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失格:人間失格 手記之二 · 3 線上閱讀

堀木膚色淺黑,五官端正,總是穿一襲西服,不愛系花哨的領帶,頭上擦着發膏,從正中朝兩邊分開梳得一絲不苟。這副模樣在當時學美術的學生中相當少見。

我對這種場合十分陌生,心下惴惴不安,一忽兒叉手交臂,一忽兒又鬆開,但臉上依舊蕩漾着靦腆的微笑。兩三杯啤酒下肚,不知不覺地,卻莫名地感覺到有一種仿佛解放了似的輕鬆。

「我原本想進美術學校……」

「不不!那種地方太沒意思了。學校?最枯燥乏味了。我們的老師,就在大自然之中!就是我們對於自然的感受力!」

然而我對他說的一點兒也不感到肅然起敬。這傢伙一定是個傻瓜,繪畫也一定很拙劣。——不過,要說遊樂玩世,倒或許是個不錯的同伴。換句話說,那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見識到真正的都市無賴。雖然形式有異,但就對人間充滿迷茫,徹底游離於人類的一切蠅營狗苟這點來講,他與我確屬同類。不過,他的裝痴扮傻出自無意識,並且全然還沒有覺悟到這樣做的悲哀,這卻是我與他本質上的最大差異。

我始終對他心懷蔑視,未曾高看過他,並且不時提醒自己,僅止玩樂而已,只當他是個酒肉之友罷了,有時甚至恥於和他為伍。但在同他搭伴遊樂的過程中,我終於被他攻破了。

一開始,我覺得他是個好男人,一個難得一遇的好人,連生性憚恐人類的我也徹底放鬆了戒心,甚至慶幸自己碰上了一個不錯的東京嚮導。其實我這個人,獨自一人搭乘電車時,會莫名地對售票員產生畏怯;想看歌舞伎表演,但是一看見劇場大門口鋪着紅地毯的台階旁站成兩排的領座小姐,便望而卻步;走進餐館用餐,輕手輕腳站在身後等候我吃完收拾空盤子的服務生會令我心中忐忑;尤其是買東西結賬,當我以僵硬的動作付款的時候,不是因為心疼,純粹是因為緊張,因為害羞,因為不安和恐懼,我會不由自主地頭暈目眩,仿佛世界一片黑暗,幾乎陷於半瘋狂的狀態,別說殺價了,不僅找零忘記收下,常常連買的東西也忘記帶回。我獨自一人根本沒法在東京街頭瞎逛,所以才不得不整日窩在家中。

而我將錢包交給堀木,隨他一同遊逛時,他非但殺價夠狠,而且很會玩,他總是能發揮出以少許花銷贏取最滿意結果的本事,他不坐車費昂貴的計程車,而是善用電車、巴士和蒸汽小艇,用最短的時間抵達目的地,從而展現他的厲害本事。早上從妓院返家途中,他也不忘進行實戰輔導,帶我順道至某家高級飯莊,泡個熱水澡,然後點份湯豆腐,佐以一盅日本酒,所費不多,感覺卻很奢華。此外他向我傳授說,路邊攤檔賣的牛肉飯和烤雞肉串既便宜又營養,還不容置疑地告訴我,讓人最快入醉鄉的非電氣白蘭地[8]莫屬。總之,交給他埋單,我從未覺得一絲的不安和惶恐。

[8] 一種以白蘭地為基酒的雞尾酒,最早誕生於20世紀初。因當時電氣剛剛普及,「電氣」一詞具有摩登、時髦的含義,故得此名。

與堀木交往的另一個好處是,堀木可以完全不理會對方的心思,一味任憑自己的激情噴涌而出(也許,所謂「激情」便是無視對方的立場吧),一天二十四小時聒聒不休地談鬼說禪,完全不必擔心兩人走累了,會陷入令人不堪的沉默中。和人交往時,我時刻擔心可怕的沉默場面出現,因此,原本少言寡語的我才會搶在頭裡拼命地說怪話逗謔,而現在堀木這個傻瓜無意識地自動接過逗謔的角色,我則不必認真應答,只當它風吹馬耳就是了,頂多間或附和一聲:「怎麼會哩?真沒想到。」

不久,我逐漸明白,煙、酒、娼婦都是轉移和排遣對人間恐懼的絕好手段,縱使只能一時轉移和排遣。而為了尋求這種手段,即使傾盡所有家當我也會不顧不惜。

對我來說,娼婦既不是女人,也不算人類,感覺倒像是白痴或是狂人,躺在她們懷中,我反而覺得無比安心,倒頭便能進入沉沉的黑甜鄉。事實上,她們的欲望少得可悲,近乎無欲,也許從我身上感受到一種或許是同類的親近感,娼婦們總是向我展示出不加虛飾的極其自然的善意——沒有任何算計的善意,沒有任何強迫的善意,對一個興許下次再也不會光顧的客人的善意。有幾個夜晚,我甚至從這些猶如白痴或狂人的娼婦身上,真真切切看到了聖母馬利亞的光暈。

然而,在我為了逃避對人間的恐懼而尋求幽沉的一夜晏眠,前往妓院與「同類」的娼婦們狎玩之時,不知什麼時候起一種不祥的氛圍無意識中縈繞在我周遭,完全出乎我意料,可說是如影隨形的「附贈品」,而且這「附贈品」越來越鮮明地浮出於表面,當堀木一語道破時,我自己也不禁愕然,接下來便心生厭煩了。以旁觀者的立場來看,套用句低俗的說法,我是在娼婦身上修煉自己男女之道的本領,近來更是精進神速。都說這種修煉唯藉由娼婦才來得最嚴苛,並且最有效果,我已然發散出獵艷老手的氣息,女人們(不僅限於娼婦)憑藉本能嗅到這種氣息,從而主動投懷送抱。我得到的「附贈品」就是這樣一種卑猥而又不光彩的討厭氣息,並且它變得十分顯眼,蓋過了我原本只想放鬆休逸的初衷。

堀木這樣說,可能一半是出於恭維我的意思,然而我倒覺得是巧發奇中,因此心情甚是怫悒鬱悶。舉例來說,曾經有位咖啡館的女孩給我寫過幼稚的情書;櫻木町的鄰居將軍家二十來歲的女兒每天早上在我上學時,明明沒事情,卻化着淡妝從自家門口進進出出;在餐館吃牛肉飯,我沒張口說一句話,店裡的女服務員卻……;我常去買煙的那家煙紙店老闆的女兒,在遞給我的香煙內竟然夾着……;去看歌舞伎時,鄰座的女人……;深夜的電車上,我喝醉了正呼呼大睡……;老家親戚的女兒莫名其妙地寄來一封情痴意綿的信……;還有,不知道哪個女孩,趁我不在家的時候送來一個親手縫製的人偶……由於我生性極度消極,每件事情最後都不曾有下文,唯剩幾個片斷,沒有進一步往下發展。看來我身上發散着某種令女人夢雲襟期的氣息,這不是炫耀,也不是捕風捉影的玩笑話,而是無法否認的事實。經堀木這樣的人一語道破,我感到近乎屈辱的痛苦,並且就此對尋花問柳之事感到興味索然了。

某天,堀木在愛慕虛榮的新潮思想驅使下(這事發生在堀木身上,除此我至今也想象不出還有其他理由),帶我參加了一個共產主義讀書會(好像叫R·S,我已經記不清楚了)的秘密集會。或許就堀木這樣的人而言,共產主義的秘密集會也是東京的遊玩項目之一。我被介紹給所謂的「同志」,買了一本小冊子,然後聽一名坐在上座、面貌奇醜的青年講解了一通馬克思的經濟學。其實對我來說,他所講解的內容我好像比他更加明白,理論上沒錯,但是人類的內心卻有着更加複雜難懂、令人駭愕的東西,說是欲,稍嫌浮淺,說是虛榮,也不夠準確,即使將色與欲兩者並提仍然不足以貼切地將它表述出來。究竟是什麼,我自己也是懵懵懂懂的,但我總覺得人類世界的深層不光是經濟,還有像是鬼怪故事般的奇思異行,而向來對鬼怪恐懼不已的我,對於所謂的唯物論自然持肯定態度,就像水往低處流一樣天經地義,但依舊無法藉此使我擺脫對人類的恐懼,面對充滿生機的新綠我還是無法欣然愜望,感受希望的喜悅。儘管如此,我還是一次也不落堅持參加R·S的集會。那些「同志」仿佛從事某件神聖的大事般,神情凝重,沉醉於幾乎僅相當於「一加一等於二」初級算術般的理論研究,看起來實在滑稽可笑。我借着自己搞笑戲謔的本事,盡力使集會變得輕鬆些,大概由於這個緣故,研究會沉悶的氛圍漸漸一掃而光,我也成為其中極受歡迎、不可或缺的人物。這些思想單純的人,可能以為我也像他們一樣,是個單純、樂天而又滑稽有趣的「同志」。假使真是如此,那我便成功地將他們徹徹底底矇騙住了。我不是他們的同志,但每次集會我還是積極到場,為眾人獻上戲謔服務。

因為我喜歡。我喜歡這群人,但未必是因為馬克思主義促成的這種親近感。

非法。我暗自享受着這種感覺——不如說,它令我心情欣愉。世上合法的事物反而可怕(它給人有一種強勢莫測的預感),其神機奇譎巧作、複雜難解,與其坐在沒有窗戶的冰冷徹骨的屋子裡,我寧願縱身躍入窗外非法的汪洋,一直游到精疲力竭而死,那樣更能夠令我感覺舒暢。

有句話叫「隱遁避世」,指的是那些見不得光,只好躲避別人耳目隱居於市井的淒涼的失意者、悖德者。我覺得自己打從出生起就是一個註定見不得光的人,假如遇到被人指為這樣的人的同類,我必定會變得柔腸慈心,連我自己都會陶醉於我那菩薩般的溫柔心腸。

還有一個詞叫「犯罪意識」,儘管我在人世飽受這種意識的折磨,但它就像我的糟糠之妻,是我一生的良伴,我與它顧影對憐,一同寂寞地玩樂嬉戲,或許這也算是我的一種生存狀態。此外,俗話說「腿上有傷怕人知,心中有鬼怕門叫」,我從小一條腿便落下這傷,長大後非但沒有痊癒,而且越蝕越深,直達筋骨,夜夜承受的痛苦宛如置身於千匯萬狀的地獄之中,然而這傷漸漸變得比自己的血肉還要親密,傷口的痛楚也就是傷口所寓寄的感情,就像充滿了愛意的情人的低語(這種比喻或許有些古怪吧)。對我這樣的人來說,地下組織中的氛圍讓我感覺莫名安心和愜意,換句話說,較之運動的本身目的,倒是那種氛圍反而與我更加投契。堀木則像是矮子看場圖熱鬧似的,參加一次集會將我做過介紹後,就再也沒有出現。他和我開了句並不好笑的玩笑,說馬克思主義者在研究生產的同時,還必須着重考察消費,因而一個勁地邀我去進行所謂的消費考察。如今回想起來,當時形形色色的馬克思主義者應有盡有,既有堀木那樣出於新潮的虛榮心而以此自居的,也有像我這樣,僅僅是因為喜歡那種非法的氣息才置身其中的。倘使我們的本來面目被真正的馬克思主義信徒識破,想必堀木和我都會遭到烈火轟雷般的批鬥,隨即被當作卑劣的叛徒逐出門外。但堀木和我都沒有遭受除名的處分,尤其是我,置身於那非法的世界,卻較置身於合法的紳士的世界中還要氣定神閒、遊刃有餘,故而被視為大有前途的「同志」,被委派了許多極為重要的秘密工作。事實上,我對這類任務從不推辭,從容地照單接受,也不曾因為舉止不夠自然而引起走狗(「同志們」都這樣稱呼警察)的懷疑和盤查,每次都笑着或逗着人發笑而準確無誤地完成了他們口中的危險任務。那些地下活動者總是如臨大敵般緊張,極度戒備,有時甚至蹩腳地仿效偵探小說中的橋段。交付給我的任務其實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兒科事情,可他們卻誇大其詞竭力渲染如何如何危險。我當時的想法是,即使成為一名黨員而鋃鐺入獄,在牢城裡終老一生,也毫不在意,因為我覺得與其咀嚼着人世間真實生活的恐懼,夜夜痛苦呻吟在不眠的地獄,鐵窗內的生活或許來得更加自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