鬢邊不是海棠紅:第一百二十三章 · 1 線上閱讀

因為曹貴修許諾的一齣好戲,晚飯沒有回鎮裡,就在營地上拼桌吃露天席,猛火大鍋燉出來的芋頭和驢肉,香氣飄出十里開外。程鳳台吃東西一貫少而精,出門雖然不挑食,飯量卻更秀氣了,這會兒聞見肉香,也覺得胃口很開。程鳳台與曹貴修既然共謀大事,也算交心,他用不着客套,帶着老葛與兩名夥計上了桌。

遠處曹貴修虎着臉,一路罵,一路走,旁邊一個帶眼鏡的中年人,教書先生似的,也是虎着臉,一路頂嘴一路攆。走近了漸漸聽到他們說的話,曹貴修說:「少扯那些大道理!日本人在南京的時候講公約了嗎?投毒氣彈的時候講公約了嗎?才幾個日本兵,屁大的事,殺了一扔就完了,不依不饒的!規矩給我曹貴修一個人定的?」

中年人道:「打仗不是復仇!我們說的是紀律!師長帶頭不守紀律!讓我怎麼管兵!」

曹貴修一揮手:「怎麼管是你的事!我今天有客!你別訕臉!」

中年人和這不講理的軍閥沒話好講,憤恨地扭頭就走。曹貴修衝着他背影怒道:「回來!吃飯呢!」中年人說:「師長待客吧!我排戲去!」曹貴修嘟囔了一句什麼,窩着火氣入座,仰脖子喝了一杯酒。程鳳台問:「那一位是誰?」曹貴修氣哼哼地說:「那是我親爸爸!」

這一天裡,曹貴修落了個父母雙全。飯桌上吃吃喝喝,聊一些閒天,曹貴修略消了氣,便喚來小兵:「盛一盆驢肉,給老夏端去,別讓他散給人吃!」看來這位爸爸尊姓夏,而且父慈子孝,曹貴修很看重他。接着席間聊天講到淞滬戰,曹貴修向程鳳台打聽戰後滬上的情形。程鳳台從小跟着父親去過國外不少地方暫居,後來到北平,除了冷一些,風物也很喜人,總覺得對上海沒有特別的眷戀。等上海真的出了事,才知道心痛如絞,告訴曹貴修:「炸彈炸了電廠,死了不少人,我一爿紗廠也炸壞了,另一爿被日本人徵收。我想不能白送了這麼大個便宜,托關係改成日本人入股,誰知道,這又成了通日商人。」程鳳台搖頭苦笑:「我都不知道該怎麼做人了!」

曹貴修道:「這世道,就是逼着人非黑即白,走中間道路是行不通的,輿論不討好,到最後兩面挨嘴巴。」

這話似乎是在敲打程鳳台,又是在鞏固他的決心。程鳳台沒說話,老葛道:「大公子,天地良心,我底下當差的免不了要替二爺喊冤枉!上海一打仗,我們二爺和范家舅老爺救濟的就多了!原先在紗廠上掙的錢貼進去不談,連自己家的公館都開了門給災民住。不說是個做買賣的,就是一地父母官,做到這步也夠上路了!」

曹貴修聽了,給程鳳台倒上酒,舉起杯子:「小娘舅仁義,我敬小娘舅一杯。」

程鳳台接着給他講了淞滬戰上國軍子彈的竅門,說道:「我小時候,常常跟着鄰居伯伯去佘山打獵,佘山有個獵戶,他一有空歇就從口袋裡掏出兩粒子彈在頭皮上摩挲,把外面鍍的銅均勻磨掉,打出去的彈頭火箭炮一樣,沾血就炸,絕無生路,是專門貼身帶着,打猛獸和仇家的。」程鳳台笑道:「我一直以為這是江湖上的絕戶招兒,沒想到這次上海打仗,我們的兵用得可順手。」

曹貴修道:「打仗呢,哪有那麼多工夫慢慢磨頭皮。」

程鳳台道:「鞋底子擦幾下也一樣,就是準頭有點偏,近戰還行。」

曹貴修立刻放下筷子,命人當場試驗,試驗結果果然非凡。遠處老夏聽見槍響,以為曹貴修又不顧紀律在搞私刑處決那一套,抹抹嘴老天拔力地跑來看,看過竟然沒事,曹貴修瞪他:「驢肉吃飽了?」老夏一扶眼鏡,道:「戲妥了,請師長和客人們移步。」

戲台是土堆砌平的一方油布棚,上懸幾隻電燈泡,戲服和妝容也不值一提,因簡就陋罷了,台上台下情緒卻很高漲。程鳳台與曹貴修坐了前排,身後烏泱烏泱的新兵蛋子們鋪滿方圓兩畝地,他們在鄉下長大,千載難逢看一回戲,今天就等於過節了,但是由於長官在場,再高興也沒人敢喧譁,騷動悶在罐子裡,嗡嗡的暗響,讓程鳳台想到商細蕊耳聾之後的那幾場戲,台下也是這樣隱而不發地按捺着。

老夏一步跨上戲台,清了清嗓子,湊在話筒前說:「知道今晚大夥兒來這幹啥不?」

下頭一齊回答:「看戲!」

老夏兩手按下此起彼伏的人聲,臉上流露出一種近乎慈愛的神情:「你們呀,話只說對了一半,這戲,咱們要看,可咱們看的不光是戲!更要看這戲中的道理,要學習!我知道,大家離開家鄉來到部隊,兩眼一抹黑,有些人呢,不認識字,有些人呢,甚至連國語也不會說,滿口五湖四海的地方話,這些將對部隊生活造成很大的障礙!但是,可以通過慢慢學習……」

程鳳台問曹貴修:「這個老夏,原來的職業是老師吧?」

曹貴修看程鳳台一眼:「能看出來?」

程鳳台心說真是非常明顯,又問道:「哪兒覓來的?軍隊裡放這麼個人做什麼?」

曹貴修笑道:「曹司令用一個營的裝備給夫人換珠寶,我從大獄裡撈他一條小命,花的也夠八隻大鑽戒了!」程鳳台露出點吃驚的樣子,曹貴修接着說:「你可不要小看這個秀才!用好了,能頂我一個騎兵團。」

程鳳台也問:「為啥?」

曹貴修一指台上,道理都在上面。

台上已經開戲,報幕的小兵上來捧着肚子洪亮地念:

「下面請欣賞新式話劇《夏老三》!這是一個發生在江南農村的故事……」

話劇的內容,沒有什麼可多說,大概是講一家農戶的三個兒子,老大被軍閥李司令徵兵,死在內戰。隨後荒年,夏老二為了一雙弟妹和老母進城謀生,誰知被騙入資本家張老闆魔爪,沒日沒夜的幹活,最後累出肺病咳血死了,應得的報酬全被張老闆貪沒掉,導致家中小妹餓得挖野菜,吃到毒草身亡。兩段劇情的服裝道具,演技台詞,統統不值一提,不過都是接地氣的大白話,粗野熱鬧,讓當兵的都看懂了。他們看懂之後議論紛紛,眼眶子淺的跟着台上擦眼淚,夏家兄弟的遭遇都是結結實實發生在他們身邊的事,或者聽過或者見過,或者就是他們本身。這一點上,程鳳台與曹貴修無論如何不能入戲。

換幕間隙,老夏上台來:「哎,不瞞大家說,這夏老大和夏老二,就是我的兩個哥哥。」老夏說到此處,不禁眼淚汪汪。下頭小兵叫嚷道:「那你後來有沒有找李司令和張老闆給哥哥報仇?!」老夏道:「哪能沒有!當年我也年輕氣盛!進城找到張老闆,當街一頓痛打!可是張老闆有錢有勢,把我送進了大獄裡……」

小兵們氣得揎拳捋袖,要替老夏打死惡人。程鳳台覺得老夏當街痛打張老闆,大概未必是真,窮與富斗吃了大虧這錯不了。老夏說道:「大家靜一靜,靜一靜!我明白大家的正義感,咱們啊,窮苦人疼呵窮苦人!可是,打死一個張老闆,還有陳老闆王老闆;打死一個李司令,還有吳司令鄭司令。世上的軍閥資本家千千萬,只有粉碎階級,才能徹底拯救老百姓脫離苦海!」

這個粉碎階級的論調,程鳳台在察察兒嘴裡聽到過,預示着他們兄妹之間的第一道分歧,頓時心裡不痛快起來,向曹貴修說:「要論資本家,我也是資本家。看這意思是要粉碎我?」

曹貴修臉色也不好看,曹家正是從軍閥發跡,拉壯丁賒人命的事情沒有少干,喊來副官吩咐道:「叫老夏說正事!別搞到自己人頭上來了!」

副官前去傳達命令,老夏側頭聽了,迴轉過來改下話風:「當然了,事分輕重緩急,現在我們的首要敵人是日本,要結成抗日民族統一戰線,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哪怕他們是軍閥和資本家。」

程鳳台聽明白了,合着是打算先團結他,再消滅他,怎麼想怎麼不是滋味,還好下一幕戲開場,也容不得他犯嘀咕了。後面的劇情比之前那兩段精彩得多,主角夏老三為哥哥復仇不成,落進冤獄。在獄中半年,夏老三結識一位滿腦子新思想的智者,有幸聆聽許多真知,好比被仙人點過指頭的一塊頑石,就此開蒙。在智者的引導下之下,夏老三出獄後苦心讀書上進,教書育人,一直到日軍侵華,智者死於戰火,夏老三冒險斂屍祭奠恩公,之後拋家舍業投筆從戎,獻身於抗戰。人物鮮明,劇情曲折,居然有點基督山恩仇錄的味道,堪稱是程鳳台看過的一流話劇,於是也忘記了自己可能被消滅掉的隱患,熱絡地和曹貴修議論故事。

曹貴修得意地說整本戲都是老夏獨自一個人編的,程鳳台笑道:「夠在大城市當個編劇了。」曹貴修不以為然地反對:「編劇能有多大點出息,他在我這,出息大了!」看得出來老夏在隊伍里威信很高,負責着思想建制,程鳳台卻覺得這個人才華之外,言語十分蹊蹺,他是和「那邊」打過交道的,領略過「那邊」的風格,猶豫了一下方才低聲說道:「有一句話,我說錯了大公子別罵我。」曹貴修點頭:「小娘舅請說。」程鳳台說:「這個老夏,看着有點兒……」程鳳台一砸嘴,很難形容似的笑了:「有點兒赤化啊!」

曹貴修仿佛很榮幸老夏的身份被識破,臉上越發得意起來,笑得程鳳台毛骨悚然。曹貴修違背父命去抗日,已經是一樁大事,如果投共,那又添了另一樁大事。程鳳台當時就坐不住了,曹貴修連忙按住他的手:「小娘舅放心!就是借他點精氣神,絕不許他在隊伍里搞動作。」又笑道:「前陣子我看了他們不少書,要論□□提氣,我們是差遠了,還得向人家學!不吃苦,沒決心,打不了仗。人家是真能吃苦!」

為什麼國軍隊伍的風氣比赤化分子差遠了,曹貴修不去細想究竟,只粗暴的複製那一套教化模式,是否高明不知道,短期來看,收效甚好。程鳳台既不是教育家,也不是軍事家,叮囑幾句要謹慎的話,也就不再多說什麼了。散戲之後程鳳台與手下人回鎮子裡歇下不提,第二天一早告辭啟程,曹貴修過來陪一頓早飯,老夏也跟着一起來了,考校過臘月紅的功課後,兩手搭在臘月紅肩膀,把他推到曹貴修跟前來,誇獎道:「師長!這是根好苗子!我說一晚上認十個字就很不容易,他認了能有三十多個!您要看不中他做副官索性就給派給我吧,我這正缺幫手,這麼聰明的孩子,機靈勁兒的,教上一個月就能幹活了!」

曹貴修舉筷子擺擺手:「少打我的主意!那群當兵的都是豬腦子?我的人就這麼香?」

程鳳台聽見這一句,就知道臘月紅的前途靠譜了。曹貴修果然轉頭說:「臘月紅這個名字忒風塵氣,你本命叫什麼?」臘月紅搖搖頭,他是貧家之子,從小貓兒狗兒的叫着,本姓都忘記了。「那跟我姓吧。」曹貴修掰下一塊饅頭,一邊吃一邊說:「你從商老闆院子裡出來的,這又是四月份,就叫曹四梅。」曹四梅不用人提點,歡快地應了。

飯後趁早,曹貴修一直把程鳳台送出鎮外,兩個人反覆確認了未來那樁大事的細節。程鳳台笑道:「說不想出國,鬧到最後,還是得走。」曹貴修說:「也不一定,曹司令哪天真的叛國了,日本人大概封個皇商給你噹噹。」程鳳台說:「饒了我吧,真有那天,我就更得走了!」曹貴修默了一默,友好地搭着程鳳台的肩:「不管事成事敗,我不會連累小娘舅。」這句話程鳳台聽過算數,並沒有當真相信。坐到車子裡面預備上路,曹四梅也不說來答謝程鳳台從中成全,與程鳳台作別,全像不認識似的站在曹貴修身後,立時立刻入了副官的戲,可見是個過河拆橋的無情人。程鳳台本來和曹四梅也沒什麼說的,見他這副派頭,偏要喊他過來敲打兩句,道:「小唱戲的,你在水雲樓真沒學過字?平時是誰在後台念報紙給商老闆聽的?」曹四梅臉上一窘,慌張地朝後看一眼,怕給曹貴修聽見了。程鳳台沒有多餘的話,冷笑一笑,便讓老葛開車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