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 · 斛珠夫人:第十四章 颯然成衰蓬 · 7 線上閱讀

殿門外的人牆登時退卻數尺。這些兵士皆是跟隨符義轉入近畿營的黃泉關老兵,每一個都曾在軍神祠內六翼將繪卷前虔誠地上過香。

「莫非是……」

「不會錯!」

「太監……」

「不,清海公……」

「早就死了不是嗎?」

雜亂的竊竊人聲如繩索,漸漸將潰亂的意識纏緊。

「鑒明。」清冽明淨的聲音穿破黑暗,暫時拉回了他的神志。他想要說些什麼,血卻嗆進了他的氣管,每一次呼吸都帶出衰竭破碎的氣聲,和鐵一般的腥味。

帝旭扶住他的肩,微笑道:「你愛乾淨,那劍我就不拔出來了,省得讓你噴了一頭一臉的血。」

方鑒明亦微笑着,什麼也沒有說,不過輕輕頷首。

帝旭轉頭掃視着戰戰兢兢進逼過來的軍士,伸出三指,拗斷了胸前的劍柄,好讓胸膛里的劍刃不妨礙動作,鏘然拔出腰間長劍,桀驁地指向眼前的人群。

就在此時,海嘯般的人聲自四面聚攏。那即便是格殺勿論的命令也壓制不住的流言,由無數喏喏私語,最終匯聚成一個巨大而惶恐的聲音遮天蔽日而來。

——「船翻了,昶王死了!」

帝旭眉眼間陡然點亮一道光彩,喃喃自語道:「呵,朕愈發的喜歡這個熱鬧收場了。『殺百餘人,力竭而崩』——這樣寫在史書上,才像是朕啊。」

他厲叱一聲,劍鋒催發閃電般犀利的殺氣,橫斬千軍,血霧模糊了視線。

方諸仿佛看見黑暗與寒冷的藤蔓飛速抽枝生葉,從黃泉里向自己攀附上來。

記憶化為浩大茫瀚的雲海,澎湃萬狀。

在黑暗的冰藏里,年幼的他對自己立下誓約,要追隨着這個人走下去,走到人生終結,走到再無前路。這漫長艱難的旅途,今日終於到了盡頭,再無什麼可以牽繫。那自由奔馳於草原的異族少年,將會是君臨漠北的王者。而海市——念及於此,另一道劈裂的疼痛撕開了他的胸膛。那英姿颯爽的少女將回到塵土飛揚的人間,結婚生子,在平凡日子的間隙中,偶爾懷想起他,又或許會將他全部忘卻。終其一生,她不會知道他是如何珍愛她。如射手珍愛自己的眼睛,如珠蚌珍愛雙殼中唯一的明珠——他亦從來不需要她知道。他願將自己躺平成路,送她去到平安寧靜的所在。

倘若我們不是生在這裡……

帝旭的聲音如暗雷滾過耳邊。

是的,倘若我們不是生在這裡,倘若我們只是生於市井人家的兄弟,或許便不會有如此沉重的孽緣;倘若我們只是亂世中的尋常男女,或許便不至於負你如此之深。

死亡的鬼手一道一道糾纏上來,遮蔽他的視線,束縛他的呼吸。明澈眼神漸漸渙散,失去支撐的身體重量將翡翠棋盤推到地下,黑白棋子散落滿地。

這個時候,她應該已經平安脫險了罷?

在黑暗吞沒意識之前,他終於凝聚起一個灰白的微笑。

清涼的水潑得她的頭向側一偏,唇間嘗到了海水咸苦的滋味。睜開眼,便看見無垠的碧海,如天空一般懸於頭頂,那樣洶湧,像是隨時支持不住便要傾倒下來。

世界急速顛倒。

她被倒懸在刀鋒般翹起的船首上,又是一個浪頭將她拍到船首龍骨上,海市聽見自己的手臂撞出脆響,她咬住唇忍耐着疼痛。

船首上出現了昶王與索蘭的面孔,在正午明亮的陽光下只是兩個模糊的黑影。

「立刻便讓你解脫。」昶王含笑說道。「去泉下與仲旭相會吧。」

波南那揭與吐火魯使臣亦探出頭來觀望。

「一面誓約永不派軍進入中原,一面背地裡扶助叛亂,你們對海神,也不過是如此陽奉陰違啊。」海市疼痛地眯着眼,忽然笑了出來。季昶這含笑的神色,與帝旭是多麼相似,恐怕他自己都從來不曾意識到罷?

「夫人,帝旭雖然褻瀆神明,為我等所不齒,然而攻打禁城的可是你們中原人的近畿營啊。」索蘭譏嘲地道。

她看看天色,輕笑道:「已經是正午了啊。禁城裡殺聲驚天,又有謠傳說昶王遭遇颶風葬身大海。這會兒,帝都民心大約已經動盪不堪了罷。」

「什麼?」昶王心頭不由得一凜。

「謠言散播起來,比瘟疫還快。你的屬下們,若不是正在為了國璽互相撕咬,就是已經軍心渙散,被張承謙一口口吃掉。」

「張承謙?那個不過二十萬兩白銀就能收買的殺豬人家的兒子?」

「不錯,殺豬人家的兒子,也是鑒明當年在戰場上救護過的幾十名小卒之一。」海市的眼睫與嘴唇上結滿了鹽霜,一笑起來,唇上便裂開鮮艷的紅口子。

昶王冷笑。「即便他能守住禁城,也支持不了多久。湯乾自不會坐視帝都變亂不理——就算不是為了我,帝都中亦有他非保護不可的人。」

「湯乾自他絕不會離開黃泉關。關外鵠庫左右菩敦二部已經結盟,不再內耗,只要黃泉關一有異動,鵠庫人就會蜂擁而來。張承謙會把緹蘭好好留着,那會是拖住湯乾自的一顆好砝碼。」倒懸着的女子笑得那樣愉悅,令昶王心中隱約起了不祥之感。

「若是我姐姐有什麼好歹,父王絕不會放過你們!」索蘭又驚又怒。

海市微笑着,並不理睬他,咬住了下唇。一股濃艷的血自唇邊沿着她的面頰蜿蜒向下。她以一種近乎溫柔的神色合上了眼睛,讓細小的血流淌過她緊閉的眼睫,滲入她的長髮,在發梢凝聚成珠。懸垂,滴墜,潮聲中似乎激起了清脆的迴響。旋即如一朵小小的殷紅煙雲消散無痕。

「這片海里除了鮫人還有些什麼,你們這些天潢貴胄是從來不會知道的。索蘭大人,與其操心令姐,倒不如善用這最後一刻的時間,好好看看真正的海神吧。」

海市再度睜開雙眼,面孔上的痕跡如同濃赤的淚痕,妖異艷麗。「帝都中流傳着的並不是謠言——很快,它就要實現了。」

碧藍廣漠的海洋下,有什么正被血腥喚醒。

這片海的名字是鮫海。

甲板上一陣瑟瑟聲響,船身起伏之間,有滾散的珍珠打落在海市臉上。是琅繯的淚。琅繯湛青的瞳仁如同海洋,默默地包容世間一切悲辛哀涼、亂離。即令淌幹了她的淚,人類也還是永不饜足的。

人海潮汐,節令更替。八荒四極,流年循環。無窮無盡的時間與空間中,惟有狂暴的死亡降臨之前這一刻,鹹的風吹拂傷口,引動細微麻酥的痛癢,仿佛穿破僵死繭殼,令海市空前清晰地覺察到,自己是活着的。

眼光穿透平靜碧波,看見了那深處的暗涌。她等待着。

巨大鋼青的身軀躍出海面。

十八丈長的寶船龍骨瞬間斷裂為前後兩半,桅杆如蒿草般被浪壓斷,無數巨大如風帆的背鰭撕裂水面,白的水沫下翻騰着暗紅的水流。她像一片樹葉被高高拋向天空,又以令人目眩的速度墜入海洋。

濁綠的海面猶如另一個世界的天空,斷裂船板與人類殘肢在海流中狂亂旋轉。巨大的影子穿梭縱橫,她幾乎要被水流撕碎。混亂中,有一雙纖細的手臂堅定地纏住了她。海市睜開眼睛,看見了琅繯急切的臉。

琅繯,讓我走吧。海市無聲地說道,溫熱的淚消散在冰冷的海水中。

琅繯焦急地搖頭,將手覆在她的小腹。她的手心中白光漲起,包圍了海市的身體。光的溫柔的核心內,有一個小小的蜷縮着的胚胎,嬌弱得,如同一尾透明的魚苗。

那一天,在海岸上等待着的八千禁軍都發誓他們看見了海神。海神有着妖嬈美麗的湛青鬈髮,晶藍如紗的蹼膜,眼中有七彩珠光,猶如海中最深處莫測的旋渦。

晴好的天空下巨浪沸滾,大海吞沒了整艘寶船與船上所有的人,只有海神踏浪而來,將斛珠夫人還給他們。

那年十月,帝旭遺腹之子褚惟允降生,當日即位,稱帝允,改元景衡。淳容妃方氏冊封太后,攝政二十二年。

景衡元年,鵠庫左右菩敦二部侵吞婆多那部、其朵里部,四部歸一,額爾濟即鵠庫王位。同年額爾濟暴斃,奪罕即位。

景衡三年,柔然郡亂起,半月蕩平。

景衡四年,鵠庫併吞迦滿。

尾聲

「母后,我的手是不是太高了?」鑲水綠琉璃金扳指太大,幾乎用絲線纏去了一半,才能戴在孩子挽弓的右手拇指上。

「惟允,射箭的時候,若心中還有『我』字,那是不會準的。」身後的女子挽着素淨的髻,只簪一支簡單的鳳頭簪,對孩子笑道。

孩子滿臉倔強,不服輸地將手中特製的小弓開到滿圓,弓弦清越一響,小箭釘上了五十步外的靶子,離靶心不過一寸遠。旁邊的宮人一陣歡聲,讓孩子很是得意。

「母后,你看!」孩子跑來扯着她的衣裾,稚氣的眉目間已有了酷肖帝旭的飛揚神情,卻更加清澈歡躍。

「好,待你射中靶心的時候,母后便送你一匹小馬。」海市露出了淺笑,一手撫着惟允的頭,一手翻閱着剛送來的邊牒。

鵠庫王奪罕征服了居茲,七千里漠北終歸統一,西域各族咸呼奪罕為「渤拉哈汗」,鵠庫語意為「烏鬃王」。興建王都,名龐歌染尼,意即「紅花柘榴之城」。其後裔統治傳承近五百年,史稱龐歌染尼王朝,王徽為千葉紅花柘榴。

那一年,帝允九歲。