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山劍俠傳 - 第3章

還珠樓主

  話說慈雲寺凶僧智通,自從粉蝶兒張亮去採花失蹤,周雲從地牢逃走,張氏父女棄家而去,在一兩個月中,發生了許多事體,心中好生不快。偏偏那毛太報仇心切,幾次三番要出廟尋找周淳,都被智通攔住。毛太覺得智通太是怕事,無形中便起了隔膜。有一天晚上,兩人同在密室中參歡喜禪,看天魔舞,又為了智通一個寵姬,雙方發生很大的誤會。原來智通雖是淫凶極惡,他因鑑於他師父的覆轍,自己造建這座慈雲寺非常艱苦,所以平時絕不在本地作案。每一年只有兩次,派他門下四金剛前往鄰省,做幾次買賣,順便搶幾個美貌女子回來受用。便是他的性情,又是極端的喜新厭舊。那些被搶來的女子秉性堅貞的,自然是當時就不免一死。那些素來淫蕩,或者一時怯於凶威的,也不過頂多給他淫樂一年,以後便棄充舞女,依他門下勢力之大小,隨意使用。三年前,偶然被他在廟中擒着一個女飛賊,名叫楊花,智通因恨她敢在太歲頭上動土,起初叫闔廟僧徒將她輪姦,羞辱一場,然後再送她歸西。因那女子容貌平常,自己本無意染指。誰想將她小衣脫去以後,就露出一身玉也似的白肉,真箇是膚如凝脂,又細又嫩,婉囀哀啼,嬌媚異常。不由得淫心大動,以方丈資格,便去占了一個頭籌。誰想此女不但皮膚白細,而且淫蕩異常,縱送之間,妙不可言。智通雖然閱人甚多,從未經過那種奇趣。春風一度,從此寵擅專房,視為禁臠,不許門徒染指。他門下那些淫僧眼見到手饅頭,師父忽然反悔,雖然滿心委屈,說不出來。好在廟中美人甚多,日久倒也不在心上。毛太來到廟中的第一天,智通急於要和峨眉劍俠為仇,想拉攏毛太同他的師父,增厚自己勢力。偏偏楊花又恃寵而驕,不知因為什麼,和智通鬧翻,盛怒之下,便將楊花送與毛太,以為拉攏人心之計。毛太得了楊花,如獲異寶,自然是感激涕零。可是智通離了楊花,再玩別人,簡直味同嚼蠟。又不好意思反悔,只有等毛太不在廟中時,偷偷摸摸,反主為客,好些不便。那楊花又故意設法引逗,他哭笑不得,越發難捨。恰好又從鄰省搶來了兩個美女,便授意毛太,打算將楊花換回。毛太自然萬分不願,但是自己在人籬下,也不好意思不答應。從此兩人便也公開起來。三角式的戀愛,最容易引起風潮。兩人各含了一肚子的酸氣,礙於面子,都不好意思發作。

  這天晚上,該是毛太與楊花的班。毛太因智通在請的救兵未到前,不讓他出去找周淳報仇,暗笑智通懦弱怕事。這日白天,他也不告訴智通,便私自出廟,到城內打聽周淳的下落。誰想仇人未遇,無意中聽見人說縣衙門今早處決採花淫賊,因為怕賊人劫法場,所以改在大堂口執行。如今犯人的屍首已經由地方搭到城外去啦。毛太因愛徒失蹤,正在憂疑,一聞此言,便疑心是張亮,追蹤前往打聽。恰好犯人無有苦主認領,地方將屍體搭到城外,時已正午,打算飯後再去掩埋,只用一片蘆席遮蓋。毛太趕到那裡,乘人不防,揭開蘆席一看,不是他的愛徒張亮,還有哪個?腦袋與身子分了家,雙腿雙膝被人削去,情形非常悽慘。給那犯人插的招子,還在死屍身旁,上寫着「採花殺人大盜、斬犯一名張亮」。毛太一看,幾乎要暈過去。知道縣中衙役,絕非張亮敵手,必定另有能人與他作對。他同張亮,本由龍陽之愛,結為師徒,越想越傷心。決意回廟,與智通商量,設法打聽仇人是誰。這時地方飯後回來,看見一個高大和尚掀起蘆席偷看屍體,形跡好生可疑,便上前相問。毛太便說自己是慈雲寺的和尚,出家人慈悲為本,不忍看見這般慘狀。說罷,從身上取出二十多兩銀子,托地方拿二十兩銀子買一口棺木,將屍體殮埋,餘下的送他作為酒錢。原本慈雲寺在成都名頭很大,官府都非常尊敬;何況小小地方,又有許多油水要賺。馬上收了方才面孔,將銀子接過,謝了又謝,自去辦理犯人善後。毛太在席棚內,一直候到地方將棺木買來,親自幫同地方將張亮屍身成殮,送到義地埋葬,如喪考妣地哭了一場。那地方情知奇異,既已得人錢財,也不去管他。看那慈雲寺的分上,反而格外殷勤。毛太很不過意,又給了他五兩銀子的酒錢,才行分別。他安埋張亮的時候,正是周淳在望江樓被魏青負入林中的當兒;要不是魏青與周淳開玩笑,毛太回廟時,豈不兩人碰個對頭?這且不言。

  話說毛太見愛徒已死,又悲又恨,急忙忙由城中趕回廟去。走到樹林旁邊,忽見樹林內一團濃霧,有幾十丈方圓,襯着要落山的夕陽,非常好看。他一路走,一路看,正在覺得有趣的當兒,猛然想起如今秋高氣朗,夕陽尚未落山,這林中怎麼會有這麼厚的濃霧?況且在有霧的數十丈方圓以外,仍是清朗朗的疏林夕照。這事有點稀奇,莫非林中有什麼寶物要出世,故而寶氣上騰麼?思想之時,已到廟門。連忙進去尋找智通,把禪房復室找了一個遍,並無蹤影。恰好知客師了一走過,他便問智通現在何處。了一答道:「我剛才看見師父往後殿走去,許是找你去吧?」毛太也不介意,便往後殿走來。

  那後殿旁邊有兩間禪房,正是毛太的臥室。剛剛走到自己窗下,隱隱聽得零雲斷雨之聲。毛太輕輕扒在窗根下一看,幾乎氣炸了肺腑。原來他惟一的愛人,他同智通的公妻楊花,白羊似的躺在他的禪床上,智通站在床前,正在餘勇可賈,奮力馳騁,喘吁吁一面加緊工作,一面喁喁細語。毛太本想闖進去,問智通為何不守條約,在今天自己該班的日子,來擅撞轅門?後來一想,智通當初本和自己議定公共取樂,楊花原是智通的人,偶爾偷一回嘴吃,也不算什麼。自己寄人籬下,有好多事要找他幫忙,犯不上為一點小事破臉,怒氣便也漸漸平息。倒是楊花背着智通,老說是對自己如何高情,同智通淫樂,是屈於凶威,沒有法子。今天難得看見他二人的活春宮,樂得偷聽他們說些什麼,好考驗楊花是否真情。便沉心靜氣,連看帶聽。誰想不聽猶可,這一聽,酸氣直攻腦門,幾乎氣暈了過去。原來楊花天生淫賤,又生就伶牙俐齒,只圖討對方的好,什麼話都說得出。偏偏毛太要認真去聽,正碰上智通戰乏之際,一面緩衝,一面問楊花道:「我的小乖乖,你說真話,到底我比那廝如何?」

  毛太在窗外聽到這一句,越發聚精會神,去聽楊花如何答覆。心想:「她既同我那樣恩愛,就算不能當着智通說我怎麼好,也絕不能把我說得太稀鬆。」誰想楊花聽罷智通之言,星眼微揚,把櫻桃小口一撇,做出許多淫聲浪態,說道:「我的乖和尚心肝,你不提起他還好,提起那廝,簡直叫我小奴家氣得恨不能咬你幾口才解恨。想當初自蒙你收留,是何等恩愛,偏偏要犯什麼脾氣,情願當活王八,把自己的愛人,拿去結交朋友。後來你又捨不得,要將小奴家要回,人家嘗着甜頭,當然不肯,才說明一家一天。明明是你的人,弄成反客為主。你願當活王八,那是活該。可憐小奴家,每輪到和那個少指沒手的強盜睡,便恨不得一時就天亮了。你想那廝兩條毛腿,有水桶粗細,水牛般重的身體,壓得人氣都透不過來。也不知他碰到什麼大釘子上,把手指頭給人家割了兩個去,叫人見了都噁心。虧他好意思騙我,還說是小孩時長瘡爛了的,這話只好哄別人,小奴也會一點粗武藝,誰還看不出來,是被兵刃削去了的?我無非是聽你的話,想利用他,將來替你賣命罷了。依我看,那廝也無非是一張嘴,未必有什麼真本事。我恨不能有一天晚上,來幾個有能力的對頭,同他打一仗,倒看他有沒有真本領。如果是稀鬆平常,趁早把他轟走,免得你當活王八,還帶累小奴家生氣。」

  她只顧討智通的好,嘴頭上說得高興,萬沒想到毛太聽了一個逼真。智通也是一時大意,以為毛太出去尋周淳,也和上回一樣,一去十天半月。兩人說得高興,簡直把毛太罵了個狗血淋頭。毛太性如烈火,再也忍耐不住,不由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再也無心計及利害,喊一聲:「賊淫婦,你罵得我好!」話到人到,手起處一道黃光,直往楊花頭上飛去。楊花沒曾想到有這一手,喊聲:「哎呀,不好!師父救命!」智通出乎不意,倉猝間,也慌了手腳,一把將楊花提將過來,夾在脅下,左閃右避。毛太已下決心,定取楊花性命,運動赤陰劍,苦苦追逼。幸而這個禪房甚大,智通光着屁股,赤着腳,抱着赤身露體的楊花,來回亂蹦。也仗着智通輕身功夫純熟,跳躍捷如飛鳥,不然漫說楊花性命難保,就連他自己也得受重傷。可是這種避讓,不是常法,手上還抱着一個人,又在肉搏之後,氣力不佳,三四個照面,已是危險萬分。正在慌張之際,忽然窗外一聲斷喝,說道:「師父何不用劍?」話言未了,一道白光飛將出來,將毛太的劍光敵住。智通因見毛太突如其來,背地說好友陰私,未免心中有些內愧。又見楊花危急萬分,只想到捨命躲閃,急糊塗了,忘卻用劍。被這人一言提醒,更不怠慢,把腦後一拍,便有三道光華,直奔黃光飛去。楊花趁此機會,搶了一件衣服披在身上,從智通脅下衝出,逃往複壁而去。

  毛太忽見對頭到來,大吃一驚,定眼看時,進來的人正是知客了一。原來了一因為來了一個緊要客人,進來稟報智通,誰想走到房門口,聽見楊花哭喊之聲。他本來不贊成他師父種種淫惡勾當,以為楊花同上回一樣觸怒智通,他恨不能他師父將楊花殺死,才對心思。打算等他們吵鬧完後,再來通稟。欲待回去陪那來客,正要轉身走回前殿,忽聽得房中有縱跳聲音,不由探頭去看,正好看見毛太放出劍光,師父同楊花赤身露體的狼狽樣兒,乃是雙方吃醋火併。暗忖師父為何不放劍迎敵?好生奇異。後來看見毛太滿面凶光,情勢危險,師生情重,便放劍迎敵,毛太見了一放劍出來,哪在他的心上。心想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大鬧一場吧。誰想智通的劍也被勾引出來。那智通是五台派鼻祖落雁峰太乙混元祖師嫡傳弟子,深得旁門真傳,毛太哪裡是他的敵手。不到一盞茶時,那青紅黑三道光華,把毛太的劍光絞在一起,逼得毛太渾身汗流。知道命在頃刻,不由長嘆一聲道:「吾命休矣!」幸喜了一見師父出馬,他不願師徒兩個打一個,將劍收回,在旁觀戰,毛太還能支持些時。

  正在這危急萬分之時,忽聽窗外一聲大笑,說道:「遠客專誠拜訪,你們也不招待,偷偷在這兒比劍玩,是何道理?待我與你二人解圍吧。」說罷,一道金光,由窗外飛進一個丈許方圓、金光燦爛的圈子,將智通和毛太的劍光束在當中,停在空際,動轉不得。智通和毛太大吃一驚,抬頭看時,只見來人身高八尺開外,大頭圓眼,面白如紙,一絲血色也沒有,透出一臉的凶光。身穿一件烈火袈裟,大耳招風,垂兩個金環,光頭赤足,穿着一雙帶耳麻鞋,形狀非常兇惡。智通一見,心中大喜,忙叫:「師兄,哪陣香風吹得到此?」毛太巴不得有人解圍,眼看來人面熟,一時又想不起,不好招呼。正在沒有辦法,那人說道:「兩位賢弟,將你們的隨身法寶收起來吧,自家人何苦傷了和氣?倒是為什麼?說出來,我給你們評理。」這兩個淫僧怎好意思說出原因,各人低頭不語,把劍光收回。那人將手一招,也將法寶收回。毛太吞吞吐吐地問道:「小弟真正眼拙,這位師兄我在哪裡會過,怎麼一時就想不起來?」那人聽了,哈哈大笑,說道:「賢弟,你就忘記當初同在金身羅漢門下的俞德麼?」毛太聽了,恍然大悟。

  原來粉面佛俞德,本是毛太的師兄,同在金身羅漢門下。只因那一年西藏的毒龍尊者到金身羅漢洞中,看見俞德相貌雄奇,非常喜愛;又因自己門人周中匯在峨眉鬥劍,死在乾坤妙一真人齊漱溟的劍下,教下無有傳人,硬向金身羅漢要去收歸門下,所以同毛太有數日同門之誼。俞德將兩位淫僧一手拉着一個,到了前殿,寒暄之後,擺下夜宴。俞德便與他二人講和,又問起爭鬥情由。智通自知這是丟臉的事,不肯言講。還是毛太比較粗直,氣忿忿地將和智通為楊花吃醋的事,詳詳細細說了一遍。粉面佛俞德聽了,哈哈大笑道:「你們兩人鬧了半天,原來為的是這樣不相干的小事,這也值得紅臉傷自家人的和氣麼?來來來,看在我的薄面,我與你倆解和了吧。」智通與毛太俱都滿臉慚愧,各人自知理屈,也就借着這個台階,互相認了不是,言歸於好。

  三人談談笑笑,到了晚飯後,智通才把慈雲寺近兩月來發生的事故,詳詳細細告訴俞德,並請他相助一臂之力。俞德聽罷智通之言,只是沉吟不語。毛太忽然說道:「我有兩件要事要講,適才一陣爭鬥,又遇俞師兄從遠道而來,心中一高興,就忘了說了。」俞德與智通忙問是何要事,這樣着急。毛太道:「我今日進城,原是要尋訪仇人報仇雪恨。誰想仇人未遇見,倒是尋訪着失蹤徒兒張亮,被人擒住,斷去雙足,送往官府,業已處了死刑了。」智通道:「這就奇了!張亮師侄失蹤,我早怕遭了毒手,衙門口不斷有人打聽消息,如何事先一些音訊全無?毛賢弟不要聽錯了吧?」毛太着急道:「哪個聽錯?我因聽人說縣衙內處決採花大盜,我連忙趕到屍場,不但人已死去,並且雙足好似被擒時先被人斬斷的,我看得清清楚楚,一絲也不假。我急忙回來,找你商量如何尋訪仇家,誰想進門便為一個賤人爭鬥,差點傷了自家兄弟義氣。」俞德道:「賢弟不要着急。我想此事絕非你一人的私事,必定是峨眉有能人在成都,成心同你我為難。報仇之事,千萬不可輕舉妄動,須要大家商量才好。你說的兩件要事,還有一件呢?」毛太道:「我回廟時節,天才酉初,太陽尚未落山。廟前樹林中,忽然起了一團白霧,大約有數十丈方圓,好似才開鍋的蒸籠一樣,把那一塊樹林罩得看都看不清。可是旁邊的樹林,都是清朗朗的。我想必定有什麼寶物該出世吧?」俞德聽毛太言時,便十分注意。等他說完,連忙問道:「你看見白霧以後,可曾近前去看麼?」毛太道:「這倒不曾。因為我忙於回廟,並且我一個人要去掘取寶物,也得找幾個幫手,所以未走近前去看。」俞德道:「萬幸!萬幸!」說罷,臉上好似有些惶急。智通問道:「師兄,你看毛賢弟所說的林中白霧,難道說真有寶物出現麼?」

  俞德道:「有什麼寶物,簡直我們的對頭到了。你當那團白霧是地下冒出來的麼?是那人用法術逼出來的呀。自從老賊婆凌雪鴻死後,只有那怪老頭白谷逸會弄這一類障眼法。這種法術,名叫靈霧障,深山修道,真仙們往往利用它來保護洞門,以便清修,不受惡魔的擾鬧。這怪老頭二三十年不出世,江湖上久不見其蹤跡,他的為人,我常聽我師父毒龍尊者提起,本人卻不曾見過。將才智賢弟說他出世,我還半信半疑。如今他既在廟前樹林中賣弄,想必是有什麼舉動,要與我們不利。如果是他,我們這幾個人絕不是對手,須要早做準備。」智通雖未與追雲叟交過手,常聽師父說起他的厲害,聽了俞德之言,非常驚慌。惟獨毛太早年只在江湖上做獨腳強盜,他出世時,追雲叟業已隱遁,不知道深淺利害,氣忿忿地說道:「師兄休得這樣長他人志氣,滅自己的威風。我想人壽不過百年,那怪老頭既然二十多年不見出世,想已死在深山空谷之中,現在所發現的,焉知不是另一個人呢?樹林中的白霧,就算是有人弄玄虛,也不過是一種障眼法兒,有什麼了不起,值得這樣害怕?」

  俞德聽了,冷笑道:「你哪裡知道厲害。你白天幸而是回廟心切,不曾走到霧陣中去;如若不然,說不定也遭了毒手。峨眉派中,頗有幾個能手,怪老頭更是一個奇人。此次但願不是他才好,如果是他,就連我師父毒龍尊者,恐怕也無法制他。他們照例每隔三五十年,必要出來物色一些資質好、得天獨厚的青年做門徒,以免異日身後無有傳人。前年,我師父毒龍尊者說他們又漸漸在川、陝、雲、貴一帶活動,偏偏湊巧,五台派和西藏派也屆收徒之年,少不得因為彼此收徒弟,又要鬧出許多是非。聽說黃山餐霞大師已經收了一個女弟子,名叫周輕雲,是齊魯三英之一周淳的女兒,小小年紀,長得十分美麗,從師不多幾年,已練得一身驚人的本領。其餘如苦行頭陀、齊漱溟、髯仙李元化等,俱已收了些得意的門人。早晚一定有許多事情發生,你留神聽吧。」毛太聽了,忙問道:「師兄說的那個周輕雲,就是我那仇人周淳的女兒麼?你怎麼知道這樣清楚?」俞德道:「那黃山五老峰後面有一個斷崖,削立千仞,險峻異常,名叫五雲步,上面有五台派中一位前輩女劍仙在那裡參修。此人乃是你我三人的師父的同輩,也曾參加五十年前峨眉比劍。她因見老祖師中了無形劍,知道勢力不敵,不曾交手,便趁空遁走。表面上說是自己脫離旋渦,獨住深山修煉,其實是臥薪嘗膽,努力潛修,想為師祖報仇。因為未曾與峨眉派中人交過手,破過面,所以餐霞大師才能容她在黃山居住。近二三十年來,着實收了幾個得力的男女徒弟。餐霞大師對她也漸漸懷疑,借着談道為由,屢次探她老人家口氣。她卻守口如瓶,平日連門下幾個心愛弟子,也不把峨眉深仇露出半點。餐霞大師雖然疑忌,倒也無可奈何於她。偏偏她又在天都峰上得了枝仙芝,返老還童,八九十歲的人,看去如同二三十歲的美女子一般。餐霞大師帶周輕雲到她洞中去過。她同我師父毒龍尊者最為交厚,每隔二三年,必到西藏去一次。我來時在師父那裡相遇,她說起這個周輕雲來,還後悔物色徒弟多少年,怎麼自己時常往來川藏,會把這樣好的人才失之交臂,反讓仇人得去呢?我所以才知道得這樣詳細。」智通插言道:「你說的可是黃山五雲步萬妙仙姑許飛娘麼?」俞德道:「不是她還有哪個?」

  毛太正聽得津津有味,忽然拍手大笑道:「想不到周老三還有這麼美貌的一個女兒,將來要是遇見我們,把她捉來快活受用,豈不是一件美事?」話言未了,忽然面前一陣微風,一道青光如掣電一般,直往毛太胸前刺來。毛太喊一聲:「不好!」連忙縱身往旁跳開。饒他躲閃得快,左膀碰着劍鋒,一條左臂業已斷了半截下來。還算智通久經大敵,忙將後腦一拍,飛出三道光華,上前敵住。俞德的法寶俱是用寶物煉就,雖然取用較慢,這時也將他的圈兒放起,去收來人的劍光。毛太也負痛放出劍來迎敵。偏偏來人非常狡猾,俞德的太乙圈方才放出,劍光忽地穿窗飛出,不知去向。俞德等三人連忙縱出看時,只見一天星斗,庭樹搖風,更不見放劍人一些蹤跡,氣得三人暴跳如雷。俞德更不怠慢,將身起在半空看時,只見南面天上有一道青光,往前飛去。俞德忙喊:「大膽刺客,往哪裡走!」這時智通叫毛太趕快包裹傷處,也縱身隨着俞德往前追趕,剛剛追到樹林青光斂處,蹤跡不見。智通正要進林找尋,俞德連忙一把拉住,說道:「賢弟千萬不可造次,昏林月黑,你知道刺客藏在哪裡?進去豈不中他暗算?我看今晚是來者不善,善者不來,不如先行回廟,再作計較吧。」智通忿怒不過,只得站在林外,把劍光飛進林去,上下八方刺擊了一遍。等到收回劍光時並無血腥味,知道刺客不曾傷了分毫。經俞德苦勸,無可奈何,垂頭喪氣地迴轉。

  剛剛走近廟牆,忽聽喊殺之聲,料知有異。急忙飛身上牆一看,只見一個穿青的女子,與毛太、了一兩人鬥劍,正在苦苦相持。那女子身段婀娜,年紀不大,長得十分秀麗。放出來的劍,夭矯如龍,變化不測。再一看毛太與了一,已被那女子的劍光逼得汗流浹背。在這一剎那的當兒,忽聽空中一聲響處,了一的劍光,被那女子的劍糾纏着只一絞,當的一聲,折為兩段,餘光如隕石一般,墜下地來,變成一塊頑鐵。毛太又斷了一隻臂,本已疼痛,再加那女子的劍非常神妙,負痛支持,看看危險。這時俞德、智通趕到,看見毛太危險萬分,更不怠慢。智通腦後一拍,放起三道光華。俞德左手先將圈兒放起,右手取出煉就的五毒追魂紅雲砂,正待要放。忽聽空中一聲「留神暗器」,女子還未等俞德圈兒近身,將身騰起,道一聲:「疾!」身劍合一,化道青光,破空而去。俞德、智通見來人二次逃走,心中大怒,也將身起在半空,運動劍光,正待向前追趕。忽見半空中又有一道白光,迎頭飛至。俞德大怒,將手中紅砂往空一撒,一片黃霧紅雲,夾着隱隱雷電之聲,頓時間天昏地暗,鬼哭神號。約有頓飯時許,俞德料想敵人必定受了重傷,暈倒在地。當下收回紅砂,往地上觀看,口中連喊「奇怪」。智通忙問何故。俞德道:「我這子母陰魂奪命紅砂,乃是我師父毒龍尊者鎮山之寶,無論何等厲害的劍仙俠客,只要沾一點,重則身死,輕則昏迷。今天放將出去,黃霧紅光明明將敵人劍光罩住,為何不見敵人蹤跡?叫我好生納悶。」

  正說話間,智通道:「你看那邊放光,我們快去看來。」俞德往前一看,離身旁十丈左右,果然一物放光,急忙拾起一看,乃是一柄一尺三寸許的小劍。想是敵人寶劍中了紅砂,受了污穢,跌落塵埃。那劍雖然受傷,依舊晶瑩射目,在手中不住地跳動,好似要脫手飛去;又好似靈氣已失,有些有心無力的樣子。俞德連夸好劍,向智通道:「你別小覷了它,你看它深通靈性,雖然中了砂毒,依舊想要脫逃,如不是苦修百年,絕不能到這般田地。照這劍看來,敵人的厲害可知。準是他也知我紅砂的厲害,無計脫身,迫不得已,才把他多年煉就的心血,來做替死鬼。不過此人失了寶劍,便難飛行絕跡,想必逃走不遠,師弟快隨我去追尋吧。」

  說完,正待同智通往前搜查時,忽然耳旁聽見一陣金刀凌風的聲音,知道有人暗算,急忙將頭一偏。誰想來勢太急,左面頰上,已掃着一下,不知是什麼暗器,把俞德大牙打掉兩個,順嘴流血不止。緊接着箭一般疾的一道黑影飛過身旁。俞德正在急痛神慌之際,不及注意,那人身法又非常之快,就在這相差一兩秒鐘的當兒,俞德手中的戰利品已被那人劈手奪去。那人寶劍到手時,左手掄劍,雙腳並齊,照着俞德胸前一蹬,順手牽羊,來一個雙飛鴛鴦腿。順勢變招,腳到俞德胸前,借力使力,化成燕子飛雲縱,斜飛幾丈高遠,發出青光,身劍合一,破空飛出。身手矯捷,無與倫比,饒你俞德、智通久經大敵,也鬧了一個手足無所措。智通眼看敵人飛跑,怒火千丈。縱身追時,只見那道青光業已破空入雲,不知去向,無可奈何,又急又氣。再回來看俞德時,業已痛暈在地,智通向前扶起,恰好了一垂頭喪氣走出觀看動靜,幫同智通將俞德抬到房中。解開衣服一看,胸前一片青紫,現出兩個纖足印,輪廓分明。估量來人是個女子,穿的是鋼底劍靴,所以受傷如此之重。如非俞德內外功都到上乘,這一腳定踢穿胸腹,死於非命。俞德連受二處重傷,疼痛難忍,忽然一聲怪叫,連吐兩口鮮血,痛暈過去。智通見了,愈發着忙,急將備就救急傷藥,與他灌救,仍然不見止痛。痛罵了一陣刺客,也無濟於事。只得讓毛太同俞德兩個,一個這壁,一個那壁,慢慢養傷,細細呻吟。不提。

  說了半日,那兩個刺客到底是誰呢?原來醉道人同周輕雲辭別追雲叟,便在林中取出乾糧同紅葫蘆里的酒,飽餐一頓。到了晚間,二人到了慈雲寺,正遇見俞德、智通、毛太三人在那裡大發議論。依了輕雲,便要下去一較短長,幾番被醉道人止住。並告訴她俞德如何厲害,如果要下去,須要如此如彼,依計而行。他等三人俱懷絕藝,只可暗中乘其不備,讓他受點創傷。如果真正明面攻擊,絕不是敵手。商量妥當,偏偏毛太要說便宜話,把這位姑娘招惱,這才放出飛劍,原打算取毛太首級,偏又被他逃過,只斬下半截手臂。後來俞德放出圈子,輕雲因聽醉道人囑咐,估量厲害,又加上智通的三道光華,迎敵時便覺吃力,情知不是對手,便知難而退,依照原訂計劃,逃往樹林。醉道人已在半途相助。智通同俞德在林外說話時,輕雲因恨毛太不過,不聽醉道人攔阻,飛身繞道入廟,打算趁毛太無人幫助時,取他首級雪恨。誰想毛太驚弓之鳥,早已提防,輕雲劍光一到,便交起手來,毛太堪堪抵敵不住。知客僧了一在後殿因聽說師父去追刺客,往前邊來看,正遇見毛太與一穿青女子動手,便上前相助。周輕雲受過餐霞大師真傳,生有仙根,又加數年苦功,哪把二人放在心上。運動神光,才一交手,便把了一的劍斬斷。毛太愈加勢孤,恰好又是俞德、智通趕回。輕雲見不是路,飛身逃走;這時如果稍慢一步,便遭紅砂毒手。醉道人見輕雲不聽吩咐,前去涉險,生怕有些失利,對不起餐霞大師,早在暗中防備。也深知紅砂厲害,不敢上前。為救輕雲,拼出百年煉就心血,連忙將自己劍光放出,攔住來人去路,輕雲才得逃生。果然紅砂厲害,劍光一着紅砂,便跌到塵埃。醉道人雖然心痛,因怕紅砂厲害,不敢去拾。

  輕雲見醉道人為了救自己,失去寶劍,又羞又急,又氣又怒。她少年氣盛,又仗着藝高人膽大,便要乘機奪回。醉道人一把未拉住,正在着急。忽聽耳旁有人說話道:「我把你這醉老道,這回花子沒蛇耍了吧?」醉道人聽出是追雲叟,不禁大喜,便道:「都是你讓我保護小孩子,這孩子又倔強不聽話,你須賠我的劍來。如今這孩子又上去了,你還不去幫忙,在這兒說風涼話,倘有失機,如何對得起餐霞大師?」追雲叟道:「這孩子頗似我當年初學道的時節,異日必為峨眉爭光,她雖有兩三次魔難,現在絕無差誤。你的劍也應在她的身上,得一柄勝似你的原物。而你的劍得回來,只消我帶回山去,用百草九轉仙丹一洗,便還你原物。你失一得雙,都是我老頭子作成你的,虧你還好意思怪人。」醉道人料無虛言,十分高興。

  正說時,輕雲已經奪劍迴轉。說起奪劍情形,又說臨走還賞了俞德兩鴛鴦腳,臉上十分得意。正說時,追雲叟現出原身,輕雲連忙上前拜見。醉道人道:「你這孩子也太歹毒。你往虎口內奪食,把我寶劍得還,也就罷了,你還意狠心毒,臨走還下了那麼一個毒手。假如俞德因你這一腳送命,豈不又與西藏派結下深仇?江湖上異人甚多,我們但能不得罪人,就不得罪人。你小小年紀,正在往前進步,想你成名之時,少一個冤家,便少一層阻力。下次不可如此造次。」說到此間,追雲叟連忙攔阻道:「醉道人你少說兩句吧,我們越怕事,越有事。你忘了從前峨眉鬥劍時麼?起初我們是何等退讓,他們這一群業障,偏要苦苦逼迫,到底免不了一場干戈。這回與從前還不是一樣?她少年智勇,你當老輩的,原該獎勵她才對。你說毒龍厲害,須知如今是各人收徒,外加有人要報峨眉之仇,他們已聯合一氣,我們但能得手,除惡務盡,去一個少一個。西藏這條孽龍,在西藏作惡多端,也該是他氣運告終之時,倘遇見了他的門下,卻是容留不得。你不知道,這一回乃是邪、正兩道爭存亡之時。」醉道人道:「我何嘗不知道。不過餐霞昔日再三相托,她說輕雲眉梢有紅線三道,殺劫太重,我不能不時時警戒而已。」

  正說間,忽見正西方半空中有幾道紅線飛來,追雲叟說聲:「快走!」便同他二人起在空中。不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周輕雲學道辟邪村

金羅漢搬兵五雲步

  話說追雲叟正與醉道人、周輕雲在慈雲寺外樹林之中談說俞德受傷之事,忽見西方飛來了幾道紅線,便把醉道人和周輕雲一拉,喊一聲:「快走!」三人一同駕起劍光,飛回了碧筠庵。這時已到五更左右,冬天夜長,天還未亮。他三人也不去驚動周淳,進了經房坐下。醉道人喚起松、鶴二童預備茶點。輕雲問道:「適才那西方上幾道紅線,為何我們見了就跑?」追雲叟道:「慈雲寺自從周雲從被你醉師叔救走,張亮被殺,智通便料知我們峨眉派中人要和他為難。他在上月便打發他門下四金剛同多寶真人金光鼎,以及投奔他的一群四川大盜,拿他柬帖,前往三山五嶽,聘請能人劍客,齊集慈雲寺,開會籌備應付之策。今天晚上這幾道紅線,便是毛太的師父金身羅漢法元。我因為暫時不便露面,所以叫你們一同迴轉。」輕雲道:「照師祖這般說來,他們既然四出尋找幫手,我們就這幾個人應敵麼?」追雲叟道:「哪有這種便宜的事?我早已料到這一步,已經打發你師叔李鬍子去請人去了。如今事情不過才在開端,智通那廝也拿不定我們這邊虛實。不過他既疑心我又出世,鑑於他死去的師父太乙混元祖師的覆轍,所以把他們的同門同黨召集攏來,仔細研究對敵方法。至於我們真正的硬對頭,如今還一個都未露面,有的還在假充好人呢。」談了一會兒,周淳起來,輕雲上前見禮。周淳又向追雲叟、醉道人參拜。輕雲便到內屋坐了一會兒內功,已是日出三丈,也就不打算睡了。醉道人背了葫蘆,便要往外走。追雲叟連忙將他喚轉,從懷中取出一樣東西與他。醉道人連忙稱謝,接過來便藏在懷中,走了出去。追雲叟便對輕雲道:「現在敵人尚未到齊,也不知我們的虛實同藏身之地。我現在要帶你父親到衡山珠簾洞我大徒弟岳雯洞中去傳授劍法,並且洗鍊你醉師叔的寶劍。魏青我已叫他投奔一個人去了。你一個女子,孤身住在此地,多有不便;又有許多需用你的地方,不能叫你回山。這倒是一個難題。」輕雲道:「師祖你老人家不用擔心。我師父打發我下山時,也說是破慈雲寺尚早,孫兒到了成都,沒有落腳之處。臨行交與孫兒一封書信,就是到了成都,見了醉師叔同孫兒的父親後,如無處住,拿這封信到成都北辟邪村投奔玉清師太,便可得到安身之所。師祖同爹爹走後,孫兒便去投她如何?」追雲叟聽了,大喜道:「想不到摩伽仙子玉清大師會在成都居住,這真是我們一個好幫手。她自從受了神尼優曇點化後,便洗淨塵緣,一心歸善。我在東海雲遊時,她到那裡採藥,我同她見過一次,曾經為她幫過小忙。如今一別五十年,想來她的本領愈發高強了。你此去對她務要特別恭敬,朝夕討教,於你大是有益。」

  輕雲聽了大喜,正要請問摩伽仙子玉清大師的來歷,還未開口,眼前一亮,滿室金光,忽聽一個女子口音說道:「白老前輩,要想背後議論人的長短,我是不依的。」周淳、輕雲定睛一看,室中憑空添了一個妙齡女尼,頭戴法冠,足登雲履,身穿一件黃緞子僧衣,手執拂塵,妙相莊嚴,十分美麗,正在和追雲叟為禮。追雲叟笑道:「我這怪老頭子向不道人的短處,大師只管放心。不過異日與五台這一群業障對敵時,大師必要助我們一臂之力。」那妙齡少尼說道:「老前輩吩咐,豈有不遵之理?這二位,一個我已經知道,是我村中新來的佳客,這位呢?」追雲叟笑道:「只顧說話,還不曾與你們引見。」說罷,便叫周淳、輕雲參見。又對他二人說道:「這位就是我們適才所說的玉清大師。」周淳、輕雲十分驚異,心想:「追雲叟和她相別已五十多年,此人怕沒有一百來歲,怎麼容顏還如少女一般?」追雲叟道:「她今年大約也有一百三十多歲了。」玉清大師道:「老前輩又來取笑了。」追雲叟道:「這是我新收的弟子周淳,是一個半路出家的,劍法一些沒有入門,你看他還能造就麼?」玉清大師道:「老前輩有旋乾轉坤之力,頑鐵可點金,何況周道友根基厚呢。」追雲叟道:「你是怎生知道我們在此地的?」玉清大師道:「此地原是大師兄素因的下院,今年她從雲南採藥,迴轉家師那裡,順便前來看我,言說將此地借與醉道人,我久已想來看望。」說時,便指着輕雲道:「昨日她師父餐霞大師的好友、落雁山愁鷹洞頑石大師帶來口信,說是她拿了她師父的信投奔於我。算計日程,已應來到,並未見她前來。我知道如今群魔又要出世,恐怕出了差錯,故而前來打聽,不想幸遇見老前輩也在此地,真是快事。恰好我有一件要事,正要找一個峨眉派中主要人物報告。因我正煉一件法寶,無暇抽身到別處去,老前輩遇得再巧不過。」

  追雲叟忙問根由。玉清大師道:「老前輩知道太乙混元祖師的師妹萬妙仙姑許飛娘麼?」輕雲插口道:「師伯說的莫非是在黃山五雲步參修的那一個中年道姑麼?」玉清大師道:「正是此人。自從兩次峨眉鬥劍,她師兄慘死,她便遁跡黃山,絕口不談報仇之事。當時一般人都說她受師兄深恩,把她師兄的本領完全學到手中。眼看師兄遭了峨眉派毒手,好似無事人一樣,漠不關心,毫無一點同門情義,就連我也說她太無情分。直到去年,我才發現此人胸懷異志,並且她五十年苦修,法寶雖沒有她師兄的多,本領反在她師兄之上。此人不除,簡直是峨眉派的絕大隱患。我是如何知道的呢?我和西藏毒龍尊者在八十年前本有同門之誼,自經家師點化,改邪歸正。我因不肯忘本,別樣的事情可為峨眉同本門效力,惟獨遇見西藏派人交起手來,我是絕對中立。因此數十年來,不曾與西藏翻臉。毒龍尊者因見我近年道法稍有進步,幾次三番,想叫我仍回西藏教下,都被我婉詞謝絕,並把守中立的話也說了。十年前,他帶這個許飛娘前來見我。我起初很看不起她,經不起她十分殷勤,我見她雖然忘本,倒是真正改邪歸正,向道心誠,她又下得一手好棋,因此來往頗密。誰想知人知面不知心。去年冬天又來看我,先把我恭維了一陣,後來漸漸吐露心腹,原來她與混元祖師明是師兄師妹,實是夫妻。她這五十年來臥薪嘗膽,並未忘了報仇,處心積慮,原是要待時而動。苦苦求我助她成事,情願讓我做他們那派的教祖。我聽了此言,本想發作,又覺她情有可原,反而憐她的身世。雖用婉言謝絕她,對她倒十分的安慰。誰想她不知怎的想入非非,以為我同她一般下賤。有一次居然替毒龍尊者來做說客,想勸我嫁與他,三人合力,使西藏教放一異彩。我聽了滿心大怒,當時便同她宣告絕交。她臨走時,用言語恫嚇我,說她五十年苦心孤詣,近在咫尺的餐霞大師都不知道她的用心,如今機密被我知道,希望我同她彼此各不相干,我如果泄漏她的機密,她便要同我拼個死活。她又說並不是懼怕餐霞大師,怕她知道了機密,因為她有一柄天魔誅仙劍尚未煉成,不願意此時離開黃山等語。我也沒有答理她,她便恨恨而去。我最奇怪,餐霞大師頗能前知,何以讓一隻猛虎在臥榻之側安睡,不去早些剪除,卻使她成就了羽翼,來同峨眉派為難?難道她當真就被她蒙蔽了麼?」追雲叟道:「想必餐霞大師自有妙算,不然也絕不會讓她安安靜靜在黃山五十多年。現在她的假面目既然揭開,她的劫數也快臨頭,你日後自知分曉。你見了令師、令師兄,代老頭子致意,改日少不得還要麻煩他們。我們今日就分手吧。」說罷,摩伽仙子便告別追雲叟,帶了輕雲,迴轉辟邪村。追雲叟也帶了周淳,回山煉劍。不提。

  且說智通自從俞德、毛太受傷,醫藥無效,自己單絲不成線,孤樹不成林。尤其俞德更是昏迷不醒,呻吟不絕。正在無可奈何之際,忽然了一進來報道:「前殿忽然降下一位禪師,言說是五台山來的,要見師父同毛師叔。」智通急忙出來一看,見是金身羅漢法元,心中大喜,當即上前參拜。這法元生得十分矮胖,相貌兇惡,身穿一件烈火袈裟,手持一支鐵禪杖。見了智通,便問毛太可在此地?智通便把毛太尋周淳報仇,如何在林中遇了能手,被人戲弄,後來西藏派粉面佛俞德來到廟中,那晚來了兩個刺客,好似一男一女,毛太同俞德如何中了暗算,現在後殿養傷,昏迷不醒,一一說了一遍。法元聽了大怒,便叫智通引他進去。法元見毛太已是斷了一隻左臂,正在昏睡,不禁連連嘆惜。忙叫智通取來一碗無根水,從身旁取了兩粒丹藥,與他二人灌了下去。又將兩粒丹藥化開,敷在傷處。

  這時毛太業已清醒過來,見了法元,便要下床叩拜。法元道:「你傷痕未愈,不必拘禮。」毛太疼痛難忍,便也就恭敬不如從命,眼含痛淚,又將前事說了一遍,請法元與他報仇。法元道:「此事關係不止你一人,報仇之事,何消說得。」說罷,便問智通:「毛太的斷臂現在何處?」智通道:「現在佛堂供桌上,因怕毛賢弟傷心,不曾拿進來。」法元道:「此臂不曾丟失,還好想法,快去取來,好好保存。」毛太正愁自己成了廢人,聽了法元之言,不由精神一振,便問道:「師父法術通神,難道說還可叫弟子斷臂重續麼?」法元道:「我哪有這大神通?不過北海無定島陷空老祖那裡,有煉就的萬年續斷接骨生肌靈玉膏,倘能得到手中,便可接骨還原。幸喜如今天寒地凍,不然肌肉腐爛,雖有靈藥,也無用處。可惜沒有峨眉派的固本丹,止住血液,保養肌肉。將來就算靈丹到手,把斷臂接上,也不過無礙觀瞻,不能運用自如了。」智通道:「既然有此靈藥,師叔快快修書,待弟子前去將它取來,早些與賢弟醫治如何?」法元道:「哪有這樣容易的事?那陷空老祖非比尋常,他那無定島環圈三千弱水,鳥雀也難飛渡。並且這位老祖業已謝絕世緣,不與外人見面,就是我親身去求,也休想進島一步。」智通道:「如此說來,還是無望的了。」法元道:「這倒也不然。陷空老祖生平只收下兩個弟子:一個是靈威叟,現在北海冰原靈山住居,人極正派,也學他師父一意靜修,不問外事;一個是崆峒山長臂神魔鄭元規,此人劍術高強,另成一家,只是心意狠毒,不為老祖所喜。十年前不知為了何事,師徒意見不合,老祖忽然要用飛劍斬他,被他師兄靈威叟知道,悄悄通信,叫他逃走。一面向陷空老祖苦苦哀求。為了此事,老祖怪他不該私通消息,還罰靈威叟面壁靜跪三年。鄭元規見立足不住,沒奈何,投身到雲南百蠻山赤身洞五毒天王列霸多教下安身。後來奉了五毒天王之命,到雲、貴、陝、川一帶收徒弟,才在崆峒山暫住。此人倒與我情投意合。聽說他逃走時,曾將陷空老祖的靈藥盜走不少。這須我親去,才能到手。」智通道:「如今峨眉派多在成都,早晚必來生事,弟子雖曾派門下弟子去請能人相助,俱未來到。他二人現在病中,師叔走後,不知有無妨礙?」

  法元聽了,哈哈大笑道:「你枉自修道多少年,你連這點都看不透,你還想恢復你師祖的事業?你想峨眉派有許多能人,豈是輕舉妄動的?此次明明想借各派收徒的機會,設法開釁,想把火挑起來,照上次峨眉鬥劍一樣,把異派消滅,好讓他們獨自稱尊。區區一個慈雲寺,豈放在他們心上?如果追雲叟業已出世,以他一人之力,消滅這座慈雲寺,豈不易如反掌?上述行刺,明明是他們新收弟子想出風頭,故而先來挑釁,再看我們如何布置,他們再行下手。我們這兒人越多,他們也越來生事。如果和平常一樣,只要我們不出去生事,他們也絕不會來的。」說罷,俞德服用丹藥後,藥力發動,雖不能馬上還原,倒也疼消痛止。醒來見了法元,知道是他解救,便勉強下床叩謝。法元道:「你自離開為師,到了毒龍尊者門下,我已知道你功行精進。此次也是你藝高人膽大,才中了別人暗算。以後臨敵,須要小心在意。我再與你二人留下幾粒丹藥服用,三日後便可痊癒。事不宜遲,待我往崆峒山走走。」說罷,便出房,化成幾道紅線,望空而去。

  到了第二日,智通正與毛太、俞德閒話,先是大力金剛鐵掌僧慧明回來,報道:「啟稟師父,弟子奉師之命,到了衡山鎖雲洞,去請岳琴濱師叔。先是應門童子拿了師父的信進洞,出來說是岳師叔不在洞中,到武夷山飛雷洞,尋龍飛師叔下棋去了。弟子便趕到武夷山,遇見龍師叔的弟子小靈猴柳宗潛,他說龍師叔東海訪友,岳師叔未來。他本人倒願意來看熱鬧,他並且答應幫弟子找幾位同門道友同來。弟子恐怕師父久候,特來繳旨。」智通聽了,不由嘆口氣道:「如今人情勢利,你岳師叔無非懼怕峨眉派勢力大,明明成心不見你罷了。你算是空跑一趟,裡面歇息去吧。」慧明退了下來。

  隔了三四日,無敵金剛賽達摩慧能、多臂金剛小哪吒慧行、多目金剛小火神慧性等先後回廟,所請的人,也有請到的,也有託故不來的,也有當真不在的。那所請到的是:嶗山鐵掌仙祝鶚、江蘇太湖洞庭山霹靂手尉遲元、滄州草上飛林成祖、雲南大竹子山披髮狻猊狄銀兒、華山烈火祖師的弟子飛天夜叉秦朗等。除了烈火祖師是另一派,也是與峨眉派積有深仇的,餘人皆是智通、毛太的師兄弟輩,長一輩的師叔、師伯俱未請到。西藏毒龍尊者推說有事,事辦完了來不來不一定。他門下大弟子俞德,業已先來。飛天夜叉馬覺,出門未歸。算計人雖不少,只是並無出類拔萃的劍仙,未免有些失望。到底慰情聊勝於無,只好再作區處。

  又過了兩天,飛天蜈蚣多寶真人金光鼎,率領他的弟子獨角蟒馬雄、分水犀牛陸虎、鬧海銀龍白縉等,高高興興走進廟來,見了眾人,見禮已畢,便道:「我自從離了慈雲寺,原往青城山去請我的好友紀登,代約他的祖師矮叟朱梅前來助我們一臂之力。剛剛到了灌縣,在二郎廟前,看見一個十四五歲的絕色女子向一個中年道姑買藥,我打算約好了紀登,回來時順便將那女子搶回來,與大師受用。誰想我到了青城山金鞭崖白雲觀,紀登已雲遊在外,只有一個道童在觀中看家。他說他師父不久迴轉,便在廟中等了多日,仍不見迴轉。我又怕誤了此地之事,又惦記那個女子,便往回走。好在那天已將女子的寓所探好,便在她家附近尋下住所。到了晚間,我帶了馬雄等前往她家。起初以為一個弱女子,手到擒來。不想她家還有一個父親,連那女子,都武藝高強,非常扎手。後來我見馬雄等抵敵不住,恐怕失手,便放出飛劍,將女子的父親一劍殺死。因為要擒活的,我同馬雄費了半天手腳,馬雄還中了那女子一袖箭,擒她時,手也被她咬傷,好容易才將那女子擒住。那女子當時一氣,便暈死過去。我用一條被單,將她緊緊包裹,叫馬雄背在身上,連夜往回逃走。誰想出城不過十里,忽然遇見那天在二郎廟賣藥的中年道姑,攔住去路,硬要我將人留下。我因趕路心急,希圖早些了事,便把飛劍放出,誰想這一來,幾乎闖了大禍。這道姑見了我的飛劍微微冷笑,將手一揚,便有一道金光。我的飛劍與她的金光才一接觸,便退了下來。眼看她的劍光已將我等罩住,只好閉目等死。待了一會兒,不見動靜,睜眼看時,那賣藥道姑連同我們所搶來的女子,俱都不知去向。且喜我們一行人等,連一個受傷的也沒有。當時尚以為是那道姑不肯開殺戒,所以未取我們的性命。我們又白白辛苦一夜,到手的美人兒被人家搶去,心中好生不快。然也無法,只得仍往成都走來。走到半途,忽然遇見馬覺馬道長,談起那道姑,他才悄悄告訴我,說她乃是現今我派中最厲害的人物黃山五雲步的萬妙仙姑許飛娘。她在黃山修煉,只為探看峨眉派的動靜,想必她看我們所搶的女子好,故而藉此示恩於她,好收她為徒。我們去殺人搶人,正好為她造機會,她不久也要出世。許仙姑現在表面上尚未顯出本來面目,仍與峨眉派中人假意周旋,叫我嚴守秘密。我派有此異人,豈非幸事?」俞德、智通等聽了,也自欣喜。

  過了幾天,法元從崆峒山跑了回來,雖將靈藥取到,但是已隔多日,效驗微小。只得將斷臂與毛太接上,敷上靈藥加緊包紮,就煩大力金剛鐵掌僧慧明護送毛太回五台山將息。

  等毛太、慧明走後,法元把人聚集在大殿,說道:「此番爭鬥,不比尋常。臨敵時,第一要鎮定心神,臨事不慌,不可小看他們。我看現在為期還早,我們的幫手還未到來,待我親自出馬,再去請幾位相助。廟中自我走後,無論何人,無事不許出門。到了晚間,分班輪守。如遇真正厲害敵人到此,可由俞德出面,與他定一日期,以決勝負。千萬不可造次迎敵,以免像上次吃虧,要緊要緊。」說完,別了眾人,便往三山五嶽,尋訪能人相助去了。

第十四回 九華山白俠遇凶僧

鎮雲洞紅藥逢仙侶

  話說法元離了慈雲寺,去約請三山五嶽的劍俠能手,準備明春與峨眉派決一勝負。出廟後一路盤算,決定先到九華山金頂歸元寺,去約請獅子天王龍化同紫面伽藍雷音。劍光迅速,不消兩日,已到了九華前山。便收了劍光,降下地來,往金頂走去。

  這九華山相離黃山甚近。金頂乃九華最高處,上有地藏菩薩肉身塔,山勢雄峻,為全山風景最佳之地。時屆隆冬,法元心中有事,也無心鑑賞。正走之間,忽聽樹林內好似有婦女兒童說笑之聲,心中甚覺詫異。暗想:「這樣冷的天氣,山風凜冽,怎麼會有婦人小孩在此遊玩?」便往樹林中留神觀看。只見銜山夕陽,火一般照得一片疏林清朗朗的,一些人影全無。正在詫異之間,忽聽有一個小孩的聲音說道:「姊姊,孫師兄從那旁來了。你看還有一個賊和尚,鬼頭鬼腦,在那裡東張西望。你去把孫師兄喊過來吧,省得被那賊和尚看見又惹麻煩。」法元聽了這幾句話,忙往林前看時,仍是只聽人言,不見人影。情知這說話的人不是妖魔鬼怪,便是能手,成心用言語來挑逗自己。正待發言相問,忽見對面山頭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穿着一身白衣服,穿峰越嶺,飛一般往前面樹林走來。又聽林中小孩說道:「姊姊,你快去接孫師兄,那個賊和尚是不安好心的啊。」又是一個聲音答道:「你這孩子,為什麼這樣張皇?那個和尚有多大膽子,敢來九華山動一草一木?他若是個知趣的,趁早走開,免得惹晦氣,怕他何來?」

  法元聽他們說話,越聽越像罵自己,不由心頭火起。叵耐不知道人家藏身之地,無從下手,只得忍耐心頭火氣,以觀動靜。這時那白衣少年也飛身進入林內。法元見那少年立定,知道一定已與那說話的人到了一塊,便想趁他一個冷不防,暗下毒手。故意裝作往山上走去,忽地回身,把後腦一拍,便有數十道紅線,比電還急,直往林中飛去。暗想敵人只要被他的劍光籠罩,休想逃得性命。主意好不狠毒。他一面在指揮劍光,一面留神用目向林中觀看,卻見那白衣少年,好似若無其事一般,在這一剎那的當兒,忽然隱身不見。法元心想:「這少年倒也機警,不過這林子周圍數十丈方圓,已被我的劍光籠罩,饒你會輕身法,也難逃性命。」正在這般暗想,忽見劍光停止不進,好似有什麼東西隔住一樣。法元大怒,手指劍光,道一聲:「疾!」那劍光更加添了一番力量,襯着落山的夕陽,把林子照得通明,不住地上下飛舞。後來索性把這林子團團圍住,劍光過去,枯枝敗梗,墜落如雨。有時把那合抱的大樹,也憑空截斷下來。只是中間這方丈的地方,劍光只要一挨近,便碰了回來,兀是奈何它不得。林中的人,依舊有說有笑,非常熱鬧。法元雖覺把敵人困住,也是無計可施。

  相持了一會兒,忽聽林中有一個女子聲音說道:「師弟,都是你惹出來的,現在母親又不在家,我看你怎麼辦?」又聽一個男的聲音說道:「師姊,看在我的面上,你出去對敵吧。這凶僧不問青紅皂白,就下毒手,太是可惡!若不是師姊拉我一把,幾乎中了他的暗算。難道說你就聽憑人家欺負咱們麼?」那女子尚未還言,又聽那小孩說道:「師兄不要求她,我姊姊向來越扶越醉。好在要不出去,大家都不出去,樂得看這賊和尚的玩意。我要不怕母親打我,我就出去同他拼一下。」那女子只冷笑兩聲,也不還言。這幾個人說話,清晰可聽。法元聽見人家說話的神氣,好似不把他放在心上,大有藐視之意,知道這幾個年輕人不大好惹。最奇怪的是近幾十年,並不曾聽峨眉派出了什麼出色的人物;這幾個人年紀又那樣輕,便有這樣驚人的本領,小孩如此,大人可知。自從太乙混元祖師死後,五台、華山兩派雖然失了重心,但是自己也是派中有數的人物。自信除了峨眉派領袖劍仙乾坤正氣妙一真人齊漱溟同東海三仙、嵩山二老外,別人皆不是自己敵手。如今敵人當面嘲笑,不但無法近身,連人家影子都看不見,費了半天氣力,人家反而當玩笑看。情知真正現身出來,未必占得了便宜;想要就此走去,未免虎頭蛇尾,打了半天,連敵人什麼形象都不知道,豈非笑話?不禁又羞又氣,只得改用激將之計,朝着林中大聲說道:「對面幾個乳臭小娃娃,有本事的,只管走了出來,你家羅漢爺有好生之德,絕不傷你的性命;如果再耍障眼法兒,我就要用雷火來燒你們了。」

  話言未了,又聽林中小孩說道:「姊姊,你看這賊和尚急了,在叫陣呢。你還不出去,把他打發走?我肚子餓了,要回家吃飯呢。」那女子道:「你闖的禍,我管不着。」那小孩道:「沒羞。你以為我定要你管麼,你看我去教訓他去。」法元聽了,以為果然把敵人激了出來,愈發賣弄精神,運動劍光,一面留神看對方出來的是一個什麼人物。看了一會兒,仍是不見動靜。正在納悶,忽然聽見一個女子聲音說道:「賊和尚,鬼頭鬼腦瞧些什麼?」接着眼前一亮,站定一男一女:男的便是那白衣少年;女的是一個絕色女子,年約十八九歲,穿着一身紫衣,腰懸一柄寶劍。法元見敵人忽然出現,倒嚇了一跳。自己的劍光,仍在林中刺擊一個不住,便急忙先將劍光收回。那女子輕啟朱唇道:「你不要忙,慢慢地,我不會取你的狗命的。」那一種鎮靜安閒、行所無事的神氣,倒把一個金身羅漢法元鬧了一個不知如何應付才好。那女子又問道:「你這凶僧太是可惡!你走你的路,我們說我們的話,無緣無故,用毒手傷人,是何道理?」法元情知此人不大好惹,便借台階就下,說道:「道友有所不知。我因來此山訪友,見你們在林中說話,只聞人聲,不見人面,恐是山中出了妖怪,所以放出劍光,探聽動靜,並無傷人之意。如今既已證明,我還有事,後會有期,我去也。」說完,不等女子還言,便打算走時,忽然一顆金丸,夾着一陣風雷之聲,從斜刺里飛將過來。法元知道不妙,打算抵敵,已是措手不及,急忙把頭一偏,這金丸已打在左肩。若非法元道行高深,這一下就不送命,怕不筋斷骨折。法元中了一丸,疼痛萬分,知道要跑人家也不答應,只得忍痛破口大罵道:「你們這幾個乳臭娃娃,羅漢爺有好生之德,本不值得與你們計較,你們竟敢暗算傷人。今天不取你們的狗命,也不知羅漢爺的厲害!」一邊嚷,一邊便放出劍光,直往那一雙男女飛去。只見那女子微微把身一扭,身旁寶劍如金龍般一道金光飛起,與法元的劍斗在空中。那穿白少年正待飛劍相助,那女子道:「孫師弟,不要動手,讓我收拾這個賊和尚足矣。」白衣少年便不上前,只在一旁觀戰。

  這二人的劍,在空中殺了個難解難分,不分高下。法元暗暗驚奇:「這女子小小年紀,劍術已臻上乘。那個白衣男子,想必更加厲害。」正在腹中盤算,忽然好幾道金光夾着風雷之聲劈空而至。這次法元已有防備,便都一一躲過。那金丸原是放了出來,要收回去,才能再打。法元一面迎敵,一面用目往金丸來路看時,只見離身旁不遠一個斷崖上,站定一個小孩,年才十一二歲左右,面白如玉,頭上梳了兩個丫髻。穿了一件粉紅色對襟短衫,胸前微敞,戴着一個金項圈,穿了一條白色的短褲,赤腳穿一雙多耳蒲鞋。齒白唇紅,眉清目秀,渾身上下好似粉妝玉琢一般。法元中了他一金九,萬分氣惱。心想:「小小頑童,有何能耐?」便想暗下毒手,以報一丸之仇。便將劍光一指,分出一道紅線,直往那小孩飛去。這是一個冷不防,那女子也吃了一大驚,知道已不及分身去救,忙喊:「蟬弟留神!」那白衣少年也急忙將劍光放出,追上前去。誰知那幼童看了紅線飛來,更不怠慢,取出手中十二顆金丸,朝那紅線如連珠般打去,一面撥頭往崖下就跑。那紅線被金丸一擊,便頓一頓。可是金丸經那紅線一擊,便掉下地來。紅線正待前進,第二個金丸又到。如是者十二次,那小孩已逃進一個山洞裡面,不見蹤影。這時恰好白衣少年趕到。那女子一面迎敵,一面往後退,已退到洞口。這時白衣少年的劍,迎敵那一根紅線,覺着非常費勁,眼看抵敵不住。恰好那女子趕到,見了這般景況,忙叫:「師弟快進洞去!」一面朝着劍光運了一口氣,道一聲:「疾!」那劍光化作一道長虹,把空中紅線一齊圈入。那白衣少年趁此機會,也逃進洞中。法元得理不讓人,又見小孩與白衣少年逃走,越發賣弄精神,恨不能將那女子登時殺死。可是殺了半日,依舊不分高下。

  這時日已平西一輪明月如冰盤大小,掛在林梢,襯着晚山晴霞,把戰場上一個紫衣美女同一個胖大凶僧照得十分清楚。法元正想另用妙法,取那女子性命。忽聽一陣破空的聲音,知有劍客到來,雙方都疑是敵人來了幫手。在法元是以為既來此山,必定是人家的幫手;那女子又聽出來者不是本派中人。雙方俱在驚疑之際,崖前已經降下一個道姑,一個少女。那女子與法元見了來人,俱各大喜。原來來者正是黃山五雲步的萬妙仙姑許飛娘。這時法元與那女子動手,正在吃驚之際,雙方皆不及敘話,可是都以為來人是友,而非敵人。原來法元與許飛娘原有同門之誼,而那女子的母親卻是許飛娘常來常往的熟人,故而雙方都有了誤會。法元本想許飛娘一定加入,相助自己,誰想竟出自己意料之外。只見那許飛娘不但不幫助自己,反裝不認得法元,大聲說道:「何方大膽僧人,竟敢在九華山胡鬧?你可知道這鎖雲洞,是乾坤正氣妙一真人齊漱溟的別府麼,知時務者,急速退去,俺許飛娘饒你初次,否則叫你難逃公道!」法元聽了此言,不禁大怒,暗罵:「無恥賤婢,見了本派的人,怎裝不認得,反替外人助威?」正待反唇相譏,忽然省悟道:「我來時曾聞飛天夜叉馬覺說,她假意同峨眉派聯絡,暗圖光複本門,誓報昔日峨眉鬥劍之仇。她明明當着敵人,不便相認,故用言語點破於我,叫我快走。這裡既是齊漱溟別府,我絕難討公道。這女子想必是齊漱溟的女兒,所以這樣厲害。幸喜老齊未在此地,不然我豈不大糟而特糟?」於是越想越害怕,便一面迎敵,一面說道:「我也不是願動干戈,原是雙方一時誤會。道友既是出來解圍,看在道友面上,我去也。」說罷,忽地收轉劍光,破空飛去。

  那女子還待不舍,飛娘連忙攔阻道:「雲姑看我的薄面,放他去吧。」那女子又謝了飛娘解圍之情。正說時,那小孩已走出洞來,去拾那十二個金丸時,已被法元飛劍斬斷,變成二十四個半粒金丸了。便跑過來,要他姊姊賠,說:「你為何把賊和尚放走?你須賠我金丸來!這是餐霞大師送我的,玩了還不到一年,便被這賊和尚分了屍了。」那女子道:「沒羞。又要闖禍,闖了禍,便叫做姊姊的出頭。你暗放冷箭,得了點小便宜,也就罷了,還要得寸進尺,只顧把你那點看家本事都施展出來。惹得人家冒了火,用飛劍來追。要不是這幾粒寶貝丸子,小命兒怕不送掉?那和尚好不厲害,仙姑不來解圍,正不知我倒霉不倒霉呢。剛才孫師弟因救你,差點沒有把多年心血煉就的一把好劍斷送在和尚手裡。還好意思尋我放賴?」那小孩聽了他姊姊一陣奚落,把粉臉急得通紅,也不招呼來客,鼓着兩個腮幫子,說道:「我的金丸算什麼,只要沒有把孫師兄的寶劍斷送,你還會心疼麼?」一路說,一路便往洞中走去。

  那女子聽了小孩之言,不禁臉上起了一層紅雲,向着飛娘說道:「這孩子稟賦聰明,根基甚厚,又加上家父母與他前世有很深的關係,他才三歲,便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度他上山。因為前世因緣,十分鐘愛,所以慣得他如此,仙姑不要見笑。」飛娘不禁嘆了一口氣道:「我看貴派不但能人甚多,就你們這一輩後起之秀,哪一個將來不是青出於藍?我為想得一個好徒弟,好傳了我衣缽,便設法兵解,誰知幾十年來,就尋不出一個像你兄弟這樣厚根基的。」說時,指着同來女子道:「就拿她來說,根基同稟賦不是不好,要比你們姊弟,那就差得太遠了。」說罷,便叫同來的女子上前見禮。那女子道:「我真該死,只顧同小孩子拌嘴,也忘了請教這位仙姑貴姓,也沒有請仙姑在寒舍小坐,真是荒唐。」飛娘道:「雲姑不要這樣稱呼。她名叫廉紅藥,乃是我新收的徒弟。我見她資質甚好,度她兩次。她母親早死。她父親便是當年名震三湘的小霸王鐵鞭廉守敬,早年保鏢與人結下深仇,避禍蜀中。我去度此女時,她父親因為膝前只有一個,執意不肯。紅藥她倒有此心,說她父親年已七十,打算送老歸西之後,到黃山來投奔於我。我便同她定了後會之期。有一天晚上,忽聽人言,她家失火,我連忙去救時,看見她父親業已身首異處,她也蹤跡不見。我便駕起劍光,往前追趕。出城才十里地,看見一夥強人,我便上前追問,後來動手,他們也都會劍術,可惜都被他們逃走,連名姓都未留下,只留下一個包袱。打開一看,她已氣暈過去。是我把她救醒,回到她家,將她父親屍骨從火場中尋出安葬。她執意要拜我為師,以候他日尋那一夥強人報殺父的深仇。」

  那女子聽罷,再看那廉紅藥時,已是珠淚盈盈,淒楚不勝,十分可憐。自古惺惺惜惺惺,那女子見廉紅藥長得容光照人,和自己有好幾分相像,又哀憐她的身世,便堅請飛娘同紅藥往洞中敘談。飛娘尚待不肯,只見紅藥臉上現出十分想進洞去而又不敢啟齒的神氣。飛娘不禁想起自己許多私心,有些內愧,便說道:「我本想就回山去,我看紅藥倒十分願進洞拜訪,既承雲姑盛意,我們就進去擾一杯清茶吧。」紅藥聽了,滿心大喜。這叫做雲姑的女子,見紅藥天真爛漫,一絲不作假,也自高興。便讓飛娘先行,自己拉了紅藥的手,一路進洞。紅藥初到寶山,看去無處不顯神妙。起初以為一個石洞裡面,一定漆黑陰森,頂多點些燈燭。誰知進洞一看,裡面雖小一些,燈燭皆無,可是四壁光明,如同白晝,陳設雅潔,溫暖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