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山劍俠傳 - 第2章

還珠樓主

  這時,一輪紅日已經從地平線上往上升起,途徑看得非常清楚。走到一處,只見山勢非常險惡,寸草不生。白雲大師便對髯道人道:「此地離蛇巢不遠,待我前去引它出來。等我與它斗時,煩勞師兄將玄英劍斷它的歸路。」說罷,便獨自向前走去。髯道人同了周淳縱上山峰,只見山谷中有一個大洞,深黑不可見底。白雲大師走到離洞不遠,嘬嘬嗚嗚的叫了幾聲,忽然狂風大起,白雲大師撥轉身往迴路便走。說時遲,那時快,洞中一陣黑風過去,衝出一條大蛇,金鱗紅眼,長約十丈,腰如缸瓮,行走如飛。看看追出半里多地,白雲忽地回身喊一聲:「來得好!」從手中飛出一道紫光。那蛇見了這光,便由口中吐出丈許長的火焰,與這道光華絞在一起。鬥了片時,那蛇自知不敵,撥轉身回頭便走。髯道人便將手上玄英劍放出來,一道青光,朝蛇頭飛去。那蛇見不是路,便將蛇身盤作一堆,噴出烈火毒霧,與這兩道劍光戰在一起,饒你仙劍厲害,也是不能傷它分毫。白雲大師與髯道人各人占了一個山峰,指揮劍光,與那蛇對敵,鬥了半日,不分勝敗。白雲沒奈何,只得與髯道人打個招呼,各人將劍光收起。那蛇看見劍光忽然退去,認為敵人已敗,正待向白雲大師撲來。忽然從白雲大師手中飛起一物,通體紅光耀目,照得山谷皆紅。原來白雲大師見劍仍是不能取勝,已是將匣內蜈蚣放出。這蜈蚣才一出匣,迎風便長,長有丈余。那蛇見蜈蚣飛來,知道已逢勁敵,更不怠慢,拼命地噴火噴霧,與那蜈蚣斗在一起。斗有片時,那蜈蚣一口將蛇的七寸咬住,那蛇也將蜈蚣的尾巴咬住,兩下都不肯放鬆。那蛇被蜈蚣咬得難受,不住地將長尾巴在山石上掃來掃去,把山石打得如冰雹一般,四散飛起,煞是奇觀。這時,他三人已走在一處。髯道人意欲將玄英劍放起,助那蜈蚣一臂之力。白雲大師怕傷了蜈蚣,連忙止住。正說話時,忽然震天動地一聲響過去,蛇與蜈蚣俱都紋絲不動。原來那蛇被咬,負痛不過,一尾掃過去,將谷口凸出來有丈許高的山石打斷,恰好落在它的頭上,打得腦漿迸裂,那蜈蚣也力竭而死。白雲大師同了髯道人連忙飛下山去,用劍將蛇身砍成十數段。見蜈蚣已死,便道:「我起初不肯輕易放出,就怕是兩敗俱傷。如今怎好回復餐霞大師呢?」髯道人道:「此妖為害一方,荼毒生靈,今賴餐霞大師的蜈蚣除此巨害,功德非小,想來也不能見怪你我。」

  正說話時,忽從山頭上飛下一個黑衣女郎,腰懸一個葫蘆,走到二人面前行禮道:「弟子周輕雲,奉餐霞大師之命,請白雲大師不必在意。蜈蚣之死,乃是定數,命我致意大師,將它屍骨帶回。」說罷,走到蜈蚣身旁,取出一粒丹藥,放在它口內,那蜈蚣便縮成七八寸光景,便取來放在身旁葫蘆之內。又對白雲大師道:「家師言說家父周淳在此,可容一見。」白雲大師才知道她是周淳的女兒,十分代她喜幸,便將周淳喚將下來。他父女重逢,自是歡喜。周淳正要訪求餐霞大師幫忙,適才在白雲大師處,因忙於捉妖,不曾啟齒,今見女兒到來,正好命她代求。便對輕雲說了多臂熊毛太尋仇,同自己往成都之事,又教輕雲代請餐霞大師下山。輕雲道:「如此小事,何必勞動師父,女兒此次也為此事而來。女兒自隨師父上山,已將仙劍煉成。我因爹爹學劍不成,屢次求大師傳授,大師說父親與她老人家無緣。大師生平未收過男弟子,她說爹爹機緣到來,自然得遇名師。教爹爹此番只管往成都走去,前面自有人來接引。女兒回山復命之後,也要到成都去助爹爹殺那毛太呢。」周淳聽了,不覺心中一塊石頭落地。輕雲辭別三人,回山復命不提。

  周淳心想白雲大師與髯道人俱是成名劍仙,便有投師之意。白雲大師道:「你雖年過四十,根行心地俱好,早晚是我輩中人,何必急在一時?現在劍客派別甚多,時常引起爭鬥。崑崙、峨眉之外,現在新創的黃山派與五台派,如同水火,都是因為邪正不能並立的原故。這次毛太尋仇,不過開端,以後的事兒正多呢。」說罷,便拾了許多枯樹枝葉,將蛇身焚化。髯道人說奉師父靜虛老祖之命,要急忙去度一個富有仙根的人,以免被五台派的人收羅了去。說罷嘬口一聲長嘯,只見雲端中飛下一隻大仙鶴,髯道人跨了上去,說聲「再見」,便自沖霄飛起。周淳才知那日山中斗蛇的仙鶴,就是髯道人的坐騎。他雖聽了女兒輕雲之言,終覺放心不下,順便邀白雲大師相助。白雲大師道:「你只管先去,此行絕無妨礙。到逢難時,我自會前來救你,此時尚用不着。」周淳心中半信半疑,沒奈何,只得單身辭別上路。

  行了數日,已到成都。到處打聽毛太,都說不曾見過這樣的一個和尚。周淳只得在那裡等候輕雲到來,等了三個多月,也不曾來,心中十分不解。這時已是正月下旬。成都城廂內外庵觀林立,古蹟甚多。有一天,悶坐店房,十分無聊,信步走到南門外武侯祠去遊玩。

第七回 擒淫賊

大鬧施家巷 逢狹路

智敵八指僧

  這武侯祠乃是蜀中有名的古蹟,壁上名人題詠甚多。周淳瀏覽片時,信步走到望江樓,要了一壺酒、幾味菜,獨自一人食用。忽聽樓梯響動,走上一人,武生公子打扮,長得面如冠玉,十分俊美,只是滿臉帶着不正之色。頭戴藍緞子繡花壯士帽,鬢邊斜插着顫巍巍碗大的一朵通草做的粉壯丹。獨自一人要些酒菜,也不好生吃用,兩眼直勾勾地望着樓下。周淳看了半日,好生奇怪,也低頭往下看去。原來江邊停了一隻大船,船上有許多女眷,內有一個女子長得十分美麗,正在離船上轎。那武生公子見了,連忙丟下一錠銀子,會好酒錢,急匆匆邁步下樓。周淳觀察此人定非良善,便也會了酒賬,跟蹤上去。忽然看見前面一個道人,背上負着一個大紅葫蘆,慢慢往前行走。仔細一看,原來就是那日在峨眉山相遇的那個醉道人。要待追那淫賊,好容易才得相遇奇人,豈肯失之交臂;要放下不追,又未免自私之心太重,有失俠義的天職。正猶豫間,成都轎夫有名的飛腿,已跑得不知去向;那武生公子,也已不見蹤影。沒奈何,只得暗暗跟着那道人走去。那道人好似不曾知道周淳跟他模樣,在前緩緩行走。周淳心中暗喜,以為這次決不會輕易錯過,只在道人後面緊緊跟隨。那道人直往那田野中走去,不論周淳如何追趕,距離總是不到一二十丈。後來周淳急了,便脫口喊道:「前面道爺,暫停貴步,弟子有話奉上。」誰想那道人聽了周淳之言,越走越快,任你周淳有輕身功夫,也是莫想追趕得上,一轉瞬間,已是不見蹤影。周淳知道人不肯見他,無奈何,垂頭喪氣迴轉店房。

  到了定更後,正待安歇,忽然一陣微風吹過,桌上憑空添了一張紙條。周淳連忙縱身出來,只見明星在天,四外皆寂。遠遠深巷中,微微一陣犬吠。回房看那紙條時,只見上面寫了三個大字「施家巷」,筆酣墨飽,神采飛揚。看這字非常面熟,好似在哪裡見過,怎奈一時想它不起。心想:「這施家巷俱是大戶人家,與我有何關係?」心中十分不解。後來一想:「莫非那裡出了什麼事故,送字的人獨力難支,約我前去相助不成?不管是與不是,且到那裡再說。」於是將隨身用的兵器帶好,將門緊閉,從窗口內縱身出去,一路躥房跨脊。正走之間,忽見一條黑影,飛也似的往前奔跑,剛走到施家巷時,忽然不見。周淳心想:「施家巷街道甚長,叫我先到哪一家呢?也不管它。」且先到了第一家的房上,卻靜悄悄並無聲息。又走到第三家,乃是一所大院落,忽然看見樓上還有燈光。周淳急忙縱了過去,往窗內一看,不由怒髮衝冠。原來屋中一個絕色女子,被脫得赤條條地縛在一條春凳上,已是昏絕過去。白天見的那一個武生公子,正在解帶寬衣,想要強姦那一個女子。周淳不由脫口喝道:「好淫賊!竟敢強姦良家女子,還不給我出來受死!」那賊聽了,便道:「何人大膽,敢破你家太爺的美事?」說罷,一口將燈吹滅,將房門一開,先將一把椅子朝外擲來。周淳將劍撥過一旁,正在等他出來廝殺,忽聽腦後風聲,知是有人暗算,更不回首,斜刺里往前縱跳出去。這賊人接着就是一刀砍來,周淳急架相還。

  原來此賊十分狡猾,他先將椅子擲出,自己卻從窗口飛將出來,想要暗算周淳。若不是周淳久經大敵,已經遭了毒手。周淳與淫賊鬥了十餘個回合,覺得此賊身法刀法非常熟悉,便喝道:「淫賊,你是何人門下?叫什麼名字?通名受死,俺雲中飛鶴劍下不死無名之鬼。」那賊聽了此言,不禁狂笑道:「你就是周三麼?我師父只道你不到成都來,誰想你竟前來送死。你家太爺,乃八指禪妙通,俗家名叫多臂熊毛太的門徒,名喚神行無影粉牡丹張亮的便是。」周淳一聽是對頭到了,不禁一陣心驚,又怕毛太前來相助,不是敵手,便使出平生絕藝,渾身上下,舞起一團劍花,將那賊緊緊裹住。那張亮雖然武藝高強,到底不是周淳敵手。偏偏這家主人姓王,也是一個武家子,被喊殺之聲驚動,起初看見兩個人在動手,估量其中必有一個好人,但分不清誰好誰壞,只把緊自己的房門,不敢上前相助。及至聽了那賊報罷名姓,便已分清邪正,於是帶領家人等上前相助。那賊見不是路,抽空縱身一躍,跳上牆去。周淳道:「哪裡走!」連人帶劍,飛將起來,只一揮,已將淫賊兩腳削斷,倒栽下來,痛死過去。眾人連忙捆好,請周淳進內坐定,拜謝相救之德。周淳道:「此賊雖然擒住,你等千萬不可聲張。他有一師,名喚毛太,已煉成劍仙,若被他知曉,你等全家性命難保。」那家主人名喚王承修,聽了周淳之言,不禁大驚,便要周淳相助。周淳道:「我也不是此人的敵手,只要眼前他不知道,再等些日,便有收服他的人前來,所以你們暫時不可聲張。明早你將這人裝在皮箱內,悄悄先到官府報案,叫它秘密收監,等擒到毛太,再行發落。留我在此,無益有禍,更是不好。」王承修知挽留不住,只得照他吩咐行事。不提。

  周淳仍照原路,悄悄迴轉店房。他因為今晚雖然幹了一樁義舉,誰想無意中,又和毛太更結深了一層仇怨。明知背葫蘆的醉道人是一個大幫手,叵耐又失之交臂。心緒如潮,一夜並不得安睡。

  到了第二日,在店中吃罷午飯,便到城內各處參觀,尋訪醉道人的住處。一連數日,都是不見蹤跡。一日信步出城,走到一片樹林裡面,忽然看見綠蔭中,隱露出粉牆一角,知是一座廟宇。周淳這時覺得有些口渴,便往那廟門走去,欲徑進去隨喜,討杯水喝。剛剛走離廟門不遠,忽聽大道上鸞鈴響亮,塵頭起處,有十餘騎人馬,飛一般直往廟門馳來。周淳本是細心人,便將身子閃過一旁。只見馬上那一群人,約有十三四個,一個是道家裝束,其餘都是俗家打扮,形狀非常兇惡。每人身上,俱都負有包裹,好似都藏有兵刃。起初廟門緊閉,那一群人到得廟前,當頭的是一個稍長大漢,只見他將鞭梢一揮,朝定廟門連擊三下,不一會兒,廟門大開。十餘騎連人帶馬,更不打話,一擁而入。等到一群人進去後,依然禪門緊閉,悄無人聲。

  周淳心知這夥人定非良善之輩,不過這座廟宇離城不遠,似乎又不應藏匿匪人,想要看個究竟,便往那廟門口走去。只見這座廟蓋得非常偉大莊嚴,廟門匾上,寫着「敕建慈雲禪寺」六個大金字。周淳心想:「久聞慈雲寺乃是成都有名叢林,廟中方丈智通和尚戒律謹嚴,僧徒們清規甚好,如何卻與這些匪人來往?要說是過路香客,情形又有點不對。」正想假裝進廟隨喜,看個究竟,忽然叭的一聲,一塊干泥正落在周淳的臉上,不禁大驚。急忙用目四下觀看,不要說人,連雀鳥都沒有一個,不知這泥塊從哪裡飛來。心中雖然非常驚異,終究好奇心盛,又仗着藝高人膽大,仍擬前去叩門。剛把手舉起來,忽然腦後生風。周淳這回不似剛才大意,急忙將頭一低,叭的一聲,落在地上,仍是一塊干土。急往土塊來路看時,只見相隔二十多丈,有一個人影,往樹林中一晃,便自不見。不禁心中有氣,便丟下進廟之想,飛步往樹林中追去,準備搜出那人,問他無緣無故,為何一次兩次和他開玩笑?等到走進林中,四下搜尋,哪有絲毫蹤跡。正待不追,又是一塊干土飛來。周淳這時早已留上十二分的心了,他一面閃開那塊干土,一面定睛往前望去。只見前面這一個人,長得十分瘦小,正往林外飛跑。周淳氣往上撞,拔腿便追。那人好快身法,腳不沾塵,任你周淳日行千里的腳程,也是追趕不上。就這樣一個跑,一個追,不大工夫,已是十餘里路。周淳一路追,一路想:「我與此人素昧平生,何故如此戲弄於我?要是仇家,我在廟門前,已是中了他的暗算。況且照他腳程身法看來,武藝絕不能在我之下,他把我引在這無人的荒郊,是什麼緣故呢?」正想問,忽然大悟,便止步喊道:「前面那位尊兄,暫停幾步,容俺周淳一言。」任你喊破喉嚨,那人只是不理。忽然見他在一株樹前站住,周淳心中大喜,便往前趕去。剛剛相離不遠,那人忽又拔腿便跑,如星馳電掣般,眨眨眼,已不知去向。周淳走近樹前,忽見地上有一個紙包。拾起來打開一看,原來是兩粒丹丸,上面還有一行小字,寫着「留備後用,百毒不侵」八個字。周淳也不知是什麼用意,順手揣入懷中。這一來愈發知道那廟不是善地,這人是有心引他脫離危險。自己也知道孤掌難鳴,暫時只好且自由它,無精打采地往迴路走去。

  剛剛走了不到四五里路,忽然看見道旁一株大樹上,懸掛着一大口鐘。心想:「剛才在此走過,並不曾見有這口鐘。這口鐘少說也有六七百斤,這人能夠縱上去,將這口鐘掛上,沒有三四千斤的力量,如何能辦得到?」再看離這鐘不遠,有一戶人家,於是便走了過去,想問個明白。誰想才到那家門口,便隱隱聽得有哭喊救命之聲。周淳天生俠肝義膽,不由繞到屋後,縱身上去一看,只嚇得心驚膽破。

第八回 林中比劍

雲中鶴絕處逢生 寺內談心

小火神西行求救

  話說周淳聽見那家院內有哭喊救命之聲,連忙縱身上屋,用目往院中一看。只見當院一個和尚,手執一把戒刀,正在威脅一個婦人,說道:「俺今天看中了你,正是你天大的造化。你只趕快隨我到慈雲寺去,享不盡榮華富貴;如若再不依從,俺就要下毒手了。」那婦人說道:「你快快出去便罷,我丈夫魏青不是好惹的。」說罷,又喊了兩聲救命。那和尚正待動手,周淳已是忍耐不住,便道:「凶僧休得無禮,俺來也!」話到人到劍也到,一道寒光,直往和尚當胸刺去。那和尚見他來勢甚急,也不由吃了一驚,一個箭步縱了出來,丟下手上戒刀,抄起身旁禪杖,急架相還。戰了幾個回合,忽然一聲怪笑,說道:「我道是哪一個,原來是你!俺尋你幾個月,不想在此地相遇,這也是俺的造化。」說罷,一根禪杖如飛電一般滾將過來。周淳聽了那和尚的話來路蹊蹺,仔細一看,原是半年來時刻提防的多臂熊毛太,不想今日無意中在此相遇。已知他藝業大進,自己一定不是對手。便將手中劍緊了一緊,使了個長蛇出洞勢,照毛太咽喉刺去。和尚見來勢太猛,不由將身一閃。周淳乘此機會,躥出圈外,說道:「慢來慢來,有話說完了再打。」毛太道:「我與你仇人見面,你還有何話說?」周淳道:「話不是如此說法。想當初你敗在我的手中,我取你性命,如同反掌。只因我可惜你一身武藝,才放你逃走。誰想你恩將仇報,又來尋仇。你須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你只以為十年來學成劍法,可以逞強;須知俺也拜了黃山餐霞大師同醉道人為師,諒你枉費心力,也不是俺的對手。你趁早將這女子放下,俺便把你放走;如若不然,今天你就難逃公道。」周淳這番話,原是無中生有的一番急智。誰知毛太聽了,信以為實,不禁心驚。心想:「周淳如拜餐霞大師為師,我的劍術一定不是他的對手。但是自己好容易十年心血,今天不報此仇,也大不甘心。」便對周淳道:「當初我敗在你手中,那時我用的兵刃是一把刀。如今我這個禪杖,練了十年。你我今日均不必用劍法取勝,各憑手中兵刃。我若再失敗,從此削髮入山,再不重履入世。你意如何?」周淳聽了,正合心意,就膽壯了幾分,便道:「無論比哪一樣,我都奉陪。」說罷,二人又打在一處。只見寒光凜凜,冷氣森森,兩人正是不分上下。周淳殺得興起,便道:「此地太小,不宜用武,你敢和我外邊去打麼?」毛太道:「俺正要在外面取你的狗命呢。」

  這時,那個婦人已逃得不知去向。二人一前一後,由院內縱到牆外的一片空地上,重新又動起手來。仇人見面,分外眼紅,施展平生武藝,殺了個難解難分。周淳見毛太越殺越勇,果然不是當年阿蒙。又恐他放出飛劍,自己不是敵手,百忙中把手中寶劍緊了一緊。恰好毛太使了一個泰山壓頂的架勢,當頭一禪杖打到。周淳便將身子一閃。毛太更不怠慢,急轉禪杖的那一頭,向周淳腰間橫掃過來。周淳見來勢甚猛,不敢用劍去攔,將腳一點,身子縱起有七八尺以上。毛太見了大喜,乘周淳身子懸起尚未落地之時,將禪杖一揮,照周淳腳上掃去。周淳早已料到他必有此一舉,更不怠慢,毛太禪杖未到時,將右腳站在左腳面上,借勢一用力,不但不往下落,反向上躥高數尺。這是輕身法中的蜻蜓點水、燕子飛雲蹤的功夫,乃周淳平生的絕技。毛太一杖打空,因為用力過猛,身子不禁往前晃了一晃。周淳忽地一個仙鶴盤雲勢,連劍帶人,直往毛太頂上撲下。毛太喊了一聲「不好」,急忙腳下一用勁,身子平斜往前縱將出去,雖然是逃得快,已被周淳的劍尖將左臂劃破了四五寸長一道血槽,愈發忿怒非凡。周淳不容毛太站定,又是飛身一劍刺將過來。毛太好似瘋了的野獸一般,急轉身和周淳拼命相持。

  這時已是將近黃昏,周淳戰了半日,知是輕易不能取勝,忽地將身一縱,將劍一舞,形成丈許長的一道劍花。毛太又疑心他使什麼絕技,稍一凝神。周淳乘機拔腿就跑。毛太見仇人逃走,如何肯善罷甘休,急忙緊緊在後頭追趕。周淳一面跑,一面悄悄將連珠弩取出,拿在手中。毛太見周淳腳步漸慢,正待縱身向前。周淳忽地回頭,手兒一揚,道一聲:「着!」只見一線寒光,直望毛太面門。毛太知是暗器,急忙將頭一低,避將過去。誰想周淳的連珠鋼弩,一發就是十二支,不到危險時,輕易不取出來使用;如用時,任你多大武藝,也難以躲避。毛太如何知道厲害,剛剛躲過頭一支,接二連三的弩箭,如飛蝗般射到。好毛太,連跳帶接。等到第七支上,萬沒想到周淳忽將五支弩箭同時發出:一支取咽喉,兩支取腹部,兩支取左右臂,這個名叫五朵梅花穿雲弩。任你毛大善於躲避,也中了兩箭:一支中在左臂,尚不打緊;一支恰好射到面門。原來毛太見來勢甚急,無法躲避,滿想用口去接,誰想左臂所中之箭在先,又要避那一支,一時心忙意亂,顧了那頭,顧不了這頭,一個疏忽,將門牙打斷了兩個。立刻血流如注,疼痛難忍,沒奈何只得忍痛回身便跑。周淳本當得意不可再追才是,因見毛太受傷,心中一高興,迴轉身就追。

  那毛太因聽周淳之言,他已拜餐霞大師為師,所以不敢用飛劍敵他。後來兩人打了半日,不見勝負,又急又恨,也就忘了用劍。及至毛太受傷,周淳反身追了過去,不禁省悟過來。心想:「周淳既拜餐霞大師為師,他的劍術自然比我厲害,我因怕他,所以不敢放劍。他劍術比我強,何以也不敢用呢?莫非其中有詐?我不可中了他的詭計,不如試他一試。」正想之間,回頭一看,周淳追趕已是相離不遠。便將身迴轉,取出金身羅漢法元所賜的赤陰劍,手揚處,一道黃光,向周淳飛來。周淳正追之際,忽見毛太回身,便怕他是要放劍,正後悔窮寇莫追,自己太為大意,毛太已將劍光放出。周淳知道厲害,撥轉身如飛一般向前奔逃。毛太一見,知道以前周淳說拜餐霞為師的一番話全是假的,自己上了他老大一個當,愈加忿怒,催動劍光,從後追來。周淳已跑入一片樹林之內,劍光過處,樹枝紛紛墜落如雨。

  這時周淳與劍光相離不過一二丈光景,危險已極。知道性命難逃,只得瞑目待死。

  毛太見周淳已臨絕地,得意至極,不禁哈哈大笑。這時劍光已在周淳頂上,往下一落,便要身首異處。在這間不容髮的當兒,忽然一聲長嘯,由一株樹上,飛下一道青光,其疾如電,恰恰迎頭將黃光敵住。在這天色昏黑的時候,一青一黃,兩道劍光,如神龍夭矯,在天空飛舞,煞是好看。毛太滿想周淳准死在他的劍下,忽然憑空來了這一個硬對頭,不禁又是急又是怒。周淳正待瞑目就死,忽然半晌不見動靜。抬頭一看,黃光已離去頂上,和空中一道青光相持。知有高人前來搭救,心神為之一定。只是昏黑間,看不出那放劍救自己的人在哪裡。所幸他目力甚好,便凝神定睛往那放劍之處仔細尋找,只見一個道人,坐在身旁不遠的一株大樹上。便輕輕走了過去,想等殺了毛太以後,叩謝人家。等到近前一看,不禁大喜,原來那人身背一個紅葫蘆,依稀認得正是這幾個月來夢魂顛倒要會的醉道人。正待上前搭話,醉道人忽朝他擺了擺手,周淳便不再言語。這時天空中黃光越壓越小,青光愈加炫出異彩,把一個多臂熊毛太急得搓耳捶胸,膽戰心寒。正在不可開交之際,周淳便趁毛太出神不備,取出懷中暗器沒羽飛蝗石,照准毛太前胸打去,打個正着,將毛太打跌一跤。一分神間,黃光越發低小,眼看危險萬分。忽然西南天空有三五道極細的紅線飛來,遠遠有破空的聲音。醉道人忽跳下樹來,悄悄對周淳說道:「快隨我來!」不容周淳還言,一手已是穿入周淳脅下,收起劍光,架起周淳,飛身向大道往城內而去。

  那毛太正在急汗交流之際,見青光退去,如釋重負,連忙將自己的劍收回。再一看周淳,已不知去向。始終不知對面敵手是誰,正在納悶。忽見眼前一道紅光一閃,面前立定一人,疑是仇人,正待動手。那人忽道:「賢弟休得無禮!」毛太定睛一看,原來是自己的莫逆好友飛天夜叉秦朗,不禁大喜,連忙上前見禮。秦朗便問毛太因何一人在此。毛太便將下山尋周淳報仇,在慈雲寺居住,今日巧遇周淳,受騙中箭,後來自己放出赤陰劍才得取勝,忽然暗中有人放出仙劍將周淳救去,正抵敵不過,放劍的人與周淳頃刻不知去向的話,說了一遍。秦朗道:「我來時看見樹林中有青黃二色劍光相鬥,知道內中有本門的人在此遇見敵手,急忙下來相助,誰想竟已逃去。想是他們已看出是我,知道萬萬不是敵手,所以逃去。可惜我來遲了一步,被他們逃去。」秦朗本是華山烈火祖師的得意門人,倚仗劍法高強,無惡不作。他所煉的劍,名喚紅蛛劍,厲害非常。起初也曾拜法元為師,烈火祖師又是法元所引進,與毛太也算同門師兄弟,二人非常莫逆。毛太見他一來,青光便自退去,也認為敵人是懼怕秦朗,便向秦朗謝了救命之恩。秦朗道:「我目前正因奉了祖師爺之命,往西藏去採藥,要不然時,這一夥劍客,怕不被我殺個淨盡。剛才那人望影而逃,總算他們是知趣了。」

  正在大吹特吹之時,忽然聽得近處有人說道:「秦朗你別不害臊啦!人家不過看在你那個沒出息的師父面上,再說也不屑於跟你們這些後生下輩交手,你就這般的不要臉,還自以為得意呢!」秦朗性如烈火,如何容得那人這般奚落,不禁大怒,便罵道:「何方小輩,竟敢太歲頭上動土?還不與我滾將出來受死!」話言未了,叭的一聲,一個重嘴巴,正打在左頰上,打得秦朗火星直冒。正待回身迎敵,四外一看,並不見那人蹤影。當着毛太的面,又羞又急。便罵道:「混賬東西,暗中算人,不是英雄。有本領的出來,與我見個高下?」那人忽在身旁答道:「哪個在暗中算人?我就在你的面前。你枉自在山中學道數十年,難道你就看不見麼?」秦朗聽了,更加忿恨,打算一面同那人對答,聽准那人站的方向,用飛劍斬他。於是裝着不介意的樣子,答道:「我本來目力不濟,你既然本領高強,何妨現出原身,與我較量一個高下呢?」那人道:「你要見我,還不到時候;時候到了,恐怕你想不見,還不成呢。」秦朗這時已算計那人離他身旁不過十餘步光景,不等他話說完,出其不意,將手一張,便有五道紅線般的劍光,直往那人站着的地方飛去。一面運動這劍光,在這周圍數十丈方圓內上下馳射,把樹林映得通紅。光到處,樹枝樹葉齊飛,半晌不見那人應聲。毛太道:「這個鳥人,想必已死,師兄同我回廟去吧。」話言未了,忽然又是叭的一聲,毛太臉上也挨了一個嘴巴。毛太忿恨萬分,也把劍光放出,朝那說話的地方飛去。只聽那人哈哈大笑,說道:「我只當你這五台派劍法高強,原來不過如此。你們不嫌費事,有多少劍都放出來,讓我見識見識。」秦朗、毛太二人又是氣,又是急。明知那人本領高強,自己飛劍無濟於事,但是都不好意思收回,只好運動劍光,胡亂射擊。那人更不肯輕易閒着,在他二人身旁,不是打一下,就是擰一把、捏一把,而且下手非常之重,打得二人疼痛非常。後來還是毛太知道萬難迎敵,便悄悄對秦朗說:「我們明刀明槍好辦,這個東西不知是人是怪,我們何必吃這個眼前虧呢?」秦朗無奈,也只得藉此下台,恐怕再受別的暗算,叫毛太加緊提防,各人運動劍光護體,逃出樹林。且喜那人不來追趕。二人跑到慈雲寺,已是上氣不接下氣。

  進廟之後,由毛太引見智通。智通便問他二人為何如此狼狽。毛太說明經過之事。智通聽了,半晌沉吟不語。毛太便問他是什麼緣故。智通道:「適才在林中,起初同你鬥劍之人,也許是峨眉派劍客打此經過,路見不平,助那周淳一臂之力。後來見秦道友來,或被看破結仇,又怕不是敵手,故而帶了周淳逃走。這倒無關緊要。後來那個聞聲不見形的怪人,倒是有些難辦。如果是那老怪物出來管閒事,漫說你我之輩,恐怕我們老前輩金身羅漢法元,同秦道友令師華山烈火祖師,都要感覺棘手。」秦、毛二人答道:「我等放劍,不見他迎敵,他也不過是會一點隱身法而已,怎麼就厲害到這般田地?」智通答道:「二位哪裡知道。五十年前,江湖上忽然有個怪老頭出現,專一好管閒事。無論南北兩路劍客,同各派的能人劍俠,除非同他一氣,不然不敗在他手裡的很少。那人不但身劍合一,並且練得身形可以隨意隱現,並不是平常的隱身法,只能障普通人的眼目。起初人家不知道他的名姓,因他行蹤飄忽,劍法高強,與他起了一個外號,叫做追雲叟。後來才訪出他的姓名,叫做白谷逸。當時江湖上的人,真是聞名喪膽,見影亡魂。他自五十年前,因為他的老伴凌雪鴻在開元寺坐化,江湖上久已不見他的蹤跡,都說他已死了。去年烈火祖師從西藏回華山,路過此地,說是看見他在成都市上賣藥,叫我仔細。並說自己當初曾敗在他手裡,有他在一日,自己絕不出山,參加任何方面鬥爭。起初只說他已坐化,誰想還在人世。惟有踐昔日之言,回山閉門靜修,不出來了。所以我嚴命門下弟子,無故不准出廟生事。後來也不見有什麼舉動。前些日毛賢弟的門徒張亮半夜出廟,說是往城內一家富戶去借零用,一去不歸。後來派人往衙門口同那家富戶去打聽,影響毫無。一定遭了這老賊的毒手,旁人絕不會做得這般乾淨。」

  張亮乃是毛太新收愛徒,一聽這般凶信,不禁又急又氣,定要往城內去探消息。智通連忙勸阻,叫他不可造次。便對秦朗說道:「我廟中連日發生事故,情形大是不妙。秦道友不宜在此久居,明日可起程到西藏去。貧道煩你繞道打箭爐一行,請瘟神廟方丈粉面佛,約同飛天夜叉馬覺,快到成都助我一臂之力。秦道友意下如何?」秦朗道:「我此次奉師命到西藏去,本來也要到打箭爐去拜訪曉月禪師。大師煩我前去,正是一舉兩便。我明早就起程便了。」

  智通謝過秦朗,便叫人去把門下弟子四金剛,以及白日前來投奔的四川路上的大盜飛天蜈蚣多寶真人金光鼎、獨角蟒馬雄、分水犀牛陸虎、鬧海銀龍白縉,以及全體英雄,齊至大殿,有事相商。傳話去後,先是本廟的四金剛大力金剛鐵掌僧慧明、無敵金剛賽達摩慧能、多臂金剛小哪吒慧行、多目金剛小火神慧性等四人先到,隨後便是金光鼎等進來施禮落座。

  智通道:「我叫你等進來,不為別故,只因當初我祖師太乙混元祖師,與峨眉派劍仙結下深仇,在峨眉山玉女峰鬥劍,被峨眉派的領袖劍仙乾坤正氣妙一真人齊漱溟斬去一臂。祖師爺氣忿不過,後來在茅山修煉十年,煉就五毒仙劍,約峨眉派二次在黃山頂上比劍。峨眉派眼看失敗,憑空又來了東海三仙:一個是玄真子,二個是苦行頭陀,三個就是那怪老頭追雲叟白谷逸。他們三人憑空出來干涉,調解不公,動起手來,我們祖師爺被苦行頭陀將五毒劍收去,又中了玄真子一無形劍,七天之後,便自身亡。臨終的時節,將門下幾個得意門人,同我師父脫脫大師叫在面前,傳下煉劍之法,叫我等劍法修成,尋峨眉派的人報仇雪恨。我師父後來走火入魔,當時坐化。我來到成都,苦心經營這座慈雲寺,十幾個年頭,才有今日這番興盛。只因我從不在此做買賣,出入俱在深夜,頗能得到當地官民紳商的信仰。誰想半月前夜間,毛賢弟的門人張亮,看中了城內一家女子,前去採花借錢,一去不回。四外打聽,並無下落,定是遭了別人的毒手。我正為此事着急,誰想前幾天本院又出了一樁奇事。」毛太聽了,忙問出了什麼奇事?智通道:「賢弟你哪裡知道,這也是我一念慈悲,才留下這一樁後患。前幾天我正在歡喜禪殿,同了眾弟子在那裡追歡取樂,忽然聽見暗門磬響,起初以為是你回來。誰想是十七個由貴州進京應試的舉子,繞道到成都遊玩,因聞得本廟是個大叢林,隨便進來隨喜。前面知客僧一時大意,被他們誤入雲房,巧碰暗室機關,進了甬道。我見事情已被他等看破,說不得只好請他們歸西。我便將他等十七人全綁起來,審問明白,由我親自動手送終。殺到臨末一個舉子,年紀只有十七八歲,相貌長得極好,跪在地上苦苦哀求,不禁將我心腸哭軟,不忍心親自動手殺他,便將他送往牢洞之中,給了他一根繩子、一把鋼刀、一包毒藥,叫他自己在洞中尋死。他又苦求多吃兩頓,做一個飽死鬼。我想一發成全了他,又與他三十個饅頭,算計可以讓他多活三天。到第四天去看他,若不自殺,再行動手。我因那人生得非常文弱,那牢洞又高,我也未把此事放在心上。誰想第二天、第三天,連下了兩晚的大雷雨,到第四天派人去看,那幼年舉子已自逃走。我想他乃文弱書生,這四圍均是我們自己人,不怕他逃脫。當時叫人將各地口子把住,一面加緊搜查,並無蹤跡。此人看破廟中秘密,我又將他同伴十六人一齊殺死,他逃出之後,豈不報官前來捉拿我等?連日將廟門緊閉,預備官兵到時迎殺一陣,然後再投奔七賢弟令師處安身。誰想七八天工夫,並無音訊,派人去衙門口打聽,也無動靜。不知是何緣故?」多目金剛小火神慧性道:「師父,我想那舉子乃是一個年幼娃娃,連驚帶急,想必是逃出時跌入山澗身亡,或者是在別處染病而死,這倒不必多慮。」智通道:「話雖如此說,我們不得不做準備。況且追雲叟既然在成都出現,早晚之間,必來尋事。今日我喚你等同眾位英雄到此,就是要大家從今起,分頭拿我柬帖,約請幫手。在廟的人,無事不許出廟。且等請的幫手到來,再作計較。」眾人聽了,俱都無甚主見,不發一言。惟獨毛太報仇心切,執意要去尋周淳拼個死活。智通攔他不住,只得由他。一宿無話。到了第二日,秦朗辭別大眾,起程往西藏去了。秦朗走後,眾人也都拿了智通的信,分別出門請人。不提。毛太吃完早飯,也不通知智通,一人離了慈雲寺,往城內去尋周淳報仇。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九回 古廟逢凶

眾孝廉禪堂遭毒手 石牢逃命

憨公子夜雨越東牆

  話說貴州貴陽縣,有一家書香人家姓周,世代單傳,耕讀傳家。惟獨到了末一代,弟兄九個,因都是天性孝友,並未分居,最小的功名也是秀才,其餘是舉人、進士。加以兄弟非常友愛,家庭里融融洽洽,頗有天倫之樂。只是一件美中不足:弟兄九人,倒有八個有伯道之憂。只有第七個名叫子敬的,到了他三十六歲上,才生了一個兒子,取名雲從,自幼聰明誠篤,至性過人。一子承祧九房,又是有錢的人家,家中當然是愛得如掌上明珠一般。偏生他又性喜讀書,十五歲入學,十八歲便中了舉,名次中得很高。他中舉之後,不自滿足,當下便要先期進京用功,等候應試。他的父親叔伯雖然因路途遙遠,不大放心,見雲從功名心盛,也不便阻他上進之心。只得挑了一個得力的老家人王福,書童小三兒,陪雲從一同進京。擇了吉日,雲從辭別叔伯父母同餞行親友,帶了王福、小三兒起程。

  行了數日,半路上又遇見幾個同年,都是同雲從一樣先期進京,等候科場的。沿途有了伴,自不寂寞。後來人越聚越多,一共有十七個進京應考的人。這班少年新貴,大都喜事。當下雲從建議說:「我們若按程到京,尚有好幾個月的空閒。古人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經歷與學問,是並重的。我們何不趁這空閒機會,遇見名山勝跡,就去遊覽一番,也不枉萬里跋涉一場呢?」內中有一位舉子,名叫宋時,說道:「年兄此話,我非常贊同。久聞蜀中多名勝,我們何不往成都去玩幾天?」大家都是年輕好玩,皆無有異議。商量停妥,便叫隨從人等攜帶行李,按程前進,在重慶聚齊。他們一行十六人,除雲從帶了一個書童外,各人只帶了隨身應用一個小包裹,徑直繞道往成都遊玩。王福恐他們不大出門,受人欺騙,再三相勸。宋時道:「我在外奔走十年,江湖上什麼道路我都明白,老管家你只管放心吧。」王福見攔阻不住,又知道往成都是條大路,非常安靜,只得由他。又把小三兒叫在一旁,再三囑咐,早晚好生侍候小主人,不要生事。小三兒年紀雖輕,頗為機警,一一點頭答應。便自分別起程。他們十六個人,一路無話,歡歡喜喜,到了成都,尋了一家大客店住下,每日到那有名勝的去處,遊了一個暢快。

  有一天,雲從同了眾人出門,遊玩了一會兒,便提議往望江樓去小飲。他們前數日已來過兩次,因為他們除了三四個是寒士外,餘人俱是富家子弟,不甚愛惜金錢。酒保見是好主顧到來,自然是加倍奉承。雲從提議不進雅座,每四人或三人坐一桌,憑欄飲酒,可以遠望長江。大家俱無異議,便叫酒保將靠窗的座位包下來。誰想靠窗的那一樓,只有四張桌子,當中一張桌子上已是先有一個道人在那裡伏几而臥,宋時便叫酒保將那人喚開。酒保見那道人一身窮相,一早晨進來飲酒,直飲到下午未走,早已不大願意。先前沒有客,尚不甚在意,如今看這許多財神要這個座,當然更覺得理直氣壯。便請他們先在那三張桌上落座,走過去喚了那道人兩聲,不見答應。隨後又推了那道人兩下,那道人不但不醒,反而鼾聲大起。宋時在這小小旅行團中,是一個十分狂躁的人,見了這般情形,不由心中火起,正待發話。忽然那道人打了一個哈欠,說道:「再來一葫蘆酒。」這時他昂起頭來,才看見他是抱着一裝酒的紅葫蘆睡的。酒保見那道人要酒,便道:「道爺,你還喝麼?你一早進來,已經喝了那些個酒,別喝壞了身體。依我之見,你該回廟去啦。」那道人道:「放屁!你開酒店,難道還不許我喝麼?休要囉唣,快拿我的葫蘆取酒去。」酒保一面答應「是是」,一面賠着笑臉,對那道人說道:「道爺,小的打算求道爺一點事。」道人道:「我一個窮道士,你有何事求我?」酒保道:「我們這四張桌子,昨天給那邊十幾位相公包定了,說是今天這個時候來。你早上來喝酒,我想你一定喝完就走,所以才讓給你。如今訂座的人都來啦,請你讓一讓,上那邊喝去吧。」道人聽罷,大怒道:「人家喝酒給錢,我喝酒也給錢,憑什麼由你們調動?你如果給人家訂去,我進來時,就該先向我說。你明明欺負我出家人,今天你家道爺在這兒喝定了!」

  宋時等了半日,已是不耐。又見那道人一身窮相,說話強橫,不禁大怒,便走將過來,對那道人道:「這個座原是我們訂的,你如不讓,休怪老爺無禮!」道人道:「我倒看不透,我憑什麼讓你?你有什麼能耐,你使吧。」宋時聽了,便走上前向那道人臉上一個嘴巴。雲從見他等爭吵,正待上前解勸,已來不及,只聽「啊呀」一聲,宋時已是痛得捧着手直嚷。原來他這一巴掌打在道人臉上,如同打在鐵石上一樣,痛徹心肺。這些舉子如何容得,便道:「反了!反了!拖他出去,打他一個半死,再送官治罪。」

  正待一齊上前,雲從忙橫身阻攔,說道:「諸位年兄且慢,容我一言。」因這裡頭只雲從帶的錢多,又捨得花,無形中做了他們的領袖。他這一句話說出,眾人只得暫時停手,看他如何發付。雲從過來時,那道人已自站起,朝他仔細看了又看。雲從見那道人二目神光炯炯射人,知道不是等閒之輩。常聽王福說,江湖上異人甚多,不可隨意開罪。便向那道人說道:「這位道爺不要生氣,我們十六個俱是同年至好,今天來此喝酒,因為要大家坐在一起好談話,所以才叫酒保過來驚動道爺。讓不讓都不要緊,還望不要見怪。」那道爺道:「哪個前來怪你?你看見的,他打我,我並不曾還手啊!」這時宋時一隻右手疼痛難忍,片刻間已是紅腫起來。口中說道:「這個賊道士定有妖法,非送官重辦不可。」雲從連忙使個眼色,叫他不要說話。一面對道人道:「敝友衝撞道爺,不知道爺使何仙法?他如今疼痛難忍,望道爺慈悲,行個方便吧。」道人道:「他自己不好,想打人又不會打,才會遭此痛苦。我動也不曾動,哪個會什麼仙法?」

  這時酒樓主人也知道了,生怕事情鬧大,也在一旁相勸,道人仍是執意不認賬。後來雲從苦苦相求,道人說:「我本不願與要死的人生氣。他因為不會打人,使錯了力,屈了筋。要不看在你這個活人面上,只管讓他疼去。你去叫他過來,我給他治。」宋時這時仍在那裡千賊道、萬賊道的罵。雲從過來,將他扶了過去,宋時仍罵不絕口。雲從怕道人生氣不肯治,勸宋時又不聽,十分為難。誰想那道人聽了宋時的罵,若無其事,反對雲從道:「你不要為難,我是不願和死人生氣的。」說罷,將宋時手拿過,只見道人兩隻手合着宋時一隻手,只輕輕一揉,便道:「好了。下回可不要隨意伸手打人呀。」說罷,看了宋時一眼,又微微嘆了口氣,宋時除了手上尚有點紅外,已是不痛不腫。雲從怕他還要罵人,將他拉了過去。又過來給道人稱謝,叫酒保問道人還喝不喝,酒賬回頭算在一起。道人道:「我酒已喝夠,只再要五斤大麯酒,做晚糧足矣。」雲從忙叫酒保取來,裝入道人葫蘆之內。那道人謝也不謝,拿過酒葫蘆,背在背上,頭也不回就走了。

  眾人俱都大嘩,有說道人是妖人的,有說是騙人酒吃的,一看有人會賬,就不占座位了。惟獨雲從自送那道人下樓,忽然想起忘了問那道人的姓名,也不管眾人議論紛紛,獨自憑窗下視,看那道人往何方走去。只見那道人出了酒樓,樓下行人非常擁擠,惟獨那道人走過的地方,人無論如何擠法,總離他身旁有一二尺,好似有什麼東西從中阻攔似的,心中十分驚異。因剛才不曾問得姓名,不禁脫口喊道:「道爺請轉!」那道人本在街上緩緩而行,聽了此言,只把頭朝樓上一望。雲從滿擬他會回來,誰想那道人行走甚速。這時眾人吵鬧了一陣,因見雲從對着窗戶發呆,來喚他吃酒。雲從回首,稍微周旋一兩句,再往下看時,已不見那道人蹤影。只得仍舊同大眾吃喝談笑了一陣。因宋時今天碰了一個釘子,不肯多事流連,用罷酒飯,便提議回店。眾人知他心意,由雲從會了賬,下樓回了店房。

  第二日吃罷早飯,宋時又提議往城外慈雲寺去遊玩。這慈雲寺乃成都有名的禪林,曲殿迴廊,花木扶疏,非常雅靜。廟產甚多,和尚輕易不出廟門。廟內的和尚均守清規,通禪觀,更是名傳蜀地。眾人久已有個聽聞,因為離城有二三十里,廟旁是個村集,雲從便提議說:「成都名勝,遊覽已遍,如今只剩這個好所在。我們何不今天動身,就在那裡打個店房住一天,游完了廟,明天就起程往重慶去呢?」宋時因昨日吃了苦,面子不好看,早欲離開成都,首先贊成。眾人本無准見,也就輕車簡從,帶了小三兒一同上道。

  走到午牌時分,行了有三十里路,果然有個村集,也有店房。一打聽慈雲寺,都知道,說是離此不遠。原來此地人家,有多半種着廟產。眾人胡亂用了一點酒飯,只留小三兒在店中看家,全都往慈雲寺走去。行約半里,只見一片茂林,嘉樹蔥蘢,現出紅牆一角。一陣風過去,微聞梵音之聲,果然是清修福地。眾人到了廟門,走將進去,由知客僧招待,端過素點清茶,周旋了一陣,便引大家往佛殿禪房中去遊覽。這個知客,名叫了一,談吐非常文雅,招待殷勤,很合雲從等脾氣。遊了半日,知客僧又領到一間禪房之中歇腳。這間禪房,布置得非常雅致。牆上掛着名人字畫,桌上文具非常整齊。靠西邊禪床上,有兩個夏布的蒲團,說是晚上做靜功用的。眾人意欲請方丈出來談談。了一道:「家師智通,在後院清修,謝絕塵緣,輕易不肯出來。諸位檀越,改日有緣再會吧。」眾人聽了,俱各嘆羨。宋時看見一軸畫,掛得地位十分不合式,正要問了一,為何掛在這裡。忽然有一個小沙彌進來說:「方丈請知客師去說話。」了一便對眾人道:「小廟殿房曲折,容易走迷,諸位等我回來奉陪同游吧,我去去就來。」說罷,匆匆走去。

  宋時便對雲從道:「你看這廟中的布置,同知客僧的談吐,何等高明風雅。這間禪房布置得這樣好,滿壁都是名人字畫,偏偏這邊牆上,會掛這樣一張畫,豈不是佛頭着糞麼?」原來這間禪房面積甚廣,東邊是窗戶,南邊是門。西牆上掛着米襄陽煙雨圖的橫幅;北牆上掛的是方孝孺白石青松的中堂,旁邊配着一副對聯,集的宋句是:「青鴛幾世開蘭若,白鶴時來訪子孫。」落款是一個蜀中的小名士張易。惟獨禪床當中,孤孤單單掛了一個中堂,畫的是八仙過海,筆勢粗俗,滿紙匠氣。眾人先前只顧同了一說話,不曾注意。經宋時一說,俱都回過頭來議論。

  雲從正坐在床上,回頭看見那中堂下面橫着一個磬錘,隨手取來把玩。一個不留心,把那八仙過海中堂的下擺碰了一下。大概上面掛的那個釘年代久遠,有點活動,經這磬錘一震,後面凹進去一塊,約一人高,一尺三寸寬,上面懸着一個小磬。眾人都不明白這磬為何要把它藏在此間。宋時正站在床前,把磬錘從雲從手中取過來把玩,一時高了興,隨便擊了那磬一下,只聽當的一聲,清脆可聽。於是又連擊了兩下。雲從忽見有一個小和尚探頭,便道:「宋年兄不要淘氣了,亂動人家東西,知客來了,不好意思。」

  話言未了,便聽三聲鐘響,接着是一陣軋軋之聲。同時牆上現出一個小門,門前立着一個艷裝女子,見了眾人,「呀」的一聲,連忙退去。宋時道:「原來這裡有暗門,還藏着女子,那方丈一定不是好人。我們何不進去罵那禿驢一頓,大大地敲他一下釘錘(川語,即敲竹槓也)?」雲從道:「年兄且慢。小弟在家中起身時,老家人王福曾對小弟說過,無論庵觀寺院,進去隨喜,如無廟中人指引,千萬不可隨意走動。皆因有許多出家人,表面上是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清淨寂滅,一塵不染,暗地裡奸盜邪淫,無惡不作的也很多。平時不看破他行藏還好,倘或無意中看破行藏,便起了他的殺機。這廟中既是清修福地,為何室中設有機關,藏有婦女?我等最好不要亂動,倘或他們羞惱成怒,我等俱是文人,萬一吃個眼前虧,不是玩的。」

  眾人聽了這一席話,正在議論紛紜。就中有一個姓史的舉子,忽然說道:「雲從兄,你還只顧說話,你看你身後頭的房門,如何不見了?」眾人連忙一齊回頭看時,果然適才進來的那一座門,已不知去向,只剩了一面黑黝黝的牆。牆上掛的字畫,也無影無蹤。眾人不禁驚異萬分,不由得連忙上前去推。只見那牆非常堅固,恰似蜻蜓撼石柱,休想動得分毫。這時除了禪床上所現小門外,簡直是無門可出。眾人全部又驚又怕。雲從忽然道:「我們真是呆瓜。現在無門可出,眼前就是窗戶,何不越窗而出呢?」這一句把大眾提醒,俱各奔到窗前,用手推了一回,不禁大大的失望。原來那窗戶雖有四扇,已從外面下閂。這還不打緊,而這四扇窗,全都是生鐵打就,另外挖的卐字花紋,有二指粗細,外面漆上紅漆,所以看不出來。急得眾人又蹦又跳,去捶了一陣板壁,把手俱都捶得生疼,外面並無人應聲。這一班少年新貴們,這才知道身入險地,光景不妙。有怪宋時不該擊那磬的,有說和尚不規矩的。還有兩位膽子大的人說:「我們俱都是舉人,人數又多,諒他也不能奈何我們,等一會兒知客回來,總會救我們出去的。」議論紛紜,滿室喧譁,倒也熱鬧。雲從被這一干人吵得頭疼,便道:「我們既到此地步,如今吉凶禍福,全然不曉,埋怨吵鬧,俱都無益,不如靜以觀變。一面大家想個主意,脫離此地才好。」

  一句話說完,滿室中又變成鴉雀無聲,個個蹙着顰眉,苦思無計。惟獨宋時望着那牆上那座小門出神,他忽然說道:「諸位年兄,我想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如今既無出路,又無人理睬我們,長此相持,如何是好?依我之見,不如我們就由這小門進去,見了方丈,索性與他把話說清,說明我們是無心發現機關,請他放我們出去。好在我們既未損壞他的東西,又是過路的人,雖然看破秘密,也絕不會與他傳說出去。我想我們這許多有功名的人,難道他就有那樣大的膽子,將我們一齊害死麼?我們只要脫離了這座廟,以後的文章,不是由我們去做麼?」眾人聽了這話,立刻又喧嚷了一陣,商量結果,除此之外,也別無良法。於是由宋時領頭,眾人在後隨着,一齊進去。那禪床上的小門,只容進得一人,大家便隨了宋時魚貫而入,最末後是雲從。這一群送死隊進門後,又下了十餘級台階,便是一條很長的甬道,非常黑暗,好似在夾牆中行走。且每隔三五十步,有一盞油燈,依稀辨出路徑。走了約有百餘步左右,前面又走十餘級台階,上面微微看見亮光。眾人拾級而升,便是一座假山。由這假山洞穿出去,豁然開朗,兩旁儘是奇花異卉,布置得非常雅妙。眾人由黑暗處走向明地,不禁有些眼花。雖然花草甚多,在這吉凶莫定之際,俱都無心流連。

  眾人正待向前邁步,忽聽哈哈一聲怪笑道:「眾檀越清興不小!」把眾人嚇了一跳,朝前看時,原來前面是一座大殿。石台階上,盤膝坐定一個大和尚,面貌兇惡,身材魁偉,赤着上身,跣着雙足,身旁堆着一堆做法事用的鐃鈸。旁邊站定兩個女子,身上披着大紅斗篷,年約二十左右,滿面脂粉。宋時忙將心神鎮定,上前說道:「師父在上,學生有禮了。」那凶僧也不理睬於他,兀自閉目不語。宋時只得又道:「我等俱是過路遊玩的文人,蒙貴廟知客師父帶我等往各殿隨喜,不想誤觸機關,迷失門戶,望師父行個方便,派人領我們出去。學生等出去,絕不向外人提起貴廟隻字。不知師父意下如何?」那凶僧與那兩個女子俱各合掌閉目,一言不發。宋時等了一會兒,又說了一遍,凶僧依舊不理。那姓史的舉子,已是不耐,便說道:「和尚休得如此。你身為出家人,如何在廟中暗設機關,匿藏婦女?我等俱是上京趕考的新貴人,今天只要你放我們出去,我們絕不向人前提起;如若不然,我等出去,定要稟官治你們不法之罪。」滿想那凶僧聽了此言,定然害怕,放他們走。誰想那凶僧說道:「你等這一班寒酸,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自來投。待我來方便方便你們吧。」眾人聽罷此言,便知不妙。因見那凶僧只是一人,那兩個又是女流之輩,大家於是使了一個眼色,準備一擁上前,奪門而出。那凶僧見了這般情狀,臉上一陣獰笑,把身旁鐃鈸拿起,只敲了一下,眾人忽然兩臂已被人捉住。大家一看,不知從什麼地方來的幾十個凶僧,有的擒人,有的手持利刀,不一會兒的工夫,已將他們十七人捆翻在地。又有十幾個凶僧,取了十幾個木樁,將他等綁在樁上,離那大殿約有十餘步光景。那大凶僧又將鐃鈸重敲了兩下,眾凶僧俱各退去。

  這時眾人俱已膽裂魂飛,昏厥過去。惟獨雲從膽子稍大,明知事已至此,只得束手待斃。忽然想起家中父母伯叔俱在暮年,自己一身兼祧着九房香煙,所關何等重大。悔不該少年喜事,闖下這潑天大禍,把平日親友的期望同自己平生的抱負付於流水。痛定思痛,不禁悲從中來,放聲大哭。那凶僧見雲從這般哀苦,不禁哈哈大笑,便對身旁侍立的兩個女子說道:「你看他們這班窮酸,真是不值價。平常端起秀才身份,在家中作威作福;一旦被困遭擒,便這樣膿包,好似失了乳的娃娃一樣。你倆何不下去歌舞一回,哄哄他們呢?」旁立女子聽罷此言,道:「遵法旨。」將所披大紅斗篷往後一翻,露出白玉般的身軀,已自跳入院中,對舞起來。粉彎雪股,膚如凝脂。腿起處,方寸地隱約可見。原來這兩個女子,除披的一件斗篷外,竟然一絲不掛,較之現在臍下還圍着尺許紗布的舞女,還要開通得許多咧。這時凶僧又將鐃鈸連擊數下,兩廊下走出一隊執樂器的凶僧,也出來湊熱鬧,正是毛腿與玉腿齊飛,雞頭共光頭一色。一時歌舞之聲,把十餘人的靈魂悠悠喚轉。

  眾人醒來,看見妙相奇觀,還疑是身在夢中。正待拔腿向前,看個仔細,卻被麻繩綁緊,行動不得。才想起適才被綁之事,不禁心寒膽裂。雖然清歌妙舞,佳麗當前,卻也無心鑑賞。勞苦呼天地,疾痛呼父母,本屬人之常情。在這生死關頭,他們俱是有身家的少年新貴,自有許多塵緣拋舍不下;再被雲從悲泣之聲,勾起各人的身世之感。一個個悲從中來,不可斷歇。起初不過觸景傷懷,嚶嚶啜泣。後來越想越傷心,一個個索性放聲大哭起來。真是流淚眼觀流淚眼,斷腸人遇斷腸人,哀聲動地,禪堂幾乎變作了孝堂。連那歌舞的女子,見了這般可憐狀況,雖然怵於凶僧,不敢停住,也都有點目潤心酸,步法錯亂。

  那凶僧正在高興頭上,哪禁得眾人這樣煞風景,鐃鈸響處,那女子和執樂的兇徒,一霎時俱各歸原位,又還了本來寂靜景象。眾人忽起了偷生之念,一個個苦苦哀求饒命。凶僧兀自不理,將身旁鐃鈸取過一疊,將身站起,手揚處,一道黃圈,奔向第一個木樁去。這木樁上綁的正是宋時,看見眼前黃澄澄一樣東西飛來,偏偏髮辮又牢,綁在樁上閃身不開,知道大事不好,「呀」的一聲沒喊出口,腦袋已是飛將下來。那一面鐃鈸,大半嵌入木中,震震有聲。眾人見凶僧忽然立起,又見他從手中飛出一個黃東西,還疑心是和尚和剛才一樣,有什麼特別玩意給他們看咧。等到看見宋時人頭落地,才知道和尚耍這個花招,是要他們的命,嚇得三魂皆冒。有的還在央求,希冀萬一;有的已嚇得暈死過去。說時遲,那時快,這凶僧把眾人當做試鐃鈸的目標。你看他在大殿上兔起鶻落,大顯身手。忽而鷂子翻身,從背後將鈸飛出;忽而流星趕月,一鈸接着一鈸。鈸無虛發,眾人的命也落一個死無全屍。不大一會兒,十六面飛鈸嵌在木樁上,十六個人頭也都滾了一院子。只有雲從一人,因身量太小,凶僧的飛鈸揀大的先耍,僥倖暫延殘喘。凶僧見鈸已用完,尚有一人未死,正待向前動手。那兩個女子雖然跟那凶僧數年,經歷許多怪事,像今兒這般慘狀,到底是破題兒第一遭。女人家心腸軟,又見雲從年紀又輕,面如少女,不禁動了憐恤之念,便對凶僧道:「大師父看我們的面上,饒恕了這個小孩子吧。」凶僧道:「你哪裡知道,擒虎容易放虎難。他同來十餘人,俱死在我手中,只剩他一人,愈發饒恕不得。」兩個女子還是央求個不息。

  雲從自分必死,本是默默無言。忽見有人替他講情,又動了希冀之心,便哭求道:「我家在貴陽,九房中只生我一個兒子。這次誤入禪堂,又不干我的事。望求大師父慈悲,饒我一命。如果怕我泄露機密,請你把我舌頭割下,手指割下,我回去寫不得字,說不得話,也就不能壞大師父的事。我只求迴轉家鄉,好繼續我九房的香煙,於願已足。望大師父同二位姊姊開恩吧。」似這樣語無倫次,求了好一會兒。凶僧也因殺人殺得手軟,又禁不住兩個心愛女子的解勸,便道:「本師念你苦苦央求,看在我這兩個心肝分上,如今讓你多活三日。」便叫女子去喚知客,取過三般法典來。女子答應一聲,便自走去。不一會兒,知客師了一取過一個紅盤,上面有三件東西:一個小紅紙包;一根繩子,盤成一堆,打了個如意結;另外還有一把鋼刀。雲從也不知道什麼用處,只知道三日之後,仍是不免一死,依然苦苦央求。那凶僧也不理他,便對了一道:「你把這個娃娃下在石牢之內,將三般法典交付與他,再給他十幾個饅首,讓他多活三日。他如願意全屍,自己動手。第四日早晨,你進牢去,他如未死,就用這把鋼刀,取他首級回話。」了一答應了一聲,便走到木樁前,將雲從捆綁解開。

  雲從綁了半日,周身痛得麻木。經過一番大驚恐後,精神睏乏已極,剛剛解去繩索,已是暈倒在地。了一道:「你們這些富貴人家子弟,在家中享福有多麼好,何苦出來自尋死路,我現在奉師父之命,將你下在石牢,本宜將你捆綁,念你是個小娃娃,料你也逃不出去,本師慈悲於你,不給你上綁。你快隨本師來吧。」雲從此時渾身酸楚,寸步難移,又不敢不走。萬般無奈,站起身來,勉強隨着了一繞過大殿,又走過兩層院落,看見又有一個大殿,殿旁有一座石壁,高約三丈。只見了一向石壁前一塊石頭一推,便見那石壁慢慢移動,現出一個洞穴。雲從就知此地便是葬身之地,不由得抱着了一跪下,苦苦哀求,將自己家庭狀況,連哭帶訴,求了一搭救。了一見他可憐,也動了憐恤之念,說道:「你初進廟時,我同你就談得很投機,我何嘗不愛惜你,想救你一命。只是如今事情已然鬧大,我也做不了主。再說我師父廟規甚嚴,不徇情面,我實在愛莫能助。不過我二人總算有緣,除了放你不能外,別的事我力量做得到的,或者可以幫你的忙。你快點說完,進牢去吧。」雲從知道他說的是實話,知道生機已絕,便求他在這三天之中,不要斷了飲食,好讓自己做一個飽死鬼。了一答應下來。便將三般法典交與雲從,又對他說:「這小包中是毒藥,你如要死得快,這個再好不過。我回頭便叫人將三天的飲食與你送來。」說罷,便將雲從推入石洞之中,轉身走去。

  雲從到了石洞一看,滿洞陰森。這時外面石壁已經封好,裡面更是不見一些光亮。他身長富貴之家,哪裡受過這樣苦楚。這時痛定思痛,諸同年死時的慘狀如在目前。又想起自己性命只能苟延三日,暮年的父母伯叔,九房香煙全靠自己一人接續,眼看不明不白地身遭慘死,越發傷心腸斷。這時已經有人將他三天的飲食送到,一大葫蘆水同一大盤饅首,黑暗中摸索,大約還有幾碗菜餚,這原是出諸了一的好意。雲從也無心食用,只是痛哭不止。任你哭得聲嘶力竭,在這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地方,也是無人前來理你。雲從自早飯後進廟,這時已是酉牌時分。受了許多困苦顛連,哭了半日,哭得睏乏已極,便自沉沉睡去。等到一覺睡醒,睡在冰涼的石壁下,又冷又餓又傷心。隨手取過饅首,才吃得兩口,又想起家中父母伯叔同眼前的危險,不禁又放聲大哭,真是巫峽啼猿,無此淒楚。似這樣哭累了睡,睡醒了哭,有時也胡亂進點飲食。洞中昏黑,不辨晝夜,也不知經過了幾天。其實雲從神經錯亂,這時剛剛是第一天晚上咧。但凡一個人在黑暗之中,最能練習目力。雲從因在洞中困了一晝夜,已經些微能見東西。正在哭泣之際,忽然看見身旁有一樣東西放光,隨手取過,原來就是凶僧三般法典中的一把鋼刀,取時差點沒有把手割破。不由又想起命在旦夕,越發傷心落淚。正在悲苦之際,忽然一陣微風吹過,有幾點微雨飄在臉上。雲從在這昏惘懊喪之際,被這涼風細雨一吹,神志登時清醒了許多。這石洞不見天日,哪裡來的雨點吹進?心中頓起懷疑。忽然一道亮光一閃,照得石洞光明。接着一陣隆隆之聲。猛抬頭,看見石洞頂上,有一個尺許大的圓洞。起初進洞時,因在氣惱沮喪之時,洞中黑暗異常,所以不曾留意到。如今外面下雨閃電,才得發現,不由動了逃生之念。當時將身站起,四下摸索,知道這石洞四面磚石堆砌,並無出路。頂上雖有個小洞,離地太高,萬難上去。身旁只有一條繩、一把鋼刀,並無別的器械可以應用。知道危機迫切,急不可待,連忙鎮定心神,解釋愁思,仔細想一個逃生之路。後來決定由頂上那個洞中逃走,他便將那繩系在鋼刀的中間,欲待拋將上去,掛在洞口,便可攀援而上。誰想費了半天心血,依舊不能如願。原來那洞離地三丈多高,繩子只有兩丈長,漫說拋不上去,就是幸而掛上,自己也不能縱上去夠着繩子。一條生路,又歸泡影。

  失望之餘,又痛哭了一場。到底他心不甘死,想了半天,被他想出一個呆法子來。他走到四面牆壁之下,用刀去撥了撥磚,恰好有兩塊能動些。他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