倖存者回憶錄 - 第1章

多麗絲·萊辛

書名:倖存者回憶錄

(多麗絲·萊辛作品)

出版社:譯林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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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權信息

The

Memoirs

of

a

Survivor

by

Doris

Lessing

Copyright

©

1974

by

The

Octagon

Press

This

edition

arranged

with

Jonathan

Clowes

Ltd.

through

Andrew

Nurnberg

Associates

International

Limited

Chinese

translation

rights

©

2016

by

Yilin

Press,

Ltd.

All

rights

reserved.

著作權合同登記號

圖字:10—2013—171號

書  名 倖存者回憶錄

作  者 【英國】多麗絲·萊辛

譯  者 朱子儀

責任編輯 胡曉平

出版發行 鳳凰出版傳媒股份有限公司

譯林出版社

ISBN

  97875447626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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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CONTENTS

正文

譯者後記

注釋

大家都記得那個時代。對我,對別人都一個樣。我們至今還反反覆覆說起共同經歷的那些事件的細節,不管是自己說還是聽別人說,都仿佛要表示:「你也有過這樣的感覺嗎?那情況肯定就是這樣了,不錯,事情就是如此,毫無疑問,我並沒有胡編亂造。」我們互相進行着細節上的印證或爭論,就像人們在一次旅行中見到什麼奇異的動物之後通常所做的那樣:「你見到那條大藍魚了嗎?真的嗎?你見的那條是黃的!」但我們去過的是同一片大海。在那段漫長的、緊張不安的時期終結之前,每個人、每個地方的情況都相同,城市裡更小的單元——幾條街道、一片樓群、一座旅館,與各個城市、各個國家和整個大陸……都沒有什麼不同。沒錯,我同意就我們談及事件的性質而言,拿稀奇罕見的魚、海洋等等作比喻未免過於誇張。可在這裡用來討論我們每個人回顧一生中某一時期的方式,也許還算適當。回顧那些事件,會發現我們能夠比當初事件發生時感覺到更多內涵,即便這些事件令人喪氣得如同假日後公共草地上遺留的垃圾。人們會彼此比較,仿佛希望或期待將事件本身某些尚未得到認可的東西確認下來。遠不止這些,他們似乎要將某些東西完全排除在外。是快樂嗎?在我的一生中,我也偶爾關注這個詞,觀察它,但我從未弄清楚它到底是什麼東西。是一種意義,還是一種目的?不管怎麼說,在心智框架內回顧往事,似乎會沉浸在一種毫不相干的物質之中,與經歷無關。那怎麼可能是真實的記憶?是懷舊嗎?不是。我沒有談這個。也不是渴求呀懊悔呀這一類毒害人的熱望。我們每個人都想給自己並沒有多大意義的往事增添重要性,我們會說:「你知道,我就在那兒。我親眼所見。」但這裡說的也不是這個問題。

正因為我們有這個傾向,也許我就可以使用天馬行空的比喻了。我當時真的在那片大海里見過魚,就好像鯨呀海豚呀自己想好了要以緋紅和翠綠現身。可我當時並未弄明白看到的情景,當然也就無從知曉我的個人經歷有多少是眾所周知,又有多少能與別人共享:回顧往事,我們首先承認的是彼此的共同點,而不是不同點。

現在我們眾所周知的一件事,對於每一個人來說都是真實的,但我們每個人都私下裡認為那是深藏於自己心智中的獨特性的證據,都覺得那是以非官方方式進行的。我們對新聞廣播、報刊,以及聲明、公告都習以為常,這些東西都是我們不可或缺的:沒有了它們,我們就變得沮喪、焦慮,原因當然在於你必須看到官方的印戳才放心,特別是在這麼一個時期——事情的進展全部出乎意料。而事實是,我們每個人都在非官方渠道的某一點上,意識到我們獲知的真相與輿論宣傳的非常不同。成串的詞語把事件具體化成一幅圖景,幾乎就是一段描述:「然後事情就發生了,某某人當時說……」但在更加經常的情況下,詞語在漫不經心的對話中脫口而出,甚至可能是你的自言自語。「是的,當然啦!」你會這麼說,「就是這麼回事。我早就知道了。只是我還沒有耳聞,我之前不明白……」

對當局,即對作為賓語和主語的「他們」(Them

and

They)的態度變得越來越矛盾,而且我們所有人都相信我們正生活在一個特定的無政府狀態的社會中。當然情況並非如此,哪兒都看不到什麼異樣。也許到後面再來闡述這個問題要更好一些,這裡只是想說:「它」(it)這個詞的用法一直是危機和公眾憂慮的信號。「他們怎麼就這麼不稱職!」「上帝呀,情況糟透了!」上面兩句話之間存在着明顯的不同,這種不同就像「情況糟透了」與「這兒也開始了」或「對此,你又聽說些什麼」的區別。

在我們討論「它」之前,我要把情況描述一下。我們仍舊處於總體上的不安定階段。情況不怎麼好,甚至是相當糟。許多方面的情況都很糟:功能癱瘓,看不到希望,或者用新聞廣播可能採用的字眼,事態「令人恐慌」。但就某種意義而言,「它」讓人感覺到的是不可避免的緊迫的威脅。真的不可避免。

我住在一幢公寓樓中,是幾幢相仿的公寓樓中的一幢。我住在底層,貼着地面。在這裡的感覺與那些高層住家不能同日而語;在他們那裡,鳥兒在窗與窗之間沿着無形的固定路線飛來飛去,飛翔的鳥群中投來好奇和思索的目光,道路交通和塵世遠遠地在下面。我不是這樣,我屬於那種總要仰望、想象高處會發生什麼事的人。在高處,窗戶通風要好得多,前門通向公用電梯,然後往下,往下,然後就聽到了交通的喧囂,聞到了化學製品、植物……以及大街的味道。這些公寓不是由市議會建造的,市議會建造的公寓樓外牆上滿是塗鴉,電梯裡有尿跡,入口大廳的牆上有糞便的污跡。

這些公寓不是直接建在窮人的街區,而是由私人出資建造,很厚重,很寬敞地建在昂貴的地皮上——以前挺昂貴的地皮。房子的牆很厚,因為這裡的住戶有錢為他們不受干擾的獨處付費。一進門是一個寬敞的大廳,鋪了地毯,甚至還有幾個花台。雖是人造花,卻也夠好看的了。有一個看門人。這些公寓樓是這類房屋應有的堅固和體面的典範。

可在那個時候,由於許多人都離開了城市,住在這些公寓樓里的家庭並不都屬於原先這裡典型住戶所屬的那個階層。幾年來,正像窮人遍布他們侵入的街道,空出來的房屋也被擅自占房者占據,住進了單個家庭或多個家庭組成的群體,久而久之,我們都不能明確地說:這是一個工人階級居住區,這是我們同類的居住區。同樣,在這些曾經只住過富人、專業人士和生意人的樓房裡,現在居住着窮人家庭或家族。也就是說,公寓、樓房已屬於那些有膽量搬進來住的人。在我住的樓房的走廊和門廳里,就像在大街上或市場裡那樣,你可以遇到各種各樣的人。

一位教授、他的妻子和他們的女兒住在走廊另一頭與我相似的套間裡;我樓上住着一家有許多親戚和孩子的印度人。我特意提到這兩個住戶,是因為他們最靠近我,因為我想表示在……開始之前,我並非對牆後面和天花板上面的情況一無所知。是什麼開始之前呢?對此很難表達,因為沒有什麼可供我準確地描述,沒有任何確定的東西……現在我並不是在談論社會壓力和公共事件,我們將它們歸納到作為賓語和主語的「他們」、「它」之類的詞語,但我個人的發現在當時卻變得如此迫切,對我一直提出這樣的要求。我不能說:「在這樣的一天,我知道在牆的後面正過着某種類型的生活。」我甚至都不能說:「是在那年的春天裡……」不是這樣的,察覺到在離我那麼近的地方展開的、我無法看見的別人的生活,是一個緩慢的過程,確實要歸入我們用「領悟」這個詞進行描述的認識範疇,帶有「逐步達到理解」的含義。這樣一種漸進過程也許需要好幾個星期,好幾個月,好幾年。當然你能「知道」某些東西,卻不能「認識」別人的生活。(你也會知道了,然後忘掉!)回顧過去,我可以確定地說,那面牆背後的別人生活或狀態的進展,早在我「領悟」到這一切之前,就在我內心的背陰處存在,那是我先前傾聽的內容和傾聽的目的。但我無法記下具體的日期或時間。當然這種內心的成見要先於公開的觀點,即我之前提到過的,我希望不要把這隨便就看作「它」。

即便愚鈍如我,我也知道我漸漸要察覺到的、已處於「領悟」邊緣的東西,與我周圍的實際情況性質不同。不同於我頭頂上那些印度人(我想他們來自肯尼亞)活躍、忙碌和溫暖的家庭生活,同樣不同於我聽到的隔壁房間懷特教授和他家人的生活——他家廚房與我家的只隔一面牆。儘管那是一面厚牆,但兩邊都能聽得真切。

沒等我「領悟」,沒等我去弄個明白,我客廳牆背後就有異樣發生——這個事實變得顯而易見,因為客廳外面是一條走廊。準確地說,我不可能聽到多少東西。來自走廊的聲音,即便是經常有人走動的走廊,聲音也都是有限的。總是從一個地方開始,然後轉到另一個地方:人們單獨、成對、成群地從走廊里走過,有時說話,有時不說話。這條走廊通向大樓的前廳,先經過我家的門,然後是懷特家的門,接着繞到大樓底層東邊的公寓。沿着走廊行走的有教授、他的家人和他家的來客、我自己和我的來客,還有東邊兩個住家和他們的來客。因此,走廊里總是有人走動。隔着堅固的牆,你常常辨認得出那些腳步聲和說話聲,我會對自己說:「這肯定是教授吧?他今天可是夠早的。」或者「聽動靜像是珍妮特放學了。」

還真的出現了這樣的時刻,我竟然容忍了在那面牆背後存在一個房間的想法,也許不止存在一個房間,甚至是一套房子,它或它們與走廊占據同一個空間,與走廊相重疊。那個時候,我幾乎已確信自己要離開這城市了,也就在那個時候,我對聽到的聲音非常敏感,我還強烈意識到自己早就知道那種異常情況的存在。至於離開這個城市,當然每個人都一直有這種感覺。感覺到我們必須離開的,並非只有我一人。這個例子可以用來說明我前面說過的話:一個想法同時進入每個人的內心,而且當局的干預完全無效。也就是說,這並非由權威人士公開宣布,也不是來自公共講堂、報紙、電台或電視。上帝知道各種消息,言論仍在不斷地發布出來——但民眾不接受這些東西,而是接受那種另類信息。總的來看,人們傾向於忽視當局的言論,不,這個說法不完全對。公開的信息依舊引起人們討論、爭吵和抱怨,但公開的信息擁有的是另一種影響力。假如我說公開的信息差不多被當成一種消遣?不,這麼說也不準確。人們不按他們聽到的做,問題就在這兒——他們不按聽到的做,除非當局強迫。但這種另類信息沒人知道來自何方,這消息「流傳着」,大家都付諸行動。舉個例子,在官方宣布實行某種基本食品配給制之前幾個星期,我在大樓前廳撞見梅塔先生和他妻子,這老兩口都當爺爺奶奶了,他們正合力把一口袋土豆拖進門。我也屯了不少土豆。我們點頭微笑,互相恭維彼此的預見。類似的情況還有:我記得自己和懷特夫人在主門前平坦的路面上互問早安。她相當不經意地說:「咱們沒必要留太久的東西。」而我的回答是:「還有幾個月吧,不過我同意我們該作點準備了。」我們談論的是大家都在談論的,即我們得離開這個城市。沒有任何公開的提示說人們應該離開。在這一點上,市政部門絲毫沒有意識到這個城市正在變空。可能在前面提到了,其他徵兆也好,別的短暫現象也好,在我們的生活中都變得無足輕重了。

促使人們離開的理由不是單一的。我們得知南方和東方的各種公共服務已經停止,而且這種事態正在向我們蔓延。我們得知人們都已離開國家的那些地區,只留下成群結夥的人。絕大多數是年輕人,他們靠自己能找到的食物生活,諸如留在地里未收割的莊稼,以及各種設施停止運轉之前逃脫了屠宰的動物。這些團伙或幫派剛開始並沒有對少數不願離開的居民施以特別的暴力和傷害。正像新聞廣播所說,他們甚至與執法、治安人員合作。後來,食物變得更加匱乏,而且一旦有危險臨近,便會立即引起人們逃亡。到了那個時候,這些團伙就會變得很危險。當他們穿越我們城市的郊區時,人們便往城裡涌,避開他們可能經過的地方。

這種情況已經持續幾個月了。警告先是來自謠傳,然後通過新聞渠道,說那些團伙在遷移中通過某個地區,那裡的居民都緊鎖房門躲在家裡,直到危險過去;還說新的團伙正在接近這個或那個地帶,那裡的人們被忠告要照顧好自己的生命財產;而另一個以前很危險的區域,現在又安全了——諸如此類的警告成了我們生活的組成部分。

我住的地方在城市北部,南部郊區有團伙頻頻光顧很久以後,我們這裡的街道還沒有成為他們遷移的通道。甚至在城市部分地區對混亂狀態已習以為常時,北邊的我們還談着和想着我們對危險具有免疫性。麻煩會自己消除、瓦解,離我們而去……這便是我們已經習慣了的優越感,最先的兩三個團伙在我們北部郊區露面似乎只是孤立事件,像是不會再重演。漸漸地,我們開始認識到我們所處的和平、正常時期,相對於洗劫、爭鬥連連的日子而言,快要變得不同尋常了。

因此,我們肯定要搬走。不錯,我們要走。雖然還不那麼緊迫,但不用多久就必須如此了,我們都知道這一點……此時此刻,我們的日常生活是正在發生的神秘現象的前景,被照亮的區域(假如可以這麼說的話),神秘現象已經在「別的地方」顯現了很長時間。我越來越感到我平常的白天生活無關緊要。一點都不重要。那面牆對我來說,(可我要怎麼解釋?)我要說的是,它變成了「無法擺脫的意念」。這個短語意味着我準備要對這面牆(它所代表的東西)不忠,預備將它納入病理學的地帶?或者我有時因自己對它表現出興趣而感到不安?不是,我感覺就像是生命的重心被移動了,平衡力移到了某個地方,我開始相信(可是心裡不舒服)在牆背後進行的一切(即便破舊、單調),其重要程度絲毫不亞於我那整潔、舒適的日常生活。我會站在客廳里——那裡的色彩主要有奶油色、黃色、白色,或者這些色彩至少足以讓人感覺,走進房間就如同走進陽光里——我會在那裡等待,不出聲地看着這面牆。堅固。平常。一面沒有門沒有窗的牆:通向公寓門廳的門開在房間的側牆上。有一個壁爐,但不位於這面牆的中間,而是偏向一邊,致使寬大的牆面空空蕩蕩:我沒有在上面掛畫片或別的什麼。牆面原先的「白色」已經發暗,除非陽光直接照射到上面,牆面本身無法釋放多少光線。牆面上一度貼過牆紙,雖然後來用塗料刷過,但花朵、樹葉和鳥類的圖案仍然可以看見。每當清晨的陽光照在部分牆上,被草草塗掉的圖案便清晰地顯現出來,使人內心在這些樹木和花園的暗示作用下,相信波動的陽光正在製造色彩——綠葉色、黃色、某種透明貝類的粉紅色。這面牆並不很高:房間的天花板處於讓人感覺適宜的高度。

正像你能看到的,有關這面牆,沒有任何讓我感覺不同尋常的地方。可當我站在那裡看着它的時候,當我做着公寓裡別的事情卻想到它的時候,心裡總是能感覺到它,觸摸到它,就仿佛托着一隻快要孵化的雞蛋貼近耳邊。那暖暖的光滑外殼在你的手掌上顫動。儘管那蛋殼易碎,一不小心就會在你的兩指間破裂,但這薄薄的外殼卻是神聖的,因為它對小雞孵化來說是那麼必需。精準的時刻決定了小雞何時擺脫黑暗的牢獄;在它的裡面,好像有沉重的東西在重新分配重量,猶如胎兒在子宮中變換位置。外面是最脆弱的瓦罐,而裡面呢,頭縮在翅膀下的小雞,正啄着自己的出口,蛋殼上一點點產生了極細小的石灰碎片,到了某個時刻,第一個星星般的黑孔將在蛋殼上出現。我甚至發現自己將耳朵貼在那面牆上,如同將能孵化的雞蛋貼在耳朵上,傾聽着,等待着。不是為了聽懷特夫人或教授本人的動靜。他們可能剛剛出去或剛剛進來,走廊里可能確實有那些平常的動靜。不,我正傾聽的聲音來自別的地方。不過這些聲音本身也很平常:搬動家具的聲音,從極遠的地方傳來的說話聲,一個孩子的哭聲。隱隱約約。但這些聲音是那麼熟悉,我一生中總是聽到這些聲音。

一天早餐後,我站在那裡抽煙——我一天裡只允許自己實實在在抽一支煙——透過盤旋的藍色煙霧,看那發黃的陽光如何在像是縮短了的長方形牆面上擴展,使得這面牆看上去中間比兩端高。我看着黃色光線的閃耀和搏動,看得很專注,仿佛在傾聽,仿佛在思考隨着季節的更迭,思考這一片清晨的陽光如何在形狀、長度和位置上發生變化。然後,我就穿過了牆,去看看那後面有什麼。

一開始我並沒有真正意識到那後面有一整套房子。那些房間曾住過人,此時則閒置了。可能已經很多年沒人住了吧。房間裡沒有家具。牆上好些地方塗料都剝落了,小塊的碎片落在地板上,地板上還有紙屑、死蒼蠅和灰塵。我沒有走進去,而是站在中間的邊緣地帶,前後是兩個世界——我熟悉的公寓和無聲無息、一直等着人發現的這些房間。我站着,看着,用眼睛來攝取。

我感覺到極強烈的期待和渴望:這個地方有我需要的東西,我知道它在那裡——哦,是的,它是我整整一生、整整一生所等待的。在我真正親自用眼睛獲取這個地方的信息之前,我就了解這個地方了,認識這個地方了。這個地方的牆比我的公寓高許多,開了許多窗和門,這是一套寬敞、明亮、通風、討人喜歡的公寓,也可能是一幢樓房。在遠一點的房間裡,我瞥見一把粉刷工的梯子。這時,一塊雲遮住了太陽,正當陽光在我的牆上漸漸淡去時,我看見有人穿着粉刷工的那種白色連身工作服,正在用滾筒給失去光澤和布滿污跡的牆面刷抹白塗料。

我把發生的這一切忘掉了。我繼續做着日常生活中那些瑣碎的事情,雖意識到牆後還有另一種生活,卻記不起自己曾到過那裡。一直到幾天後,半晌午的時候,我又站在那裡,手指夾着香煙,透過飄浮的煙霧看着落在牆上的陽光,我心裡想:嘿!我穿牆去過那邊,我肯定去過。我怎麼會忘呢?那面牆再一次沒了蹤影,我穿了過去。那裡有比我第一次覺察到的更多的房間。我強烈感覺到那裡有更多的房間,儘管我看不到那個空間的全部。此時我也沒見到穿工作服的男人或女人。房間都空空蕩蕩。要讓這些房間能夠住人,需要做多少事情啊!不錯,我看得出這樣的工作要花上幾星期、幾個月……我站在那裡估量着該做的事:掉落的灰泥、帶着潮斑和污跡的天花板角落,或者損壞的牆壁。可就在那個上午,當我開始明白有多少工作需要做的時候,只是在一剎那,我看見了什麼?簡直都沒法說。也許那更多的是一種感覺,而不是真正看見了什麼。無疑是一種快感——一種愉悅,一種安慰。也許我確實看到了一張臉,或一個人的身影。這張臉(我後來清晰看到了)我很熟悉,不過這張臉也可能如同逝去的一切那樣,在這個地方,在第二次走訪時,從我記憶里浮現出來:它返照出自身,不再需要利用寄生的東西或鏡子,而是通過一種愉悅的期待的情感,通常帶着渴求的基調。這是牆背後的房間的合法住戶。不管是當時還是以後,對此我都沒有懷疑過。這個「被流放的」住戶,在那冷冰冰、空蕩蕩、滿是污跡、空氣污濁的建築里,她肯定無法居住,她怎麼可能在這裡住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