降落在我的面前,那就是一個偶然的巧合。我偷眼看着大和尚,他腰背挺直,閉目養神,但從他的耳朵眼裡、從蒼蠅的縫隙里伸出來的黑毛的微微抖顫上,我知道他在傾聽。我少年早熟,經多見廣,遇到的異相奇人可謂多多,但耳朵眼裡生出兩撮長長的黑毛的人,只有大和尚一個。僅憑這兩撮黑毛,已經讓我心生無限敬畏,更何況大和尚還有許多的異能奇技。我撿起來一顆冰雹,放在嘴裡。為了不讓它把我的口腔黏膜冷壞,我的舌頭緊急地攪動着,冰雹在我的嘴巴里骨碌碌地轉動,碰撞得我的牙齒噠噠作響。一匹因為皮毛被雨水打濕而顯出嶙峋瘦骨的狐狸,在門檻處猶豫了一會兒,細眯的眼睛裡流露出可憐巴巴的神情,然後便以我不及反應的迅捷,竄進了廟堂,消失在塑像之後。過了片刻,它身上那股子熱烘烘的騷氣,猛烈地在我們面前瀰漫開來。我並不討厭狐狸的氣味,因為我曾經跟狐狸打過交道。後邊我會說到的,在我們那個地方,曾經掀起過一陣子飼養狐狸的熱潮,那時候,被人們傳說得神乎其神的狐狸,道行徹底地瓦解破滅,儘管它們在籠子裡還是那樣鬼鬼祟祟地做出神秘的姿態來,但當它們被我們村子裡的屠夫像殺豬殺狗一樣殺死,剝皮吃肉,而它們毫無神通施展時,關於狐狸的神話也就破滅了。門外雷聲焦脆,好像怒不可遏。濃烈的焦糊氣息一波接一波地湧進廟門,不由我心驚膽戰,油然地便想起來關於雷公劈死作孽的畜生和作孽的人類的傳說。這個狐狸,難道也是一個造過孽的畜生?如果是這樣,它躲進廟宇,就等於躲進了保險柜,雷公再怒,天龍再凶,也不至於把這座小廟夷為平地吧?五通神其實也是五個成了精的畜生啊,但上帝既然允許他們為神,並且建廟塑像,享受着人類的供奉,除了精美食物,還有美麗女人,那狐狸為什麼不可以成神呢?這時候,又有一隻狐狸竄了進來,剛才那隻我分不出公母,但這隻卻分明是只母的,不僅是只母的,而且還懷有身孕。因為我清楚地看到,它竄過門時,下垂的肚子和腫脹的奶頭,摩擦了濕漉漉的門檻。它的動作也比方才那隻笨拙了很多。不知道先頭竄進來的那只是不是它的丈夫。這一下,它們更加保險了,因為天道是最公平的,天公不會禍及母狐狸肚子裡的小狐狸的。不知不覺中冰雹在我的口腔里已經融化了,大和尚也在此時半睜開眼睛瞥了我。他似乎根本就沒有注意那兩隻狐狸,院子裡的風聲雷聲雨聲似乎都不被他注意,我也從此處發現了大和尚與我的巨大差距。好,我繼續訴說。

第三炮

那是個北風呼嘯的早晨,爐子裡的火發出嗚嗚的叫聲,最下邊那節鐵皮煙囪燒紅了,灰白的鐵屑層層爆裂,牆壁上的霜花變成了明亮的水珠,汪在牆上,欲流不流。我手腳上的凍瘡發起癢來,耳朵上的凍瘡流出了黃水,人被融化的滋味實在是難受。母親用一個小鐵鍋熬了半鍋玉米面粥,從窗外的鹹菜瓮里撈上來一塊醃蘿蔔,分給我一大半,她自己留下了一小半,這就是我們的早餐。我知道母親在銀行里起碼存了三千元錢,做燒肉的沈剛家還借了我們二千塊,月息二分,利滾利,驢打滾,貨真價實的高利貸。有這樣多的錢還吃這樣的早餐,我的心裡怎麼能痛快。但那時我是個十歲的孩子,根本沒有發言權。有時我也發發牢騷,但母親滿面愁苦地盯着我,接着就罵我不懂事。母親說,她這樣節儉完全是為了我,為我蓋房,為我買車,很快就要為我說媳婦。她還說:

"兒子,你父親那個沒良心的,扔下咱娘兩個跑了,咱要干出個樣子讓他看看,也讓村子裡的人看看,沒有他咱們比有他過得還要好!"

母親還教育我,說她的父親也就是我的姥爺曾經不止一次地說過,人的嘴,其實就是個過道,魚肉和糠菜通過這個過道之後,其實都一樣。人可以慣騾子慣馬,但不能自己慣自己,要過好日子,必須與自己的嘴作鬥爭。母親的話似乎有她的道理,如果我們在父親出走後的五年裡大吃大喝,我們的大瓦房就不可能蓋起來。住在茅草棚里,即便滿肚子肥脂,又有什麼用處?她的理論與父親的理論截然相反,父親肯定會說:滿肚子糠菜,即便住在高樓大廈里又有什麼意思?我舉雙手贊同父親的理論,用雙腳踩踐母親的理論。我盼望着父親能來把我接走,哪怕他讓我飽食一頓肥肉後再把我送回來。可我的父親,只顧自己和野騾子姑姑在一起吃肉享福,已經把我忘記到九霄雲外。

我們喝完了粥,伸出舌頭把碗舔得乾乾淨淨,根本就用不着刷洗。然後母親就帶我到了院子裡,往那輛破舊的手扶拖拉機上裝貨。這輛拖拉機是老蘭家淘汰下來的,鋼鐵的把手被老蘭的大手攥出了明顯的痕跡,輪胎上的花紋早已磨平,柴油發動機內的缸套和活塞磨損嚴重,關閉不全,仿佛一個得了心臟病又患上氣管炎的老人,發動起來之後,黑煙滾滾,漏氣漏油,那聲音古怪之極,既像咳嗽又像打噴嚏。老蘭原本就是個慷慨的人,這些年因為賣摻水肉發了財就更加慷慨。他發明了用高壓水泵從動物肺動脈里往動物屍體裡強力注水的科學方法,用他的方法,一頭二百斤重的豬,就可以注入滿滿的一桶水,而用舊的方法,一頭牛也只能注入半桶水。這些年來,城裡那些精明的市民用買肉的價錢買了我們村里多少水?統計出來很可能是個驚人的數字。老蘭肚子溜圓,滿面紅光,說起話來洪鐘大嗓,天生一個當官的材料。當官,他有家傳。他當上村長後,毫無保留地將高壓注水法傳授給眾鄉親,成了黑心致富的帶頭人。村里人有罵他的,有貼小字報攻擊他的,說他是地主階級反攻倒算,顛覆了我們村子裡的無產階級專政。這樣的話,早就沒了市場。老蘭在村子裡的大喇叭里吆喝: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來打地洞。

後來我們才知道,老蘭就像一個高明的拳師一樣,不可能把全部的武藝毫無保留地傳授給徒弟,他還要留一手絕活保命。老蘭的肉同樣是注水肉,但他的注水肉色澤鮮美,氣味芬芳,放在烈日下曝曬兩天也不會腐敗變質,而別人的肉一天賣不出去就會發臭生蛆。這樣,老蘭的肉就不必擔心賣不出去而減價處理,其實他的肉那麼美麗也不存在賣不出去的問題。後來我父親說老蘭的肉里注的不是一般的水,而是福爾馬林液。後來我們家和老蘭的關係改善之後,老蘭說,僅僅注入福爾馬林液還不行,要保鮮保色,在注水之後,還應該用硫磺煙熏三個小時。

大踏步地衝進來一個用磚紅色的上衣蒙着腦袋的女子,打斷了我的訴說。她的進入讓我想起不久前趴在牆頭豁口上那個女人。她到哪裡去了呢?也許這個衝進廟堂的紅衣女人就是那個綠衣女人的化身?她進門後把上衣從頭上揭下來,對着我們歉意地點點頭。她嘴唇青紫,臉色灰白,皮膚上布滿灰白疙瘩,仿佛脫了羽毛的雞皮。她的眼睛裡閃爍着清冷的、跟外邊的雨水一樣顏色的光芒。我猜想她是凍壞了,也嚇壞了,有話也說不出來了,但她的理智還是很清楚的。那件衣服多半是假冒偽劣產品,順着衣角往下滴答着鮮紅的水,簡直就是血水。女人,血水,閃電,霹雷,諸多的禁忌,集合在一起,真應該把她趕出門去,但大和尚閉目養神,比他身後那隻人頭馬塑像還要穩重。至於我,更是不忍心將這樣一個豐滿年輕的女子轟趕到門外的狂風暴雨中去。何況,廟門大開,人人可進,我又有什麼權利趕她出去?她背對着我們,將雙臂伸到門外去,歪頭躲避着雨水,擰那件衣裳,紅色的水嘩嘩地流下來,與地上的雨水混合在一起,存在片刻,然後消失。好久沒有下過這樣大的雨了。房檐上的流水成了青灰色的瀑布,從遠處傳來萬馬奔騰般的喧囂。小廟在雨中顫抖,被驚擾了的蝙蝠發出唧唧的叫聲。廟頂開始漏雨,丁丁冬冬,那是雨水滴落到大和尚的銅洗臉盆里發出的聲音。女人擰乾了衣裳,迴轉身,再次對我們抱歉地點點頭。她的嘴巴嚅動了幾下,發出來幾聲蚊蟲哼哼般的聲音。我看到她腫脹的紫唇宛如熟透的葡萄,很酷的顏色,超過了城裡那些站在街燈下抖着腿抽煙的另類少女。我還看到,她的白色內衣緊緊地貼到了她的皮膚上,使她的身體輪廓生動凸現。那兩個硬邦邦的乳房,像凍僵了的梨子一樣。我知道它們此刻是冰涼的。我想如果我能夠,多麼希望我能夠,就讓我幫她剝下這層粘濕的內衣,讓她躺在一個放滿了熱水的澡盆里,好好地泡一泡,認真地洗一洗。然後讓她披上寬大幹燥的睡袍,坐在暄騰騰的沙發上,再給她泡上一杯熱茶,最好是紅茶,加上牛奶,再給她一個熱騰騰的麵包,讓她吃飽喝足,上床去睡覺……我聽到大和尚嘆息了一聲,立即收束住心猿意馬,但眼睛還是忍不住地看到她的身上去。她已經轉過頭,左邊的肩膀依靠着門內的一側,面孔斜對着外邊的急雨。她的那件衣裳,提在右手裡,仿佛提着一張剛從狐狸身上剝下來的皮。大和尚,我繼續說。我的聲音很不自然,因為,多了一個傾聽者。

我父親與老蘭曾經狠狠地幹過一架,老蘭折斷了我父親一根手指,我父親咬掉了老蘭半個耳朵。為這事我們兩家結了仇,但父親與野騾子姑姑私奔後,母親竟然與老蘭成了朋友。老蘭用廢鐵的價錢將他家淘汰下來的拖拉機賣給了我們。老蘭不但把拖拉機賣給了我們,還手把手地免費教會了我母親駕駛拖拉機。村子裡那些長舌婦製造謠言,說老蘭與我母親有了一腿,我以兒子的名義向我遠方的父親擔保,她們的話純屬放屁,她們是看到我母親學會了開拖拉機嫉妒,而嫉妒中的女人嘴基本上就是個肛門,嫉妒中的女人話基本上就是臭屁。老蘭貴為村長,腰纏萬貫,儀表堂堂,經常開着威風凜凜的大卡車進城送肉,什麼樣的女人沒見過?怎麼可能喜歡蓬頭垢面、衣衫襤褸的我母親?我牢記着老蘭在村子裡的打穀場上教我母親開拖拉機的情景。那也是個冬日的早晨,紅日初升,打穀場旁邊的草垛上凝着一層粉紅的霜花,一隻通紅的大公雞站在牆頭上引頸長鳴,村子裡響着此起彼伏的臨死前的豬的尖叫,家家的煙囪里冒着乳白色的煙霧,一列火車開出車站,向着太陽升起的方向奔馳。母親身穿一件我父親扔下的肥大的土黃色夾克衫,腰裡扎着一根紅色的電線,坐在駕駛座上,雙臂張開,扶着把手,老蘭坐在她身後車斗的前沿上,劈開兩條腿,分開兩條臂,抓住我母親握着拖拉機把手的手。這是真正手把手地教啊,無論從前面看還是從後邊看,他都把我母親擁在他的懷裡,儘管我母親穿戴得像個火車站的裝卸工,毫無女性的美感可言,但她的實質是個女人,這就讓村子裡那些女人們醋性大發,也讓部分男人想入非非。老蘭有錢有勢,是公開的好色之徒,村子裡稍有姿色的女人好像都跟他眉來眼去,他根本不在乎人們說他什麼,但我母親是個被男人拋棄了的女人,寡婦門前是非多,她理應該小心謹慎,不給人們留下任何製造謠言的機會,但她竟然允許老蘭用這樣的姿勢教自己學車,這行為只能用利令智昏來解釋了。手扶拖拉機上的柴油機震耳欲聾地吼叫着,水箱裡冒着裊裊蒸汽,煙筒里噴吐着黑色的油煙,給人的感覺是既聲嘶力竭又生氣蓬勃,它載着母親和老蘭在打穀場上冒冒失失地轉着圈子,仿佛一頭被鞭子轟趕着的牛犢。母親蒼白的臉上泛起兩片紅暈,兩隻耳朵紅得像公雞冠子似的。那天早晨實在是冷,是那種無風的乾冷,我的血液流動不暢,身體的邊邊角角像被貓兒咬着似的。母親的臉上卻流出了汗水,頭髮里散發着熱氣。她從來沒跟機器打過交道,初次開車,儘管是最簡單的手扶拖拉機,但肯定也是興奮無比,激動萬分,否則在如此寒冷的嚴冬早晨流汗就不可解釋了。我看到母親的眼睛裡放射着一種美麗的光芒,自從父親走後,母親的眼睛還從來沒這樣明亮過。拖拉機在打穀場上轉了十幾圈後,老蘭飛身從車上跳下來。他的身體是那樣的肥胖但他的下車動作是這樣的矯健。老蘭下了車,母親緊張起來,她歪過頭找老蘭,拖拉機的車頭對着場邊的壕溝直衝過去。老蘭大聲喊叫着:扭把!扭把!母親緊緊地咬着牙關,連腮幫子上的肌肉都鼓凸起來。她終於在拖拉機即將躥到溝里去的一瞬間,將方向扭轉過來。老蘭在場內轉動着身體,眼睛始終盯着我母親,好像有一條看不見的繩子一頭拴在我母親腰上,一頭牽在他的手裡。他大聲提醒着我母親:眼睛往前看,別看車輪子,車輪子掉不了,也別看手,你的手粗得像砂紙似的,沒有什麼好看的。對了,就像騎自行車一樣。我說過的,弄頭母豬綁在駕駛座上,它也能開得團團轉,何況一個大活人!加油門,你怕什麼!所有的雞巴機器都一樣,千萬別嬌貴它,當破銅爛鐵砸着最好,你越把它當個寶貝它越出毛病。對了,就這樣,你已經出了徒了,可以把它開回家去了,農業的根本出路在於機械化,知道這是誰說的嗎?你知道嗎?小雜種,老蘭盯着我問。我懶得回答他,實在是太冷,我的嘴唇都有點僵硬。行了,開走吧,看在你們孤兒寡母的份兒上,車錢三個月以後交。母親跳下車,她的腿軟了兩下,差點摔倒,老蘭伸出一隻胳膊架了她一下,同時說:小心,大妹子!母親滿臉通紅,好像是想說句感謝話,但張口結舌了半天,終於也沒說出什麼來。這突如其來的大喜,弄得她幾乎喪失了語言能力。我們想買老蘭家拖拉機的話兒十幾天前就通過村文書高大爺遞了過去,但一直沒有回音。我是個小孩子我也知道這件事根本就不可能成功,我爹咬掉了人家半個耳朵,破了人家的相,人家怎麼可能把車賣給我們?如果是我,我就會說:羅通家的想買我的車?呸,我寧願把車開到灣子裡爛掉,也不會賣給她!但就在我們基本絕望了時,高大爺卻來傳話,說老蘭答應將車按廢鐵的價格賣給我們,並讓我們明天早晨到打穀場上去接車,高大爺說:村長說了,他是村長,理應該幫你們脫貧致富,他老人家要親手教會你開車。我們娘倆激動得一夜沒睡着,母親說一陣老蘭的好話,緊接着說一陣父親的壞話,然後就集中火力痛罵一陣野騾子。通過母親的痛罵,我才知道老蘭與父親那場生死大戰竟然是野騾子引起來的。我忘不了父親與老蘭大戰的那個早晨,也是早晨,但季節是初夏。

這個女人眼睛很大,嘴角上生着一塊蝌蚪形狀的黑痣,痣上還彎曲着一根暗紅色的毛兒。我感到她的眼神古怪,有一種瘋瘋癲癲的神情。那件衣裳還提在手裡,但是她不時地將它提起來抖動幾下,發出啵啵的聲響。門外的雨不斷地斜射進來,她的身體往下流水,腳下泥濘一片。這時我才注意到她赤着腳。兩隻大腳,起碼要穿四十碼的鞋子,與她的身材很不相配。腳背上粘着幾片樹葉,腳趾頭因為雨水的浸泡,已經發了白。我一邊說着話,一邊猜想着她的來歷。在這樣的天氣里,在這樣的日子裡,一個奶子很挺的女人,因為什麼出現在這樣一個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小廟裡?而且是這樣一座供奉着五個性能力超人、被古代知識分子罵為"淫神"的小廟。儘管疑惑重重,但我的心中,產生了許多溫暖的感覺。我很想上前去,問候她,擁抱她,但大和尚就在眼前,而我又正在為了爭取到拜他為師的機會,在他面前,滔滔不絕地講述我的經歷。女人似乎也感覺到了我的心思,她的眼睛開始頻繁地斜向我,她的嘴巴由剛剛進門時的緊閉,變成了微張,露出了閃爍的牙齒。她的牙齒淺黃,不甚整齊,但看上去很結實。她的兩道眉毛很濃,幾乎連接在一起,眉毛和眼睛距離也很近。這樣的眉眼,使她的相貌格外生動,有幾分異國情調。我不知道她是故意的還是無意的用手將粘在屁股上的褲子捏着提一下,但她一鬆手那褲子就照舊粘回去。我很為她難受,但我又沒有法子好想。如果我是這座小廟的主人,我會不去管那些清規戒律,讓她進入後堂,去換換衣裳。對了,讓她換上大和尚的袈裟,把自己的衣裳晾在大和尚的床頭上。但大和尚能答應嗎?她突然掀鼻皺眉,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嚏。女居士,你想怎麼樣就怎麼樣吧,大和尚閉着眼睛說。女人深深地向大和尚鞠了一躬,然後對我嫣然一笑,提着衣裳,從我的面前,轉到馬通神塑像後邊去了。

第四炮

初夏的早晨人們很疲倦,因為夜實在是太短了,似乎剛一閉眼天就亮了。我和父親逃到塵土飛揚的大街上,還聽到母親在院子裡大聲吼叫。那時候我們還住着從爺爺手裡繼承下來的那三間低矮破舊的草屋,日子過得既亂七八糟又熱熱鬧鬧。那三間草屋在村子裡新蓋起來的紅瓦房群落里寒酸透頂,就像一個小叫花子跪在一群披綢掛緞的地主老財面前乞討。院子的圍牆只有半人高,牆頭上生長着野草,這樣的圍牆別說擋不住強盜,連懷孕的母狗都擋不住。郭六家的那條母狗就經常跳到我家院子裡叼我們的肉骨頭。我經常入迷地看着那條母狗輕捷地跳進跳出,它的黑色的奶頭擦着牆頭,落地後還晃晃蕩盪。父親走在大街上,我騎在父親的肩頭上,高高在上地看着母親在院子裡一邊怒罵一邊用菜刀剁着一堆育秧拔苗後的地瓜母本,這是她從火車站前垃圾堆上撿回來的。因為父親的好吃懶做,我們家的日子過得像抽風一樣,富起來滿鍋肥肉,窮起來鍋底朝天。父親被母親罵急了就說:快了,快了,第二次"土改"就要開始了,到時候你就會感謝我了。你不用羨慕老蘭,老蘭的下場跟他那個地主老子一樣,被貧農團的人拉到橋頭上,父親伸出一根食指,宛如一根槍筒,指向母親的頭顱,嘴巴里發出一聲模擬的槍聲:嘭!母親驚懼地捂住腦袋,臉色刷白。但二次"土改"總是遲遲不來,害得母親不得不撿人家扔了的爛地瓜回來餵小豬。我家那兩隻小豬因為吃不飽,餓得吱吱亂叫,聽着就讓人心煩。父親曾經憤怒地說:叫叫,叫他媽的什麼叫?!再叫就煮了吃了你們這些雜種。母親攥着菜刀,目光炯炯地看着父親,說:你敢,這兩頭小豬是我養的,誰敢動它們一根毛兒我就跟誰拼個魚死網破!父親嘻嘻地笑着說:看把你嚇的那個樣子,這兩頭瘦豬,除了骨頭就是皮,白給我吃我也不吃!我仔細地打量過那兩頭小豬,它們身上可吃的肉實在是有限,但它們那四隻呼呼嗒嗒的大耳朵還能拌出兩盤子好菜,豬頭上最好吃的東西,我認為就是耳朵,那東西不肥不膩,裡邊全是白色的小脆骨,嚼起來咯咯嘣嘣,很有咬頭,如果用新鮮的頂花戴刺兒的小黃瓜加上蒜泥和香油一拌,味道就會更加美好。我說:爹爹,我們可以吃它們的耳朵!母親憤怒地瞪着我,說:看我先把你這個小雜種的耳朵割下來吃了!她提着菜刀真地沖了上來,嚇得我撲到父親懷裡躲藏。她擰住了我的耳朵就往外拖,父親扳住我的脖子往後拽,我被撕裂的危險和痛苦折磨得尖聲嚎叫,與村子裡的殺豬聲混合在一起,幾乎沒有什麼區別。到底還是父親勁大,把我從母親手裡掙了出來。他低頭察看了我的裂了紋的耳朵,抬起頭來說:你的心真狠!人家說虎毒不食親兒,我看你比虎還要毒!母親氣得面如黃蠟,嘴唇青紫,站在灶前渾身顫抖。我在父親的護衛之下,膽子壯了起來,便提着母親的名字大聲叫罵:楊玉珍,我這輩子就毀在你這個臭娘們手裡!母親被我罵愣了,目不轉睛地盯着我看。父親嘿嘿地乾笑幾聲,把我拎起來就往外跑,我們跑到院子裡,才聽到母親發出了尖厲的長嚎。小畜生,你把我氣死了哇……那兩頭小豬扭動着細長的尾巴,悶着頭在牆角上拱土,仿佛兩個試圖打洞越獄的囚徒。父親在我的腦袋上拍了一巴掌,低聲問我:你這小子,怎麼知道她的名字?我仰望着他嚴肅的黑臉,說:我是聽你說的呀!——我什麼時候對你說過她叫楊玉珍?——你對野騾子姑姑說過,你說,"我這輩子就毀在楊玉珍這個臭娘們手裡!"——父親用他的大手捂住了我的嘴,壓低了嗓門對我說:小子,你給我閉嘴,爹待你不薄,你可別害我!——父親的手肥厚鬆軟,散發着一股辛辣的煙味兒。這樣的男人手在農村比較少見,原因就在於他半輩子遊手好閒,幾乎沒參加沉重的體力勞動。他鬆開手後,我粗重地喘息着,對他的曖昧態度很不滿意。這時,母親提着菜刀從屋子裡躥了出來。她好像故意把頭髮搓亂了似的,腦袋不像腦袋,像村子中央那棵大楊樹上的喜鵲窩。她大叫着:羅通,羅小通,你們這兩個混賬王八羔子,老娘今日不活了,跟你們拼了,這日子反正是沒法子往下過了,咱們一起完蛋吧!——母親臉上可怕的表情向我們宣告:她滿腔怒火,決不是虛張聲勢,看樣子是豁出來要跟我們同歸於盡了。一女拼命,十男莫敵,這種情況下迎頭上去,基本上是送死,這時候最明智的莫過於逃跑。我父親生活浪蕩,但智商很高,好漢不吃眼前虧,他一把將我抄起來夾在胳膊彎子裡,轉身就往牆跟跑去。他沒往大門前跑是完全正確的,因為儘管我家沒有任何值錢的東西,但我母親還是恪守着她從娘家帶來的惡習,每天晚上都用一把大銅鎖把門鎖起來。如果說我們家還有什麼財物能換來一隻豬頭,也只有這把銅鎖了。我猜想被肉饞急了時,父親肯定沒少打這把銅鎖的主意,但母親愛護這把鎖就像愛護她的耳朵一樣,因為這鎖是我姥爺送給她的嫁妝,是個象徵性的禮物,其中包含着姥爺一大片良苦用心。父親如果夾着我跑到門口,即便破門而出,也勢必浪費很多時間,而在這段時間裡,母親的菜刀很可能讓我們腦袋開花。父親夾着我跑到牆邊,一個鷂子翻身便翻過了牆頭,將暴怒的母親和一大堆煩心事兒通通地拋在了腦後。我絲毫也不懷疑母親同樣具有翻越土牆的能力,但她並沒有這樣做,她把我們轟出院子後就停止了追趕,站在牆邊蹦跳了一陣就回到了房門前,一邊剁着那些爛地瓜,一邊罵人。這是一種絕妙的發泄方法,既不產生不可收拾的流血性後果,當然也就不必承擔法律責任,但同時又體會到了刀砍斧剁心中仇敵的快感。當時我猜想她把那些爛地瓜當成了我們的腦袋,現在回想起來,她更多的是把那些爛地瓜當成了野騾子的腦袋。她心中真正的仇敵不是我也不是父親,而是那個野騾子。她認為是野騾子勾引了我的父親,這是否是個冤案我也說不清楚。在父親與野騾子的關係上,究竟誰占主動、是誰先向對方送去了秋波,只有他們倆能說清。

說到此處,有一種異樣的溫暖湧上了我的心頭,這個方才轉到馬通神後邊去的女子,跟我的野騾子姑姑是多麼相似啊。我一直感到她眼熟,但一直沒有往這裡想。因為野騾子姑姑早在十年前就死了。也許野騾子姑姑沒有死?或者她死後又復了生?或者她被別人借屍還了魂?我的心中一陣陣地迷糊,感到眼前的景物都有些漂浮起來。

第二卷

屠戶們進場之後,交易就開始了。他們圍着牛轉來轉去,一時好像拿不定主意該買哪頭;但只要有一個伸手抓住了某頭牛的韁繩,所有的屠戶就會在三秒鐘內抓住牛的韁繩。閃電般地,所有的牛就統統找到了買主。

第五炮

我的父親是個聰明的人,他的智商絕對在老蘭之上,他沒學過物理但他知道陰電陽電,他沒學過生理但他知道精子卵子,他沒學過化學但他知道福爾馬林液能殺菌防腐固定蛋白質並由此猜想到老蘭往肉里注了福爾馬林液。他如果想發財肯定能成為村子裡的首富,對此我深信不疑。他是人中之龍,而人中之龍是不屑積攢家產的。人們見過松鼠、耗子之類的小野獸挖地洞儲存糧食,誰見過獸中之王老虎挖地洞儲存食物?老虎平時躺在山洞裡睡覺,只有餓了才出來獵食;我父親平時吃喝玩樂,只有餓了才出來賺錢。父親不會像老蘭他們那樣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地去賺流血的錢,父親也不會像村子裡那些莽漢子到火車站上去當裝卸工賺流汗的錢,父親用他的智慧賺錢。古代有個善於解牛的庖丁,如今有個善於估牛的我父。牛在庖丁眼裡只是骨頭與肉之類的堆積,牛在我父眼裡同樣是骨頭與肉之類的堆積。庖丁僅僅目光如刀,我父不但目光如刀而且還目光如秤。也就是說,把一頭活牛牽到我父面前,我父圍繞着那牛轉兩圈,頂多也不超過三圈,偶爾還象徵性地將手伸到牛的腋下抓兩把,然後就可以響亮地報出這頭牛的毛重與出肉率,其準確程度幾乎可以與當今英格蘭最大的肉牛屠宰公司里的電子肉牛估評儀相媲美,誤差不會超過一公斤。起初人們還以為我父親是信口開河,但經過幾次試驗之後,便不得不服氣。我父親的存在,使牛販子與屠宰戶之間的交易消除了盲目和僥倖,實現了基本公平。父親的權威地位確立之後,便有牛販子與屠宰戶討好他,希望能在估牛時占點便宜。但父親是有遠大目光的人,他決不會為了眼前的蠅頭小利敗壞自己的聲譽,因為敗壞了自己的聲譽就等於砸了自己的飯碗。牛販子提着煙酒送到我家,我父親把煙酒扔到街上,然後站在土牆上破口大罵。屠宰戶提着一隻豬頭送到我家,我父親將豬頭扔到大街上,然後站在土牆上破口大罵。牛販子和屠宰戶都說:羅通那人,是個二杆子,但公正無比。父親剛正不阿的二杆子形象確立之後,人們對他的信任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買賣雙方爭執不下的時候,就把目光投到他的臉上,說:咱們別爭了,聽羅通的吧!——好吧,聽羅通的。老羅,你說吧!——我父親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