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命 - 第1章

東野圭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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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命

楔子

勇作上小學前一年的秋天,紅磚醫院的早苗去世了。告訴他這件事的,是隔壁親切的阿姨。

紅磚醫院是附近小孩子的叫法。那是一所紅磚建造的大醫院,位於一條通往山手的緩坡的坡頂。建築物的四周種植着山毛櫸和柞樹,從圍牆外看來,宛如一座西洋式城堡。或許是經營者胸懷寬廣,就算不是來醫院看病的人也可以自由出入,所以勇作經常跟着附近比他年長的孩子到這裡抓蟲、摘栗子。

早苗總是在醫院寬敞的院落內散步,白色三角頭巾和白色圍裙是她的特徵。早苗膚色白皙,長得像個洋娃娃,看不出歲數。勇作總叫她「姐姐」,但她的實際年齡可能足以當他母親。

她總是從遠方望着勇作他們嬉戲的模樣。炎炎夏日,她也曾帶來裝着麥茶的水壺。她的圍裙口袋中總是裝着糖果,只要孩子們開口討要,她就會高興地拿出來分給大家。沒有孩子知道為什麼早苗會待在紅磚醫院裡,或許那不是值得在意的事情,她本人也從未提起。

只不過勇作他們也知道,她和一般的大人不一樣。最明顯的地方就是她的用字遣詞異於常人。她會用小女孩般的語調說話,而且不光是對孩子們,連對來這裡看病的人也是一樣。如此一來,和她講話的人都會一臉驚愕地立刻遠遠躲開。她經常拿着一個小玩偶,也讓人覺得她怪異。勇作好幾次聽到她把小玩偶當成小孩,對它說話。

「姐姐好像有點問題,」有一天,某個較年長的孩子指着自己的頭對勇作他們說,「所以她才會待在這裡,為了讓醫生治好她。」

這句話讓勇作感到震撼,他從未想過早苗病了。

這個謠言流傳開後,孩子們便不大到醫院的院子玩了,似乎是聽了謠言的父母不准孩子接近她。

然而,勇作還是經常一個人來。每次只要一去醫院,早苗便會走過來問他:「大家呢?」聽到勇作回答「他們有事不能來」,她便會說:「好寂寞哦。」

勇作最喜歡爬樹。當他在爬樹的時候,早苗就會拔拔草、澆澆花;等他玩累了休息時,早苗就會變戲法一般拿出西瓜來。

每當和她在一起,勇作就覺得心情非常平靜。她經常唱歌,對勇作而言,聽她唱歌也是一種樂趣。她唱的不是日文歌,而是外國歌曲。勇作曾問她:「那是什麼歌呢?」她卻回答:「不知道。」

這些事情都發生在那年夏天。

那年秋天,早苗去世了。

聽聞噩耗的那天傍晚,勇作獨自前往紅磚醫院。他在葉子開始泛紅的樹下尋找早苗的身影,卻看不到原先總會待在那裡的她。勇作蹲在那年夏天爬過的樹下,哭了很久。

勇作的父親興司是警察,但他從未見過父親身穿制服的模樣。興司總是穿着茶色衣服,和一般人的父親一樣出門上班。

興司似乎在調查早苗的死因,經常帶着年輕的男子回家,長談至深夜。勇作在一旁聽,才知道早苗果然是醫院的病人,她是從醫院的窗戶掉下去摔死的。然而,他不清楚父親他們究竟想調查什麼。

早苗的死也成了孩子們的話題。他們一起來到醫院附近時,有人把那扇窗指給了勇作。他抬頭仰望,想象她摔下來的模樣,只覺得胸口發悶,吞了好幾次口水。然而,早苗的死只讓孩子們談論了一個星期左右。他們的注意力被其他有趣的事情吸引後,此事再無人提及。不過,勇作仍像以前一樣獨自到醫院去,眺望她摔下來的窗戶。

興司似乎仍在調查早苗的死因,連續數日晚歸,有時甚至不回家。隔壁的阿姨會來家裡照料勇作的飲食,大概是興司打電話拜託的。

又過了約一個星期,興司的上司來了,一個肥胖的光頭男人,看起來比興司還年輕。但通過兩人迥異的用字遣詞,就連小小年紀的勇作也能察覺,父親是這人的屬下。

他好像是為了什麼事情想來說服興司。隔着拉門,勇作聽見他軟硬兼施地講個不停。興司卻似乎在頑強地反對。不久,肥胖的上司變得十分不悅,抽動着臉頰離去,興司也很不高興。

過了幾天,家裡又來了客人。這次是一個穿戴整齊的男子,不像那個上司那麼囂張跋扈,打招呼也很客氣。興司和那個男子談了很久。其間,勇作被寄放在鄰居家。

談完後,興司來接勇作。他們走出大門時,那名紳士正要離去。他發現了勇作,定定地盯着他的臉,說道:「你要乖乖聽爸爸的話啊。」說完,摸了摸勇作的頭。他的眼珠呈淡咖啡色,眼神很柔和。

那天之後,興司恢復了原本的生活狀態,不再晚歸,電話中也不再提到早苗。

後來,他帶勇作去掃墓,那是墓園中最氣派的一座墳墓。勇作雙手合十拜完後,問道:「這是誰的墓啊?」興司微笑着回答:「早苗小姐的。」

勇作吃了一驚,又端詳墓碑一番,再度合掌。

勇作對早苗死亡的內情終究一無所知。事隔多年之後,他才稍有了解。

快上小學了,勇作去了一趟好久沒去的紅磚醫院。他倒也沒有特別的目的,只是信步而至。

醫院的停車場裡停着一輛大型黑色轎車。經過時,他伸長脖子往車內望去,只見身穿藏青色衣服的司機以雙臂為枕,正在打盹。

勇作離開車子,步入樹林。漫步林間的他想起了早苗用竹掃帚掃落葉的聲音、牛奶糖的甜味,還有她的歌聲。勇作撿起一顆掉在地上的栗子,抹掉泥土,放進短褲的口袋。那是一顆又圓又大的栗子,只要插上火柴棒,就成了一個上等的陀螺。是早苗教他這麼做的。他抬起頭,正要走開,看到正前方站着一個人,隨即停下腳步。

那是個和勇作年紀相仿的男孩。他穿紅色毛衣,圍灰色圍巾,白襪長及膝蓋下方。勇作身邊沒有一個小孩打扮得這麼漂亮。

兩人一語不發,對視良久,或者該說互瞪更為恰當,至少勇作對這個陌生人全無好感。

忽地從某處傳來女人的聲音。勇作循聲望去,一名身穿和服的女人在剛才那輛轎車旁揮手。和勇作互瞪的男孩朝女人走去,那似乎是他母親。

勇作以樹為掩護,試着接近他們。女人發現了他。「你的朋友嗎?」她問男孩。男孩看也不看勇作一眼,搖頭。

不久,司機下車打開後車門。女人和男孩先後上車後,司機以恰到好處的力道關上車門。

引擎發動的同時,勇作從樹後走出。黑色轎車排出淡灰色的煙,在勇作的注視下緩緩離去。車即將駛出大門時,勇作發現那個男孩回頭看他。那畫面就像一張照片,深深地烙在他的腦海中。

第一章



01

美佐子看着從病房窗戶照射進來的陽光,想,這種日子的天氣偏偏特別好。光線經由白色牆壁反射,將室內映照得更加明亮,但這明亮卻同病房裡的氣氛格格不入。

瓜生直明躺在病床上的身影,令美佐子聯想到掛在肉鋪前、羽毛被拔得精光的雞。幾年前她嫁進來的時候,公公還頗為富態。而當他說身體違和,入院接受手術之後,身上的肉就像被削掉一般,日漸消瘦。他罹患了食道癌。雖然沒有告訴他事實,但他似乎早已自知。

「老伴。」亞耶子蹲在病床旁,握着直明細紋密布的手呼喚他。

不知是不是聽到了她的聲音,直明的脖子微微一動。弘昌見狀便叫了一聲「爸」,向前跨出一步,妹妹園子也立刻趨身向前。

直明嘴巴微張,亞耶子馬上將耳朵湊上。「咦?你說什麼?」爾後她看着美佐子的方向:「他在叫晃彥。」

於是美佐子和亞耶子交換位置,坐在病床旁,然後在面無表情的老人耳畔說道:「爸,我是美佐子。您要我對晃彥轉達什麼嗎?」

美佐子無法確定自己的聲音是否能夠傳到直明耳中。就算他聽得見,也沒人能保證在這種情況下,他是否知道美佐子是誰。然而,幾秒鐘後,他再度開口了。美佐子全神貫注,極力想聽清楚他發出的微弱聲音。

「晃彥……」接着他氣若遊絲地說了幾句話,在場的人當中數美佐子聽得最清楚。雖然是平凡無奇的字眼,但作為父親留給兒子的遺言,其內容讓美佐子感到意外。

「美佐子,你公公說什麼?」亞耶子問道。

美佐子還沒來得及回答,園子突然叫道:「爸爸!」只見直明宛如睡着般閉上了眼睛,亞耶子和弘昌也湊過來。

「老伴,你睜開眼啊!」亞耶子隔着毛毯搖晃丈夫,他卻全無反應,只有纖弱的脖子無力地左右搖晃。

「他走了。」為他把脈的醫生聲音有些顫抖地說道。

隔了一會兒,亞耶子開始號啕大哭,園子也哭了起來。

美佐子感到眼眶發熱,視線隨即模糊了,而直明灰色的臉龐也變得扭曲。幾年前兩人初次見面時的情景鮮明地浮現於腦海。

你真是麻雀飛上枝頭變鳳凰啊!——婚事已成定局時,美佐子的朋友都這麼對她說。那是距今五年又十個月前的事了。

美佐子舊姓江島,娘家不算貧窮,但也絕對稱不上富裕。美佐子既非容貌特別出眾,也沒有什麼特長。

進入UR電產股份有限公司,使得她和瓜生家攀上了關係。UR電產是日本屈指可數的電機生產廠商,在全國擁有六座工廠,其中四座在本縣,可說是這一帶規模最大的企業。她隸屬於這家公司的人事部,負責人事業務。人事部員工並非待在人事部的辦公室內,而是被派遣到各處,有人在生產現場,也有人在公關部門。

美佐子收到的人事命令上寫着「董事室特別秘書」,這意味着由她打點董事身邊的大小事宜。同期進公司的人當中,只有她得到這份工作。

「江島小姐,你真是太厲害了,這可是萬中選一的呢!」人事部的資深員工有些亢奮地告訴她。原來,新人被分派到董事室是非常罕見的。

她的位子在專任董事的辦公室里。第一天上班的早上,人事部主任為美佐子引見,專任董事還特別從椅子上起身,笑容可掬地說道:「我等你好久了,請多指教。」

「請您多多指教。」美佐子也緊張地鞠躬致意。

這就是她與瓜生直明初次見面時的情景。

直明身材不高,恰到好處的贅肉顯示出威嚴,眼睛和嘴巴微微聚攏在國字臉正中央,昭示出良好的出身和沉穩的個性。

實際上,他在之前的工作生涯中一直是一名超級精英。他的父親瓜生和晃在昭和時代初期成立精細零件製造公司,此後將事業領域擴大至電氣製品。那正是今日UR電產的前身。所以,他當時的頭銜雖然是專任董事,但已確定將接任社長。

和直明獨處並不如當初想象般令人喘不過氣。一起工作時,他總是設身處地多方為美佐子着想。他語氣溫柔,話題也很豐富。她曾聽在其他專任董事或常任董事手下做事的資深員工說,有些董事令人很有壓迫感,直明卻完全不會給人那種感覺。

進公司約一年後,美佐子接受了直明共進晚餐的邀約。剛聽到時,她很猶豫,直明見狀微笑道:「你不用擔心,我沒有不良意圖。我一個朋友的法國餐廳今天開張,我想去捧個場,我太太和兒子也會來。你平常幫了我很多忙,我想藉此機會好好請你吃頓飯。」接着,他拿出那家店的宣傳單。美佐子聽到他家人會來,又猶豫了。不過,這次不是擔心直明心懷不軌,而是害怕身處家世背景迥然不同的人當中,或許會覺得自己的境況很悲慘。然而,美佐子最終還是答應了。她想,太過強硬的拒絕可能不太禮貌。

於是,那晚美佐子見到了直明的妻子亞耶子和長子晃彥。

亞耶子年輕貌美,鳳眼和尖細的下巴給人些許冷酷的印象。她三十來歲,但具有彈性的肌膚令她如二十許人,儘管她當時已經有了兩個就讀小學的孩子。晃彥為直明前妻所生,當時二十五歲,身材高大健壯,臉龐較小,銅鈴般的眼睛配上單眼皮,炯炯有神。直明介紹美佐子時,晃彥一直盯着她的臉,令她喘不過氣,只好低下頭。

菜餚上桌之後,眾人一面動着刀叉,一面交談。

美佐子沒想到晃彥居然還留在大學的醫學院裡作研究。她理所當然地認為,晃彥一定會像直明繼承第一任社長的位子一樣,也在UR電產任職。

直明用輕鬆的語調說道:「這傢伙從來不聽父母的話,所以選了一個和我的工作最不搭的職業,不過,倒是好過那些仰賴父母蔭庇的男人。」

「能夠就讀統和醫科大學,真是太了不起了!」美佐子發自內心地嘆道。別說是縣內,附近的幾個縣也公認這所大學是最高學府。

聽到她的誇讚,晃彥問道:「你覺得哪一種比較好?」

「什麼?」美佐子反問。

「醫生和企業家,也就是我這種人和我父親這種人,你會選哪一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