鬢邊不是海棠紅:第六十四章 · 1 線上閱讀

他們三人在樓上打着趣兒,互相抬槓。程鳳台商細蕊洗手洗臉,重新捯飭得人五人六的。范漣看商細蕊神色漸漸自然,就開始犯欠,硬要站在盥洗間門口看商細蕊洗臉,以彌補他從來不曾到後台看商細蕊卸妝的遺憾。這是胡說,當年在平陽,他可沒少往後台躥。

商細蕊也拿他沒辦法,一面往臉上潑水,一面說:「我真搞不懂你們,這有什麼可看的呢?卸個妝你們也愛看,吃碗炸醬麵你們也愛看。」聽這口吻,范漣這號票友還不少。在他們的莫名執着之中,商細蕊的吃喝拉撒似乎都值得被圍觀一番。

程鳳台道:「他就是這樣沒見識。以後你也別唱戲了,端個飯碗上台吃給他們看!」

商細蕊想了想,覺得這樣一舉兩得,其實挺美的。

范漣道:「是,我哪有姐夫見識多。商老闆該見不該見的都叫你給見了。」

程鳳台睨他一眼:「你今天不是也見到了麼?」

商細蕊臉上掛着水珠子,刷地一抬頭斜眼盯着范漣,準備范漣要是說看見了他的屁股,他就撲上去打死他。范漣多精啊,就知道他姐夫這是刨了個坑讓他跳,再被商細蕊這麼警覺地一盯,立刻怕得矢口否認:「我看見商老闆什麼?我就看見你個屌了!」

商細蕊哈哈一笑,繼續低頭洗臉,反正程鳳台皮粗肉糙不值錢,看到就看到了。

程鳳台裝腔作勢哎哎怪叫:「你這個下流胚啊!就這麼被你占便宜白看啦!」

他從前在小公館赤條條辦事時候還有什麼沒讓人看到過,大方得都變態了,這會兒裝起正經人。范漣失笑道:「你搞搞清楚!一向是說看見媾合是要倒霉的,怎麼你還跟吃虧了似的!」

商細蕊洗完了臉,對着鏡子在擦乾,插言道:「我們平陽也有這個說法,撕破褲襠就能化解了!」

程鳳台一拍巴掌:「這沒問題!」上前按着范漣就要替他化解。范漣也是一個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少爺家,與程鳳台氣力相當,頗能廝纏一會兒,只是那動靜實在可怕,兩手捂住了褲襠拼死反抗,叫得嗷嗷的,好像是保衛貞操的大姑娘。然而范漣這場壽宴,註定還未開席就一波三折。門被敲了兩下就不請自開了。範金泠進來便一愣,看到眼前的景象,不由呆住了:「哥!你們這是……幹嘛呢!」程鳳台一扭頭,看見範金泠手上牽着的人,也呆住了,連忙從范漣身上爬起來:「沒事,我和你哥鬧着玩呢。察察兒怎麼來了?誰送你來的?」

察察兒梳了兩條麻花辮子,身上穿着蜀錦緞子的淡藍色旗裝,石青百褶裙子,腳下一雙黑皮鞋。粗一看像是現在女學生們的制服,可是站在範金泠全套洋裝的身邊,卻被襯出了十足的二奶奶風格。這樣穿着好看雖也很好看,然而像他們這樣有錢人家的年輕小姐,一般除了制服旗袍和洋裝,都不興再穿衣裙兩截的旗裝了,這已經過時了。

察察兒脫開範金泠的手,誰的招呼都不打,扮着一張臉自行坐到貴妃榻上生着悶氣。比起商細蕊初見她那時,察察兒已經長成了個大姑娘,與漢人不同的雪白的皮膚,頭髮眼瞳是愈加幽深的琥珀色。她與兄姊沒有一絲一毫的相像之處,但仍然非常美麗,一種缺乏人情味的冷酷的美麗。商細蕊從盥洗間走出來,她好像已經忘記這個戲子了,一眼也不帶看他的,只望着程鳳台:「哥,你還管我嗎?」

程鳳台近乎諂媚地笑道:「管啊!你是我親妹子,我哪能不管你呢?怎麼不高興一個人跑出來了?和你嫂子說過了嗎?」

察察兒賭氣似的扭過頭,抿着嘴唇一言不發。

範金泠在她身邊坐了下來,道:「姐姐大概還不知道。察察兒是自己坐了黃包車來的,車錢也沒帶在身上,得虧門房記得她,給她墊了錢帶進來了。」

兩位姑娘坐在這張剛才承歡的椅子上,使她們的哥哥們都有點尷尬。范漣咳嗽一聲清了清嗓子,鄙視地睨了一眼程鳳台,決定明天就找工人把它丟出去,放在這裡真是膈應死人了。程鳳台一貫厚顏無恥,毫無羞慚。商細蕊對此也沒有什麼反應。商細蕊只顧面色惡劣地瞪着範金泠。範金泠也注意到他在看着她了,而且好像是在盯着她一彎光裸的手臂在看,心想這個臭唱戲的,對着女孩子眼睛還這麼不規矩!恨恨地剜了個白眼丟過去。因為她與蔣夢萍非同一般地要好,看到商細蕊就由衷地厭惡,別人都捧着他是個角兒,由此寬宥他美化他,她可不買這個帳!真想不通這種荒謬惡毒天理難容的人怎麼會成名成家,受盡追捧的,更想不通其中似乎還包括了她的哥哥和姐夫,真是不分是非了。

程鳳台很關切地問妹妹:「是不是你嫂子數落你了?」

察察兒道:「還不如數落我呢!嫂子她逼我學做菜!」

「哎喲!學做菜啊!」范漣驚呼。範金泠也十分訝異地看着察察兒,她可是連灶台的邊兒都沒摸過一下,程家三小姐居然要學做菜!真是聞所未聞。

「前段日子逼我學刺繡!繡什麼『並蒂蓮花』!我十個手指頭扎壞了六個!」她把手伸出來朝程鳳台一晃,至今還有兩個手指尖裹着細細的紗布:「今天非得教我做菜!嗆死我了!我就來找你了!」

每當察察兒和二奶奶起矛盾,範金泠就不由地覺得慶幸。當年範金泠還小,只知道程家推推脫脫,使姐姐在婚事上很傷心。有一天姐姐一邊挽頭髮一邊對她說,以後就留在家裡一輩子,誰也不嫁了。範金泠高興極了!但是後來沒過幾年,程家還是娶走了她姐姐,她為此足足恨了程鳳台一段時候。如今看來,姐姐出嫁也有出嫁的好處,要不然察察兒今天的遭遇,八成都得落在她身上了。

程鳳台語調緩和地勸說道:「這個吧,不能全怪你嫂子。你嫂子是和我提到過的,說這些女孩兒家的事情你可以不做,但總得會。我想想也沒錯啊!以後你自己成家立業,會一些女紅烹飪難道不好嗎?」

察察兒一聽,怎麼原來你們夫妻倆是一夥兒的!騰地站起來就怒髮衝冠了:「我不愛做這些事情!我要上學去!」

程鳳台溫柔地笑着勸着:「是!上學!怎麼能不上學!」

察察兒怒道:「你倒是應承得好好的!還一天拖一天!這事兒就這麼難?!」

程鳳台既不想違拗二奶奶,又不想妹妹受委屈,心裡挺犯難,只能唉聲嘆氣地微笑着。范漣眼看程鳳台一點脾氣也沒有的被妹妹苦苦相逼,心想察察兒這個小妮子是越來越凶了,打圓場道:「好了好了,察察兒不着急,這事兒我幫你盯着你哥。他要不管,我去給姐姐說!好吧?我也是你哥啊!金泠兒,先帶妹妹下去吃飯!今天先不矯情這事兒。我們也下去了!商老闆,請!」

商細蕊點點頭。一行人出了門,范家兄妹哄着察察兒在前面走着,商細蕊一把拽過程鳳台拖到小陽台上去,二話不說,先拍了他胸膛一巴掌:「範金泠是怎麼回事!」

程鳳台捂着胸口痛得齜牙咧嘴:「金泠怎麼了?她又招你惹你了?你就不能和我好好說話!」

商細蕊低聲吼道:「她手上為什麼帶着蔣夢萍的鐲子!」

程鳳台從來也沒有注意過女眷身上的穿戴,自從做了絲綢生意,頂多對時興的料子多看上一眼:「哦?手鐲是蔣夢萍的,那又怎麼着呢?姑娘們要好起來,互相送個首飾不正常?」

這個鐲子的箇中緣由,提起來更叫商細蕊急怒攻心:「正常個屁!那個鐲子是蔣夢萍的娘留給她的!她寶貝得什麼似的!為什麼會送給範金泠!她倆到底什麼關係!」

程鳳台看着商細蕊激動得一頭汗,沉默了一陣。蔣夢萍就是商細蕊心裏面的一顆釘,什麼時候碰到一下,都能扎得這個戲子一蹦三丈:「她們倆,是很要好。」

「很要好是多要好!」

程鳳台躊躇着不知是不是該把瞞下的一番話告訴商細蕊,商細蕊也察覺到他有話未明,幾番催促沒有奏效,連蹦帶跳的就發作了。他對外對內簡直是兩個人。對外在票友同行們面前,多麼友愛寬和的一個人,又低調又知禮數,懶言遲語,從來不輕易起急,真是有大家風度。對着程鳳台那就跟七歲孩子似的人嫌狗不待見。純粹一個兩面派!程鳳台自己仨兒子加一塊兒,還抵不上這一個的鬧騰勁兒。程鳳台不提倡打孩子的人,看見商細蕊不管不顧地瘋鬧起來,怎麼就手心裡那麼痒痒。一面把露台的窗戶關上,怕外頭有人路過聽了去,一面板着臉告誡道:「你別鬧啊我告訴你!這是在別人家呢!下面有多少客人!」

「知道在別人家你剛還同我睡覺!」商細蕊是氣急了,口不擇言了。

程鳳台頓了頓,啐道:「別不要臉啊你!」

往下兩人翻來覆去對了如此幾句毫無意義的髒嘴,忽然又沉默下來。程鳳台靠在欄杆上,掏出一支煙抽,笑道:「我記得剛認識商老闆的時候,商老闆是會和我撒嬌的。怎麼現在越熟越相好,你跟我脾氣就越硬!」

商細蕊聽程鳳台的口吻含着笑,就知道他在放軟了,便也靠到圍欄上。他也不知道為什麼越是要好就越容易嗆聲拌嘴,他和別人明明不這樣。

程鳳台道:「跟你說你師姐的事,說完了乖乖跟我下去吃飯,不准鬧事。我是帶你來散心的,越散越悶可不成!」

商細蕊點點頭,不陰不陽地恩一聲。

程鳳台慢聲道:「你師姐呢,你知道的,仁心仁意,母愛過剩。過去有你的時候寵着你,和你掰了,見着一個和你一樣孩子氣的金泠姑娘,就寵着金泠姑娘。」

商細蕊瞬間急怒攻心:「和我一樣?她哪裡和我一樣?!她就一黃毛丫頭!」

「你看看你!剛還答應得好好的,你急什麼?」程鳳台看着他,一邊抽煙一邊笑:「你師姐什麼樣的人你比我知道。她看見我家兩個不親人的小男孩都那麼喜歡,何況金泠又天真單純,又會撒嬌起膩,對你師姐掏心掏肺不比你當初差多少,你師姐也疼得她不得了。這叫是差着沒幾歲,要是倆人年紀差遠點,我看這意思,你師姐一定要收了金泠當乾女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