鬢邊不是海棠紅:第一百一十四章 · 1 線上閱讀

商細蕊左胳膊傷得重,纏了一條繃帶掛在脖子上,臉上烏青兩大塊,眼睛不能完全的睜開,與商龍聲正好形成大眼瞪小眼的效果。商龍聲盯着他瞅了一會兒,語氣也不是心疼,也不是責怪,平穩如常地說:「過去爹怎麼囑咐你?唱戲的,臉不能傷。為什麼總是壓不住脾氣要打架?破相了怎麼辦?」

商細蕊耷拉着腦袋。商龍聲伸手順着他胳膊往下捏,商細蕊疼了也不敢喊,表情抽搐得扭過頭去。商龍聲說:「繃帶解了,這麼吊上十天半月,好胳膊也得廢!」

醫生明明說不許沾水不許動的,小來的反駁就要衝口而出,商細蕊給她一個眼色,小來便收了話默默拆開繃帶。那邊商龍聲從隨身的藥瓶里挖出一大塊藥膏,用小刀抹在一方麻布上面,點了油燈慢慢的烘,把那藥膏烤得淋漓溶化,啪的貼在商細蕊胳膊上,對小來說:「老方子,同仁堂抓藥去,四兩柴胡單包,給你們班主下下火。」

商細蕊的腦震盪餘震未絕,被他這麼一拍,耳朵里發出尖銳的鳴音,還想吐,不敢和哥哥犟嘴,只補一句說:「帶點蘇州館子的白切羊肉,我留大哥吃飯,再帶份報紙回來。」商細蕊就是在台上放了個響屁,第二天也會傳遍京津滬,昨天這麼大的騷亂,不信報紙沒動靜。晌午小來帶回來羊肉和傷藥,問她報紙在哪裡,她推說忘記了,商細蕊頓時就是一嗓子:「你記性太壞了!快去買!」商龍聲看看小來的臉色,心知必有蹊蹺,筷子往桌上一拍:「這幾年,你對她這麼大呼小叫過來的?」

商細蕊立刻不響了。

飯後商龍聲臨走之前悄悄的繞到後院見小來,小來點着風爐熬藥,從懷裡拿出一份報紙,指指上面濃描重畫的幾個墨黑鉛字。商龍聲眼睛一掃,喉嚨里一嘆,大巴掌把報紙壓下來,輕聲說:「別給三兒看見。」小來憤恨地點點頭,把報紙捲成細條,塞到爐子裡燒掉了。可是以商細蕊的交際,這種事情怎麼瞞得下來,這一天都沒能瞞掉。吃過晚飯以後,杜七揚着報紙闖進來,直把標題往商細蕊臉上戳:「怎麼回事?活得不耐煩了?打戲迷?」

商細蕊定睛一看那幾個字,倒是:《奇哉!商郎拳打戲迷;謬矣!竟因惱羞成怒》通篇看完,字字刺心,報紙將事實顛倒黑白,說成商細蕊沒法面對戲迷的質問,怒而揮拳打人,自我膨脹,霸道至極!至於對方的過錯,不但一句不提,反而做了個反問:那幾位痴心已久的戲迷,究竟道出商郎哪一件不為人言的隱私,以至於無辜受此暴行呢?

商細蕊看着看着就氣暈了頭,活像落在海水裡隨着浪頭漂,又冷又迷糊,一彎腰把晚飯帶湯藥全吐乾淨了。杜七嚇了一跳,忙給商細蕊拍着背止嘔,但是沒拍兩下,他就覺得商細蕊吐得有點噁心,勾得他也要吐了,便喚小來替手,自己退開兩步,用手絹捂着口鼻心疼地說:「蕊哥兒怎麼了?吐成這樣?」

商細蕊的腦震盪徹底復發出來,沒力氣和杜七解釋,扶着頭倒在沙發上。小來送杜七出門去,將實情大致說了,杜七聽後一拍巴掌懊悔不迭,連說自己莽撞了,改天來給蕊哥兒賠罪。小來氣得眼圈通紅,外人還倒罷了,杜七是貼心貼肺的自己人,竟還會一時糊塗聽信謠言,也怪商細蕊平時是那麼個性格。小來畢竟不能說杜七的不是,客氣送走了他,關上門對趙媽說:「這幾天除了大爺,誰也別放他進來!」

商細蕊吐乾淨了肚腸,迷迷瞪瞪發愣,小來跪在地上挨着他,不敢擺動他:「蕊哥兒,我扶你回房去睡好不好?」商細蕊聽不清她在說什麼,耳朵里全是哨子響,啞着喉嚨說:「電話拿來。」小來扯長電線把電話交到商細蕊手裡,商細蕊哆哆嗦嗦的要撥號,哪還撥得清楚,手指頭髮抖,撥盤也插不進去。小來說:「你要找誰,這有電話簿子,我來打!」商細蕊瞅着她發愣。小來大聲重複了一遍,商細蕊說:「找范漣。」

此時只有晚上八點半,范漣不知在哪個金窩裡浪,管家接的電話,問下尊姓大名便掛斷了。商細蕊熱氣衝到嗓子眼,身上像從海水裡撈起來,又給拋到了沙漠裡,焦渴難熬,輾轉反側,對小來發出最新指示:「每隔一刻鐘……不,十分鐘打一個。找到為止!」商細蕊平常看着跟好人一樣,犯起神經質那是勢不可擋,說十分鐘就十分鐘,捏着程鳳台送他的麂皮手錶給小來掐點。小來蹲在地上,乖乖地按點撥動電話盤,她常常被商細蕊指揮着做這種不合理且不要臉的事,內心很麻木了:「哎,大爺,還是我,我知道他沒回來,沒事,我過會兒再打來。」管家哪見過這號神經病,看在商細蕊是老太太的紅人,耐着性子接了七八個電話,後來聽見電話鈴就膝蓋軟,忖着商老闆莫不是喝醉了酒拿人消遣呢,把話筒拎在一邊晾着他。也是巧,話筒剛拿開,范漣就一腦門子官司的回來了,管家和他一說,范漣疲憊不堪的搖頭:「千萬別把電話接給我,他找我沒別的事,準是來問姐夫的。要我怎麼和他交代?我還想知道他二爺在哪兒呢!」管家一攤手:「十分鐘一個電話跟上了鍾似的,怕是躲不過!」范漣一邊走一邊說:「就告訴他我死外頭了!」

小來打不通電話,愣愣的等商細蕊示下。商細蕊耳朵里都是哨子在響,看小來干舉着電話望着他,只以為接通了,奪過聽筒朝裡面喊:「程鳳台到哪兒了?啊?他在哪兒呢?」

程鳳台在哪兒呢?程鳳台此刻正在絡子嶺的土匪窩裡給土匪們擦槍上油。這一間四壁如洗一燈如豆的小房間裡,桌上一碗冒着熱氣的雜碎湯,兩隻冷窩窩,旁邊一個小土匪。小土匪黑眉直眼注視着程鳳台手裡的槍,仿佛在看一個漂亮娘們兒脫衣裳,迷得嘴都合不攏。程鳳台的貂皮大衣不見了,穿着山林村民的羊皮襖子,頭戴一頂雪帽,手指雖然凍得皴裂,拆卸零件的姿勢依然靈活優雅,正像在剝一個美女的衣裳,剝得是淋漓盡致,一氣呵成,金屬榫卯發出碰撞合轍的好聽聲音,使每一個熱愛兵器的人為之深深着魔。

一把槍擦完了,往小土匪面前一摜,漆黑嶄新。程鳳台捧起雜碎湯喝,因為缺乏烹調技巧,肉湯的腥膻之味直衝鼻子,然而程鳳台眉毛也不皺一下,就着冷窩窩有滋有味地全給吃了。小土匪結結巴巴說:「你你你這咋弄的咧?咋槍到你手裡就大卸八塊!」

這種小土匪,除了裝子彈,什麼都不會。程鳳台笑道:「沒見過?」

小土匪誠懇點頭:「沒見過這麼碎的!」

程鳳台吃喝完畢,用一塊新的擦槍布子擦乾淨手,說:「去把大傢伙拿來,二爺給你開開眼!」

小土匪高高興興搬來一把大傢伙,程鳳台想對老朋友一樣,在大傢伙身上拍一拍,這是一位瑞典朋友,就是太舊了。正要動手,門嘭的被人拍開了。來人穿着程鳳台的貂皮大衣,昂首挺胸,姿態狂傲,乃是此地的女匪首,姓古,閨名喚作大犁,是原來扛把子的親外甥女。古大犁十七八歲的年紀,生得中等個子,大眼睛高鼻樑,有幾分英氣好看。可是她的行為舉止全不像個女人,別說女人,她連人都不像,她像個野豬。

古大犁坐到程鳳台對面,一張嘴,噴出一口蔥蒜的氣味,她說:「嘿!你個癟犢子玩意兒!待這挺樂呵的呀?老娘還治不了你了!」

程鳳台被她口氣熏得吃不消:「大犁妹妹,給我一支煙抽。」

古大犁掏出香煙拋給他一支,自己也點燃一支。兩個人看是一男一女三更對坐,燈影恍惚,照得雙方都比白天俊秀。實際氣氛詭異,一言一語全不是那麼回事。

古大犁朝他一點頭,說:「咋地,我就那麼教你瞧不上?你說說,憑我古大犁這個年紀這個相貌,還有這些弟兄!槍!大金條!睡你一晚你能吃多大的虧?個癟犢子,臭矯情!」

她一說話,程鳳台就覺得心靈很受刺激:「大犁妹妹,這種事情,勉強不得。我和你舅舅認兄弟的,要和你好了,那成什麼人了?何況,我是有老婆的,不瞞你說,我還不止有老婆!你是個小姑娘,跟我太委屈了!」

古大犁往地上啐出煙草沫子:「少他媽給老娘來這套!你有沒有老婆礙着我啥事兒啊?不過就是商量着睡你一晚,還拿勁了!想我跟你!憑你也配!」她說着話,言語的力量顯然不夠表達她內心的憤慨,她竟一下一下地推搡起程鳳台:「別給臉不要臉啊!要不是你和我舅舅的老交情,能容你到今天?塞進豬圈叫豬一頓拱你就老實了!」

小土匪聽老大的言辭,着實俗不可耐,站在一旁羞愧地低下頭。程鳳台也無話可說,按照他的計劃,出發之前就讓范漣暗中與絡子嶺的土匪約定好了,讓土匪們打個埋伏,半途假意劫貨。程鳳台販賣軍□□支有這樣一個竅門,他把槍拆成兩部分運輸,一前一後差着走,這樣萬一遇到土匪搶去一部分,或者買家拒付尾款,他們拿着一半的槍沒有用,還得回頭找程鳳台,只要肯回頭,事情就有餘地。土匪劫了貨,程鳳台拿着一半的槍也沒有用,要談判,要湊錢去贖,一來一回再一扯皮,沒有十幾天辦不下來。那時候九條在前線大概已經戰死了,至少也損失慘重。坂田眼看匪禍難辦耽擱事兒,總得重新掂量這條商道的價值,這一掂量,說不定就把程鳳台放過了。畢竟半道截貨這種事,程鳳台前兩年也還遇到過,不是騙人的。匪就是匪,習性難改,交了過路錢,也不等於上了大保險。

可是老天爺和程鳳台開了一個小玩笑,范漣剛剛與絡子嶺商量好,那邊古大犁的舅舅便死了。絡子嶺按耐不住野心,想在古大犁身上發一筆絕戶財,夜裡就把她偷襲了。誰知古大犁英雄了得,帶土匪們穿着孝服打了一場漂亮的防禦戰,並且趁着士氣高漲,揮兵而上,反倒把絡子嶺給占了。這上哪兒說理去呢?真是沒想到呀!她第二天就把絡子嶺老大活埋在雪地里,隆重地登基了。

於是當程鳳台路過絡子嶺,看見土匪們演戲演得那麼賣力氣,他當時還挺讚嘆。等到發現事態不對,已經是進了古大犁的寨子,成了瓮中之鱉。古大犁不要錢,她要武器和漂亮男人。程鳳台不想做這個男人。十多年前程鳳台與古大犁的舅舅把酒言歡,古大犁還是個偷菜吃的邋遢小女孩呢,如今小女孩出落成這個熊樣子,別說往下咽了,程鳳台看一眼都腦仁疼。

對此,別看古大犁巴巴求着程鳳台睡覺,她也有着自己的苦衷。幾年前有個算命瞎子給古大犁的舅舅算命,算出他年壽幾何,如何死法,身後有何變故,如今一一驗准。算命瞎子對少女古大犁也有批語:有客南來,必生不凡之子。她還記得舅舅聽了很高興,說要從南邊給她招個女婿,將來生個絕世無雙的土匪兒子繼承祖業。古大犁坐穩江山,開始琢磨依照預言製造個太子。程鳳台這一撥來得好,他是上海人,走貨的夥計雖也有南方籍貫的,都沒有程鳳台模樣俊。

程鳳台說:「大犁妹妹……」

古大犁斜睨着他:「你和我舅舅不是哥倆嗎?又喊我妹妹?」

程鳳台說:「大外甥,你就沒有想過那個南方人不是我。」

古大犁瞪眼睛:「是個南方人不就得了!還挑啊?我可打聽着了,你家仨小子呢,你有那一舉得男的能耐!」

程鳳台受到這份誇獎,愧不敢當。

古大犁一時威脅要活埋他,一時威脅要吊死他,都只是說說而已。古大犁不把人命當回事,倒也不是嗜殺成性。程鳳台心不甘情不願的態度傷人自尊心,他微微笑着恭聽辱罵的樣子也教人沒脾氣。再關下去,關久了人瘦了,料想也生不出好孩子。古大犁眼見最後的勸說無果,掐了煙頭說:「干不干?真不干?真不干就拉倒吧!我瞅着你幾天也瞅煩了心了!看我舅舅的面子,槍彈我留下,你帶着手下滾犢子!」

程鳳台銜着煙站起來,擦槍布子在手裡一轉:「我不急着走,再住幾天,替你擦完槍。」小土匪在旁不住地點頭。

古大犁一拍桌子:「你咋還不要臉呢?上我這訛飯來了是不?真當我捨不得殺你呢!」程鳳台沒說話,古大犁一把揪住他的領子壓在牆上要扇他。經過商細蕊的□□,古大犁的力氣就不夠看了,程鳳台淡定地朝她笑笑:「大外甥,消消氣,我不吃白食,這不是替你干着活嗎?」英俊男人的溫言軟語,對女人總是有威力的。古大犁橫眉瞪眼把他一推,走了。

程鳳台打算冒險待在土匪窩裡,等程美心鬧着坂田來贖人。鬧!鬧得越大越好!讓曹司令看看日本人是怎麼欺負他小舅子的!

程鳳台在絡子嶺住到第六天晚上,整個土匪窩的槍差不多都在他手裡過了一遍,光是擦出來的黑泥稱稱能有二斤重。外頭一陣騷亂,幾個土匪進來搬槍,程鳳台問話他們也不答,就聽見槍炮亂響,人聲嘈雜,程鳳台趕緊把燈吹了。半個鐘頭不到,炮火漸熄,古大犁請程鳳台到正廳一敘。

絡子嶺正廳有那麼大臉叫聚義廳,程鳳台到地方一看,心裡就笑了。一隊正規軍將聚義廳圍得鐵桶一般,外面想必也是同樣光景。古大犁坐在首位,打仗把帽子打丟了,露出一條油光水滑的大辮子,眼睛裡又亮又燙,一把橫過來盯住程鳳台:「衝着你來的!我說,有兩下子啊!值得人派兵來救,一條狗命挺金貴的!」

程鳳台說:「你放心,你沒有害我們性命,我會替你解釋。」

古大犁從懷裡掏出□□指着他腦袋:「我這可有人為你丟了性命了!」

話說到此,士兵們突然就地立正,腳跟一碰,整齊光爽,這份精氣神就夠土匪們自慚形穢了。古大犁打絡子嶺用了整整一夜,正規軍以少勝多拿下絡子嶺,前後只打了三個半小時,不服氣不行。士兵既然做出恭迎聖駕的姿勢,正主兒很快就到,門口有人喊了一嗓子軍令,隨後,一個挺拔高挑的身影披風戴雪走來了,是曹貴修。

范漣聯繫不到程鳳台,東奔西走求到曹大公子頭上,曹大公子免不得要為娘舅操勞一趟。這場仗他打得沒走心,雖然輕敵是戰場的大害,但是土匪顯然不夠資格做他的敵人。曹貴修軍裝外面披了一件披風,肩頭帽子落了層雪粒子,臉孔凍得雪白,然而氣定神閒的,風度絕佳。他走到大廳中央,對程鳳台微微一低頭:「小娘舅,受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