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生 - 第1章

東野圭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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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

透明罩中躺着一個年輕人。從面部表情來看,他似乎只是稍稍有點累才睡着了。然而,連接在他身上的多根管子,卻顯示着無法迴避的嚴酷現實。或許,他還有着微弱的鼻息,可即便有,也被配置在他身旁那些維持生命的裝置發出的聲響掩蓋了。

事到如今,宮本拓實已無話可說,只是默默地站在床邊。他也無能為力,只能這麼站着,看着。

右手好像碰到了什麼東西。過了幾秒鐘,他才反應過來,那是麗子的指尖。妻子的手指捏住了他的右手。他望着病床,也握了妻子一下。她的手纖細、柔軟而冰冷。

不知何時,主治醫生來到他們身邊。宮本夫婦已經與他打了幾年交道。他泛着油光的額頭和疲憊不堪的面容透着中年醫生的辛勞。

「在這兒說,還是……」醫生欲言又止。

宮本又看了一眼病床,問道:「他能聽見嗎……」

「這……應該是聽不見的,他正處於睡眠狀態。」

「是嗎?還是去外面說吧。」

「好吧。」

醫生向護士交代了幾句,便走出了病房。宮本夫婦緊隨其後。

「很遺憾,我不得不說,他恢復意識的希望已微乎其微。」

醫生站在走廊里,淡淡地說道。可對聽者而言,這句話無異於一個殘酷的判決。

宮本點了點頭。他悲痛萬分,但並未覺得意外。這是個遲早會聽到的判決,他早已作好心理準備。身旁的麗子也默默地垂着頭。流淚的階段早已過去了。

「也不是沒有一絲希望吧?」宮本確認道。

「該怎麼說呢?你若問我有百分之幾的希望,我無法回答,但……」醫生低下了頭。

「這就行啊!」

「就算他清醒過來,恐怕也是……」醫生咬緊嘴唇,沒讓後面的話出口。

「我明白。只要他再清醒一次就行。」

醫生聞言偏過頭,不解地望着宮本。

「如果他能再次恢復意識,就能聽到我的話了,對吧?」

醫生想了想,點點頭,道:「應該能聽到。你就抱着這樣的信心對他說吧。」

「好!」宮本握緊雙手。他和麗子離開了重症監護室門口,剩下的事情全交給醫生了。

深夜的住院樓里寂靜無聲。他們走到候診廳,這裡也只有長椅排列在一起,空無一人。他們在最後面的長椅上坐下。

兩人一時無言。拓實想對妻子說些什麼,可一想到她此刻的心情,就覺得難以開口。

「累了嗎?」

妻子倒先說話了。

「不,就這麼一會兒,哪能呢。你呢?」

「我倒是有點累了。」她呼出一口氣。

這也難怪,兒子三年前就臥床不起了,而夫婦倆更是遠在那時之前便開始奮鬥。自從兒子呱呱墜地,嚴格地說,是從決定讓他出生之時起,就註定會有今日的苦惱。想到這裡,宮本甚至覺得,能讓妻子輕鬆一點的日子終於臨近了。

在認識麗子之前,宮本根本不知道格雷戈里綜合徵。他是在二十年前向她求婚時才得知的。

那場一生一世的真情告白髮生在一個毫無情調的場所—東京站旁邊的一家大型書店。書店二樓是個茶座,兩人相對而坐,喝着紅茶。他們曾多次在茶座約會。

本想找一個氣氛好一點的地方,可由於雙方工作上的關係,未能如願。當時,見面的時間很緊張,對方也許會說,來不及就改日吧,可宮本在清晨就下定決心:要在當天表明心意。他覺得,若再拖延,機會就將錯過了。

求婚的話其實都是老一套,關鍵是要讓對方明白自己的心意。宮本並不覺得太過魯莽,他相信,只要自己求婚,麗子答應的概率為百分之九十九。因為這時兩人已經發生過關係,更重要的,是他真切地感覺到麗子對他有好感。

然而,麗子的反應令他大為意外。

他一開口,她便現出痛苦的神情,隨即低下了頭。可以感覺到她在緊咬牙關,而不是喜極而泣。

「怎麼了?」宮本問道。

麗子不答,一時也不肯抬頭。宮本只好耐心地等待。

不久,她抬起了頭,兩眼微微發紅,但臉上並無淚痕。她還是打開小包,取出手絹按了按眼角,然後望着宮本,嫣然一笑。「對不起,讓你受驚了。」

「你怎麼了?」他又問了一遍。

「嗯……」她沒有馬上回答,卻做了一個深呼吸,然後直直望向他的眼睛,道,「謝謝!拓實,你還是第一次對我說這樣的話。我很高興。」

「那麼—」

「不過,」她打斷了宮本,「我很高興,也很難過。我怕聽到這樣的話。」

「呃?」

「很遺憾,我是不能結婚的。」

「啊……」宮本覺得像一腳踩空了一樣,「你不同意?」

「別誤會,不是我不喜歡你、另有心上人之類的事情。我決心無論跟誰都不結婚,單身過一輩子。」

聽語氣她不像是臨時應付。她直勾勾地盯着宮本的雙眼中,也透出一股認真的勁頭。

「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呀,」她說,隨即側過臉糾正道,「應該說是我家,根據古老的說法,是被人詛咒,遭了厄運的,血統很壞,不能繁衍子孫。所以,我也是不能生孩子的。」

「等等。什麼詛咒之類的毫無科學根據啊。」

看到宮本不知所措的樣子,她咧開嘴,悽然一笑。「所以我說是按照古老的說法。以前,我們也覺得是不科學的。只不過是家族中偶然出了這樣的人,才無法傳宗接代。但事實並非如此,這一點已經證明了。」

接着,她又問宮本,有沒有聽說過格雷戈里綜合徵?

宮本搖搖頭。她便鎮靜地將這種被詛咒的病解釋了一番。

這是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初,由德國學者發現的一種遺傳疾病。患者的腦神經會逐步死亡,一般在十五六歲之前看不出什麼,可一到了這個年齡就會出現症狀。典型症狀是運動機能逐步喪失。先是手腳難以動彈,不久,除極少數關節外,便完全不能運動了。與此同時,內臟功能也不斷下降。惡化到這種程度時,患者不依靠某種輔助方式已無法生活。臥床兩三年後,便會出現意識障礙,記憶缺損和思維混亂加劇。不久,意識會時有時無,直至完全喪失—患者變成植物人。然而,這一狀態不會持續多久,接下來,大腦功能將完全停止,也就意味着死亡。

這樣的病例在世界範圍內都很少,尚未找到治療方法。雖說是遺傳疾病,但帶有這種基因的人未必都會發病。目前對此病僅有的認知是:缺陷基因附着在X染色體之上。該病又被稱作伴性遺傳病。發病的多為男性,女性患者極少,因為女性有兩個X染色體,而男性只有一個,無法處理附着的缺陷基因造成的故障。

麗子的小舅舅在十八歲時病死了,其症狀與此一模一樣。外婆的哥哥也遭遇同樣的命運。醫學界剛將對格雷戈里綜合徵的發現公之於眾,麗子的父親便覺得這與妻子的親屬罹患的疾病很相似。他跑了許多醫院,找到了能發現攜帶者的有效方法。

他想知道的,並非自己的妻子是不是缺陷基因攜帶者,而是自己的獨生女兒,因這一結果將決定他外孫輩的命運。

「我也許一生都不會忘記父親叫我去接受檢查時的神情。」麗子向宮本坦承道,「他在我眼裡簡直像個惡魔。嗯,也不是,應該說是降妖捉鬼的法師。我聽見母親在隔壁哭泣。當時,真像置身於地獄中一般。」

「你恨你父親嗎?」

「當時恨,無法理解為何要我去接受那種檢查,但轉念一想,父親是對的。若明知自己有可能是缺陷基因的攜帶者,卻若無其事地結婚生子,也太不負責任了。不過,父親從沒責怪過母親,從沒說過從一個異常的家庭娶了老婆、吃了虧之類的話。」

「你去檢查了?」

麗子點點頭。「檢查結果不用說了吧?」

宮本沉默着點了點頭。現在他完全理解麗子要一生獨身的理由。

「知道結果時,我真難以接受。為什麼我會這麼倒霉?明知沒有道理,我還是對母親亂發火。當時,父親打了我一巴掌。他說,結婚不是人生的全部。」說着,麗子不自覺地摸了摸左臉頰。

宮本想說自己聽了也很受打擊,但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自己的感受與麗子的痛苦相比,又算得了什麼呢?

「明白了吧,我無法接受你的請求。難得你對我這麼好,我高興得直想哭,可你要結婚,就只好另找他人了。」說完,她攥緊手絹,低下了頭,長長的秀髮遮住了臉龐。

「不生孩子不就行了?」

她還是搖頭。「我知道你非常喜歡孩子。我也不是沒這麼想過,也想過讓你放棄孩子。可是,和你交往到現在,我已經完全明白你對生活的嚮往,不能讓你拋棄夢想。」

買一輛露營車,到了周末就全家一起去山上或海邊。生兩個兒子,有個女兒也好,可以將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大家一起在河邊烤自己釣的魚。若能過上這樣的生活,還要過多的錢幹什麼?只要有個人人健康、充滿歡笑的家庭,就別無他求了。

宮本的腦海中出現了自己對麗子講過的這些話。當時,她聽後也笑了,可男友的這些憧憬無異於一把把刺向她心頭的尖刀。

「那些夢想就隨它去吧,反正當時也沒怎麼認真想過,還有更要緊的事呢。我想和你在一起,將來也想一直與你一起生活,沒孩子也無所謂啊。」

估計當時麗子覺得他太孩子氣了。宮本回想起這番話,自己也覺得害臊。然而,那並非虛言。當時的確有點頭腦發熱,一時衝動才那麼說,但他並不後悔。

可麗子似乎認為他在意氣用事,說了聲「改日再說吧」,就道別了。

日後,又有過同樣的交談,只是換了個地方。宮本來到麗子家,在她的雙親面前低下頭,說自己已經全知道了,懇求他們同意他和麗子結婚。

這位已知女兒身纏厄運的父親,個子較小,體態卻極佳。從他採取的行動上,宮本猜他一定極其理智、表情冷漠,見面後卻發現他是個極爽快、極溫和的市井大叔。宮本想,這麼個老好人究竟怎樣才會變成降妖捉鬼的法師呢?

「宮本先生,簡而言之,這是件很嚴重的事情。現在你只顧眼前,才說這樣的話,但人會隨着時間而改變。剛開始,你會覺得只要兩個人在一起就行,可時間一長,就會想要孩子了,尤其是朋友、親戚家裡添了小孩的時候。到那時你再後悔,麗子就有苦難言了。」

「我保證,絕不會有那種事。」

「現在是沒問題,可十年、二十年以後呢?如果讓人感到後悔娶了我們的女兒,我們也會難過。更何況你的父母會怎麼想呢?我把話說在前面,我可不贊成對你父母隱瞞麗子的病情。直截了當地說,我們不想弄虛作假地將女兒嫁出去,因為遲早會真相大白。」

「我沒有父母。」宮本說明了身世。

麗子的父親聽後有些吃驚,但並未就此多說什麼。「你不是嬌生慣養的少爺,這一點很清楚了,但婚姻大事不可憑一時衝動。」

「求您了,我一定會使麗子幸福。」宮本深深地低下了頭。

麗子的父親似乎嘆了一口氣,問女兒:「你覺得怎樣?能好好地過下去嗎?」

「我,」她稍頓後說道,「願意相信拓實的話。」

「是嗎?」父親又嘆了一口氣。

婚禮是在一個老教堂里舉行的,相當簡樸,只請了些親戚,但宮本心滿意足—新娘美麗動人,天空湛藍如洗,大家祝福的話語又那麼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