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球 - 第1章

東野圭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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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球

序章

一陣春風從腳下掃了過去。

昭和三十九年三月三十日——

須田武志站在投手板上。

這並不是簡簡單單一塊投手板。若想站在這上面,得有一定的能力,還要有相當的運氣。

武志用釘鞋的鞋底踢了兩三下投手板上的土,一邊踢還一邊低語着:「運氣到此為止了吧。」

武志並不厭惡危機,他一直覺得這就像是為獲得快感而投資。讓人心怦怦亂跳的緊張感也不是壞事,最起碼,危機全無的道路上不存在成長的可能。

他抬起臉,吸了一口氣,把視線移向了周圍。

賽況實際上很簡單。

第九局下半回合,對方二人出局,滿壘,武志他們的開陽高中隊只以一比〇領先對手亞細亞學園隊,所以,只要被一擊逆轉,自己就會被淘汰。這是個足以讓電台的播音員充分發揮的局面,他現在應該正啞着嗓子唇舌飛舞吧。

武志再次觀察了一下,各個壘上都站着對方的跑壘員,無論哪一個看上去都要比自己隊上的守場員更成熟。

真難對付,他兩手叉在腰上,嘆了一口氣,到處都被嚴防死守住了。

當對戰的另一方被確定為有望奪冠的大阪亞細亞學園隊時,武志心想機會來了。在他看來,這個對手再好不過,既能讓世人知道自己的實力,又能讓職業棒球界的球探們眼前一亮。要得知一樣東西的大小,就必須要有合適的尺度。

他這深藏不露的目標已經在不久之前實現了。今天早上的報紙為他打出了「本次大賽最大的亮點,大賽頭號投手須田武志對戰亞細亞學園隊強勁的擊球手陣容」的宣傳語,而且據比賽前隱約聽見的傳聞,已經有好幾個球探開始為他奔走起來。接下來只要緊緊地壓制住亞細亞的擊球陣容就沒問題,而實現這個目標也是八九不離十了。

對方的擊球手們面對武志投出的球,完全抓不住時機,簡直就像在演奏一架沒有調好音的鋼琴,錯過時機的揮棒反覆上演。到第八局為止,對方有兩次安打,但都因接下來的擊球手打出地滾球而被雙殺。還剩下的就是第九局下半回合了。

然而正當武志想要在投手板上哼一首小曲的時候,比賽的勢頭卻有了微妙的變化。

先頭擊球手的一記飄飄忽忽、不值一提的高飛球,在三壘手面前啪嗒一聲落到了地上。這是一記連老狗撒尿的魄力和氣勢都沒有的擊球,都想不到怎麼才會失球,然而己方失誤卻是不折不扣的事實。武志以一種難以置信的心情看着三壘手,三壘手也是一副難以置信的表情,久久盯着自己的手套。

三壘手慢慢走上前,蹭掉上面沾着的土,把球交給了武志。「剛才是因為看見看台上那片穿白衣服的人了。」

武志默默地接過球,目光從三壘手身上移開,重新戴好帽子。三壘手似乎在等着武志說點什麼,發現武志並無此意,他便迅速轉身跑開,又進入了防備狀態。

其他的守場員也以此為信號各自回位,似乎一切都回到了先前的狀態,不同的是,跑壘員出現了。

接班的擊球手觸擊球,無論怎麼說,這都是個為協助跑壘員上壘而打出的教科書式的觸擊球。

接下來的擊球手朝游擊手打出地滾球,游擊手接球失誤,從這時開始,形勢驟然變得奇怪起來。二壘跑壘員雖然還是原來的樣子,卻成了逆轉局面的跑壘員。擔任接球手的隊長北岡來到投手板,將內場手們召集在了一起。總之要冷靜下來,得勝的是我們,就算丟了一分也不等於輸掉——

內場手們的表情,既能說成是因恐懼而繃緊,又能說成是在慪氣。恐怕兩者都有吧,武志心想。至今為止未曾體會的緊張感和從剛才開始持續湧來的觀眾的助威聲,或許正侵蝕着他們貧瘠的精神。而且,他們一定感到憤怒:為什麼自己要受這種罪?

末了,守場員們散去,又各自歸位。

接着上場的擊球手被武志投成三振出局,但到頭來,這卻成了招致危機的禍水。守場員們剛因為對方被打成二人出局而鬆了口氣,對方卻決定來一個絕妙的上壘觸擊球。

雖說絕妙,但如果好好處理,並不是無法對付。然而三壘手就像被緊緊綁住一樣站在那裡,呆呆地看着似乎要舔上三壘線的球滾過來。

一陣歡呼爆發出來,襲向站在球場中央的武志。因為有當地球隊出場,一壘一側和三壘一側都沒有自己的啦啦隊。對大多數觀眾來說,武志除了是個值得憎恨的敵人,什麼都不是。

第九局二人出局,滿壘,只要一擊逆轉,自己就被會淘汰,這個情況就是這麼出來的。

武志把目光投向了三壘一側的看台,本地的球迷染成同一片顏色,在這大眾中間有一片污漬般又小又可憐的團體,那是從千葉的偏僻鄉村里過來的啦啦隊。他們在面前放下一塊垂幕,上面寫着:「必勝!開陽高中!」武志是知道這幾個字的,然而那塊垂幕卻奇怪地卷了起來,關鍵的字現在看不到了。

坐在最前面的就是校長「吊鬍子」吧,武志想。因為他對校長那件新做的灰色西裝還有記憶,據說那是為本次大賽而準備的。他在動員大會上似乎就穿着那件西服。「吊鬍子」是個諢名,因為他頭頂禿光,卻留着鬍子。武志想象着,在目前的情況下,他那引以為豪的鬍子也在可悲地顫抖着吧。

觀眾的聲音變得更大了。

定睛一看,原來這時四號擊球手津山走進了擊球手區。這是個塊頭像山一樣的男生,相形之下球棒顯得格外短小。而他一雙野獸般的眼睛,看上去對武志懷着深仇大恨。

接球手北岡再次叫暫停,走了過來。

「麻煩來了,怎麼辦?」

他掀起面罩抬眼看着武志。與一米七七的武志相比,北岡矮了幾厘米,不過他卻比武志要壯實。

「真想打四壞球保送他,」武志答道,「那種對手不好對付。」

「如果保送他,對方就擠壘得一分了。」

「這麼一來,就沒有勝算了吧。」

北岡把手叉在腰上,瞪着武志。「別開玩笑!」他說道,「讓他打中嗎?還是讓他三振?」

武志向守場員那邊一瞥,與剛才製造失誤的游擊手對上了眼。游擊手將目光移開,右拳嘭嘭地叩擊着手套。

「到底還是讓他三振嗎?」

北岡似乎察覺到了武志的心思,沒有回答,而是微微向武志一聳肩。

「O——K——」

北岡一邊戴好面罩,一邊走回本壘。他在套好接球手套之前,將右手的食指和小拇指豎了起來,大聲喊道:「二人出局。」

比賽重新開始。

武志再次打量了一下擊球手區的四號擊球手。據說他的名字已經被職棒球探畫上了重點號,此人確實有着讓人滿意的體格,而且擊球也準確。武志今天被擊出的兩記安打都是這個人一手造成。雖說不過是輕輕觸碰的球穿出了守場員之間的空當,但這並非誰都做得到。

武志對北岡的信號點點頭,用目光牽制住三壘跑壘員,動作稍快地投出了第一球。擊球手目送着低低打進外角的球。裁判的聲音里注滿氣力,宣告「好球」。感到緊張的並不僅僅是選手和觀眾。

第二個、第三個球都是瞄準同一個地方投出的,但似乎稍有些偏離,被判定是壞球。

第四球讓武志吃了一驚。津山似乎正在等它過來,氣勢洶洶地猛揮了一下。擊中的球撞上擋球網,仿佛要刺穿它一般。時間和他的預測精準吻合,只是擊球失誤罷了。津山用球棒叩擊着自己頭盔的頂部,後悔莫及。

這個人能打中——武志這樣想。

這不是實力優劣的問題,他不知道下次比賽的時候會是怎樣的情形。然而,最起碼今天的球能被擊中。武志心想,像這樣超越人類力量的某種東西存在於投手與擊球手之間。

這樣下去會被擊中——

接下來的球是打在內角的壞球。北岡點點頭,把球返還給他。他與武志的心情相反,那是一副一切盡在掌握之中的表情。

武志朝三壘投了兩個牽制球後,看了看擊球手區,然而津山的氣魄卻絲毫沒變,還是緊緊盯着武志。武志嘆了口氣,觀察着北岡的手勢。

他向武志要求一個直線的外角低球。

武志點點頭,進入了投球的姿勢。至今為止他還沒有違背過北岡發出的指示。這是因為北岡的指示大致都是正確的,即便稍微有些出錯,也從來沒有被對方擊中過球。

但是這一天卻不同。

武志繃緊全身神經投出一球,津山粗壯的手臂和球棒襲來。時間預測得基本正確,轉瞬之間,被擊中的球從武志的視野里消失了。

武志感覺球飛向了一壘線,他看向那裡。只見一壘手在壘後方兩三米處撲倒。而在更後面的地方,右外場手卻呆呆地盯着骨碌碌滾在界外的球。

右外場手的旁邊,司線員高高向上揚起手臂,宣告犯規。

球場全體觀眾爆發出一聲嘆息,乃至投手板上空都能感到一絲微暖的氣息。

北岡又叫了暫停,向武志走近,他一臉蒼白,在幾米開外都看得出來。傳令員也從休息椅上走了過來。

「領隊說,乾脆讓他擊中一球。」兼任替補投手的傳令員臉頰稍稍繃緊。

武志與北岡對看了一眼,接着,輕輕閉上眼睛,向傳令員說道:「跟領隊說,我知道了。」這位替補選手回到休息椅上,椅子邊上是森川領隊熊一樣徘徊的身影。從未有人預想過他能出現在甲子園裡。

「如果我乾脆讓他擊中球,」武志一邊戴着棒球手套玩弄着球,一邊看着北岡說道,「你覺得會有什麼結果?」

「從領隊的處境來看,只能那麼做了。」北岡犯難似的皺起眉頭,說,「你沒信心讓他打偏?」

「我倒是有信心不讓他正中球心,」武志回答道,「可你看見了他像猩猩一樣的揮棒和擊球吧?要是球飛到面前就全完了。雖說我也想信賴防守隊員,但大家都擺着一副球不會飛到自己這裡的表情。」

「他們實力弱。」

「太弱了。」

「你想怎麼辦?」

「這樣吧,」武志先是盯着自己的指尖,然後視線又轉回北岡,說道,「能隨我自己的想法行事嗎?」

「可以。」北岡答道。

武志於是將球拿在手掌上轉了兩轉,接着,用手套遮住嘴,小聲地向北岡道出了自己的打算。北岡驚訝地聳起眉頭。

「究竟怎麼回事?」

「你別管了,照我說的做行嗎?」

「可是……」

這時,裁判走了過來,催促他們快點結束。於是北岡也似乎下定決心,猛地點了點頭。

「明白,我下定決心了。」

北岡回到本壘,主裁判的聲音傳來。

武志深呼吸了一下。

第九局下半回合,二人出局,滿壘——無論拖到什麼時候,這個狀況都沒有變。

武志擺好靜止姿勢,注意着占據壘包的跑壘員的動向。球一投出去,他們一定也會同時出動。雖然有牽制出局的可能,但跑壘員離壘的程度太小。雖說擊球手是津山,但武志的牽制球技術之純熟也是他們所共知的。

武志的注意力集中在了擊球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