鬢邊不是海棠紅:第八十三章 · 1 線上閱讀

程鳳台當天中午回到家去,因為對徹夜未歸和行頭的變換做賊心虛,想着要避開二奶奶才好,偷偷摸摸找了家常的衣裳,偷偷摸摸躲進廂房裡替換。那時候也恰好是二奶奶帶着孩子們歇中覺的時候。但是像程家這樣的人家,要有點避人耳目的事情是很難的。程鳳台前腳剛把衣裳脫了,後腳就有丫鬟桂花打水進來伺候他洗臉,一眼正瞧見他渾身大大小小的淤青,他還盡遮掩着,不耐煩地把桂花支了走。桂花極有城府地眉毛眼睛都不抬一下,放下臉盆就退出去,然後待二奶奶睡醒了細細地報告給二奶奶聽,說是瞧見了很清楚的牙印和青痕,身上衣裳也不對了,別是被誰「魘住了」。

二奶奶聽說是駭得很了,既心疼又生氣,頭也不梳了,猛然站起來要去看個究竟,想一想,還是先坐定下來盤問丫鬟。程鳳台從來都不是會打架的人,在她剛認識他那會兒,程鳳台連髒話都不會說。後來去關外走了一次貨,才學着會罵兩句人了,但是他那麼個細皮嫩肉的公子爺!打架!來了北平沒幾年,倒打了兩回架了!誰人打架難道還能上嘴啃了!別還是商細蕊!

二奶奶聯繫到堂會就疑心了七八分,先去打電話探探范漣的聲口。她是很有心計的婦人,電話一接通,劈頭就罵:「昨兒你和你姐夫一塊兒出的門,我是把人交給你的!他空架子一副不會和人動手,你是死的?由着那個犯賤的東西欺負他?」

這樣的說法,雖未所指,卻好像已經知道行兇的人是誰了。范漣被唬得一愣,心想莫非昨日離席之後,商細蕊把程鳳台給打壞了?忙問程鳳台這是怎麼了,要程鳳台聽電話。二奶奶聲色俱佳地拿手絹一抹鼻尖,吸了吸鼻子,由那頭聽來,仿佛她是哭了一般:「你不用和你姐夫套詞兒來哄我,昨天堂會上有些什麼人,我心裡有數!你是我親弟弟,怎麼事到臨頭,總幫着外人騙自己姐姐?你是從人家身上得了什麼好處了?」

范漣在那頭慌張地說:「大姐你別生氣,我這不是怕你擔心嗎?誰知道姐夫真被傷着了呢。」

二奶奶厲聲道:「你怎麼不知道!你難道不在場?你沒看見?」

范漣道:「當時人那麼多,又亂,姐夫衝上前帶着商老闆就走了!當時我看商老闆被他壓住了,我就沒……」

二奶奶不待他說完,火得「啪」一聲扣了電話,找程鳳台去了。

程鳳台和察察兒在堂屋裡吃水果,程鳳台比劃着察察兒的身量,計算她這一向長高了多少,看到二奶奶,笑道:「二奶奶睡醒了。」又失落地對她感嘆道:「我們察察兒真是大姑娘了,以後可真不能膩着哥哥啦!」

察察兒咬着一枚紅果子,對哥哥嫂子彎彎嘴角,扭頭把辮子一甩就走開了,一點兒也沒有要膩着哥哥的意思,哥哥純屬在自作多情。二奶奶微笑着坐下來,聲色不露地與程鳳台說了幾句家常話,隨後道:「昨天的堂會怎麼樣?你辦得順手不順手?」

程鳳台拍拍大腿,跟二奶奶吹得眉飛色舞的,說場面有多大,孫主任有多興頭,但是絕口不提商細蕊水雲樓,自動解釋道:「唱完了都三更天了,我怕回來吵着你睡覺,就在范漣那兒湊合了一宿。」二奶奶瞧他這份吹,心裡恨得牙痒痒,表面上涵養功夫極好地點頭笑道:「那好,老葛那件長衫回頭我給你收着,以後再要辦堂會,興許還用得着。」

程鳳台想也不想地說了一句心裡話:「這份苦差事我可不干第二次了!上一次當就夠了!和唱戲的打不成交道!都不是人!」一面撒謊說:「衣裳我全脫范漣那兒了,一身的汗!不要了!」

二奶奶橫他一眼,也不揭穿他什麼,想他要是有本事就把這一身肉捂嚴實了,一早一晚都別露出一點兒來!弄得人問也不是,不問也不是,大家下不來台!她心裡生着悶氣,程美心來了。曹家一家子文化程度都不大高,因此專門延請一位擅於書法的名士替寫喜帖,名士窮而清高,來回都要曹夫人親自登門才勉強肯幹這筆買賣。程美心捧着一匣帖子,一見程鳳台就笑道:「喲!二阿弟啊!你昨天一走了之倒挺逍遙,我忙成這樣了還得給你撐台面,你也不知道給我道道乏!」

程鳳台唯恐她說出什麼不該說的,話格外的多一點,把婚禮的事情東問西問。程美心埋怨道:「別提了!司令不用說。我們家大公子號稱是特為趕回來吃喜酒,口口聲聲心疼妹妹的,結果呢,一到北平就東奔西跑,跟幾個當官的串來串去,成天也不知在忙什麼,根本指望不上他!全是我一個人的事!」她喝了一大口茶水,起身找出兩張描金大紅喜帖,道:「范漣弟弟那邊的請帖我就不去送了,實在抽不開身。自己家裡人不講究,改天見了面,你就替我給他吧!」

二奶奶也起身笑道:「姐姐跟我來,我這有一塊整幅的三色金料子,你看看三小姐做喜服用不用得着。」這就把程美心的隨從和程鳳台全擱着了,單獨帶程美心去了後院廂房,一進屋,她就關了門,神情肅然地問程美心:「姐姐,昨天堂會到底怎麼回事?二爺身上的傷,是不是教商細蕊打的?」

程美心呆了一呆,問:「二弟受傷了?傷得厲害?」

二奶奶忿忿地說:「桂花瞧見的,錯不了!說渾身一片連着一片的青!他還跟我捂着裝傻呢!我是不與他當面撕扯,反正問到臉上,他也沒一句真話!」

程美心拉着她的手拍了拍,真誠地說:「這事你就不問,我也打算告訴你的。」接着兩個人促膝而坐,程美心敘敘地告訴她商細蕊當眾毆打常之新,曹大公子勸架,同樣遭到商細蕊攻擊的殘暴場面。那口吻語態,簡直就像見了鬼一樣,直教二奶奶毛骨悚然的。其實程美心坐在前排,對後頭發生的事看得不全,商細蕊為什麼打的常之新,曹貴修與商細蕊誰勝誰負,她全憑想當然,她就是為了要抹黑商細蕊:「然後二阿弟就把他拖了走了,他還張牙舞爪的呢!要說二阿弟身上有傷,我看就是那個時候落下的。」

在二奶奶以為,商細蕊純粹是一個被包養在外的姘頭姨太太的角色,擅長各種勾引爺們的技巧,以狐媚妖巧取勝。然而他居然敢使脾氣,與金主東家動手,真是自絕前程,難以想象,驚駭道:「他怎麼敢打二爺?」

程美心哈地一笑:「嗨唷!他連我們家大公子都敢動手!我們大公子那是有功夫的啊!」她忽而臉色一變,陰下臉來恨恨地說:「他就是個神經病!你是不知道,他剛到司令身邊那會兒,顛三倒四,痴痴傻傻的,有時候睡一覺起來就不認得人了,淨說點怪話,真嚇死人了!我怕他發毛病傷着孩子,就找大夫來給他瞧病吃藥,他還不樂意!我不是在諷刺他呀!他啊!就是被夢萍妹子刺激瘋了!時不常的要發作!」

二奶奶更想不通了:「二爺能看中他,可不是中邪了嗎?」

相比起二奶奶總把丈夫看做一個沒有心肝的好色之徒,一個不帶思想的為j□j驅使的男人,程美心對弟弟的了解更為深刻。她很清楚,程鳳台對商細蕊,根本就不是財色交易那麼簡單的事了,猶豫着,終於將那天曹公館裡發生的事情告訴二奶奶:「……後來我在門外聽着,二阿弟和司令攤牌說……說商細蕊是他的人,以後不許別人碰了。把司令氣得拿槍指着他,他還挺倔,也不改口,像是有了真心似的。」

二奶奶聽得愣愣的。程美心傾過身子,與她細語:「所以上回我忙着勸你留神,管住二阿弟的手腳。你現在要把趙元貞說給他,他哪肯要啊?過去和趙元貞再要好,到如今也是舊不如新。當然了,阿弟要是和他玩玩的,我從一開始也就不着急了。怕就怕阿弟當了真,沾上這麼個東西,要闖禍的!你忘了張大帥怎麼死的?」

被她這麼一說,二奶奶心裡的主意全亂了。要是說年輕的時候見不得程鳳台有個故事是因為吃醋,現在,至少在商細蕊的事上,則是憂心和恐懼的成分居多——程鳳台軋上壞道了!落進壞人的陷阱里去了!如果趙元貞這根拴夫繩不管用,她就徹底沒招兒了。把程鳳台關在家裡,總不是長久之計;逼他和商細蕊一刀兩斷呢,以程鳳台的油滑,嘴上肯定答應得好好的,出了家門該怎樣還怎樣。反正她就是管不住他,拿他完全沒有辦法!二奶奶心裡紛亂,賭氣說:「他對妖孽有了真心,我能怎麼着?我幾時真的管住他了?全看他良心了!」

程美心立即接口道:「二阿弟良心是好的!」但是光看男人的良心,似乎也不太可靠。程美心一時之間也想不出一勞永逸,斬草除根的好主意,只能反覆叮囑一條她們做太太最要緊的立足之策:「家裡的賬本,你查得還清楚吧?」

二奶奶點點頭。

程美心道:「我早告訴過你,千萬要把二阿弟的經濟看住了,凡是出入大筆的錢,你得多長個心眼,把夥計招來問仔細再支給他。二阿弟傻,商細蕊可不傻!商細蕊圖他什麼?難道就圖他是個小白臉?還不是為了錢!把錢管住了,你看吧,沒有三五個月,你就不逼他們分開,商細蕊那方面還要提出分手呢!等着花大錢捧角兒的人有多少!商細蕊能撂着他們,干陪着阿弟一個人玩?阿弟連司令都不讓,還能讓給別人分一口?你看吧,到時候准得散!」

二奶奶除此之外,也別無他法了。當天下午就把察察兒喚來,協助她將賬本和支票根清點了一遍,也沒有發現值得疑心的地方。想想程鳳台手裡那點活絡錢,要捧商細蕊這麼大的角兒,必然是不夠的,心裡略微穩了一穩。攥着程鳳台的錢,也就等於攥着他的人了。

程鳳台與商細蕊相好,誰見了都道是錢多得花不完的,買了名氣響得頂了天的一場風流。只有他們自己知道,他們不是那樣的,除了他們自己,唯獨小來也知道。小來掌管着商細蕊一切存款頭面首飾等資產,誰給添了點兒物件,小來記得比商細蕊還明白。商細蕊只要程鳳台的一份真心,別的都不在乎,她可替商細蕊覺着吃虧!這個程二爺,送兩件頭面首飾是有,但是始終不曾在商細蕊身上花過大錢。商細蕊所有的入幕之賓里,數他最占便宜,最不要臉!

第二天程鳳台進了商家門,就像回了自己家一樣自在。他早在商細蕊這裡預備下一套拖鞋毛巾之類的起居用品,進門了換鞋換衣裳擦臉,然後也不必人請,他自己取了筷子盛飯就吃。那一套做派,和商細蕊好像兩口子似的!教小來八百個看不慣!商細蕊卻也不覺得是被占了便宜,只覺得程鳳台和他親,覺得很溫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